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偵探推理小說《亞森·羅平的第二面孔》下

作者:天涯躺平客

六、在狼口之中

一天早上,一位面色紅潤,蓄着頰髯,戴着眼鏡,穿着講究,腋下夾着一隻摩洛哥皮包的男人,站在了共和國檢察官攀尚-薩拉紮先生的家門前。他十分欣賞房子的外貌。他沿着環繞電梯間的寬樓梯登上了二樓,然後輕輕地按響了門鈴。前來給他開門的傭人從頭到腳地打量着他。好像是由他負責篩選來訪者似的。這個人顯得端莊且合乎禮儀。他遞上一張精美的名片。人們完全可以放他進去而不必擔心弄髒客廳和打攪老闆。

“如果先生能夠同意……我去通知一下檢察長先生。”

客廳寬敞、明亮,裝飾得豪華氣派。那男人小心地坐在了長沙發的一頭,靜靜地等着,皮包放在膝頭。他的眼睛剛來得及從刺激了他好奇心的幾幅圖畫上移開。在聽到了被厚地毯減輕的腳步聲之後,他馬上站了起來。新來的人抓著名片,好像要把它退還給它的主人似的。

“約瑟夫-貝什羅律師。”他說……“檢察長先生非常忙……您肯定能告訴我您來訪的目的。我是他的秘書,雷蒙-魯維爾。您請坐。”

“這多糟糕。”貝什羅律師說,“薩拉紮夫人送出給我的辦公室,在她去世前不久……死得多凄慘呀,不是嗎!……一份遺囑和各類的檔案資料,我必須親自遞交。這涉及到一項嚴格保密的業務。”

“我明白。”秘書說,“我還以為薩拉紮夫人的公證人是納多律師呢。”

“我無法向您解釋。”

雷蒙-魯維爾十分困惑地注視着這位說話強硬的來訪者。

“那好,”他說,“我去通報給檢察長先生。”

他那過分拘泥虛禮的舉止與他的體魄、他的服飾和他的風度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是一位三十歲左右的人,真像是一名運動員。“惹惱他可不是一件好事。”貝什羅律師想,“但是他穿的一件粗花呢衣是直接從倫敦過來的!”秘書走了,公證人在回到他的座位前,繞了個小彎,為的是欣賞一件布爾家具,用手指撫摸那光滑如緞的塗料,然後,他老老實實地等着。檢察長幾乎是同時出現的。

“貝什羅律師……十分榮幸!”

薩拉紮先生穿了一身黑衣。他長有一張漂亮的羅馬人臉型,臉刮得光光的,卻顯現出悲痛和工作的負荷。他的額頭有一道深深的皺紋。他的濃密頭發梳向後面,這是某些藝術家的習慣梳法,隻是鬓角已經花白了。他背有點駝,盡管他還沒到五十歲。他的藍灰色的眼睛好像已經失去了年輕人的光澤。他說話的語調十分疲憊。

“我聽說什麼?……我妻子留下了遺囑?……我們最好去我的寫字間吧……請原諒,我走您前面。”

他們穿過宏偉的前門廳,檢察長又推開了一扇雙層豪華門。公證員隻一眼便看出這間工作間并不比客廳的裝修差。辦公桌、扶手椅、書櫃,都是最正宗的帝王風格,盡管顯得笨重,但卻十分華麗。他的注意力馬上就被一幅年輕女人的畫像所吸引,她身着晚禮服,手中握着一柄半開的扇子、遮在胸部。她那憂郁的漂亮臉蛋好像正朝坐在寫字台上的檢察長看着。“他的妻子!”公證員想,“可憐的人兒!我一定要為他幫忙!隻是這幅畫畫得很差勁,根本不值分文。”

“那麼跟我談談這份遺囑吧。”薩拉紮先生說道。

“在這之前”,貝什羅公證員神秘兮兮地開始說,“您能保證沒有人偷聽我們的談話嗎?”

檢察長吃了一驚。

“要知道,公證員,這些牆壁聽到過不少的**和忏悔……可是,我向您起誓,它們從來沒有走漏過。”

“遺憾的是,他們并沒能把您電話中交談的秘密保守住。”

“那麼,先生……”

“噓!還是小聲一點兒。這樣更保險一些……首先,我并不叫貝什羅……也不是什麼公證員……我之是以這樣做,完全是為了讓我的這次來訪不引起您周圍的人猜疑。一個公證員,對任何人都不會構成威脅!盡管如此,您看,我還是惴惴不安的……因為‘爪子’無處不在……甚至在這裡!”

他舉起手來阻止法官準備反駁的舉動。

“從阿爾及爾打來的電話已經被竊聽……證據就是我已經知道了。”

“什麼?您是……一夥的?”

“對不起。請聽我解釋。您的敵人們知道某個馬德萊娜-費雷爾乘船來巴黎,為了向您送出一份有‘爪子’的某些成員姓名的名單。”

他從西服小口袋裡抽出一張疊成四折的紙。

“這份名單,就在這裡。或者更确切地說,是手抄件。”

檢察長呆住了,他打開紙,慢慢地念着上面的名字。

“真正的名單呢?”他問道。

“我應該把它交給‘爪子’的頭領。”

檢察長皺起了眉頭。

“是這樣。先生,您扮演的是什麼角色呢?”

“是個冒險的中間人,為了……”

假公證員暧昧地笑了笑。

“……言歸正傳。完全是出于湊巧,我與一位屬于‘爪子’集團的小夥子認識了。多虧了他,我才得以被這可怕的集團所接受,而且他們委派我在馬賽等這位馬德萊娜-費雷爾,然後在得到這份名單之後消滅她。這就是我所幹的。”

法官驚愕地看着這位始終在微笑着的神奇人物。

“我能相信嗎?……”他說。

“不能。她并沒有死。”

于是羅平詳細講述了馬賽的這次輕率行動。攀尚-薩拉紮非常感興趣,他給這一叙述打的簡短評語是:

“讓人震驚……難以置信……不敢想象……”

“我明天早上去找她,去她躲的那家寄宿小旅館……”假公證員結束道,“她有點輕咳。好像水比較涼。不過她完好無損。她并沒有把我以您的名義交給她的支票吞掉。”

“我馬上再開一張。”

“嗯!不用着急。抓緊時間先調查吧。”

“不行。這個冒着生命危險并且現在還有生命危險的人應該是我特别看重的。”

薩拉紮從寫字台的一隻抽屜裡取出支票簿,龍飛鳳舞地把它填好。然後把它交給了來訪者。

“當然寫的是執票人了。”他提醒說。

他又一次地研究這份名單,而且很投入,隻是他的雙手在輕輕顫抖。

“我想這些名字指的是那些無關緊要的角色。沒有人,我想,會知道頭領的真實身份。”

“肯定沒有人。是以我就想,目前決不能進行逮捕。既然我有幸屬于這個團夥,就請您給我自由決定權。我将利用他們的信任了解更多情況。我會向您傳遞資訊的。一旦可以有效地進行幹預的話……”

“您清楚您幹的是什麼嘛!”

“我知道。隻要稍有差錯,我将會被判刑的。”

檢察長點了點頭,然後繼續說:

“我想握一握您的手,先生。我不知道您是誰,我保留向您提問的權力。您的隐匿姓名的身份肯定是您的最好的自我保護。但您配得上我的緻謝。”

他們在寫字台的上方互相熱情地握了握手。

“我要為她報仇雪恨。”他終于說道,“在保證嚴守秘密的情況下,我跟您談一些極秘密的事情。我想辭去我的職務。我們要和膽大妄為的敵人進行較量。我所處的位置讓我知道,我們的法律手段是如何地蒼白無力。那麼我将重獲自由,而您的榜樣作用隻能更加堅定我的決心。您不能孤軍作戰……決不行!我要幫助您。我很富有。我的财富可以由您随意支配,與您并肩戰鬥我感到十分榮幸。”

“還真不錯,”羅平在想,“盡管有點誇誇其談,但不管怎麼說,這是他的職業造成的。再說别人殺害了他的妻子。他的舉動真的完全像我認識的某個人。這令人肅然起敬。我所希望的,是不要讓他總是跟腳,因為也許他有良好的心願,可他隻是一個法律界人士,而不是實幹的人。”

他鞠了一躬,然後十分強硬地說:

“我向您提出了一個同盟條約,檢察長先生。我接受它。我們馬上就可以開始工作,就在這裡。要牢記:費雷爾夫人的電話已經被偷聽。這就說明了兩個問題:或者是敵人在現場,在阿爾及爾,或者他就在這裡。也就是說,他肯定是在通訊的任何一端。可是如果他是在阿爾及爾,他就不會讓費雷爾夫人登船。”

“這是不言而喻的。”

“那麼……”

假公證員用手指了指電話機,總結道:

“您這裡是隔牆有耳,檢察長先生。”

“啊!”樊尚-薩拉紮喃喃道,“我真的無法相信……”

“但這是很顯然的。您一共有幾部機子?”

“三部。整棟房子有九間屋。這裡有一部,另外一部在我秘書們的辦公室裡,第三部在配膳室。是朱爾-烏伯萊,我的随身男仆,接我的大部分電話。”

“那麼您有一個小的總機,人們可以随意地把電話接到您呆的地方?”

“完全正确。”

“可是人們也可以用這部總機聽您的對話呀。”

檢察長在這顯而易見的事實面前軟了下來。

“我非常相信我身邊的人是忠誠的。”

“您一共用多少人?”

“六個。一對夫婦:朱爾和吉爾貝特-烏伯萊。朱爾就是給您開門的那個用人。吉爾貝特曾經伺候……我的妻子。他們在我家裡已經有十二年了。我從來沒有抱怨過他們。歐也妮-米利耶是我的女廚子。她快七十歲了,曾在我嶽父家幹了二十多年。她是忠心不二的。還有我的司機,保爾-克魯阿賽。在綁架的那天晚上,就是他的喊聲引來了巡警幹預的……”

“還有另外兩個人呢?”

“噢,是的!我的兩位秘書。呂西安-杜布瓦現在正在法院。他跟我已經有五年了。另一位就是雷蒙-魯維爾,您剛才在客廳裡碰見的那一位。我用他也有三年了。從他們那兒我得到最好的情況,這兩個人對我始終是忠心耿耿。”

“這并不妨礙‘爪子’得到情報。”

他們都不說話了。檢察長在思忖,無益地嘗試着打開束縛自己的圈子。他不時地望着剛剛十分有力地向他指出危險就在他身旁的這個人。假公證員對自己的勝利感到滿意,讓目光随意地在充斥了工作室的書籍和檔案夾上浏覽着。

“我還沒有完全被說服。”法官繼續說,“現在我應該懷疑……”

“是的。六個中的哪一位?”

“我總不能把他們全趕走吧。”

“千萬不要。恰恰相反,就像您什麼都不懷疑一樣。今晚,我得向将要成為我的頭領的人報告我的出擊情況。我将把真正的名單交給他。第一次,我親身參加,這也是我希望的,将要進行的審判。毫無疑問,我将會得到點新東西。您同意我們明天早上十一點,仍在這裡碰面嗎?”

“随您的時問。我白天是不外出的。”

羅平站起身來。

“嗯……如果我有事找您呢?”檢察長問。“很可能會有意外事情發生的……”

“都在意料之中。”

“如果您有危險呢?”

“危險也是預料之中的。明天見,檢察長先生。”

檢察長陪他的來訪者一直走到大門口。在大廳裡,他們碰見了雷蒙-魯維爾。羅平輕輕地拍了拍他的皮包。

“這份遺囑提出了許多問題。”他一邊憂心忡忡地說,一邊向秘書打着招呼。

“這麼說可能是他?”當隻剩下他們二人時,樊尚-薩拉紮歎息着說。

“噓!要不了多久我就會知道的。對他們全體都客氣一些。”

羅平輕松地走下台階,但是在經過門房時,他又恢複了令人尊敬的公證人的神态。

“我并不把這個魯維爾放在眼裡。一個正派的秘書不會有這種擊劍教師的行為舉止的!我還得好好練練體操和劍術,以備不時之需!”

塞巴斯蒂安在紅衣主教飯店等着拉烏爾先生。

“那麼,”拉烏爾高興地問道,“另外一位打手呢?”

“他去執行任務了。他們認為我完全可以不需要他了。”

“他們這是信任誰呢?是你還是我?”

“是我們倆。”

“我有小小的運氣,被接受啦?”

“很大呢。非常之大。這可以說是完全決定了的事。”

“太好啦。跑堂的,來一杯咖啡。”

“那麼快一點。我們得趕路的。”

“讓我喘口氣嘛,真見鬼!你挪一挪。現在我也要坐凳子呀。”

拉烏爾先生友好地掐了掐塞巴斯蒂安的胳膊。

“祝賀你。”他說,“你們的馬賽行動進行得十分嚴謹!……你們一共幾個人?我隻看見了你。”

“我們一共三個。隻是您不認識另外兩人。”

“你們一直跟着我嗎?”

