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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華全媒頭條)為了生态文明的中國貢獻——追記中科院城市環境研究所原黨委書記趙景柱

作者:春河月亮

新華社廈門4月12日電題:為了生态文明的中國貢獻——追記中科院城市環境研究所原黨委書記趙景柱

新華社記者

人類,需要什麼樣的城市?

這個科學之問,是中國生态學家趙景柱一生的求索。

這個追夢的人,在“人和城”的生态文明之路上忘我奔跑,直至生命最後一刻。

在他身後,留下的是一門他提出的“景感生态學”,一個他親手籌建的中科院城市環境研究所,以及受他的影響和感召,正在将對可持續發展的思考寫在廣袤大地上的接力者。

(小标題)“我們搞生态科學的,都不是天才,是地才”

杜鵑花、三角梅、黃槿……種種花樹,灼灼如火,在中科院城市環境研究所院内開得正好。

這個中科院“年輕派”研究所,是首任黨委書記趙景柱一手籌建的;這個院落裡的生态景觀,更是趙景柱親手打造的。

“這些植物就像他的孩子。”同僚指着這些草木說,它們是“景感生态”的生動注解:從園區的整體布局到一石一木的細節,從獨具特色的“雨污資源綜合利用系統”到不澆水、不施肥、不打藥的草木苗圃……處處藏着綠色、循環、生态的巧思。

景感生态學是基于生态學的基本原理,從自然要素、實體感覺、心理感受等相關方面,研究城市生态規劃、建設與管理的科學,由趙景柱為首的中國學者率先提出。

如果說西方景觀生态學側重從空間尺度上探讨生态系統的格局與過程,那麼趙景柱等中國學者提出的景感生态學,則在此基礎上引入了“天人合一”的東方智慧,強調人與自然系統之間的主客觀互動與作用,探索着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中國方案”。

“中國有十幾億人口,解決好我們的生态環境問題,就是對世界生态環境的最大貢獻。”20世紀90年代初,在海外深造的趙景柱心懷理想回到祖國。

當時,“可持續發展”這個詞彙在中國還鮮有人知。

1994年3月,《中國21世紀議程——中國21世紀人口、環境與發展白皮書》在國務院常務會議上正式通過,這也讓大陸成為世界上第一個編制出本國21世紀議程行動方案的國家,趙景柱主持的前瞻性基礎研究功不可沒。此後,他潛心相關領域的理論探索,并在廣西、雲南等地的挂職經曆中,開啟了基于中國國情的學術實踐。

華北腹地——雄安:藍綠交織、水城共融。這座“未來之城”的生态秀美畫卷,其中也有趙景柱團隊耕耘的汗水。

在雄安新區籌建之初,趙景柱和他的團隊就接過了“生态承載力”的專項研究課題。趙景柱改進了傳統評估方法,創新性地引入“人口當量”的概念。此後,他又帶領團隊,将景感生态學原理應用于多尺度的生态基礎設施規劃、設計、建設、評估和管理,為新區的生态基礎設施與生态安全研究奠定了堅實之基。

“找對象知道要找好看的,怎麼就不知道把這個剪得好看呢?”同僚方興在鋸樹這件“小事”上,屢次挨過趙景柱的批評。“一定要從上往下鋸,等樹枝快斷的時候,一定要在鋸口的下方鋸幾下,把下面的樹皮切斷,否則,樹枝一斷就把樹皮扯下一大截。”

“景感生态學強調人的感受和文化價值,如果學者沒有這種體驗,很難在規劃設計中實作城市與生态的和諧發展。”現任城市所黨委書記陳少華說,為了修剪植物,趙景柱曾多次受傷。有一次,他的大腿被劍麻劃破,鮮血直流,他卻淡定地坐下來,簡單包紮後繼續鑽進了樹叢。

園區的大小植株,留着他灑下的汗水,而辦公室的點點燈光,也記着他常年的辛勞。

伴随着城鎮化建設的快速發展,交通擁堵、環境污染等“城市病”引發憂慮。建設綠色、智慧、低碳、健康、宜居的中國特色新型生态城市,是國家的必然選擇,也是中國學者的使命擔當。

黨的十八大以來,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高度重視生态文明建設,為科研工作者提供了廣闊舞台。“白天做管理、夜裡做科研”成了趙景柱的工作常态。

