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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學校越多,這樣的縣城越多,中國足球就不會永遠是現在這樣”

特約記者左瑞報道雲南省文山壯族苗族自治州丘北縣,向來以紅辣椒特産、普者黑景區而聞名,如今因校園足球異軍突起,已成為全州的冠軍代表,亦在全省據有一席之地。丘北縣第一國小,就是當地新生代足球的起源地和頂梁柱,紅領巾們一次次出征、一次次凱旋,生動地展示了丘北人性格中愛抱團、能吃苦、不服輸的一面。

石刻的門匾、文廟的遺迹、參天的古樹、高大的照壁,以及随着時代風雲而多次變更的校名,記錄着丘北縣一小厚重久遠的曆史。

據可考的文獻資料記載,最遲于清雍正八年(公元1730年)這裡就開始辦學,乾隆二年定名為“清江書院”;鹹豐二年擴建後勒石“雲程”二字懸于書院門額至今;新中國成立後,校名又經曆了三次變更,從“雲程國小”到“東方紅國小”,直到1978年才有了現在的校名。

兩百多年過後,跳動不息的足球、閃閃發亮的金杯、損耗嚴重的球場,為這所古老的學校注入了無窮的活力和光彩。正如副校長許鵬祥所言:“我們這所百年老校守正出新,不斷進取,校園足球是最直覺的展現之一。”

自2014年組建校足球隊後,丘北縣一小壟斷了曆屆縣級青少年賽事的國小組冠軍,其中男足是2016~2018年文山州校園足球選拔賽的三連冠,此後校園足球賽事受疫情影響而暫停,又在全省最佳陣容賽中多次亮相。女足則在2017年拿下全州冠軍後,同年代表文山州出戰雲南省校園足球總決賽獲得第六名,次年又有4名女同學入選雲南省校園足球代表隊,獲得全國最佳陣容賽西南賽區第二名。

校園足球開展起來後,丘北縣一小的校隊畢業生越來越受歡迎,源源不斷地成為丘北縣民族中學、縣第一初級中學等校隊的主力球員,以至于每逢畢業季,就有中學教練到縣一小求助,希望能多動員幾個校隊的孩子到他們那裡讀國中。

除了向本地和外縣的中學輸出足球人才,丘北縣一小奠基、推動的新生代足球已引起了省級教育部門的注意。“從校園足球四級聯賽、最佳陣容賽的情況來看,文山州足球的重心已經在向丘北、廣南轉移。”雲南省教育廳體衛藝處處長、雲南省校足辦主任徐忠祥說。

不過,該校剛開始組建足球隊時,并未對賽事錦标有過憧憬,作為當地基礎教育的視窗、示範學校,也沒想過借助足球提高學校的知名度。組隊隻是出于學校體育老師們一個樸素的共識:踢足球,是一件對學生有益的事。

2014年,丘北縣一小因為翻修主體教學樓,緊鄰工地的操場、籃球場一度無法使用。在經費緊張、空間有限的情況下,丘北縣一小的上司支援了體育組的建議,給校園裡僅剩的一小片空地迅速鋪設了人工草坪。建校284年後,這所學校第一次有了一塊小小的五人制足球場,第一次有了草根足球生長的條件。

唐華和缪宏光都是學校的體育老師,他們既是修建足球場最積極的倡議者,也是校園足球最堅定的踐行者。既然學校有了足球場,有了足球隊,他們就義無反顧地分别成了女足、男足的校隊主教練。

唐華還是丘北縣一小的學生時,從來沒有踢過足球,但國中時受一名鄰居孩子的影響,拜其為師踢起了野球。雖然沒有接受過任何系統訓練,但憑借出色的身體素質、滿腔的足球熱情,到師範學校讀體育專業時,他已是校隊主力,還不時給别的業餘球隊充當外援。直到現在,48歲的他仍然活躍在業餘足壇。用他的話說,在自己工作的學校裡當教練,是因為“内心的足球情懷”從未消失。

而在當地業餘足球賽事的常客眼中,缪宏光“基本不會踢球”。他自己也承認,讀師範時,隻是偶爾被約球的同學叫去湊個人數,也算是踢過幾腳。之是以成為校園足球堅定的推動者,他的動機是“打不了籃球就踢足球吧,總不能讓這些學生什麼運動都玩不了”。