“沒有。我們接到的指令是從七點半開始監視法老飯店。在您未見到馬德萊娜-費雷爾之前,那是完全沒有意義的。況且,我們在那裡主要是為了在必要時幫您一把。”

“超我的車的那輛車,是你們的吧?”

“是的。”

“那麼在懸崖上的馬路上與我相遇的車,也是你們的啦?”

“那麼,你們可以看到我并沒有拖泥帶水。在那兒,我漂亮的夫人!當場就是兩個空心跟鬥。一陣陣鼓聲咚咚,是為藝術家準備的。好啦!已經開始啦!……不,塞巴斯蒂安。其實,我并不想開玩笑。事實上我并不滿意。你知道為了不畏縮,我時時刻刻都在重複着:這個女人叛變了。這個女人叛變了。”

“是的。”塞巴斯蒂安說,“我也是這麼想的。處罰叛徒。這是義不容辭的。但盡管如此,也仍需要堅強的意志。《小馬賽人》第二天就報道了馬德萊娜-費雷爾的失蹤。她的帽子被打撈了上來。那麼還有她在旅館的衣箱。在搜尋她的屍體的同時人們做了各種各樣的猜測,……啊!行動策劃得很周密。就憑這一點,頭領也是不可擊敗的!……上路吧,……媽的,咱們可别忘了黑眼鏡……一般的小心,很快它就沒有用啦。”

拉烏爾先生付了帳,跟在塞巴斯蒂安後面出來。他坐在他旁邊,戴上眼鏡。塞巴斯蒂安檢查了一下,它确實遮住了他的雙眼。

“正如頭領所說的,沒有小節。上路吧!”

汽車好像很快地走上了一條新路。

“這不是同一條路?”拉烏爾先生問道。

“不是的。不過去的是同一個地方。”

“我認為這是一種敬意。他們認定我能辨識方向,盡管戴着這箍眼罩。意願是微妙的。謝謝。”

拉烏爾先生陷入沉思之中。直到目前為止,他一直沒有中斷記點數。馬德萊娜-費雷爾獲救了。樊尚-薩拉紮成了同盟者。名單将要擺在“爪子”的辦公桌上。這就是他的一次輝煌的勝利,就像他過去常常取得的勝利一樣。形勢變得完全對他有利了。但是他毫不滿足。或者還有點對自己不滿意。他心中太惦記這件事了。他一步步地讓人牽進了使他興奮的行動中,他還以為自己早已經放棄了呢。他背叛了自己,而不是“爪子”。他根本就蔑視“爪子”。但是,可愛的記憶,他正在遺忘!但是他被他的精靈征服了!馬德萊娜-費雷爾給他的那個吻仍在燒灼着他的嘴唇。這個女人算不得什麼。當然啦,這決不比那時裝模特兒的法庭強多少,在開庭時,他可以到庭。也絕不會像狂歡日的頭領在扮演情節劇中的一角色時,像孩童般地感到滿足那樣。但是總還有其它東西。綁架和殺害薩拉紮夫人,帶有鮮血的名單。為了擁有它,另一位女人也在盡心竭力,不露面的敵人在暗算着檢察長。來自各方面的危險和神奇的東西。冒險的念頭,把他從麻木之中拉了回來,向他吹去生活的氣息;死亡的味道,喚醒了他那獵人般的激情。到底為什麼而鬥争?否認事實?為什麼拒絕迎接做為最強者的喜悅呢?

“快一點。”他大聲說,“開得太慢了。”

“我減速是因為到了。”塞巴斯蒂安說,“下車吧。我扶着您。注意台階。”

他們朝前走着。拉烏爾先生辨出了曾經走過的路線。很快,通過這個地方的某種回聲,他明白已經走進了會議廳。塞巴斯蒂安給他取下了眼鏡。

拉烏爾轉圈問候着,這使他有時間認識一下參加會議的人和他們的主席,他們都是經過認真化妝的。

“您請坐。”頭領說,“我想我們應該向您表示祝賀。您表現出了機敏和沉着,這很好。您嚴格地依照您所接受的指令行事,這更好。所有在場的人都認為您具有我們的成員所具備的優點。能請您把名單交給我嗎?”

拉烏爾先生早就做好了準備。他把它遞給頭領,後者認真地審查着,然後将它交給了右邊的助手。它在全體人員手中轉了。圈,又回到了頭領的手中。他劃着了一根火柴。當名單燒完後,他把灰燼散開,擦着手,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你們看到了,你們逃離了怎樣的危險,先生們!為此我建議我們馬上按照我們的規矩進行表決。如果你們認為謀求者有資格成為我們團體的一員的話,就請你們一個接一個地舉手。像通常一樣,從最老的開始。”

他轉向他右邊的鄰座,後者舉起了手,然後又轉向他左邊的鄰座,他也舉起了手,一個接一個,所有的手都舉起來了。

“我真沒想到。”拉烏爾先生以一種适度的謙虛說道,“你們想交給我的使命比較棘手,這是事實。但是它策劃得如此細緻,就是一名新手也會很好地完成的。所有的榮譽應該歸功于籌劃這一切的頭領。”

人群中響起了低低的贊許聲。

“我謝謝你們。”拉烏爾先生繼續說,“我被這全體一緻的表決深深打動了。”

頭領微笑着。

“離一緻通過還差一票。”他提醒道,“其實我們還得問一問某個人……”

他做了一個手勢,其中一個人便去打開客廳盡頭的房門。一個身影出現了,朝前走過來,站到了頭領的身邊。

這就是馬德萊娜-費雷爾。

亞森-羅平在他的奇異生涯中曾受過不少的挫折。他戰勝了許多的艱險,他也常常處于似乎沒有出路的形勢之下。但是也許從來沒有過把他逼到徹底失敗的這一步的感覺。即使是在與歇洛克-福爾摩斯遭遇時——其實這一打擊是緻命的——他也還是找出了逃脫的辦法。而現在,他被關進了陷阱,隻得低下頭,傻呆呆地,又有點随便,肯定這足以要他的命。他好長一段時間吓呆了。不是被這些配角們,再說他們也像他一樣地在發愣,而是被這個穿着奇裝異服,與他面對面,并用在他眼鏡後面的一種深思熟慮過的勝利者的眼神盯着他的人。他始終微笑着,這是一種令人膽戰心驚的可怕的報複。

與此同時,他感受到了自己生命中最強烈的失望。這個女人嘲諷了他。從第一分鐘就開始了。因為她是他們的同謀。證據是:他們給她搬來了一張椅子。她在頭領的身邊坐了下來。劇情的突變是按照精确計算,要粉碎他的存在而設計的,拉烏爾先生,并且使他無話可說,無力反抗,還得聽從他們的擺布。被愚弄的羅平,被欺騙了的羅平!被要弄了的羅平!他被人牽着鼻子,帶到有某些比死還要可怕的東西等着他的地獄之中:一陣狂笑!因為他們開始互相用肘部推來搡去,這些無關緊要的配角們,在互相充滿驚恐地耳語着。像換耳光一樣的辛辣回憶又出現在他的腦海裡。他的走出衣櫥,在亞曆山大旅館,也在他們的安排之中,餐廳裡的晚飯,麻醉藥的投放……好像她是想開玩笑!“爪子”,媽的!他并不認為這些監視者是過分的,而是她太過分了。他是跟“爪子”共進了晚餐的。是在圍着“爪子”的腿轉。是把“爪子,”摟在了懷裡的。盡管他憤怒得全身發抖,但如此地可笑令他忍俊不禁。

“好!”他叫喊着,“再來一遍!您不是希望我再演一回戲嗎?我想再看一看走出幕後的夫人。複仇總是随罪行而生的!你們非常滑稽可笑,你們倆。”

頭領用拳頭敲打着桌子。

“住嘴。我向您保證,您等會兒就不再想挪揄了。”

比個死人還要蒼白的塞巴斯蒂安嘴唇不動地咕哝着。

“我什麼也不知道。我發誓!”

“我相信你,我的小家夥。”

頭領低聲跟馬德萊娜-費雷爾交換了幾句話,然後轉身看着全體人員,他們馬上就安靜了下來。

“我們的朋友,”他說,“還很疲勞,無法給你們講解你們想知道的所有細節。那麼我就來代她講吧。但首先要知道,從阿爾及爾打電話給檢察長的那個人根本就不叫馬德萊娜-費雷爾。真正的馬德萊娜-費雷爾在這裡。另外那個,真的是羅貝爾-埃德蘭的同伴,有着她所需要的機遇。她打完電話幾個小時後,就被當地的一位特勞工員殺掉了,這是我精心安排的。他奪過名單并把它銷毀了。”

“主要的事情完結了。我本可以到此罷手的。可是我想到要讓某個人經受一下考驗,因為他好像非常想加入到我們中來。好的招募者是很少的。機會是如此地好。我抓住了它。其實,完全出于巧合,馬德萊娜-費雷爾剛好在阿爾及利亞處理完一些私事,準備回巴黎來。對于你們中那些不認識她的人來說,應該說她總是表現得出奇地機敏的……”

馬德萊娜-費雷爾低下了頭。她的目光與拉烏爾先生的不止一次地撞到了一起。頭領有點笨拙地強調着:

“她的美貌對我來說同樣也是一張珍貴的王牌。我們要選的人應該能夠做到對如此美貌的人無動于衷。他能夠抵禦他應該消滅的人的美貌嗎?我想象着你們都知道的故事。當然,神奇的沾有血迹的名單不是假的。你們剛看到的名字是從《博丹》上偶然摘錄下來的正直的店主們的名字……”

團夥中的人大笑起來。有些人被喜悅所裹挾,竟鼓起掌來。頭領在享受着自己的成功。羅平卻要咬碎牙齒了。當檢察長開始他的調查并發現被别人要弄了時,他怎能不蔑視跟他玩忠誠遊戲并從他手裡騙走支票的那個人呢。但是他再也沒有機會見薩拉紮先生了。他再也不能見天日了。這一次,他注定要完蛋了。

“好啦,小夥子,”頭領繼續說道,“您竟到了如此缺乏常識的地步呀!請處在我的位置上想一想。一位陌生人,我們全然不了解的人——就算‘拉烏爾先生’這個名字是個化名吧——要求成為我們的一員,而我則不謹慎行事,僅僅為了考驗他,讓他去取回一份名單,要知道如果洩露出去,将會失去我們中的一部分人的。隻有沒頭腦的人才會這麼幹!不要跟我說您救過格呂茲。這或許對您更不利。警署是非常奸詐的。難道這不是它的行動嗎?您難道不會是他們中的一員,試圖利用這次适時的邂逅嗎?如果我不是養成了連自己的影子都懷疑的習慣的話,那麼我們早就都進了牢房。”

“那麼您的人參加入室偷盜又該怎麼解釋呢?”羅平抗争道。

“這給了我信心,确實如此。但是并不完全。因為它太完美了。我根本就不喜歡别人的最精湛的技藝的,您知道嗎?”

“這并沒傷害您呀。”

“我視它為傲慢的表現。”

舌戰開始了。羅平成功地輕微刺傷了他的對手。為了尊嚴,他乘勝直追。

“我使您不愉快了。”

“從來沒有人讓我不愉快過。”

反駁幹脆利落。這讓人猜想到他的極度的傲慢和他的極可怕的權力欲。羅平又給了他一腳。

“還有馬德萊娜。”他冷笑着說,“因為不應該把事情複雜化。您言稱她把我迷昏了頭。可是,相反的情況難道就不可能發生嗎?”

頭領猛地往回縮了一下身子,像個擊劍者一樣後退并準備再次猛沖。年輕女人縮進了自己的椅子裡。寂靜變得令人難以忍受。

“我難道沒有成功,”羅平窮追不舍地說,“就在您自己失敗的地方?”