粵港澳、廈門、平潭、阿爾山、大運河……怎樣用生态管理理念服務當地實際,他奔波在路上。

“夜裡安靜,易于思考,可以把科研時間奪回來。”因為習慣了深夜開會,趙景柱帶領的科研團隊幹脆把這種工作方式笑稱為“夜總會”。

趙景柱在18樓辦公室的燈,總會亮到深夜。同僚朱永官院士說,每到夜晚離開或歸來,都會習慣性地擡頭看上一眼,因為“看到那盞熟悉的燈,心裡就會踏實不少”。

既仰望星空,亦俯首耕耘。

趙景柱常将兩句話挂在嘴邊,第一句是“我們搞生态科學的,都不是天才,是地才”,第二句是他的導師、生态學泰鬥馬世駿的話:“生态學不是學出來,是幹出來的。”

(小标題)“國家的錢,一分也不能亂花!”

近年來,趙景柱結合實踐提出的景感生态學理念,吸引了多國學者相繼加入研究,引領了國際上相關研究方向的發展。

而年輕的中科院城市環境研究所,也正吸引着越來越多的目光。

16年前,廈門集美,杏林灣畔,中科院城市環境研究所第一根樁在此打下。

2006年3月,從麗江挂職回京的趙景柱,受組織委派,趕赴廈門籌建中科院城市環境研究所。

彼時的集美園區選址四周,荒草叢生。在臨時改造的舊房裡,趙景柱拉了一套桌椅就開始辦公。

城市所園區建設由廈門市政府出資和負責,按理來說是“交鑰匙工程”,趙景柱卻反複強調,“國家的錢,一分也不能亂花!”

那一年,建材價格猛漲,施工方突然提出地磚要漲價。趙景柱坐不住,利用周末帶着同僚一路南下到廣東,看建材、談價格、簽意向性合同。

回來後,他将合同擺在施工方面前,一項一項地比價格。對方一看傻眼了,隻得維持原價。

時隔多年,時任城市所綜合辦主任王玉環還記得,談判勝利,老趙像個孩子一樣開懷大笑:“這回我們賺大了!”

返程路上,趙景柱沒舍得讓大夥兒在服務區吃飯,一車人硬是熬回了機關食堂。大家圍着一張乒乓球桌,吃了個盆幹碗淨。

趙景柱究竟有多“摳門”?時任中科院副院長的施爾畏撰文感言:“他掰着捏着每一分籌建經費,在精打細算上真可謂做到了極緻……”

約200畝的占地面積,6.06萬平方米的建築面積,工程總造價不到1.59億元,每平方米均價不足2600元……在趙景柱的“锱铢必較”中,城市所如期竣工。

今非昔比,一張當年的老照片,吸引着到訪者的目光:16個人,舉着一次性紙杯,對着鏡頭笑着,汗水濕透了衣衫,褲腿沾滿了泥灰。

那是2008年8月,台風肆虐,陰雨連綿。原計劃7月底就要竣工驗收的較高價的電梯大廈樓和食堂,仍是塵土飛揚,遍地建築材料。

“中英聯合環境技術研究所”揭牌、第一屆城市環境科學與技術研讨會召開、國際城市濕地生态和修複研讨會召開……這一系列國際、國内重大學術活動,可全指望着新園區。

“不能再拖了,按計劃入駐,現場督戰!”8月20日這一天,趙景柱帶着管理人員,住進了連腳手架都還沒拆除的園區。

沒有生活用水、沒有空調制冷、沒有電梯設施,盛夏的工地上唯一不缺的就是蒼蠅和蚊子。

半夜摸黑上廁所不友善,大家就白天減少飲水;大熱天沒地方洗澡,大家就半夜拎着馬燈到臨時廁所洗漱;房間裡施工的味道散得慢,大家就搬進成堆的鳳梨驅味,以至于多年後,還流傳着籌建組副組長趙千鈞抱着鳳梨睡覺的笑話。

2009年12月,就在祖國東南大地的一片灘塗上,中國科學院城市環境研究所拔地而起,中國的城市環境科學開啟新篇。

(小标題)“等我好了,就回所裡”

廈門,濕潤的氣候是這座美麗城市的标簽,卻也加劇着趙景柱的類風濕病。

有時一覺醒來,他手臂不能伸直,連起床穿衣都困難。組織上提出調他回京工作,他卻淡笑婉拒,調侃自己早已“久病成醫”。

不止是類風濕的折磨,長年累月的辛勞,在他身體内悄悄埋下了隐患。

2021年6月25日,在同僚的“生拉硬拽”下,趙景柱被迫住進醫院,檢查身體。

他已經連續發燒40多天了!

