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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淡的煙霧不會把他隐藏得太久-尋訪著名畫家王治洪

今年4月的一天,新疆的塔什庫爾幹,越野車蹒跚挪動在比通麥天險還要險峻的葉爾羌河畔。看着湍急的河水,聽着憤怒的濤聲,我卻想起了幾年前在雲南的小鎮奔子欄遇到的那個女瘋子,她,天真無邪,超凡脫俗,讓我無法分辨在這個世道上誰是瘋子。這個女子——此裡的卓瑪,至今影響着我的思緒,時不時躍然于我的眼前,場景如電影鏡頭推拉搖移。

淡淡的煙霧不會把他隐藏得太久-尋訪著名畫家王治洪

沿葉爾羌河去大同鄉的當晚,我們宿于塔吉克人家,聽着大通鋪那群男人們此起彼伏的呼噜聲,我再次地、徹底地失眠。

人到中年,在解決了和誰一起睡的問題後,盡快入睡并睡得好就成了困擾很多人的問題。

哧溜出睡袋,我走出房門,站在場子上。拿出手機,浏覽微信和短信,一個旅人,需要多少條資訊多少行文字,才能打發這長夜的清寂孤獨?滿天星盞,北鬥七星那個大勺子,似乎觸手可及。一隻貓走過屋脊,彌補了許多的空白。

淡淡的煙霧不會把他隐藏得太久-尋訪著名畫家王治洪

王治洪兄弟下午發來一條短信:你這個瘋婆子,沒有什麼地方你不敢去呀。想象着他發這短信時的表情,我啞然失笑。

這麼一條短信,治洪兄的性格特征就了然地展現出來,沒有任何掩飾。想起與他的相識經曆,那種波折、沖突、起伏,讓我不知應該如何來表達自己的感受。此時,我感覺遠在嶺南之地的他何嘗不是一個“瘋子”呢?!

幾年前,因陳老師善埙先生之故我在廣州初識王治洪先生,自然是在飯局上,粗略知道他是一位設計師,善畫。王先生的餐桌禮儀很到位,溫良恭儉讓一樣都沒有落下。這樣一位溫文爾雅、謙遜的男士,怎會不給人留下好印象。

時隔兩年,我偕陳老先生去惠州拜訪治洪先生,眼前這位男士與我在廣州相識的那位怎會如此不同?以前還算茂盛的頭發沒有了,文質彬彬也沒了,我面前就一個開着路虎的還是羅圈腿的老頭兒。難道真的如陳老先生所說我對治洪先生的定義“謙遜”是不對的?

初次惠州王宅之行,如今想來是收獲頗豐,這麼一個心性、脾氣與我近似的男人,于我而言亦師亦友,可那時我并不這麼認為。

他是得罪我了的。也不知道為啥,他似乎很不待見我,一直夾槍帶棒地對我說話,将他的許多不滿發洩在我這個有着他看不上眼的高學曆的、體制内的人員身上,似乎我得盡了天下的好處。出于禮貌,我對他的言語隻是報以微笑,一直不斷地腹诽。我對自己說:别在意,離開此地就在不是此人。

淡淡的煙霧不會把他隐藏得太久-尋訪著名畫家王治洪

可後來我卻無法“甩”開此人,他總是有一堆大大小小的事情來問你,強行讓你認為你應該要給他提供幫助,不幫助他就是你的不對,因為他是一個與世無争的曠世奇才。他極其任性、霸道,說話時别人得順着他,否則你就不是他的朋友;更甚的是,他愛喝,一喝開了就不管不顧,拉着你聽他的威水故事、傳奇經曆,借着酒勁罵人,隻管他自己痛快,不在意是否傷害了别人。更令人“發指”的是,他喝高了還會發長篇短信罵人,清醒之後才會對自己的行為稍稍地後悔幾分鐘,然後說:你不可以這樣指責我,不可以讓一個醒了酒的人看他醉酒時的表現,這不人道。