“我不允許您……”

“告訴他,馬德萊娜,我們之間的關系,當我把您摟在我的懷中時。”

“夠了。”頭領吼道,“把他帶走。”

“再見,馬德萊娜。”羅平說。

兩個匪徒抓住他的肩膀,第三個人則強行把眼鏡架到了他的鼻子上。他不想反抗。他知道自己的最後時刻已經來到,但他還是為能挫敗自己的死敵而感到高興。他被推操着,踉踉跄跄地走進一條又長又濕的走廊,然後又被推進了一間沒有收拾過的地窖中,門随後被重重地關上了。

他取下眼鏡,但是沒有一絲光射進這間地窖中來。他呆在漆黑之中,他開始慢慢地探索。他很快便知道了,這間破舊的小屋很小,肯定是過去人們放酒桶的小地窖。牆壁的回聲渾厚。地面是用土夯實的,隻有用鎬才能挖得動。房門厚重,鎖頭是不會讓人懷有希望的。以往,羅平總是在自己的隐蔽口袋裡裝着最急需的工具,這可以讓他在極危險的情況下得以脫身。但是今天,他不認為有此必要,因為裝着這些小零碎,會令他十分惱火地想起那已經結束了的事情。他無法去嘗試。嘗試又有什麼用呢?他并沒有突圍失敗,這是最要緊的。至于其餘的!……

他用腳跟探尋着,試圖找到稍許幹一點的角落,然後背靠牆蹲了下去,這是所有囚犯的通常習慣。“我可憐的老朋友,”他想,“你要消失了,可是這個世界并沒有失去什麼要緊的東西。确實有一陣子,多虧了馬德萊娜,我還以為并沒有完結。我需要光明、熱量和女人投向我的目光。我知道,因為這些東西是感受到的,我敢肯定,有一陣子她已經忘記了對我的欺騙。她多麼像一個盟友呀!在最後一刻,這一吻……我現在終于明白了它所表達的全部含義……愛情、内疚、溫柔……奇怪的馬德萊娜!我又能把她怎麼樣呢?她有整整一個小時是屬于我一個人的。當一個小時的羅平,這并非無所謂!這種我曾失去的生活情趣,我又在唇間重新擁有了,就在唇間!……”

過去又回到了他的眼前,對自己過去輝煌戰績的回憶,迅速在他心底升起一陣興奮和激昂情緒……那麼多次的勝利,對加尼瑪爾,對多布雷克,甚至對歇洛克-福爾摩斯,盡管發生了雷蒙德的慘死……那些具有如此情趣的傲慢的信件被整個新聞界公布于衆……什麼!難道就這樣完了嗎?

他稍許輕松了一點,開始踱起了步子,朝一個方向五步,朝另一個方向八步。他用手掌敲着牆壁。

“小好人還活着!”他高聲嚷着,“不管怎麼說,總不能把我當成一條聽話的狗。把名單交給先生。噫,他多麼聰明!多麼好的一個動物?它叫什麼名宇?……亞森!這多麼滑稽可笑!……好啦。可以啦。我輸掉了第一局,肯定全是由于我的過錯。但整盤還沒見分曉。我同意再輸掉第二局、第三局,隻要願意,甚至是整盤。但我會赢得美人,我發誓!這是羅平在發誓!我拒絕死在這個洞穴中。我拒絕像一個平庸的拉烏爾先生一樣地被勒死、睡死、被毒死或被槍殺。我會逃離此地。我不知道怎麼逃,但我會出去的,因為我願意。然後我跑到檢察長家中……在他沒有驚動警署之前,我要向他揭示秘密。我對加尼瑪爾還是十分不解的。他将十分高興地按照行政決定逮捕這些在名單上出現的可憐的好人們,他們中可能有肉店老闆、或者是理發師,也可能會有流動商販或是剪狗毛的勞工……可是,一旦他發覺這些人是清白無辜的,他,就會把這些罪全都歸到我的頭上。這又是羅平的一次惡作劇!那我還有什麼臉面呢,嗯?把空心岩柱奉獻給法蘭西,為的是随後去詐騙檢察長口袋裡的成千上萬的法郎。決不能這樣。這個害蟲!”

他嘴裡随便咕哝着,說些引起興奮的話,但他知道這于事無補。但是他需要松弛一下自己已經繃緊的神經,欣賞一下自己完好無損的聰明才智,證明一下經受最後戰鬥的精神耐力。

也許這位可憎的頭領,雖然外表兇殘,但是不屬于那一類自己要表現出冷酷殘忍的巨石般的人物。他也一定像其他人一樣,有其弱點。那麼,也許隻有那麼一線希望……但首先是要設法逃出這樊籠。

羅平又繞着地窖轉了一圈,仍然迷戀着眼前的景象。可是它既沒有翻闆活門,也沒有闩住的門,沒有隐蔽的氣窗和他可以發奮搬弄一番的出口。他雙手插腰,低垂着頭,在集中精力,想找出一個全新的逃跑辦法。

“見鬼!”他低聲罵道,“我隻有等待奇迹出現了。曾經有過一個時期,奇迹對我來說是經常發生的事。報界也都說我是個魔術師。可是從衛生部逃出來是容易的,這裡就是另外一回事啦!”

他走近門邊,用手撫摸着它,像撫摸一個容易受驚的動物。

“……我隻有這句話好說了:‘芝麻,快開門。’于是……”

地窖的門打開了。

手電的光照得羅平有點目眩。

“是我……塞巴斯蒂安。”一個黑影在說。

“你來得正好。我正要逃走呢。你差一點就碰不上我了。”

“來……快……如果他發現的話……”

聲音顫抖着。很顯然,塞巴斯蒂安害怕得要命。他把羅平帶到一條天花闆很低的,有很多轉彎的走廊裡,他還不時地突然停下來,豎起耳朵仔細聽着。

“我們這是在哪兒?”羅平問道。

塞巴斯蒂安不聽他說話。有時,他自言自語:“他們肯定會來追我們的……我們不會跑多遠的。”

他急速地走着。有些地方幾乎是小跑着穿過去的。終于,他在一扇門前停了下來。

“我覺得好像是這兒……不……我不會弄錯的。”

他推開門,看到了另一間地窖,但是裝潢得非常好:一堆煤堆放在牆的一角,沿着另一面牆整齊地擺滿了木柴。一輛自行車像輪子一樣挂在這面牆上。此外,在螺旋樓梯的底部,還有一輛兒童小汽車。

“我認出這個地方來了。”塞巴斯蒂安說。

他們又走進了另一條通道,它通向一排門上編了号碼的地窖。

“注意!”羅平小聲說。

一個男人迎面朝他們走來,手裡拿着一盞點亮的半圓形燈,另一隻手提着一桶煤。

“沒關系。這是出租房屋的人。”塞巴斯蒂安小聲地說。

他們遇到的這個人十分自然地跟他們打着招呼,在爬了幾級樓梯後,他們來到了一間門廳的盡頭。門廳朝向一個小院,院裡還曬了衣服。又走了幾步,他們來到一扇能通汽車的大門前。塞巴斯蒂安拉開了一扇門,溜到了街上。羅平緊随其後,驚奇地發現了他們所呆的地方。他馬上認出了這個地方,因為在馬路的另一側豎着一個閃着耀眼光芒的大廣告牌。

他們已經到了“紅磨房”前面。

“很好。”他親熱地搖着塞巴斯蒂安的胳膊說道,“你幹得不錯!跟你在一起,從地下墓穴中逃出來的人一點也不會感到寂寞的!團夥們聚集在什麼地方了?”

“在一間舊的小酒店‘花花公子’的地下室裡,這一片房子的地下室都是相通的。”

兩個人很快走到了布朗什大街。

“‘花花公子’。”羅平繼續說,“這讓我想起了某件事。”

“是的,這個地方在博覽會時很出名。随後不知什麼原因,它就被冷落下來了。它關了門。被人們遺棄了好幾年了。頭領租用了它,理由是要組織一個俱樂部,其實是因為它有三個通道……”

“換句話說,他今晚失去了一條保險的退路了。”

“不是的。無論如何,我們很快會放棄這個地方的。這是規矩。從來不會賴在一個地方不肯走的……我們拐到杜埃街上去。我在那兒安排了一輛車。”

塞巴斯蒂安惴惴不安地看了看四周。

“快一點。如果我們被抓到,那我們就夠受的了。”

“總得有時間讓我好好謝謝你吧,塞巴斯蒂安。”

“噫,您救過我。我現在救了您。我們就不再提這碼事啦。”

“恰恰相反,要提。你現在倒黴了。”

“是的,不過我怎麼也是倒黴。唉!真棒!汽車還在,快上車!”

搖杆一動,汽車就發動起來了。塞巴斯蒂安坐在方向盤後面,一踩油門,汽車就上路了。

“是的,”他繼續說,“我已經覺察到頭領在懷疑我。我幹了許多蠢事。這确實。首先,我差一點兒讓人給抓住,就是在蒙索公園的那一晚……其次,馬爾科說我有點懵頭懵腦,在亨利-馬丁大街的那個晚上……最後,在馬賽,我表現得也不怎麼樣,好像是……按照頭領的說法,我本應該覺察出某些事情的,跟他在一起,您是知道的,别人總是錯的。是以,我才想先采取行動。當然了,我們倆人正處在危險之中。可是在您的身邊,我就不那麼害怕了。”

“真好。”羅平說,“在我們鬧哄哄地出來之後,又發生了什麼事嗎?”

“他都快要氣瘋了。我們還從來沒見他這樣子過。氣得發瘋,隻有這麼表達才确切。他從不習慣流露自己的感情。但總之,他的搖頭和擺手的方式不同……他還說了一些話……我不敢告訴您……”

“你敢,塞巴斯蒂安。”

“他說:‘我要他在我面前俯首貼耳。’”

“他真的這麼說啦?”

“太棒了。後來呢?”

“後來……那麼,就像我跟您說的,他又責怪起我來了。他把我當成一個白癡,一個低能兒。”

“可憐的塞巴斯蒂安,你總是殉難者!”

“他還告訴了我們一次新的引起轟動的事。昨天夜裡,警署召開了一次行動會議,好像是他們同意不處分我們當中洩露秘密的那個人。那麼您想一想這一切,還有獎賞。”

“你選的可真不是時候,塞巴斯蒂安。整個團夥都會反對你……同時也會反對我……那麼現在你要把我們載到什麼地方去?……我們已經到了蒙索公園,這是一個固定的地點。”

“天呀,真的。我漫無目的地開。要緊的是要拉大他們和我們之間的距離,不對嗎?您想下車啦?”

“沒有。繼續往前開。有一點我很擔心,在這輛車裡說話真不錯。好啦,這個會議是怎麼收場的?”

“我不知道。”

“什麼?”

“我已經離開了。應該讓您知道,頭領隻把資格最老的留在他身邊。他們談今後的事。他們制訂打擊方案是不征求我們這些無足輕重的小人物意見的。我們是被涼在一邊的。”

“你們一共幾個人?”

“五個人。我還是磨蹭到最後一個出來的。而且我乘機把您救了出來,這并沒有什麼難辦的。隻有兩道插銷要拔掉……”

“确實。這并不困難。這也正是我無法了解的地方。”

羅平把大拇指伸進坎肩的腋部,頭靠到坐墊背上,舒舒服服地思索起來。在這次意想不到的營救中,肯定有什麼可疑的地方。

“塞巴斯蒂安,我們在高等法院那兒停。”

過了幾分鐘,他們來到了這裡。

“把馬達熄掉,說話都聽不清了。”

“什麼事情讓您擔心啦,拉烏爾先生?”

“哈!我知道的!設想一下你是頭領。你已經把反對你的人抓到手了。你想不惜一切代價地看住他。然後你讓人把他關在一間隻用簡單插銷闩起的、誰都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打開的房間裡。你讓他在那兒,而不派人看守,甚至都不搜他的身。你覺得這正常嗎?”

塞巴斯蒂安遞給羅平一支煙,後者拒絕了。他自己深思着吐出了一口煙。

“嗯……顯然……像這樣做……不太正常,不。您是想說他要看我是否利用這個時機?”

“你……或者另外一個人。馬德萊娜-費雷爾跟他在一起嗎?”

“是的……啊!我明白了。他也想考驗她一下,對她也一樣。您是一個誘餌。他不知道誰會去行動。誰知道呢?她或許也想去解救您。可是太晚了!我敢說,她肯定會局促不安的。我清楚地看到她很害羞。”

“你忘記了根本的東西,塞巴斯蒂安。誘餌總是拴線上的一頭,而這條線是緊緊地抓在捕魚者的手中的。說到底,魚倒并不重要,無論是你,還是馬德萊娜-費雷爾或者其他的人……我開始明白了,在讓我們的意志消沉之後,他終究要抓住我們的。我們以為自己已經自由了,其實我們總是被線拴着的。”

“他們在追蹤我們嗎?”

“不會的。但比這更狡猾。”

羅平閉上眼睛,緊握雙拳,努力地集中精力思索着。他現在認為,很顯然,他的這次逃跑是預先安排好的,而且是計劃之中的,那麼是什麼計劃呢?“隻要我能恢複我以前的大腦功能,即思考的功能,就可以了。”他想,“我隻能找到一種解釋,這是非常荒謬的解釋。他在懷疑拉烏爾先生不是其本人……他在懷疑事實。但是他還不能斷定我是羅平。是以他試探着。好像他們可以跟我這樣遊戲一下。他們等着我做出些事情來,等着我給他們提供一些他們希望得到的證據來。可是證據是什麼呢?……如果我給他們提供這一證據,他們将馬上采取相應的行動。他已經有辦法把我打倒了。怎麼樣?……你屈服啦,亞森?我知道你更狡猾,更尖刻。别人踩了你的腳,而你卻在揣測這個沒有教養的人的腳的尺碼,而不是用絆子去反擊。行動,老朋友,行動吧,别老在這裡推理啦。”

“塞巴斯蒂安?”

