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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荟‖想起父親

□ 張 繼

我經常會想起父親,這不單單是因為父子感情,而是父親的墓地就在我居住的山上。通往我居住的地方有一條弧形的小道,父親的墳茔就在小道的右側,我隻要來山上或者下山去都要從他身邊經過。我怎能不想他啊!

我們家的林地本來還要再往上面一點,那裡有我的祖父祖母還有兩位大爺輩的先人,但是十幾年前,林地後面因為修路取沙取土被挖了一個大坑。一位懂風水的朋友看了後說,林地的風水多多少少受了一些影響,建議我們家重新選一塊。那時候我父親還健在,聽了朋友的話執意要重新選一塊,我隻好讓朋友給看一看。朋友在山上跑了一圈,終于在山坡下重新看好了一塊,父親也覺得那塊地不錯,我就計劃着把這塊地盤下來。那塊地的主人聽說是我們家要選林地,口張得很大,一下子要出個好幾萬元來,父親被吓住了,堅決不要,并且讓我也打消這個念頭。我知道如果放棄,父親一定會有遺憾的。我沒有與那塊地的主人再談,而是迂回了一下,與村裡探讨了一下把整片山流轉過來的可能,村裡也正想有一個合适的人投資開發,兩下一拍即合。自然這塊林地就随着整片山流轉過來,父親如願以償。

有很長一段時間,父親有事沒事就往山上跑,看他的林地,但更多的時候是看他的山。這片山有一千多畝,整個走下來要一萬多步,但是父親樂此不疲。我曾經在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目睹了父親在構樹縱橫的山坡上攀爬穿越的情景,那天,我正好帶着幾個搞設計的朋友去山上實地看看,就看到他——當時,他穿着一件灰色的短褂,連遮陽的帽子也沒有戴,整個人站在一片綠色的葉子裡,給我打招呼,沖我笑,聲音和笑聲裡充滿了滿足。

我曾經給父親作過好多設計,比如讓他進城去過一過城裡的生活,他說他不喜歡住樓,我就在城裡給他買了塊地,想給他建個帶院子的别墅;比如他想出去看看,我給他設計了一條又一條出行的路線;再比如,他常常會想起當年在拖拉機站一起工作的同僚和朋友,我也在默默為他籌備一次聚會……

然而所有的設計在生命和意外面前都變得輕如鴻毛,脆弱不堪,讓所有人沒有想到的是,活蹦亂跳的父親在得到這塊林地的第二年就因病不治,離開了我們。他的離開讓我為他所有的計劃和打算都變為永不可能,沒了意義,我一直覺得為父親做事是我前進的動力。我不知道是父親太喜歡這塊林地了,有點迫不及待,還是冥冥之中他老人家就有這個劫數,反正在靈車往墓地走的時候,特别順暢。那時候山上還沒有道路,荊棘灌木叢生,溝溝坎坎坑窪不平,靈車一路向前,整個過程無波無瀾。

父親應該是喜歡這個地方的,否則不會走得這麼急迫、匆忙。

父親應該是喜歡這個地方的,否則也不會走得這麼從容、順暢。

父親應該是喜歡這個地方的,否則也不會待得這麼平靜、安詳。

父親在他喜歡的山上已經待了十年,十年人間滄桑,光陰荏苒。墳頭的青草綠了又黃,黃了又綠,多少物事煙雨中,墳前的松柏已經墨綠一片,通往林地的小橋上每逢節日多有兒孫走走停停,他們也都在成長,長大,學有所成,娶妻生子……

十年,原來的荒山已經變成了遠近知名的綠色公園,那些當年在他看來沒有用處的溝溝坎坎已經變成了小橋流水,那些在他看來不咋樣的沙礫和石坡上已經起了一片亭台樓榭,還有那些雜亂無章的樹木,夏季瘋長的野草,各種各樣不知名的野花,也都各就各位,各歸其所,井然有序,父親當年攀爬穿越的地方已經有了一條可以通車的景觀大道……