然而,兩個“孩子王”都沒想到,隻要認真付出、長期堅守,他們帶的孩子也可以在縣、州、省級賽事中獲獎,也沒想到足球的星星之火一旦點燃,就再也無法遏制。

學校的目标是培養“四有”、“五會”、“四力”的雲程好少年。其中的“五會”指會寫字、會演講、會運動、會動手、會唱歌五項基本技能。但自從在校園裡播下足球的火種,不僅“會運動”多了一個大受歡迎的選項,“四有”和“四力”也在足球上獲得了積澱:有一顆感恩的心、有承擔責任的勇氣、有言行誠實的表現、有懂得寬容的氣度;學習動力、學習毅力、學習能力、學習創造力。

“足球教學訓練競賽的過程,是伴随着學生的身體、文化、思想品質成長的過程。”許副校長說,從一批批足球隊員相繼國小畢業的情況來看,隊員的學習成績、綜合素質毫不遜色于不踢球的學生。據了解,目前校隊男足學習成績排在年級前十的就有兩人。

該校在校學生的總數超過三千人,每個年級平均接近五百名學生,對這個體量的學校而言,那塊五人制球場實在是太小了。小到高年級的隊員從本方球門線上起一個大腳,都可以讓球飛越對方球門線。

丘北縣一小的球場不僅面積很小,還很破,外形也與衆不同。球場兩端沒有按慣例劃出弧形的罰球區線,而是按11人制場地标準做等比例縮小,劃出了大禁區、小禁區、罰球弧。原因一是時間倉促,二是施工方從學校這裡也得不到更專業的意見。

這塊“不倫不類”的場地經過八年的踩踏、反複地“蹂躏”,如今沒有一寸是完好的。然而就是這塊殘破的小球場,伴随着一批批孩子的成長,見證着一座座獎杯的誕生。

借着校園足球在全國推廣的東風,丘北縣一小2017年入選全國青少年校園足球特色校,不經意間被點燃的這一粒足球火種,自此走上了正軌。“成為足球特色校給我們一小的足球帶來了積極的變化,”許鵬祥說,“整體發展更規範,比賽機會更多,學校搞足球的信心、責任感和競争意識也更強了。”

經過數年的自身積累和對外學習,在以高年級學生為主的校隊之下,開始有了年級隊和班級隊,其中前者也是校隊梯隊,接受校隊系統訓練,即将面向二年級學生開展。與此同時,每學期按年級以班為機關的校園聯賽也在進行。

學生多、場地少,足球場的使用率、破損率必然很高。哪怕隻是男女足一線校隊同時訓練,這塊小場地也容納不下四五十個孩子。是以,校隊的正式訓練時間一周隻能安排兩次,每次一個半小時。

沒有人比丘北縣一小的孩子更明白場地的稀缺性了。清明前的一個星期五,因唐華被抽調到鄉鎮去監考體育中考,女隊沒有教練帶隊,男隊二十來号人則在缪宏光的帶領下開展正常訓練。

沒過多久,七八名女生自發地帶着足球來了。剛開始,她們在球場外對着牆面踢反彈球,練球感。看到男隊主動讓出一半場地後,高年級女生帶頭,低年級的小女生們跟在後面,做起了運球、射門練習。

此時,另一半場地上,男隊被分成三組進行對抗練習,其中一組被擠到了塑膠跑道上。規則很簡單:防守方隻要把球碰出标志筒以外的範圍,控球方就要做5個深蹲。

在狹窄的空間裡練就的傳控技巧,往往會在賽場上轉換成局部優勢。但缪宏光也看到了不利的一面:“長年在這裡訓練,視野相當受限,這也影響了他們對中遠距離傳球落點的判斷。偶爾打八人制時,這個短闆更明顯。”

遠遠望去,藍天、樹蔭下的綠茵場沒有太大異常,但走進場地,翻開的草皮、脫膠的白線讓人心酸。為了避開這些安全隐患,教練們的标志筒和标志碟也發揮了額外的作用。

“就像你看到的,這塊場地都不能稱之為足球場了。”校長徐國芳介紹說,他們正在全力争取專項資金,順利的話,今年内能做一次徹底翻修,“我們想把球場四周的地面也鋪上人工草,争取能容納更多的學生踢球。”