“有。”

“你有藏身的地方嗎?因為眼下,你有可能妨害我。”

“有。我到祖母家去,怎麼樣?”

“她住哪兒?”

“在厄爾-盧瓦爾省的埃佩農。您認識那兒嗎?”

“我知道。”

“她以為我是針織品商店的代理人,可憐的老人。這樣我就可以常常去看她,不需要事先打招呼,就像我在到處推銷一樣。我無論什麼時候去,她都已經習慣了。這真大随意了,您是跟我一同去嗎?在鄉下我們會很安全的。”

“團夥裡有人知道嗎?”

“沒有一個人知道。”

看到他的同伴猶豫不決,塞巴斯蒂安堅持着。

“您不會打攪誰的,因為房子很大。就在他們在巴黎搜尋我們的時候,我們二人到鄉下去休養了。我告訴祖母您是一位同僚,我們正在休假。那麼,您肯定會生出好主意的,為今後……或許我們能一起呢?”

塞巴斯蒂安的建議中充滿了信任,令羅平大受感動。

“那麼好啦,就這麼說定了。你先去吧。我明天去找你。在這之前,我還有兩三件重要的事情要處理。”

“您注意别弄錯。是曼特農大路上的最後一幢房子。前面的院子裡有一棵碩大的栗樹。”

“明白了。一路順風,謝謝。”

羅平友好地在塞巴斯蒂安的膝蓋上拍了一下,然後下車。汽車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了。羅平又回到香榭麗舍大街。他想起了雷蒙德-德-聖韋朗,然後又想起馬德萊娜-費雷爾,最後聳了聳肩。

七、爪子反攻

第二天,在近十一點鐘時,貝什羅公證員腋下夾着皮包,朝薩拉紮先生家走去。他好像在沉思,其實他亂蓬蓬的濃眉下面的那雙眼睛在非常認真地關注着大街上的情況。他很快就發現兩個像是在散步的人,在走了近百米左右,再一同轉過身來。這就說明:這是負責在檢察長房前值勤的警探。在會面時,他們審視着公證員,并繼續他們的散步,同時還在交談着。貝什羅公證員走進了門廊,十分有禮貌地跟門房打了招呼,然後按響了**官家的門鈴。随身用人把他引進房裡,随後雷蒙-魯維爾出現了,微笑着,态度十分和藹。他搶先握住公證員的手。“過分熱情了。”羅平在想。

“檢察長先生馬上就接待您。您無需等候。”

他把來訪客人帶到樊尚-薩拉紮的工作問。

“貝什羅公證員。”

然後他像一名審慎的秘書那樣,馬上退了出去。

“請進。”檢察長大聲說道,“請坐”。

“先提一個問題,”貝什羅公證員滿臉焦急地說,“您對名單上所列的人已經采取了某種行動了嗎?”

“沒有。我想等再見您一面之後。”

公證員明顯地長舒了一口氣,在扶手椅裡放松了下來。

“您一切都好,這要感謝上帝。”檢察長接着說道,“我為您的方案所困擾。如果您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将永遠不能被原諒。”

他在寬大的寫字台後面坐下,整理着檔案夾,然後雙手握在一起,望着他的客人。

“那麼,把情況全都告訴我吧。”

他的臉變得十分嚴肅,就像是疲勞得僵住了,再也沒有了輕松活潑的微笑。隻有他的眼睛在迅速地轉動着,放射出好奇的光。貝什羅公證員開始了他的叙述,因為他不可能完全脫離現實,也因為他的愛開玩笑的習慣不時地占據上風,是以他不由自主地模仿了一些場面,改變了嗓音,仿佛上演了一場充滿懊悔的滑稽戲,它突然使其他人感到無法抑制的好笑。結果這滑稽可笑産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法官的臉舒展開了,他很開心。

“請原諒,”他說,“您叙述得很好!……您當時沒有害怕嗎?”

“噫,害怕了。但我更感到了可惱可憎。我自認為很靈活,卻栽在了一個不擇手段的人的手裡。他不停地奚落挖苦我。”

“那您是怎麼逃出來的呢?”

“我是被一個小夥子救出來的……塞巴斯蒂安-格呂茲,他是這狼群中被引入歧途的老實人。他為我開了門,以報答我為他提供的幫助。塞巴斯蒂安-格呂茲,請記好這個名字,檢察長先生。當時機成熟時,應該赦免他。”

“那個女人,那個馬德萊娜-費雷爾,她給您留下的印象如何?”

“我不清楚。我不相信她會真心地跟‘爪子’在一起。或者,她是猶豫不決的。這是一個捉摸不透的人,是以我還得繼續觀察。”

“她是否會屈服于利益的誘惑呢?”

“有可能。她或者是另外的一個!正因為如此,我要把您的支票還給您。”

貝什羅公證員從他的錢夾中取出支票,把它交給檢察長,後者把它撕掉了。

“我在想,”公證員繼續說,“這份獎賞是否夠。”

“我也是這麼想的。獎賞無疑是很重要的。但是我們也不應該忽視這些人掌管着大量的錢财,就是他們偷盜來的所有東西。每一筆都是相當可觀的。是以我打算加倍:二十萬法郎……您看到了,如果我确實能鏟除掉這些社會渣滓,我對掏空家财是在所不惜的。可是這二十萬,也有個什麼說法,您想到了沒有?二十萬法郎和不受處罰!我們不要忘記肖米納爾和貝爾戎的例子。”

“但願如此!至于我送出給您的那份名單,當然要把它銷毀了。我們最好的機會失去了。不要害怕事實,檢察長先生。我們再也沒有任何重要的資料了。我還以為占了上風呢……”

“您曾經占了上風。”

“一點點!團夥已經放棄了它的巢穴,搬到另外地方去了……馬德萊娜-費雷爾始終在活動着,我們沒有任何實證的東西攻擊她,譬如使逮捕她合法化。至于塞巴斯蒂安,我不願意人們打擾他。他可能還對我有用。怎麼樣?我們還有什麼呢?隻有猜疑。應該在阿爾及爾進行調查,調查一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女人的失蹤案。”

“那将太漫長了。”

“這不用您說。同時還應調查您的人員。”

“這已經開始了。”

檢察長玩了一會兒裁紙刀。他的思想深處好像在進行着痛苦的鬥争,他的臉色也變得沮喪了。

“您的建議呢?”他最後說,“我怎麼來幫助您?要不要我讓人安排一個探長聽您調遣?或者我讓人保護您?”

“千萬不要。”貝什羅公證員大聲說,“我特别喜歡自由自在地行動。我現在的意願是想到鄉下去休息幾天。隻有在這樣僻靜的地方才能把事情想清楚。‘爪子’頭領的人品我還沒有調查清楚……在這個人的身上有某些奇怪的東西令我困惑不解……一種過分……我甚至可以說:一種輕度的精神失常。盡管他以一種炫耀強大的方式和精細的狡猾來補償某些暗中的失敗……”

“噫,噫!”檢察長打斷道,“您真的把這位維也納醫生的理論當真了。人們開始在巴黎談論它啦?”

“我并不知道,而且也不想知道。但我十分滿意自己的本能,我的本能告訴我,我所面對的是一個特殊類型的敵人。當我抓住他的邏輯推理時,它既不是您的,也不是我的,我就會前進一大步。”

“我祝願它。在我這一方,我給報社寫一份聲明,向讀者們宣稱懸賞已經達到二十萬法郎了,而且對于團夥内第一個站出來說話的任何成員不予懲罰的允諾是絕對兌現的。我昨天晚上還見到了瓦朗格雷院長。我得到了他的承諾……您馬上就走嗎?”

“差不多吧。但我還有一個重要的約會。”

“那好,祝您好運,公證員。我的祝願伴您同行。”

剛到下午,杜伊勒利花園周圍的人行道上便擁滿了人群。每個人都高興地呼吸着這遲來的春天的淡淡氣息。女人們已經穿上了她們的夏裝;男人們把他們的小圓帽換成了巴拿馬草帽或者是扁平的狹邊草帽。不時地還看到一些穿制服的人。出租馬車、出租汽車和小旅行車的不停的轟響聲,木展的嗒嗒聲,間或夾雜着一兩下鞭子聲,所有這些都表現出節日的氣氛。在人行道的對面,玻璃櫥窗在向貪婪的過客們展示巴黎的成千上萬的物品,它們把首都的名聲已經帶到了很遠的地方。

但是,人們也會發現一位老先生,他對那些引起衆多好奇者觀望的誘人商店沒有一點興趣。他在低着頭趕路。在他的背後,他的雙手在玩弄着一根烏鴉喙狀飾頭的手杖。他着黑裝。在他的燕尾服的領子上,有幾點頭皮屑,在袖子上,有不經意地擦上的粉筆印。這顯然是一位正在沉思的老教授。飾在領子上的紫色绶帶也證明了這一假設,此外還有其他的标志細節,特别是縧子吊着的眼鏡,在他的鼻子上顫抖着,好像随時都會掉下來。此外,他的嘴巴還在哈哝着,好像這位奇特的人物正在主持一個氣氛熱烈的學術會議。如果我們驚訝的觀察者走近他,并俯到這位尊貴的大學教授的肩上去時,他就會聽到并不會令他吃驚的這些話。

“她會來的!……她不可能不來!……因為她知道我總是說話算數的。我感到她對這大膽的挑戰很迷戀……還有她不敢頂撞‘爪子’的一面!我這一方,自從發生昨天的事情後,我本應該銷聲匿迹的……如果我是一個普通的人的話……可惜我不是……對了,為了看看我是不是她所想象的那種人,她也一定會來的……完全像我,就像我到這裡來是讓自己知道我并沒有被她欺騙一樣……事實是,我們越來越奇特,無論是哪一個……嗯!羅平,我的朋友,這個遊戲是非常危險的!因為它可能比你想像的要複雜得多。假設馬德萊娜-費雷爾全都告訴了頭領……假設她來是按他的指令赴約的……也許通過她,他把你抓住了!他之是以放跑你,是為了更牢地把你抓住。那麼你就會掉進狼口之中了。”

老教授停下來擦擦眼鏡。他借此機會觀察了一下豪華香水店的櫥窗。他微笑了。

“更像個迂夫子!我裝扮得十分成功!但沒有什麼用。為了愛的藝術,如果馬德萊娜與另一個人是同謀的話。這是把它引上路的真正辦法。他想:‘如果這位先生是亞森-羅平,不僅他會去朗佩爾梅耶,而且還會采用使其名聲大噪的喬裝改扮手法。’在這一點上,我做到了。我躲在了巴黎大學的堅實柱石之中了。結論是:我就是亞森-羅平。他們等待的證據,我現在用托盤奉上了。嘿嘿!推理不錯!”

他把眼鏡重又架到鼻子上,繼續散步和自言自語。

“好。我是亞森-羅平。随後呢?那麼,他肯定想利用我了。我敢肯定,我對馬德萊娜多少産生了愛意,多虧了馬德萊娜,他才想到要駕馭我。可是要強迫我做什麼呢?……所有這些都是站不住腳的。首先,馬德萊娜并不愛我……您能發誓嗎?”

他舉起了右手,說道:

“我敢發誓。”

當時迎面走來的兩個女孩噗嗤一聲笑了。

“一點也不尊重人。”他咕哝着,“可是這并不壞,我多少有一點不正常的樣子。‘爪子’的頭領應該早就認為我的大腦有點錯亂了。把岩柱贈送給國家,自願放棄這麼多的财富,這不就證明我正在變成誇大狂病人了嗎?……現在,頂撞他,我真是有點發瘋了!我認為采用的方法是好的!他越是想:羅平已經失去控制了,在他那一面也就越會犯錯誤。好啦,看我們兩個人的啦,親愛的馬德萊娜!”

朗佩爾梅耶裡面已經很多人了。羅平用眼睛掃了兩次大廳才——發現馬德萊娜-費雷爾。她裝扮成一位上年紀夫人的樣子,穿得很正經,戴了一頂裝飾物很少的帽子。面紗遮住了她那雙憂郁的眼睛。羅平向她緻意,然後以一位學者的笨拙,坐到了她的對面,欣賞着她看到他後流露出來的驚訝。

“您終于來了。”她說。

“說好來就得來的。”他回答道,同時表現出-付自命不凡的喜劇演員的神情。

“您還沒有勝利呢。”她更正道。

他們互相吃驚地對視着,也許沒有一絲一毫的激動。羅平慢慢地體味着這充滿詩意的一分鐘。女冒險家和入室行竊的正人君子!誰在欺騙誰呢?誰又在愛誰呢?誰又會毀了誰呢?