我見過個性沖突,說重了就是分裂的人,但真沒遇見過比他還分裂的人。任性而為但是不時也會不真誠地檢討自己,厭惡集體主義社會行情卻對這一切了如指掌運用自如,厭惡江湖圈子但朋友不少關系親近。能夠于個性中把互相對立、互相不同的東西融為一爐,這需要足夠的聰慧與超脫的,執着而不執迷,尖銳而不尖刻,在意而不在乎。過了一段時間,我才感覺到他的任性是有底氣的任性,他的厭惡是真實的厭惡,但他的為人是毫無折扣的真誠,隻要你是他的朋友。做他的朋友那就得喝酒,隻喝茅台,喝醉了他才認為你看得起他,才是可同醉之人,才是知己,無條件地為你兩肋插刀。

治洪兄崇拜藝術,更崇拜熱愛藝術的自己,當然,很快我就明白,他對識字兒比他多的人都緻以敬意。他不是那種老在窺測藝術方向、藝術動向的藝術家,至今也沒有加入任何藝術團體和協會,他鄙視世俗的挂羊頭賣狗肉的所謂藝術館、藝術家。這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天分自信。

他對他的能力、成就毫不諱言,起初我對他——這位當地著名的建築裝潢設計師的言行很不以為然,甚至頗有成見,曾經對他開過玩笑:“我見過會吹的,沒見過像你這麼會吹的。”他很認真地對我說:“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

5月,我從新疆西藏回廣州後,再訪惠州西湖邊的王宅,這次對他是另眼相看。時過兩個月,我已經聽說了不少治洪兄的故事,全都是俠肝義膽之舉,似乎蕩氣回腸。我與他曾經都為軍人,一個新兵對一位老兵,我自然要敬他三分。也許,更應感懷的是,我經曆尼泊爾西藏地震時他所表現出來的緊張與關懷,讓我擯棄前嫌,與他化“敵”為友。王治洪,是我此生不會放棄的一個朋友。

淡淡的煙霧不會把他隐藏得太久-尋訪著名畫家王治洪

年輕時治洪兄主要從事的是雕塑、設計,人到中年,他還是糾纏于繪畫和書法,甚至認為藝術的母體就是繪畫,這也是大·芬奇老人家的藝術論啊。

我喜歡宣紙的粗糙,紋理的鮮明。在治洪兄的大畫室裡,看着他起筆将墨落到紙上,我說那像早春,蒙蒙水氣一樣慢慢濕潤開去,他說:好心情也落到紙上。一筆一劃酣暢淋漓的一幅字出現在面前,氣韻流動。對于一個作家來說,不是任何文字都能讓人讀出“氣”來的,大多數文字已死。隻能在有些人的文字中,你才會感受到,而隻能在更少數的文字中,“一種特殊的暮色、一種深度和必然的氣。一種無法交流和不自願的東西,冷嗖嗖地吹向過路的人”,書法家何嘗不是如此。這一種“氣”,是道家、是佛家,是諸子百家之融合。

書法諸家顔體豐潤、柳體勁秀、漢隸飄逸,狂草如閃電橫空,魏碑如錘擊磐石。我尤喜治洪兄的隸書,一條一條“波磔”悠揚流動,讓人想起古建築的飛檐。治洪兄通過這些筆畫,傳遞自己内心的悲喜,願望與抱負,全是文人風骨、人生哲理。此時的治洪兄是一位詩人。

他坐在畫桌前高高的凳幾上,任玄想和夢想飄浮、沉落。人生,常常要低下頭,有無奈也有恭敬,也許低頭的瞬間,稻谷成熟了,低頭的瞬間,天和地僅有人的身高的距離,低頭的瞬間,花開花落,霧聚霧散。世上的許多事情,像一把細沙,從時間的指縫漏掉,這就是常态生活。人們容易沉湎于生活的常态,在此中一切随時間流去。但隻有在常态生活的斷裂處,詩情的湧現才不再是對現實浪漫的高揚,而真正是在現實的虛空裡掙紮着的痛苦夢想。那裡有期待,有惶惑,有不甘,又突然失去在世界中位置的失重的感覺。

新的地平線也是從那裡升起的。

淡淡的煙霧不會把他隐藏得太久-尋訪著名畫家王治洪

王治洪對繪畫的看法,一是感覺二是想象,并沒有刻意強調技法。想象與記憶有關,更重要的是他從想象性的畫面中去重新尋找真實。感覺的獨特與微妙,難以言說。對于繪畫,需要視覺積累和文化素養,這樣才能把控創作過程使之具有藝術品質的自我。從某種意義上講,感覺到的東西不一定能夠了解它,隻有了解了的東西才能更深刻地感覺它。繪畫技藝與身體感覺的關系,大抵如此吧。