在兩位主教練看來,一周兩練遠不能保持競争力,甚至都稱不上系統訓練。于是他們向分管體育工作的校上司提議:入選校級梯隊的學生,體育課時間就可以不上課,以足球訓練進行替代。

有困難,就克服困難;沒條件,就創造條件。教練在完成本職工作、上好自己的體育課的前提下,隻要還有班級在上體育課,就可能有足球隊員前來“以訓代課”。換句話說,這種時候,足球教練就得在球場等待着、守護着隊員。

有時候人多,三到六年級的都有,一次能來十個八個隊員,這樣的訓練規模、氣氛還不錯,可以安排分組對抗;有時候人少,就那麼三五個學生,就得想方設法,盡可能保證訓練品質;還有的時候,隻有一名學生到場怎麼辦?那就開展一對一教學,摳腳下技術。

“哪怕隻有一名隊員,我們也不能閑着。”唐華說,除了身為教練要盡量提高隊員的技術水準,他作為老師還得為學生的安全負責。冬練三九、夏練三伏。丘北縣一小的足球實力,就是這麼一點一滴、日積月累地練出來的。

自從有了校隊,烈日下、小雨裡、冷風中,唐華和缪宏光都多次經曆過這種“一對一”的體育課或訓練課。就隊員來說,這算是“免費開小竈”的機會;對教練來講,這種義務勞動已成為學校榮譽牆的有力支撐。

凡事都有兩面性。零散的訓練顯然不利于整體戰術、團隊精神的培養,為此,縣一小的教練們又利用周末的休息時間,召集全隊訓練。

按照當地足球圈人士的看法,丘北的孩子在全州乃至全省能打出好成績,技術和體能成分的占比大約六四開。盡管在腳下技術方面下的功夫很多,但由于唐華和缪宏光都是練田徑出身,潛移默化中體能也沒有被忽略,是以隊員在比賽中“體力從不吃虧”。

作為當地最先開展校園足球、最早入選全國足球特色校的國小,丘北縣一小校隊的實力在縣裡一枝獨秀,如何為孩子們尋找合适的對手、安排有品質的比賽成了問題。為此,他們定期走出校門,前往縣民族中學,那裡是縣一小多數畢業生的下一站。

通過小升初的瓶頸過濾後,縣民中仍能擁有一支當地實力最強的國中組女足。在國小組找不到對手,唐華就帶着女隊的孩子,去挑戰她們的師姐。缪宏光也會領着男隊的學弟們,和縣民中女足校隊較量一番。

分組因地制宜、比賽以小打大,這種不得已而為之的辦法,換來的是隊員信心和實力的提高。帶隊不論人數,訓練見縫插針,或許算不上什麼全新的創意,但背後是教練員加倍地付出。

盡管隊員訓練刻苦,校隊戰績驕人,但不是每個家長都對足球有同樣的了解。“我家小娃來縣一小不是來踢球的,是來讀書的。”認為踢球影響學習、練球不務正業的家長,大有人在。為此,缪宏光想了一個辦法,希望能收到一箭雙雕的效果:既能争取家長支援,或許還能在此基礎上,提高鄰裡親戚對足球的興趣。

這個點子得到了校方支援,于是,學校開始頒發這樣的獎狀。

×××之家長:

你兒子在我校讀書期間,從四年級到六年級三年中在我校足球隊當中鋒,多次代表我校征戰縣級、州級、省級比賽,并取得了優異的成績,在此期間也得到你的大力支援。我校決定授予你優秀家長稱号。

特發此狀,以示鼓勵!

丘北縣第一國小校

×年×月×日

一張張蓋着學校公章的獎狀發出後,收到的回報相當積極。家長們都樂意把它貼在牆上,自然也就吸引了往來親友的目光。來客們好奇之餘,自然要過問主人家孩子踢球的情況。這樣一來,主人家答疑解惑時不僅要介紹校隊,也在“推廣足球這項運動”。

在體育組辦公室、器材室,裡裡外外挂着二十多塊獲獎牌匾,陳列着一座座獎杯,還有七十多名隊員先後把個人榮譽帶回家中,而專為家長訂制的獎狀,讓一個個足球之家顯得如此與衆不同。