一位女招待走到他們面前。為了延續這使他如此欣賞的捉迷藏遊戲,老教授問道:

“您那可愛的小孫子呢?還在斯坦尼斯拉夫學院嗎?”

“您要什麼?”馬德萊娜生硬地問。

“啄!對不起。”羅平對女招待說,“我沒有看到您。我近視得很……要一杯奶茶。”

“像這樣,同樣的喬裝改扮,我就有祖母的年紀了。”馬德萊娜喃喃着,“小姑娘就不存在了。”

“我無意要傷害您,親愛的朋友。請您原諒……他們多少人?”

“您在說誰?”

“嘿,說那些和您在一起的人。我想您隻能在好動刀劍的人的陪伴下才能出來的。”

“如果您再繼續,我警告您:我就走啦!”

“那我會很不安的……那麼您是獨自一人來的了。這多危險。如果您的雇主……”

一我禁止您用這個字眼。”

“好吧。如果您的情人……”

她放下面紗,身子起來了一半。羅平抓住了她的手腕。

“我的上帝!您太容易沖動了!如果您認識的那個人聞到了這次約會的風聲,他會怎麼想呢?……這很簡單。他會想到您是想證明自己,您是想向我證明您在這次馬賽事件中是無足輕重的……”

“這是事實嘛。”

“那您為什麼預先不告訴我呢?”

“可是您并不知道他掌握着我……就像他掌握着我們中的絕大多數人一樣。”

“是因為你們都有過某些經曆,對吧?”

女招待把一隻杯子和一把壺放在了羅平的面前。

“馬德萊娜,”羅平繼續平和地問,“您的經曆……很沉重嗎?”

“是的,非常沉重。他握有證據。他可以随時讓人把我逮捕。您知道他是怎麼組織的就好啦!他有檔案資料,有卡片,是關于所有人的。”

“您還能跟我說些什麼有關他的事嗎?”

“沒有了。”她堅決地回了一句。

“可是,我認為他在讨好您。”

“他試着這麼幹,是的。”

“好,要說真話。”羅平強調着,“他成功了嗎?”

一種奇怪的焦躁感緊緊抓住了他的心。他非常希望她抗議。

“是的。”她說。

羅平啞口無言了。他突然感到很累,十分傷心,厭倦了被人家拖着鼻了,傻兮兮地卷進的這場僞裝戰鬥之中的感覺。

“他非常強大。”她繼續道,“他總是最強大的。正是由于這一點我才來的。為的是告訴您,放棄吧,在您還來得及的時候。”

她推開自己的杯子,俯身在桌子上面。他透過面紗,看到她那浸滿淚水的雙眼。

“走吧……遠一點。盡量地遠。否則,他要報複,那将是非常可怕的。誰也救不了您。如果我能做到,昨天,我是不會遲疑的。但是他監視着我,他跟我玩貓捉老鼠的遊戲。他是如此地殘忍。要讓他永遠下地獄。”

她哭得窒息了,從手袋裡拿出一條手絹,把它放到眼睑上按着。

“嚴肅地?”羅平在思索,“在演戲?在這種情況下,是很有藝術水準的!”

“那麼,如果我聽您的話,”他說,“如果我像您建議的那樣逃走,那麼您會怎麼看待我呢?……認為我是一個卑劣者!一個膽小鬼!這是不行的,馬德萊娜。為了您,我不顧一切地留下來。一個敢于挺起胸膛的男人,也許我沒對您說明過,您還希望我繼續下去。誰知道呢,或許我會赢呢。”

他想了想,又補充道:

“為什麼您為我擔心呢?……人們隻會為他們所愛的人擔心的。”

“正是如此。”

他摘下眼鏡,它妨礙了他,眼睛直盯着年輕女人的眼睛看着。

“我沒有聽錯吧?”

馬德萊娜站起身來,改變了聲音說:

“謝謝您的茶……不,求您了,别起身!”

他又抓住了她的手。

“這不是一次永别,對吧?我們還要再見面的吧?”

她掙脫了手,微笑着表示了一下便走了。

“見鬼!”羅平在想,“我在做夢,還是什麼?平常都是我來發表宏篇大論的。你們看到這一幕了吧?聲調、帶感情的樣子,完全齊備。而我,緊閉着嘴巴,我在聽着,心裡還在怦怦跳着。因為在當時,我已經被擊垮了……這是對着太陽神經叢的一擊。趴下吧,好羅平……再一次當叛徒吧。啊!你需要情感。那好呀,你享用吧。她愛你。這不是假裝的,我看得出來。請來一杯白蘭地。”

他很受感動,又很氣悶,心裡亂得很。他感到指責别人的一種愉悅就像是一次失敗的行動。女招待給他送上所要的白蘭地,他在她吃驚的目光下一口把它幹了下去。

“您不用不舒服,我的孩子。”他以慈父般的口吻說,“我在慶賀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請您收下小錢吧。”

他走了出來,望着藍天,感到十分幸福。他把手杖轉得像風車一樣。

“現在,到納賽爾塔去!……或者幹脆去埃佩農。我來了,塞巴斯蒂安。請準備餐具吧!”

汽車輕快地前進着。樹林以每小時六十公裡的速度向後移去。羅平觀察着岔路,生怕蓦然間冒出幾輛小推車來,同時還在認真地整理、回憶着這些情況。在短暫的激奮過後,他現在又冷靜下來,問題又一個個地出現在他的腦海裡。馬德萊娜-費雷爾決不是那種受情感支配的女人。那麼她為什麼要逼迫他放棄這一戰場呢?……如果是在執行指令呢?……如果是“爪子”的頭領,想騰出手來幹别的事,在利用她呢?……羅平無法排除這種想法,即他的敵人已經知道了這次朗佩爾梅耶的約會,而預先制訂了方案。他聽到了,在他的腦海裡,奇異的警鐘在敲響,它常常使他保持警惕,來反對危害,它那淺顯的道理告訴他這樣做是無益的。而常常是經驗告訴他,他的道理是錯誤的。是以,他越是臨近埃佩農,他的踏在油門上的腳也就越顯沉重,一種模糊的恐懼感從他的心底升起。決不會的!塞巴斯蒂安說過,他去隐蔽的地方是沒有人知道的。可是他又怎麼知道,他們可以跟蹤他,也早就發覺了這幢房子……一座孤零零的房子,坐落在鄉間……

現在羅平在加速。“媽的!”他想,“他們把我牽制在一邊,他們跟我押小賭,待機押大的,他們用甜言蜜語解除了我的武裝,而另一面,他們卻對塞巴斯蒂安下手了。在他蒙受了‘爪子’的侮辱之後,我根本就不該把他一個人留下。也許我這樣擔心是錯誤的,可是如果他有什麼不測的話,我将永遠無法原諒自己!”

他在埃佩農的寬闊的岔路口剛一減速,便引起了人們的亂竄、喊叫和咒罵。現在,整個鎮子都亂了、散了。又過了幾間房子,視野也越來越開闊了,其間有菜園子,還有奶牛正在上面吃草的一塊塊草場。他終于看到了碩大的栗樹,它遮住了一部分像是農場的,用白灰粉刷過的白牆。他踩了刹車,拐進院子,然後熄掉馬達,走下車來。房子裡沒有一絲動靜。

“喂,喂!”他喊道,“是我!”

一切都是靜悄悄的,太安靜了。母雞們圍在車庫旁,安閑地啄着食。太陽下曬着被單。羅平用拳頭敲着門。

“喂!塞巴斯蒂安。”

沒聽到任何聲音,他扭動了門把手,打開了門,幾步走進屋裡。裡面座鐘的鐘擺在一晃一晃地閃動着。突然,它停了下來。一位老婦人的屍體躺在長桌旁,桌上的飯尚未動用過。這是塞巴斯蒂安的祖母。她被狠狠地刺中了,死了,咽了氣。這一次,他們并沒覺得有必要在她的屍體上放下表明“爪子”身份的卡片。她,這個可憐的老婦人,隻不過是個不被重視的犧牲品。

羅平穿過房間,走進散發出蠟味的隔壁房問。在床的上方,有一根曬幹了的樹枝支撐着一個帶耶稣像的十字架,還有一個大胡子男人的照片,他的制服上挂着隊長的勳章。羅平退了出來,他重複着:“這是我的過錯。我根本就不應該……這是我的過錯。我真的沒一點用。”

樓上沒有人,閣樓裡也沒有人。羅平又下了樓,走到院子後面的菜園子裡。他突然發現:在圍着這塊地皮的籬笆上有一個缺口。樹枝扭彎了,折斷了。另一邊,高高的草也倒了下去,好像有人從上面拖過某些沉重的東西。團夥中的人來過,然後從菜園子走的。而且還帶走了塞巴斯蒂安。他們肯定出其不意地把他打昏了,但又要保住他不殺死他,儲存着他肯定是為了讓他受一受挖空心思想出的刑罰。他背叛了。他放走了一個叛徒。顯然,這太過分了。

羅平,像一位知道把握時機的獵人,仔細觀察着這次行動留在現場的痕迹:一滴油點子,在通往籬笆後面的泥路上,這表明曾有汽車來過。再遠一點的地方,車輪印印在了車轍底上。這條小路距大路有幾百米遠。入侵者已經遠去了!是以,當他在朗佩爾梅耶快活的時候,團夥殺害了老婦人,劫走了塞巴斯蒂安。

他十分惱火地轉了回來。他的預感并沒有欺騙他。敵人用馬德萊娜在與他陰謀地周旋着。他的計劃無情地進行着。擄走塞巴斯蒂安,用小火把他整死,為了向所有的人證明,被别人提供的獎金所腐蝕是絕無好下場的。然後再來跟他羅平清算。陷階已經準備好了,在某一個地方……

他又走進客廳,跪到屍體旁,把死者的眼睛合上。一種奇特的情感使他喉嚨發緊。他想起了維克圖瓦爾,他的老奶媽,想到了雷蒙德-德-聖韋朗,想到了那一兇險之夜,他結束了他所有的生存的理智。現在,這糾纏人的可怕幻象又出現了。

“我要救出塞巴斯蒂安。”他低聲說,“我喜歡他。我許諾了,祖母。”

他站起身來,一動不動地呆了一會兒。他還從未遇到過這麼絕望的情況。受着一個不露面的敵人的來自各方的威脅,他沒有任何一個好的辦法來解決它。将此事交給警署,交到加尼瑪爾的手下?絕不行!這是一個尊嚴問題。首先他不可能不跟檢察長争吵起來,而他也無意承認自己的新的失敗。不,應該是自身引出火花,燃起光明。他認真地把門關上,回到汽車旁。沒有必要行動,就像一隻呆在短頸的大口瓶裡嗡嗡叫着的蒼蠅那樣。他此時想起了一句英國諺語:“當需要快的時候,千萬别匆忙。”

“堅持住,塞巴斯蒂安。”他開始說,“二十四小時!我隻要求你二十四小時!眼下我還沒弄清楚!我也一樣,我可能也有欠缺,但一切都會過去的……我向你保證,一切都會過去的。”

在夜幕降臨時,他在自己家門前停下車。一刻鐘過後,他躺到了床上,雙手交插在脖子後面,他試着把這錯綜複雜的事情拼湊起來。他還是不知道如何擺放馬德萊娜,但是他開始相信,獲得成功的唯一希望是在雷蒙-魯維爾的身上。

八、一個叛徒

第一批路燈亮了。一位三十歲上下的男人穿着深色衣服,樣子像個小商販,也許是奧弗涅地方的人(從他的圓帽子和他粗犷的胡須可以看得出來),來到了檢察長的家門口。在按響門鈴前,他長時間地在擦鞋墊上擦着鞋底,主要不是為了幹淨,而是還在猶豫不決。他顯得很緊張,甚至想原路折回去。最後,在從樓梯扶手上面朝大廳望了一眼之後,他按響了門鈴。随身男仆給他開了門。

“我想找薩拉紮先生談一談。”

“您預約了嗎?……現在已經比較晚了。”

“是私事而且很緊急。”

“秘書先生可以接待您。”

“不。我是想見檢察長先生。”

“什麼事?”雷蒙-魯維爾問道,他已經在用人身後出現了。

“我來是想找檢察長先生談一談。”這個男人解釋着。他的不安正在每分鐘地加劇。

“請進。”魯維爾說,“我是薩拉紮先生的特别秘書。他對我是——不保密的。您可以放心地把您的來訪目的告訴我。”

“這是……”

這個男人,十分明顯地,在猶豫着。

“我想還是下次再來吧。”他聲明道,同時一隻手已經伸向了門把手,“隻是我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好。”

“好吧。”魯維爾通融地說,“請在這兒等我一下。我去通報一下檢察長先生。您叫什麼名宇?”