中科院“美麗中國生态文明建設科技工程”先導專項項目的中期評估已經啟動,趙景柱作為首席科學家,必須按計劃完成工作。

同僚們都以為,老趙很快就回來了。沒想到,檢查結果竟然是胰腺癌……

“能挺過去就挺過去,走了也就走了。”人生最後的40多天時光,面對前來探望的同僚朋友,趙景柱仍是一副笑呵呵的樣子。

上午,做治療,下午,幫助學生修改論文、回複郵件。趙景柱在醫院的節奏,和平時沒什麼兩樣。每次看到他支着身子在病床上敲鍵盤,醫護人員都會上前制止,但人一走,他又爬起來……

7月12日,同僚們再見到老趙,他已形容枯槁。

“項目進展怎麼樣了?”沒等大家開口,老趙率先發話。

沒人回答,在場的人都已泣不成聲。

“等我緩緩,再推動推動。”老趙攢足了氣力,又露出慣常的笑容。

2021年8月4日,趙景柱的病情突然惡化。彌留之際,他的嘴裡還反複念叨着:“等我好了,就回所裡……”

“他就是奔波的命。”妻子朱春雁抑制住眼裡的淚,凝視着兩人年輕時的合影。

菁菁校園,20歲的朱春雁遇到了26歲的趙景柱。婚後,在組織選派下,趙景柱先後赴廣西河池、雲南麗江和福建廈門工作,夫妻二人常年兩地分居。

他忙,她懂;她苦,他疼。以家國事業為重的兩個人,格外珍視這份難得的知己之情。

朱春雁愛幹淨,每次來廈門“探班”,趙景柱就提前搞一次大掃除。有一回,為了“圍剿”一隻蟑螂,他一宿沒合眼。

還有一次,正是情人節,朱春雁不小心扯壞了大衣口袋,趙景柱餓着肚子,一針一線地給她縫好。這張“工作照”被朱春雁發到朋友圈,并配上“愛心”表情。

同僚們驚歎:“平日裡雷厲風行的老趙,居然會針線活!”

“情長”——城市所大門外,一塊花崗岩上刻着趙景柱的親筆,仿佛是他對一生摯愛的告白,也仿佛是他留在這世間的回響。

2021年7月,生命已進入倒計時,趙景柱強撐起身子,給城市所教育處處長王棠榮撥通了電話。

“我們所有沒有一個叫潘婷的學生。”趙景柱的語氣有些着急。

“是廈大的客座學生,怎麼了?”王棠榮有些怔愣。

“有次我在大院燒落葉還肥,這個女生就在旁邊發呆。她說煙霧讓她想起自己在農村的家,你們一定要及時幫助離家較遠的同學排解思鄉之情。”

王棠榮沒想到,這是趙書記最後一項“工作部署”。

細微而溫暖,趙景柱留給人們的回憶有很多。

廈門的冬天不算冷,他送軍大衣給夜裡執勤的保安驅寒;年輕同僚沒有脫單,他熱情地張羅“相親飯局”;外機關的學生發來郵件求教,他會擠出時間回複指導……

電腦裡,學生遞交的論文還沒有改完。離世後,他的郵箱還會收到他發給自己的“延時郵件”,上面寫滿了待辦事項……

“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的一切獻給黨,獻給人民,獻給壯麗的共産主義事業,說每一句話,辦每一件事情都要與共産主義這個大目标聯系起來,跟黨走,奮鬥終身。”整理趙景柱生前的資料,看到他留在入黨申請書上的整潔字迹,同僚們的耳邊響起了他的話——

“我非常感謝黨能接納我,是以一筆一劃都是用心在寫。”

趙景柱一生愛樹。他走後,有人問:如果用一種植物形容他,是什麼?

有人說他是一棵胡楊,铮铮鐵骨,甘願紮根在祖國需要的地方。

有人說他是一株翠竹,淡泊名利。把同僚培養成院士,他卻甘當“院子裡的知名人士”。

有人說他是一棵青松,筆直挺立。曆經風雨,依然守持直望蒼穹的胸懷抱負。

又是一年春來到,城市所裡草木亭亭如蓋、花團錦簇。

依稀仿佛,那個躬身勞作、揮汗如雨的人,還在。(記者吳晶、康淼、顔之宏、吳劍鋒、屈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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