勿以善小而不為。許副校長十分看重這張獎狀的價值:“校園足球任重道遠,如果不能大踏步前進,哪怕隻能往前走一小步,我們也不能錯過這樣的機會。”

在體育器材室的牆上,寫着校足球隊的指導思想:“運動第一、健康第一、快樂第一。”可見,拿獎杯、争名次并不是學校建隊的初心,也不是教練們的原動力。不過,顯赫的戰績顯然更利于團隊自信的建立、足球文化的積累。

在軟硬體條件明顯處于劣勢的情況下,丘北縣一小卻成為全州足球的優勝者,徐校長感歎體育組老師們艱辛不易的同時,也對州府文山市、近鄰廣南縣對手帶來的壓力頗為感慨。“尤其是廣南,他們有政府層面更多的資金、政策支援,有高标準的球場,還從昆明定期引進專業的教練團隊,近幾年勢頭很猛。”

幾年來因足球提升的集體榮譽感,也要求這所百年老校投入更多,以鞏固來之不易的成果。目前為止,丘北縣一小已有多名隊員入選全省校園足球最佳陣容,但基于學校資金緊張的現狀,還沒有人能更進一步。

千裡之行,始于足下。今年起,通過足球教練的鼓動宣傳,已有部分家長多次探聽足球特長生的小升初政策。也許在不遠的将來,會有更多丘北縣一小的畢業生,能憑借一技之長,到條件更好的文山、昆明的中學繼續踢球。

年近五十的金傑是縣民族中學的美術教師,也是當地業餘足壇的一棵常青樹。他認為縣一小雖然條件艱苦,但勝在認真,貴在堅持,能迎難而上。“這樣的學校越多,丘北的足球就越強;這樣的縣城越多,中國的足球就不會永遠是現在這個樣子。”

以縣一小校隊為代表,晚輩的表現讓丘北足球人備感自豪,但他們也深知家鄉的足球在全省尚處于沒有話事權的地位。一說起麗江的足球氛圍,邊疆足球欠發達地區的教練們交口稱羨,但這并沒讓他們望而卻步,更沒能阻止他們身體力行、想方設法地擴充自己的足球勢力。

丘北縣足協副主席、縣第一初級中學體育組組長唐爾才說,當地開展校園足球的中國小裡,幾乎沒有一名教練持有專業證書,“我覺得更重要的是你有沒有做青訓的平台,你是不是珍惜面對、認真對待每次訓練。”

縣一小的足球教練就是這樣,沒有教練資質,沒有額外報酬,照樣堅持訓練。“組建校隊以來,我們教練的水準和學生一起進步,共同成長。”許副校長說,“如果說他們身上有校園足球不能缺少的東西,那就是奉獻精神,而這也是教師的本色。”

校隊每年有限的外出參賽機會,也是教練學習提高的機會。去年的支付寶“追風計劃”惠及丘北,讓他們第一次有機會和外教學習交流。用缪宏光的話說,組隊的經驗是從昆明南站國小取的經,技術訓練的細節是自己在網上找視訊學來的……

或許正是出于對自身水準的不滿,教練們才格外重視自我提升、自主學習。據了解,目前該校共有四名體育老師負責每周的足球課、校隊訓練課。每學期,學校會對這四位足球教師的出勤、訓練、參賽情況進行綜合評定。

參賽的食宿交通費用一次動辄五六萬元,學校還是傾力保障;雖然沒有訓練補助,但戰績出衆的教練先後被評為“縣級優秀教師”。唐爾才說:“以前,通常隻有語數外老師才能獲得這樣的榮譽。這種做法目前在别的學校也不多見。”

“我校的足球運動雖然取得了一些成績,但還要加強開拓創新的精神,增強不進則退的危機感、時不我待的緊迫感和争創一流教育的使命感。”徐校長告訴《足球》,曾經有昆明的青訓機構上門探讨合作,本着“引進來教、走出去比”的态度,校方安排了現場考察和洽談,但雙方最後沒有達成合作。

據說對方打消念頭的原因有兩個:一是“嫌這裡的球場太破”,二是青訓理念和教練定位不一緻。不管怎樣,唐華、缪宏光們仍在堅持,并且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廣南四小、文山實驗國小進步很大,四級聯賽一旦重新開機,我們肯定不會像以前那樣輕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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