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一樹梨花落晚風

木筆老師有一方院落。

院落裡,有一棵梨樹。

那棵梨樹,樹高枝密,原生态生長。

每到仲春,木筆老師的院落,美得如一幀畫:梨花微綻,千朵萬朵,壓枝欲低,白清如雪,如月亮的花瓣降落枝頭。一隻又一隻喜鵲,圍之穿梭,上躍下跳,左騰右挪。喜鵲的詞彙是單音節,喳—喳—喳,沒有老師吹的口琴好聽。滿天星光的晚上,老師愛在梨花下吹吹口琴,那琴音,在寂靜的村子裡傳得很遠很遠。

那是上世紀80年代末,物質生活很貧瘠,貧瘠的生活總覺得乏味無趣。竟然,無趣的日子出現了色彩和音符,當然吸引了我們這些小孩子,理所當然地成了院落的常客。

其實,老師的房子呢,和村裡人的房子一樣是土磚房,隻不過房子的四周,都用插荊條圍起來。插荊條大約2米來高,每株之間密不透風,青幽碧綠。插荊條圍起來的地方成了院落,被老師打理得清清爽爽。

院子裡除了這棵高大的梨樹,還有四株香椿。那時節,老師的老祖母,愛用綁着鐮刀的竹竿鈎绛紅色的香椿芽,然後笑眯眯地告訴我們:這春天芽呀(我們百裡洲人愛把香椿芽愛憐地稱之為春天芽),煎雞蛋好吃,涼拌呢,也好吃,曬幹了冬天來吃,味道好着呢。說這話時,總穿着洗得發白的粗布對襟衫、滿頭銀發用竹簪子别在腦後的老祖母,淨潔爽目,滿目慈愛。原來,人老了,也可以這樣好看。

有梨花,有春天芽,這算不上稀奇,稀奇的是,院子裡有一張方桌,放着《十月》《收獲》《少年文藝》《小溪流》《兒童文學》,這才是我們最最稀罕的呢!

常常,老師的女兒在方桌邊看書,老師也在方桌邊看書,那張方桌,聯起了小村和外面的世界。

那個院子真靜呀,靜得能聽見梨樹在開花,春天芽在長大,鉛筆在紙上寫字,文字在書頁間跳舞。

“來,來看看書!”這是老師對我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

有時,老師在梨花盛開的樹下給女兒朗讀,我們在旁邊聆聽:

我家有一個大花園,這花園裡蜂子、蝴蝶、蜻蜓、螞蚱,樣樣都有。蝴蝶有白蝴蝶、黃蝴蝶。這種蝴蝶極小,不太好看。好看的是大紅蝴蝶,滿身帶着金粉。

蜻蜓是金的,螞蚱是綠的。蜂子則嗡嗡地飛着,滿身絨毛,落到一朵花上,胖圓圓的就和一個小毛球似的不動了……

花開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鳥飛了,就像鳥上天了似的。蟲子叫了,就像蟲子在說話似的……

我們那稚嫩的童心,随着老師的朗讀,越過花,越過樹,越過雲,越過天空,抵達了時間之外的美好。

要知道,那時我們的課文是多麼乏味呀。

原來,語言還可以這樣表達,這樣美。

每個人的眼睛,都有亮晶晶的光。

這,不就是寫老師的院子嗎?小夥伴感歎道。

這時,一隻小蟲,在梨樹粗壯的老幹上爬着。

“這隻小蟲叫尺蠖。來,我教你們寫這個場景:藤上的尺蠖,一折一伸,一折一伸,一拃一拃地丈量着夏天。”

老師邊說邊張開大拇指和中指做一拃一作的動作給我們看,那個句子,那個場景,我至今還記得。

那是怎樣的一堂文學啟蒙課呀!

也就是在那個梨花盛開的仲春,詩意的種子,悄然播撒。

至今想起來,那枝丫上挨挨擠擠的梨花,那梨花下小夥伴被美好語言所擊中的瞬間,還在眼前。

你們不要罵人打架,要多看看花、寫寫字、讀讀書,才有意思。臨走時,老師又告誡我們這群猴娃。

如今想來,在貧瘠的鄉村,能遇到讀書人,是不是上天賜予的福氣?

後來得知,老師是當時不多的高中畢業生,因身體原因回鄉做了一名國小教師。雖然鄉村生活貧瘠,但是,老師依然在教書之餘,養花種菜,讀書寫文……最艱難的歲月,依然有花香、有書香、有姹紫、有嫣紅。

30餘年過去了,木筆老師已經是花甲之年,當年的土磚房換成了小洋樓,但是,插荊條圍城的院子還在,院子裡的梨樹還在,香椿還在。

那個在梨花下念書的小女孩,在網上,把一樹樹的洲梨、一把把的香椿芽賣到了天涯海角。

那些當年來到院子裡的小夥伴,雖職業不同,但大多是文學愛好者,與木筆老師一樣,把白菜蘿蔔的日子,過出詩的味道、詞的旋律、花的妖娆。

那木筆老師呢,依然和祖母一樣,愛有條有理的生活,把院子收拾得幹幹淨淨,清清爽爽。

院子裡依然有方桌,有書本,還有口琴。

梨花盛開之時,于薄暮餘晖之中,享受一樹梨花落晚風之勝景。

梨花下,晚風裡,木筆老師和老祖母一樣,好看。

來源:楚天都市報(作者:鄭華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