“馬古蘭……勒内-馬古蘭。”

獨自一人呆着時,這個人仔細地看了看前廳,然後又走到客廳的門口。他看家具、油畫,而且顯得很有興趣。當他聽到秘書的腳步聲後,又匆匆忙忙地回到了靠進門處的座位上。

“檢察長先生答應給您五分鐘時問。請走這邊。”

魯維爾把馬古蘭帶進了法官的工作問。

“請坐,馬古蘭先生。我還要簽幾份檔案,之後我就跟您談。”

馬古蘭惶恐不安,坐在扶手椅的邊上,迅速地用眼睛别覽了一下房間,而當他看到薩拉紮夫人的畫像時,他抖了起來。檢察長放下了筆杆。

“很好,我聽您說。”

馬古蘭已經不知道該從何處開始了。

“說吧!”

“我聽說……”

“啊!您是對獎賞感興趣吧!是不是?您知道一些事情。”

“是的。既有獎金,還有許諾。”

為了不讓手抖得太厲害,檢察長抓起了裁紙刀。

“您是‘爪子’的人?”他低聲問道。

“答應的事情總會兌現的。如果您的情報很有價值,就不會對您提出起訴,您就會領到您應得的錢。”

“那我向您解釋一下。”馬古蘭說,“首先,我不在場,當他們劫持……”

他用大拇指指了指身後的人物畫像。

“好啦,好啦。”檢察長說,“您是清白的,我敢肯定這一點。”

馬古蘭并沒有體味出話語中的譏諷。他越來越緊張,他準備做為證詞的話又接着冒了出來。

“我,”他繼續道,“我是當司機的。那麼,您明白,我知道此事,但未親手幹。今天,譬如說……他們抓了一個我們内部的小夥子,名叫塞巴斯蒂安-格呂茲……據說他叛變了。他是躲到埃佩農去了,在一個老婦人家……我把車停在小路上,就在房後,我在那裡等。我并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總之,我的同伴們,他們帶回了昏迷中的塞巴斯蒂安,然後把他帶到了一個十分寂靜的地方……請您允許我給您畫一張圖……”

已經稍許放下心了,他站起身來,抓過寫字台上的一本記事簿和一支鉛筆,然後開始畫起線條和叉叉。

“這裡是芒特一拉一約裡……這裡,是通往韋托耶的一條路……請原諒,我畫得太糟糕了……在聖馬丁-拉-加雷納前面不遠的地方,有一條岔路,在右邊……您沿着它前行,沿着樹林子,您就來到了一幢老的狩獵樓房。您不會弄錯的,在這個地方隻有這一幢。它已經半坍塌了。在樓房後面,您會看到一條小路。三四百米遠處,您會看到一大片地的圍牆……一個城堡……從來沒有人去過那個地方……”

“這就是團夥的巢穴嗎?”

“是的。這是……可是,不,在這兒,他們明天晚上要開會,從十點鐘開始。”

馬古蘭重又坐下,輕松了許多。

“您看,老闆……對不起,檢察長先生。我想,我應該得到我的錢了吧。我甚至可以給您提供其它的細節。塞巴斯蒂安被關在了一個‘診所’裡。他們是這樣稱呼那些特别的房間的。在一樓,在圖書室和配膳室中間……這是一間手術室,在我們中的某個人受傷時用的。頭領總是想得十分周到。您知道為什麼把他關在這個地方嗎?”

“噫,我猜。”檢察長做出不耐煩的樣子說道,“他們想折磨他而警戒别的人。”

“正是的!可是我,我卻受不住了。我不是唱詩班的孩子,對吧。但我也不是一個野蠻人。有了獎金,我打算逃到瑞士去,然後在那兒買個小商店。無人看見也無人知道!”

“您還能給我畫張房子的草圖吧!”

“很容易。”

“您穿過花園。它很大。然後就是台階和大門。在左邊一側,有一條仆人們進出的門,後面是配膳室的門。在一樓,還有餐廳和一間大客廳,然後是圖書室和診所。但是所有的地方都要注意:它豪華得像是一個博物館。我敢打賭,裡面還有吸煙室和撞球室呢。上面,我不知道有多少間房。”

“有多少人呢?”

“我也不知道。我們沒有碰見任何人。指揮我們的那個人有栅欄門和大門的鑰匙,而且他是直接把我們帶到診所去的。然後,我們在配膳室裡好好喝了一頓。好啦,我對您是竹筒倒豆子……那麼,請您,支票……”

“我隻有一句話。”法官生硬地說,“您隻能在我們驗證了您的情報的真實後才能拿錢。”

“還有一件事……”

“是什麼事?”

“我想到了我的生命。從現在開始,它就不值錢了。”

“您将在警署的保護之下。您認為這樣可以嗎?”

“很好。”

“随您到什麼地方去,總有人陪着您。”

“我走出這裡時就會有人陪嗎?”

“是的。請聽我說。您順着用人走的樓梯和走廊下去,您就會一直走到蒙索街。您再走到庫賽爾街,順這條街一直走到奧斯曼大道。預防措施早已安排好了,我向您保證,這麼短的路程,您不會有任何危險的。走過大道的拐彎處,您會看到在您左手邊有一家書店。離這家書店兩步路的地方停着一輛德-弟戎-布東牌黑轎車。您能認出它來吧?”

“噢!這很容易。”

“您坐進去。有兩名警探在等着您,他們知道内情。自最終決定公布于衆之日起,我已經下達了指令,他們常呆在那裡值班。我一直在擔心會接待‘爪子’的某個成員來訪的。”

“然後呢?”

“他們會把您帶到警察總署去,您在那裡可以得到一個舒适的房間和一個看守。如果一切進展順利,您将得到您的錢……說定就在後天。”

檢察長按了一下鈴,馬上,随身男仆出現了。

“把這位先生帶走。”法官冷冰冰地說。

然後,他用手指威脅着還沒有走遠的馬古蘭。

“我不希望您,”他繼續說,“再在我的面前出現。現在趕快消失吧。”

馬古蘭匆匆逃了出來。當他來到蒙索街時,他十分不安地觀察着身邊。街上看不出任何危險。于是,他大步走着,來到奧斯曼大道的拐角處。同時,他馬上看到了汽車。是德-弟戎-布東車嗎?雖然他斷定是,但他也不是分辨得很清楚的,因為車牌子太多了。一個人伏在方向盤上,悠閑地吸着煙鬥。另一個人被展開的報紙遮住了一大半。馬古蘭走上前,敲了敲駕駛員一側的車窗。後者把車門打開了一條縫。

“什麼事?”他傲慢地問道。

“我是……從檢察長那兒來的。”

“不太早了點嗎。”另一位低聲抱怨着,“上車吧。”

還有第三個警探在後座上,他移動一下身子給馬古蘭讓座位,同時,在汽車啟動後,要馬古蘭伸開雙臂。他以一種職業的熟練,快速地摸了摸他所有的口袋。

“沒有武器。”他對合上報紙的那個人說。

長久以來第一次,馬古蘭感到了心裡真的安定下來了。結束啦,冒險的生活、驚恐不安、挨打和無休止的提心吊膽。他已經站到了資産階級一邊了,現在,他富有了。

汽車朝下開出了奧斯曼大道,駛進了法耶特街。

“這是一條學生走的路。”他心緒極佳地評述着。

他的同伴們不作回答。汽車距法院大道越來越遠了。

“我們不是去警署嗎?可是檢察長親口告訴我……”

“你的檢察長,他并不都知道。”

馬古蘭的臉色變得灰白了。

“你們是什麼人?”他咕哝着。

“是朋友。”他身邊的人冷笑着說。

馬古蘭抓住車門把手,接着就不動了。因為坐在司機旁的那個人轉過身來,用手槍逼住了他。

“别亂來。”他指令着。

馬古蘭癱下去了。眼看就要成功了,卻……

“這是個誤會。我向你們保證,這是一場誤會。”

“你去跟頭領解釋去吧。”

“你們是……你們是……的人。可是我從沒見到過你們。”

“這說明你并不都認識。”

馬古蘭用發狂的目光看着被夜晚的燈光照得通亮的街道。要想得救,近在咫尺。

“聽着,”他說,“總有辦法解決好的……我們一起分這筆獎金……每個人五萬……甚至我拿兩萬就滿足了……不行?”

另三個匪徒緊閉嘴巴。

“你們想全都要?”馬古蘭絕望地喃喃着,“同意。我全都讓給你們,隻要我……”

“你到底跟他說了些什麼,跟那個憲兵?”

“沒有……都是些無關緊要的東西。”

“譬如?”

“好吧……我告訴了他我們最後呆過的地方:‘花花公子’地窖。因為它已經沒用了。”

“撒謊!”

這個人給司機一個手勢,汽車馬上停了下來。馬古蘭感到奇怪,把頭伸向前面,結果輕輕地碰到了他迎面的座位後背上。他感到了手腕上有針刺的尖痛感,他掙紮着,與直升到心髒的麻痹抗争着。他馬上就要睡過去了……他會被送去……診所……診所。

他的腦袋歪到了肩上。

亞森-羅平沒有長時間地陷入沉思之中。敵人肯定在策劃一次反擊,甚至他自己也這麼盼望着。隻是他老在窺視着馬德萊娜-費雷爾這一邊。頭領很清楚羅平的弱點,一定會采取所有的防範措施。她肯定處于嚴密的監視之下。把搜尋工作轉向她,這将會再一次地碰壁。剩下的就是樊尚-薩拉紮周圍的人了。如果這個人還沒有不謹慎地辭去職務的話,也還有可能召集警署的所有力量,而且會很快達到目的。

羅平馬上起身,開始把自己裝扮成貝什羅公證員。“最理想的是,”他一面貼着頰髯,一面想,“我來取代他,我自己成為檢察長……如果能夠調動警署的力量,那該多美呀!我并不應該是檢察長,而應該是警署的頭頭!嘿!嘿,為什麼不呢?……我自己任命自己。以法律的名義,羅平,我向您……還是嚴肅一點兒吧,牲口。現在,你要馬上去這個顯赫人物的家,叫他收回辭職的打算,因為他做為法官對你太有利了。在等着取代他時,讓他聘你做第三個秘書……”

他注視自己的身影,好像有點駝背,而且也變得不靈活了。他是貝什羅公證員。五分鐘後,當他在檢察長的門前準備下車時,看到雷蒙-魯維爾走了出來。一盞路燈把他照得清清楚楚,魯維爾顯得非常不安和沖動。走了幾步之後,他在人行道旁站了下來,觀察着四周。他的樣子像在找計程車。失望之後,他朝大道上走去。好奇心令羅平完全清醒了,他決定放棄這次拜訪,去跟蹤他。魯維爾的慌亂表情說明了什麼問題?秘書如此匆匆忙忙,是想去什麼地方呢?