第二次到治洪先生的畫室時,我看到了幾幅“荷”,那是給我“迎頭一棒”的審美感受。有人說,20世紀中後期,花鳥畫家鮮有不受齊白石影響的,畫山水的鮮有不受黃賓虹影響的。可治洪兄的“荷”系列裡,高人雲集,你卻不能明知何處是出自哪一位高人。中國畫是先天的藝術,治洪兄的“墨荷”中《大膽荷花》《秋風》《獨自吟唱》“墨團團裡天地寬”,不就是向賓虹老緻敬?線、點、面極其豐富。那一幅《殘紅》用工細緻,一改“墨團團”的畫法,設色也豐富精準。他的“荷”系列,形式多樣,有清簡如八大的《花不知魚樂》,留白寬闊,一幅畫隻有一支蓮蓬、一支蓮葉、一尾魚;有放縱似徐渭的《君心如蓮不染泥》,氣格剛健而風韻妩媚,具有詩一般的抒情性和韻律感;構圖新奇似石濤的《寒秋賦》,用特寫之景傳達深邃之境,筆情恣肆,有豪放郁勃之氣勢。但這一切都是王治洪的師古創新之作。

“好的話,迫近神而和神結合。它是神的完美抄本,神的畫筆的陰影,神的音樂,神的旋律”,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這是米開朗基羅說的。

淡淡的煙霧不會把他隐藏得太久-尋訪著名畫家王治洪

“一介布衣行天下,半間草堂論江湖”“蒼茫獨立昂天嘯,唯有清風振我衣”“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 這都是治洪兄所書之聯,讓我想起了當年李白應诏赴京時的自畫像題字“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李白是個詩的天才,但志在做宰相。他敏感、堅硬,宛如黃鐘、大鼎,落下去,不會碎,隻是在地上砸個坑,也可能砸了自己的腳背。

明明是一介布衣,偏偏認為自己是沒有穿官袍的白衣卿相的還有柳永,他認為是糊塗的皇帝老兒遺漏了他這個賢才。他寫下了“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這有多狂傲,簡直是目中無人。明明就是功名未成,心中郁悶,卻偏要拿“白衣卿相”來安慰自己。這些也隻能說明柳永那時的沖突心理,當然,這種沖突心理也能為人所了解,無論柳永之前還是之後,好多詩詞大家也是官場失意才看透人生的。

治洪兄年輕時有過諸種狂妄、恃才傲物也有過令他自豪的輝煌,仿若李、柳的經曆,但他最終選擇了遠離塵世,自我放逐,“書劍沉埋”。

有一天,我對我的朋友姚中才說,王治洪這人有時會讓我感覺像個大将軍,可以橫掃沙場,有時卻像個大土匪頭子,還不是普通的山大王。我說這話時雖然眼神跑得很遠了,可我覺的話還是說得極對。所謂大将軍,按他的性格、脾氣、處事方法來看,如果擱在宋朝,估計就成就了又一個嶽飛或者狄青,落在唐朝指不定就成了柴紹或者秦瓊,不說那麼遠,就在民國時期吧,湖南人王治洪就可能成了“長沙保衛戰”裡奮勇殺敵的國軍抗日英雄。生不逢時啊!慨歎吧。他自己倒還謙虛,時不時會說自己像個土匪,狡黠的眼神中透出絲絲得意。其實,他也無非做事常常出格,解決問題的方式粗蠻,有違人之常理,但不失其赤子之心。真想對治洪兄說一句,哪朝哪代都一樣,忠臣名垂青史,逆子遺臭萬年,結局還不都一個樣?好在他“大隐隐于市”。

淡淡的煙霧不會把他隐藏得太久-尋訪著名畫家王治洪

有了書畫,治洪兄不至于孤獨緻死,以一身不甘于沉默之骨,獨自在紙上抒情,他以這種方式藐視着諸多的人和事。那些隔世的文字與情節在他的筆下複活,是以他盡管刻意或不刻意地被整個世界忽略了,也會在自己的繁華中僻靜地活着……

畫室中,他靜靜地坐在我的對面,嘴裡叼着煙,他的身後挂着酒醉後寫就的“鶴立雞群”。煙已所剩無幾,淡淡的煙霧也不會把他隐藏得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