一切都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但是唯一不變的是我們對父親長長的思念。我們會在每一個節假日想起他;我們會在吃一頓好飯的時候想起他;我們會在出去旅遊看到一片美麗景色時想起他;我們會在特别特别高興的時候想起他;我們會在特别特别悲傷的時候想起他;我們會在兒娶女嫁的時候想起他;我們會在看到他的同僚時想起他;我們會在大街上遇到一個跟他相似的身影時想起他;我們會因耳畔突然傳來的一聲呼喊很像他而想起他;我們會為看到他栽過的一棵樹而想起他;我們會看到他住過的老屋而想起他;我們在看到依然健康活着的老母親的時候會想起他……我們能想起他的地方比比皆是,無處不在!

十年了,對于父親,我們何曾有過忘懷?

我常常想,假如父親還活着,他老人家走在現在這片山上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我無數次地想象着他走在山上的畫面:他會點上一支煙,把手背起來,穿着他自制的拖鞋不緊不慢地走,想站就站,想停就停;他會把丢在地上的一根水管子收好,放到倉庫裡;他會對着一個滴答水的水龍頭用扳手鼓搗半天;他會為某棵樹的位置不對把我叫過去訓斥一頓,然後讓我按照他的意思挪走;他會在半夜裡爬起來對着有燈光的房間喊,咋還不睡覺,費電不心疼是吧;他還會每當我有客人來的時候故意在客人面前走來走去,讓我介紹他,告訴客人他是我爹;他還會在我得意忘形的時候恰到好處地給我敲一下警鐘:弄得有點大,差不多了,停吧,收吧。但是,更多的時候,他會提一瓶高度酒,端着一盤他自己做的油煎花生或者他捉的螞蚱,找一棵大樹的陰涼處坐着悠閑地喝着小酒……

——那是多麼美好的幸福時光,我願意看着父親在山上做着他想做的所有事情,哪怕他是錯的;我願意山上所有的人,甚至動物都聽他的,哪怕他是錯的;我願意随時被他叫過去,不問來由地大聲呵斥,哪怕他是錯的……我願意為他做任何事情,做最最聽話的孩子,隻要他能活着!

可是,這一切都是想象,也隻能是想象了!

我在山上待了也差不多有十年,不同的是我在地上,父親在地下。我的居所距離父親的墳茔不到二裡,我們互相遙望。冬季樹葉較少的時候,我坐在二樓的房間裡能看到父親的墳頭,夏季枝繁葉茂的時節父親也能透過樹葉看到夜晚我書房的燈光。我時常想,我是在父親目光的注視下做事,這種注視是無形的,潛在的,長久的,又是無時無刻都存在的,他讓我感到踏實,感到溫暖,感到責任,也感到保護,他也使我不敢懈怠,隻能前行。

無數個白天我隻要從父親墳前走過,我都會默默看上一眼,默默說上一句話——出門的時候告訴他我走了,回來的時候告訴他我回來了,如果走得久一點,我還會多說幾句,讓父親照看着這片山,認真點,辛苦點,上上心,我相信父親能聽到,父親也能做到。

無數個月朗星稀的夜晚,我在房前屋後的樹林裡一邊散步,一邊期待着與父親的一次偶遇,我多想看他走來,領他進屋,倒一杯好酒,泡一壺好茶,聽他說話。可是一次也沒遇見過。我也不止一次希望夢裡他會走來,但隻是奢望。

回想一下,這麼多年來,我也隻夢見過他一次,而且,不是在山上,而是在遙遠的海南。他還穿着那件我給他買的白汗衫,遠遠地看着我,不說話。我想父親一定是跟着我來海南了,我要讓父親跟着我好好看看,那天我開着車轉遍了海南最好看的地方,我也相信父親一定看到,一定開心!

父親,你還想要做什麼,來我夢裡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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