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興邨五号的白楊樹
文/楊卓
印象至深的白楊樹,還是很有幾處常駐心間。比如洛陽道、河北路交界的小樓,新華路241号,黃家花園的臨河裡8号,一起貫穿了童年的時光記憶。串聯起這些年華的紐帶則屬于桂林路花園了,百十來平米的花園,現在成為街頭綠地了。花園裡幾株高俊的白楊樹,總是向着桂林路、成都道方向的路人,柔溢出潛心凝神的注目禮。散落在白楊樹四周的是金銀木、西府海棠、大葉黃楊,還有那幼兒們最愛光顧的打卡地——大象滑梯,鋼筋混凝土的骨架,灰砂漿的飾面,水磨石的滑闆,承載着幾代孩子們的快樂。花園屬于小夥伴們到常德道和平四幼的必經之路,也是望見彼此的歡欣和分手一刻的期盼。花園的記憶,比那幾處消失的家,還要深刻不滅!在大拆大建之後的今天,老樹尚在,甚是可慰!
童年的白楊樹,不總是春夏秋冬的時序幻化,有的僅是金秋的飒烈和嚴冬的寒徹,卻因為人的無畏與執拗,化作不息的暖流,溫潤至今。大興邨五号的白楊樹即在此列。
上幼稚園大班的十月末,母族家的一位長者,被遷居到重慶道和昆明路交界的一處裡外間居住。他們的孩子俱在下鄉,外婆囑托母親和父親幫着安排新居的雜事。
記得第一回知道那地方,是母親接上我之後的事,沿着常德道已經黃韻的林蔭帶,再一右轉就到了被白楊樹擁抱的小樓。接待人員指引了空空如也的房間,裡面散發着沉悶的氣息。母親仔細地查了又查,量了所需的尺寸,輕輕地歎了口氣,就鎖好了門窗,順着重慶道往回走。外面的空氣是多麼自如舒暢呐!我像逃離樊籠的小鳥,蹦跳在母親的前面,與母親輕柔的呼喚融入金秋的晚霞。不知不覺當中,與母親已相隔了三十餘米。忽然,在一排兩層磚樓的入口處,我停下歡快的腳步,投向庭中靜谧的畫面:對着入口人家的窗戶,像是一面魔鏡,反射出白楊樹逸動的秋韻葉色,就像是映在水中的景象一般;低頭再看,在内外兩排樓之間立鋪的紅磚地面上,還有青石台階上,零落着黃綠相間微染紫紅的大葉子,不時地顫動葉身,折射出炫目的華彩。雖然,家門口就有這落葉,可卻從未見過如此大而美的葉子,我不由自主地挪動腳步去撿拾最好看的葉子,為了明天好在小朋友面前炫耀一番。
我正在盡興地挑選時,聽到一聲微微的咳嗽聲。循聲望去,頓生意外。靠外側人家的樓階處,一位奶奶正坐在斑駁的矮木椅子上煮飯,一手歸攏着樹枝,一手對着火爐搖晃着殘缺成三五塊的蒲扇。雖然,她那青灰色的褲褂和藍黑色的套袖很陳舊,但卻是整潔的樣子,攏向脖頸的發迹被一塊深藍色的棉布條系在一起,俯仰之間,發端在微微地向上翹動,恍惚間竟讓我想起來鄰家大姐姐靈越的朝天揪。一輛令我親切也熟悉的雜貨車,是用竹制幼兒手推車改制的,擋在半地下的百葉窗前。吸引我的是,窗台上擺放着一乳白色的瓶子,瓶口插着一大一小兩片白楊樹的葉子,往上是三朵高低錯落的黃菊,雖然沒有完全綻放,可掩飾不住終将驕人的美豔。那竹車用的時間肯定很久了,灰色成了主色調,扶手卻磨得锃亮,梁、撐則綁了很多連接配接的竹木夾闆,細緻地纏繞着密密麻麻的鐵絲、電源線,絲毫不失精緻感。我知道這位老人,她常在西安道、長沙路五個路口的二池一側擺攤,賣些孩子們的玩具,毽子、串珠、皮筋、跳繩、玻璃球、鐵環、嘎嘎……
正在我不知所措的時候,母親轉了進來,無奈地笑着說:“怎麼又貪玩了?撿好了嗎?估計爸爸都到家了。”老人驚喜地起身盯着母親看了又看,欲言又止,母親報以歉意地微笑:“小孩子打攪您了,真不好意思!”老人終于輕輕地發出試探的聲音:“是孟璞家的三姑娘嗎?”又往母親身前湊了湊,再壓低了聲音:“我是葛沽吉順号的張家人。”看到母親遲疑謹慎的目光,她接着說:“從你接這娃兒遛小花園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人多,沒敢認。算來,兩年多了。”母親恍然有悟,恭敬地扶老人坐回小木椅,喃喃地回答:“十一爺家的四姑?”我明顯地感覺到這是發顫的聲音。老人開心地笑了:“你跟我大姊一樣。我想她,就是不敢去看她,不惹麻煩。今天好,終于跟你說上話了,踏實了。”母親怅然若失地拉着她的手:“您現在住這裡?”她捂着嘴笑了,目光是那樣的倔強亦從容,指了指半地下的房間:“老天爺,餓不死勤謹人,我不給孩子們添累贅,劃清了,自己過!”倆人就這樣安享在白楊樹巨大的冠影下,悄聲亦開懷地傳遞着彼此的親訊,不時地将頭扭向牆面,用手劃過臉頰,直到街燈亮起昏暗的光暈……