大街上也沒有計程車。這正是商店裡人頭攢動的時候。這時候一輛出租馬車都會同時被許多人争來喊去。魯維爾沒有堅持。一輛有軌電車慢騰騰地開了過來。他在電車行進之中登了上去。羅平開着門跟在後面,并始終保持着合理的距離。維利耶、羅馬、克利希……大街上的人越來越擁擠不堪了:電車隻得減速行駛,羅平向前靠了靠。要跟蹤他到什麼地方呢?電車穿過了布朗什廣場。在皮加爾過後不久,它在聚集的人群前停了下來。如果魯維爾下車,再步行的話,羅平肯定就會在人群中找不到他了。他盡管把身子探出車門,但是看到的隻是後背和踮起腳尖跑動着的好奇的人們。電車駕駛員徒勞無益地搖着鈴子。終于,車子又動了起來,羅平又慢慢地跟上去。一名巡警鑽到了聚集的人群前面。羅平從一輛裝滿大桶的平闆車旁開了過去。馬摔倒在地,盡管有吆喝聲和趕車人的皮鞭聲啪啪作響,但是它站不起來。它的前腿已經失去控制,它擡起圓睜着狂怒眼睛的頭,鐵掌把道牙子劃出了火星。羅平不願看這種場面。牲口的痛苦掙紮令他心中十分難受。但是他根本就沒有時間去表示同情。他惦記的是魯維爾是否仍在電車——裡面。

羅平加速了,好像是要超車的架式,然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秘書還在車裡,看得出他就坐在窗旁,閉着雙眼,好像在想着什麼事。這次的旅行讓羅平越來越感到不安。他們到了夏佩爾大道,仍在黑暗之中,羅平很快遇到了一個點路燈的人。他正在一盞盞地點燃瓦斯路燈,長竿子扛在肩上,把路燈上方的、朵朵藍色花朵留在了身後。

聖馬丁運河很快映出了它那條路上的反光。就在這時,魯維爾趁着電車速度減慢,跳了下來。他借着沖力跑過去,上了一輛馬上要駛進阿爾芒涅街的小公共汽車。羅平馬上朝斜向拐過去。速度加大了,整個車子的車況都很好。羅平很難想象這麼潇灑的樊尚.薩拉紮的秘書會住在一個以小公共汽車為交通工具的偏僻地方。那麼他去什麼地方呢?他跟誰有約會呢?這個人越來越可疑了。

進到烏爾克高街時,路障已經關上了。一陣鈴聲在夜裡,在某個地方響了起來。如果魯維爾決定下車穿過鐵路的話,羅平也就不得不驅車尾随他。但是他沒有太擔心,因為貨車開過來了,又在一團煙霧中慢慢地開過去了。尾車走遠了,它的方位燈投到鐵軌上一片紅色的光。羅平踩着刹車,不耐煩地用手指敲着方向盤。路障終于打開了,小公共汽車向前開去。它很快就穿過了貝斯蒂歐大市場的栅欄門。無疑魯維爾要在邦丹門下車了。

可是小公共汽車到了入市稅征收處,停下來讓海關官員們上車,而魯維爾始終未露面。這是什麼意思?他還要走很遠的路?他是否發現被跟蹤了?羅平沒有時間再去做其他的假設,因為魯維爾突然下了車。然後繼續朝巴黎舊城牆的遺址方向前進。好在還有一些車子在行駛,羅平的車子才沒有引起秘書的懷疑。他走得很快,并沒有回頭看。也許他急于要穿過這個恐怖的地方。這些遺址的邊坡都翻起來了,到處如此,黑乎乎的、堆堆的,非常吓人。在溝的另一側,是一大片菜園子和幾處木闆搭起的簡陋小屋。郊區就是從這裡開始的。這就像是一塊陌生的土地,充滿了危險。最慎重的辦法是丢下汽車,因為在這塊靜寂的荒地上,馬達的聲音會顯得太響。羅平把它停在一條昏暗的街上,魯維爾就是從那裡消失的。不過他總能聽到他的腳步聲,為了追上他的獵物,他緊跑了幾步。

天空放晴了,巴黎之光很遠地散發的暗光能讓人不太吃力地辨識方向。魯維爾的身影突然消失了。羅平來到了呈昏暗隧道形的門廊處,它通向裡面的一個院子。房子可能就是舊時的驿站。荒蕪、沉寂。羅平沿着牆邊朝前走,同時側耳細聽着。他的手到處可以觸摸到澆注在牆上的大環,過去人們就是把馬拴在這些大環上的。他來到了這棟房子的主體前面,發現了第二個門廊,它正對着第一個門廊,穿過它,便來到了一條狹街口,它被遠處的一盞煤汽燈照得若明若暗的。

在這個他很少來過的街區,他感到徹底迷糊了,但他斷定現在走的路是對的。既然魯維爾如此細心地想不顯蹤迹,那就說明他肯定是這個團夥的人。秘書在前面走得比較遠了,但總是在他的視野之内,他那比較清晰的影子落在了比較清亮的街面上。羅平加快了步子。這一夜間的散步不會再持續很長時間了。塞巴斯蒂安應該就被關在那裡,魯維爾也正是要去他那裡,也許是要進行最後一次審訊。“好啦!”羅平在想,“機會又來了!”他如果帶了武器的話,心裡肯定會更踏實:遺憾得很,他并沒有想到帶着手槍去找樊尚-薩拉紮談話會更好一些。

這條街有個拐彎。一棟破得不得不用大厚木闆支撐的房子就坐落在拐角的地方。而且隻有一條保養得很差的路通向菜地和荒野。魯維爾肯定是走進了這棟房子。羅平疑慮重重地審視了一下現場。房子的兩側圍着破舊的鐵絲網,它直接接着一張大開的門。一扇門上挂着一塊木闆,木闆上的字已經被塗抹得若隐若現。羅平辨認出是:花場堆棧。

他穿過大門,于是發現在左側,有一間貨棚。他走到近前,為的是始終躲在陰影之中。貨棚裡有一輛小推車,車轅高高地豎起,還有一輛停在那裡的卡車。在遠一點的地方,靠牆倚放着一些舊輪胎。貨棚之後,又是一間空蕩蕩的車庫。而在空地的盡頭,是一排二層樓的建築。可能是舊的馬廄。羅平繼續觀察着,而且三跳兩跳地穿過了這棟建築物前的空曠地帶。他差一點咒罵起來。

一輛汽車正停在那裡,他馬上就認出了車牌。這是一輛德-弟戎-布東車。他絕不會認錯的。他剛剛發現了“爪子”的一個聚會地點。塞巴斯蒂安就是被關在這裡的。他繞汽車轉了一圈,又發現了勾劃出一扇門的上部一角的一絲光線。他無法把耳朵貼到縫隙處,因為它處的位置太高了。他又朝前走了走。這個地方散發着濃重的幹草和馬糞味。猜測是正确的。确實是舊馬廄。那麼,羅平曾經以為是二樓的地方也就隻能是長長的貯存幹草的頂層了。怎麼爬到上面去呢?“說到閣樓,自然就會想到樓梯。”羅平在想,“如果我在某個地方找不到樓梯的話,那才有鬼呢。”

他一直搜查到這棟房子的盡頭,如同他的冒險生涯中時常出現的那樣,他總是可以把他在某一特定時刻急需的東西弄到手的。樓梯就在那裡,靠着牆,平躺在地上。他馬上把它抓到手,豎起來,靠在他認為最靠近窗戶的地方,在陰影之中。他輕巧地爬上去。他正好選中位置。窗戶根本沒有關,他隻需跨過窗台就行了。一進去,他馬上就緊張起來,但很快又放心了。他打擾了老鼠們。他劃燃一根火柴,然後把它舉得高高的。跳動的火焰使他看清了地上鋪着的幹草碎屑和遠遠地瞪着他看的紅紅的小眼睛。他慢慢地朝前探着腳走去,一步步如履薄冰。但是樓闆很結實,幾乎聽不到什麼響聲。老鼠發出的聲響壓過了他弄出的響聲。

閣樓(幹草倉)占據了這棟建築物的整個上層。他于是可以自由自在地走到召開會議的地方的上面。随着羅平的不斷走近,他越來越清晰地聽到說話聲。他又劃燃一根火柴,辨認出一扇翻闆活門的輪廓。他跪了下來。翻闆活門上的插栓早就全都拔掉了,螺絲孔為他朝下看提供了極大的友善。羅平,十分小心謹慎地趴在地上,觀察起來。

在他的正下方,他看到有四個人。他看得不很清楚。因為他的目光是垂直向下的,他隻能看到他們的腦袋和腳。但是他還是輕易地認出了魯維爾。在地上,一個手被反綁在身後的男人橫躺在那裡。一盞馬燈就放在他的身旁,羅平從來沒見過此人。

那麼塞巴斯蒂安在哪兒呢?

他們難道已經把他殺了?他徒勞無益地想擴大自己的視野。一個十分重要的死角遮住了馬廄的一個部分,不過那裡應該還有一盞燈,因為地面被斜光照得很亮。汗水流滿了他的臉頰。怎麼行動呢?猛地掀開翻闆活門?跳到他們中間去?可是他們有四個人呀。出其不意會有效果,那是當然的啦。在他跳下去時,他可以把其中一人解除戰鬥力,甚至倆人。可是其他的人還是來得及拿起武器的。最好還是等待。

其中一人朝俘虜的肋骨踢了一腳。

“喂,馬古蘭?還要裝啞巴嗎?”

然後,他朝秘書轉過身來。

“好在您在這兒,雷蒙先生。您沒能聽到他對薩拉紮說的東西,實在太遺憾了。”

“這沒有什麼妨礙。”魯維爾說,“要緊的是他已經幹了壞事。”

“您認為他說了明天晚上的會議嗎?”

“我不知道……最好讓他都說出來。”

“我們,”團夥中的另一個人說,“并不知道什麼要緊的事。我們隻是像往常那樣接到通知;您知道,電話裡的聲音……‘你們守在書店前,在奧斯曼大道和古塞爾街的拐角處……’總之,有人給我們下達指令,我們就趕到了……最好的做法,是現在就通知頭領。”

“我原以為會在這裡碰見他的。”魯維爾說,“當我認出馬古蘭之後,我馬上就想到要出來。隻是當時手頭有一件急需處理的事走不開,再說薩拉紮也不好商量。我一能脫身就出來了。”

“我們不需要頭領就能讓他開口說話。”直到現在還沒說一句話的人也插進來說,“我來負責他。”

他離開了羅平的視野,但後者馬上聽到了一種奇怪的聲音,一種持續的吹氣聲,與此同時,黃色的反射光在地面上移動着。魯維爾俯身對着俘虜,把他翻轉過來,背朝下地躺在那裡。馬古蘭由于驚吓臉色大變,在燈光下顯得完全變了樣。

“聽着,馬古蘭……别裝傻。說!您是無法堅持住的,對吧?獎金太具誘惑力了。”

“不。不是這樣……我向您保證。”

“那你為什麼去找檢察長呢?”

“一次友好的探視,正好路過。這是很自然的。”三個人中最高大的那位譏諷道,“算啦,雷蒙先生。這個蠢家夥撒謊就像呼吸一樣。隻是他忘記告訴您了,是他答應與我們共享這筆獎金的,當他在汽車裡明白過來時,他也感到後悔莫及了。”

“好呀!好呀!”

“這說明他确信可以拿到獎金啦。”

令羅平困惑不解的這種吹氣聲使氣氛更加緊張,一束可怕的藍光沿着牆走過來了。

“既然他确信可以拿到獎金,”這個匪徒說道,“那就說明他已經把我們出賣了。”

馬古蘭搖晃了一下。他看到某些羅平無法看到的東西。他在扭動着,似乎是想要坐起身來。

“不,不。”他含混不清地咕哝着,“别這樣……我向你們解釋。”

“現在還為時不晚。”魯維爾說。

“确實……我明白了,我沒通知任何人就行動是錯誤的。但是我認為這筆獎金,是一個惡作劇……于是,我裝做又想說出來,又要得到确切保證的樣子……我是否可以受到保護?由誰來保護?以及怎麼支付我?……于是我提出要想一想。這很正常,難道不對嗎?”

“騙人,雷蒙先生。他原來還相信我們會把他送到警察總署去呢……過來!”

他對羅平無法看到的那個人說。于是後者走上前來。他端着一支呼呼噴着紅火苗的焊槍。馬古蘭抖了起來。

“等一下。”魯維爾說,“你想跟便衣警探們做一筆生意嗎?”

“天呀!你們替我想一想。薩拉紮剛剛向我解釋過。我應該在奧斯曼大道的拐角處見到一部汽車……”

“确實很對。”大個子喊了起來,“一共有兩部車于。隻是另外一輛稍遠一點,在後面。而關于這一點,你的檢察長是無法知道的。”

魯維爾俯身向前。

“蠢貨。”他說,“我看你肯定說了,因為你承認薩拉紮要保護你嘛。”

他閃過一邊,手裡端着焊槍的那個人走到馬古蘭跟前。

“從哪兒開始?”他問,“先來一隻腳,怎麼樣?”

馬古蘭縮成一團,發出了一陣令羅平毛骨悚然的嚎叫。

“要你這麼蠢!”魯維爾說,“把他的鞋脫下來!”

匪徒們猛地沖向他們的同夥,盡管他不停地又蹬又踢,還是脫下了他的鞋和襪子。

“抓住他。”應該是行刑的那個人指令道。

他稍許向後退了退,用焊槍瞄準着。馬古蘭的**裸的雙腳像受驚吓的動物一樣不停地踢蹬着。

“你感到熱度了吧,啊?”行刑者問道,“我向前進一點……哈,哈!你又開始抖起來了。這很癢吧……!再近一點。”

馬古蘭猛地一動,差一點把用盡全力壓在他身上的那個人弄翻下去。

“說!”魯維爾指令道。

“千萬别說。”羅平在暗自企盼着,“我不知道你跟檢察長說了些什麼,可是,如果你吐露出來的話,全體團夥成員就會四處逃散,以等待另外的時機了。”

“快點!”魯維爾又說。

“鼓起勇氣。”羅平在想,“千萬咬緊牙!”

火焰現在距馬古蘭的右腳不到一米距離,腳趾已經十分可怕地收縮了。

“你告訴他名字了吧?”魯維爾繼續問道。

“住手!”馬古蘭喊道。聲音完全變了。

“先回答。”

“沒有……我保證沒有。”

“那麼,你都跟他說了些什麼?”