昆明路的那家親戚,也是張家人,母親的表舅父表舅母。一輛軍用吉普車拉來兩大箱子的書,還有一人一個綠色帆布提包的衣物、筆記本,再是網兜裝的鋁飯盆、搪瓷杯、洗漱用具。母親已在西安道上的委托店看好了幾樣當賣的家具,表舅爺夫婦先是跟母親父親道了謝,然後以不容置疑的口吻決定:“還不知道能住多久,不要浪費。有張床,兩張寫字台,兩個單人衣櫃,兩個盆架就可以,鍋碗瓢盆和你表舅母定就好了。”每周,我們全家都會到這裡做客,尤其愛吃他夫妻燒的上海本幫菜,在那個物資匮乏且出行很不便捷的年月,“奢侈品”都不足以表達彼時的快意和虛榮。其實,就是燒菜的手法不同罷了。表舅爺很欣賞父親的勇氣,更欣賞他對母親的忠誠和愛護。他來我家做客的時候,曾經講過這樣一番話:“人的良知就如同水一樣,甘甜苦澀源自内心,與身外事沒有任何關系。人,不要奢望以己之力改變環境,但一定要做到不為環境所改變,這是衡量人性的唯一标準。須知眼前的困苦總會過去,若幹年後再回首這段時期,相信我們不會成為後人的笑柄……”回想這段以水作喻的話,還真有道理,釀酒、沏茶、煮米、調制咖啡……水質的作用無可替代呐!後來,表舅爺知道了十一爺家四姑的情況,特意請母親父親陪着他倆一起來到大興邨看望族親,并執意出資請母親給她換了家具,請父親定做了一輛輕便耐用的小車,又留下六百六十元以備不時之需,風趣地安慰鼓勵她:“六六大順!晴空萬裡和烏雲蔽日同是生活的常态,世事哪能一成不變呐!”并囑咐她務必原諒孩子,“就像長輩原諒我們青蔥時的造次一樣。人生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給長輩以時間原諒自己的愚蠢。”
愉快的時光總是短暫的,真讓表舅爺說對了,剛過了立春,表舅爺夫婦就被外放了,還挺急,書也不讓帶了。家具被分送給有需求的親戚了。母親隻想留下那兩箱書,晚了一步,被管理房子的機關以“廢品”為名處理了。印象中,這是母親最憤懑的時刻,妹妹有好幾天都不敢大聲說話了,隻有父親歸家之後,才敢以肢體蠕動在父親厚實的懷抱裡代替平日的嬌嗔。
之後,我常跟父親來大興邨,給四姑奶送些生活用度。母親常講:“你爸爸沒病的時候挺好的,劉家、張家不敢來往的人,都是你爸爸出面看望,盡了親情的責任,是以外婆和你大姨最疼愛她們的三姑爺、三妹夫……”八十年代初,四姑奶被嫁作蓉城婦的二表姨接走了,再也沒回過大興邨。九十年代末期,表舅爺夫婦自滬上回葛沽省親,特意請母親陪着到昆明路和大興邨看了看。昆明路的小樓已非彼時,白楊樹也所剩無幾了,大興邨的房子和白楊樹則是依然如故。表舅奶奶是滿腹的不解,表舅爺留下來一句淡淡的話:“北國的白楊樹,真好!”
今天的大興邨五号,已被一位建築師按照“維護原貌、延續曆史”的初衷當作理想之中的書房,借時空尚存的生命溫度,為素味平生的遊方過客提供些許便捷。何須顧名問姓?何須職業家資?留下獨異的身影,呈現熟悉而清淺的微笑,劃過淡然亦明澈的目光……
逝去的終歸煙火嗎?如果是,又能留存多久呢?也許,想多了。那就珍惜這史上少見的和平年代,做些自己喜愛的事,也可以選擇來書房裡停歇片刻,呼吸同一方天地的空氣,拍幾張老照片,插一瓶花,煮一爐茶,操一琴曲,翻一本舊書,畫一幅速寫,重溫一首幾近忘記卻又怦然心動的老歌……
也許,這裡能夠再遇曾經的自己,或是親人,抖落塵垢,擁吻花香,續寫心底的人間詞話……
恰如這院中的白楊樹,默默地許以春絮秋飒,任由年複一年的風聲雨聲往來聲,綻放出不可複制的花色果色今昔色……
【作者簡介】楊卓(男),号:籍雲,網名:明天的雲。注冊建造師,園林綠化農業園方向,插花講師。天津詩詞學會理事,中華詩詞學會會員。喜遊走于山川古巷,探尋祖先印迹。偶爾留下些許文字,記錄見聞随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