馬古蘭一動不動地呆着。

“我想他肯定完蛋了。”坐在他肩上的那個人喃喃道。

魯維爾做了一個手勢;行刑的人關掉了火焰,摸了摸燒焦的腳。

“他虛張聲勢。”他說,“就為了這幾個小水泡,總不至于這麼拼死地喊叫吧。”

“把他弄醒。”魯維爾指令道。

幾個耳光打得馬古蘭搖來晃去,他睜開雙眼,失去理智地轉過頭來。他又認出了拷打他的這些人,于是痛苦地歎了口氣。

“寶貝。”手裡拿着焊槍的人說,“好一些了嗎?……你有屁就放,要麼我就接着來。”

于是他又把焊槍點燃。

“我問你都跟他說了些什麼。”魯維爾繼續審問道,“我在等着回答。”

羅平十分憐憫這位可憐的人,同時又很欽佩他的耐力。可是馬古蘭是否能堅持很久?如果他敗下陣來,那麼塞巴斯蒂安的末日也就到了。我們或許能夠找到他,但那将會太遲了。“爪子”們肯定會在四處逃散之前先結果了他。

“給點喝的。”馬古蘭咕哝着。

“等會兒……在你全盤招供出來之後。”

“你們不會殺了我吧?”

“保證。”

“我說的并不多。”

“啊,馬古蘭!”羅平失望地想,“你真讓我失望。”

可憐人的恐懼是十分明顯的。他快要暈倒了,快要第二次地背叛自己了。他的死足可以警戒其他人。再不會有人敢對獎金感興趣了。這一場遊戲也就輸掉了。

“我盡量試着少說一點。”馬古蘭糾正道,“不過你們也知道,檢察長是個什麼人……”

“不。我們不知道。”其中一位譏諷道。

“他是能夠巧妙地套問别人話的人。我,我去是告訴他我們在布朗什街的聚會點的……那又有什麼妨害呢,因為我們已經放棄了這個地方……我好渴呀。”

焊槍的火苗又呼呼地響了起來。

“雷蒙先生,”行刑的人說,“他在嘲弄我們。”

“沒有。”馬古蘭喊道,“我求求你們了……好啦……我說我們明天晚上會在城堡聚會……這是真的……他逼迫我……我隻得把它的方位告訴他。不過我說的含糊其辭。”

一個拷問者給了他臉上一巴掌。

“不對。像你這樣的人,你肯定會在地圖上給他指出方位的。馬賽爾,讓他熱一下……在臉上……”

“救命呀。”馬古蘭嚎叫起來。

羅平緊握雙拳。他的無能為力使自己十分難受。如果他手裡有支槍,他會毫不猶豫地沖上去的。他會殺掉馬古蘭,讓他所受的極刑盡快結束。他也會随後把他們打倒,決不手軟、留情。汗水已經流進了他的眼裡。他用衣袖抹了抹,繼續進行觀察。馬古蘭嗚咽着。

“是的,是的。”他繼續說道,“我把地點告訴他了。”

“你告訴他所有的人都去嗎?”

“是的……是為了塞巴斯蒂安的事。”

“總之,你都告訴他了。馬賽爾,燒他!”

叫馬賽爾的人重新調整了火苗,然後走到最佳位置。

“把手拿開。”他說,“它們會被燒熔的!”

馬古蘭上身可怕地抖動起來,然後全身像牽線活動的木偶一樣蜷縮起來。

“跟這樣的家夥是沒法幹的。”馬賽爾抱怨着,“你們把他拉直。”

魯維爾遲疑了一下。他朝馬古蘭俯下身去,翻開了他的一隻眼睑。

“他死了。”他說,“他的心髒抛棄了他。情緒……”

羅平徹底地松了一口氣,把額頭靠在了地闆上。他真的控制不住自己了。底下,幾個人七嘴八舌地說着。馬賽爾關掉了他的焊槍。一種鋼材加熱後的混合熱氣味直沖閣樓幹草房。

“真的,我告訴你們,他已經死了。”魯維爾認定道。

“好啦!”馬賽爾喊道,“那麼,你在幹什麼呢?”

羅平又把眼睛貼到孔上去看。馬賽爾正在對他的一個同夥問道,後者正在搜死者的身,還把衣袋裡的東西都掏了出來。

“最好什麼東西也别留在他的身上。”另一位強調着,“誰想要他的錢包?……他的手表呢?我能留下它嗎,雷蒙先生?”

他把從死者身上搜到的所有東西都攤在石頭上。四個人的背影遮住了這可悲的清點工作。他們像雌狗一樣地亂竄亂動着。魯維爾是第一個站起身來的。

“我在想首領是否會同意。”他提醒着。

“我們這樣做,完全是出于謹慎。”馬賽爾說,“有時人們都覺得他……我不知道,我……一個好奇的人……這裡絕不會有人來的,但也要防備萬一……是以,像這樣,手裡沒有東西,衣袋裡沒有東西,那要驗證他的身份就不容易了。”

“盡管如此,”魯維爾接着說,“還是要把他埋起來。”

另外三個人反對着。他們認為這一天已經很辛苦了。

“那麼,用什麼幹呢?”馬賽爾提出作為反對的理由,“埋在哪裡?我們總不能把馬廄的地闆掀開吧?”

“不。”魯維爾說,“是在房子的另一頭,那裡有個地窖。地面是用土夯實的。如果在車庫裡找不到挖土的東西,那就真的麻煩了。您能去看一看嗎,路易?”

羅平聽到門響了一下。現在或許是行動的時候,像進行最後的審判一樣猛地撲向他們。

“您要知道,”馬賽爾大喊着,“都快九點了。我們得幾點去吃晚飯呀!”

“三個人幹,很快會挖好這個坑的,”魯維爾堅持道。

“三個人?”馬賽爾反駁道,“為什麼不是四個人呢?”

“因為我得去打電話。在這個鐘點,莫朗東正好在家。他會想辦法通知首領的。這是他的任務。”

羅平大腦快速轉着。敵人将會處于一種劣勢:三個人在地窖裡挖坑,第四個人是孤身一人了。時機變得對他有利了。他小心地借助一隻膝蓋支起身子,抓起粘到地闆上的一撮毛發,這是他的一側頰髯脫落了。他踮起腳尖,重新穿過閣樓幹草庫,徑直向窗角走過去。路易的馬燈在長長的車庫裡穿來穿去,他迅捷地滑下了梯子,縮身躲進了牆影裡。路易發現了他要找的東西:兩把鎬和一把鐵鍁。抖動工具時發出了反光。他又回到了馬廄,羅平聽到了滿意的歡呼聲。這群匪徒那麼自信,認為他們的周圍沒有人,他們甚至都不想把聲音放小一點。

羅平先把樓梯放回原處,然後走到房角處躲了起來。他不再猶豫了。他沒有其它選擇。現在,為了阻止他們通知頭領,他要不惜一切代價,壓制住這四個人。隻有這樣,第二天的會議才會如期舉行。

行動在即,令他渾身肌肉由于受刺激而戰栗。他又最後一次研究了現場,完善着攻擊的方案。魯維爾肯定會去德-弟戎-布東車旁,他是想要盡快離開的。那麼最好是去那裡等他。羅平行動了,始終不離開黑暗地帶,他在院子裡轉了一圈。他在對手從馬廄出來時停了下來。馬賽爾走在前頭,拿着工具,提着馬燈。路易和另一個壞家夥擡着屍體,一個人抓着肩膀,另一個人抓着雙腳。而魯維爾走在最後面,手裡搖晃着第二盞馬燈。送葬的隊伍穿過整個馬廄,在閣樓的窗戶下面消失了。這正是羅平原來豎起樓梯的地方。

“勇敢一點,我的小羔羊們。”羅平在想,“好好幹。亞森在關照着你們!”

他直接朝汽車走去,然後躲在後座,不出聲地把車門關上。他能夠從汽車後窗随心所欲地觀察院子。現在隻需等着了。魯維爾,急着要打電話給他同夥莫朗東,因為他負責與頭領的聯絡,他很快就會來的。

幾分鐘過後,他真的露面了。他點燃一支煙,然後雙手插在口袋裡朝汽車走過來。羅平俯伏在司機座位後面。另一位,絲毫也不懷疑,坐到方向盤後面調整着油門。他在擺弄着搖桿確定在操起起動搖桿前車況良好。這時,兩隻大手掐住了他的喉嚨,兩個大拇指按住了他的頸動脈。他馬上就窒息了。他稍微掙紮了一下,然後雙手無力地垂了下來。眼看他就不省人事了,羅平松了一下手。

“給先生一點空氣!這個地方真熱得要死!”

魯維爾喘息着。

“大口吸氣。”羅平建議着,“你知道,埃貝爾的方法……對,深呼吸……啊!别動,不然的話……”

他重又在秘書的脖子上用力。

“你看到了。拇指稍微用一下力,我就會像掐死一隻雞一樣地把你掐死。請你原諒:我沒有随身帶一隻焊槍。隻有一雙手。不必擔心弄髒它們,對吧?……好!……那麼,好啦,現在我不開玩笑了。你們要聚會的那個城堡叫什麼名字?……”

“它沒有名字。”魯維爾喘息着說。

“不對!”

羅平的手指又可怕地合攏了。魯維爾發出了嘶啞的喘息聲。

“名字?”

“松開……松開我……瓦爾博茲城堡……”

“這很好。那麼,你的這座城堡在什麼地方?”

“在塞納-瓦茲……在聖馬丁-加萊附近……那裡有一片森林……”

“輕一點!别做讓人懷疑的動作,我的小寶貝……你們的會議在幾點鐘?”

“明天晚上,九點鐘。”

“這足夠了!……唉,這麼交談該有多好呀,毫無保留地?……都會有什麼人?”

“所有有空的人。”

“頭領,自然也到場啦。”

“一共有多少人?”

“十二個人左右。”

“這次會議的議題?”

“格呂茲……要對他進行審判。”

“值得一看!”

突然的憤怒使羅平的雙手收縮起來。魯維爾嘴巴大張着,舌頭吐了出來。羅平放開他,走出汽車外,然後把他從座位上拖出來。猛地一下,他把他的手放到背後,抓着他的衣領。

“站好,孬種!如果你想叫喊的話,我就先弄斷你的手。走!”

魯維爾兩腿不停地抖動着,先邁出了第一步,然後是又一步。

“咱們去找你的那些同夥。”羅平宣布道。

他們慢慢地朝那三個匪徒幹活的地方走去。

“告訴我。”羅平說,“這裡曾是一間馬廄吧?”

“是的,但是它已經改建成馬具房了。人們把馬具放在這兒。”

“下面是否有個地窖……”

“是的。正是在那兒……”

“明白了。往前走。”

他們聽到了沉重的響聲。挖坑的正在吃力地幹着。在馬具房門口,羅平瞥了一眼裡面的情況。一盞風燈放在地上,就在敞開的翻闆活門的旁邊,照亮了一條陡直的樓梯的最下面的幾級台階。再也找不到比這更理想的陷阱了。羅平用肘推了一下,讓他的俘虜往前走。他看到了躺在地上的馬古蘭的一部分屍體和一個正在用鐵鍁忙碌着的苦力。

“你跳下去。”羅平在魯維爾的耳邊輕聲說道,“不過我要提醒你:這棟房子經不住破壞。好啦!”

他突然推了一把秘書的腰部,後者失去了平衡,雙腳并攏着跳了下去。喊叫聲升了上來。羅平馬上把翻闆活門放下,把兩個結實的插栓插好。嘈雜聲大作,但是被禁锢在下面的人,卻在繼續瘋狂地幹着。很好,猛烈地敲打翻闆活門的聲音傳了出來,而且還升起了一陣陣的塵煙。

“用他們手中的鎬,”羅平在想,“他們還是能夠把它打穿的。我得設法找到個東西……”

他看了看四周,想找到某個重的東西,可是屋子裡面空蕩蕩的。“也許車庫裡會有?”他提着馬燈,到車庫裡去搜尋。手推車已經推不動了。裡面有一隻大桶,可惜是空的,是以非常輕。在盡頭,有一台鐵砧在閃光。他試圖舉起它來,結果連搬動一下都辦不到。在這種情況下,他看上了一個鎮壓器,就是人們常見的那種,它在田裡是由馬拉着滾動的。他站在轅架之問。但是白費力!“媽的!”他咒罵着,“我真的不如以前了。”好在他身邊有不少亂七八糟的東西。他找到一根撬棍,把它當做杠杆來用。隻一用力,這隻怪東西就動了起來。一點點地移動着,鎮壓器滾到了院裡,羅平高興地看到院子有點坡度。借助本身的力量,鎮壓器緩緩地移動着。隻需引導,為的是讓它不偏離方向地滾動。為了能使它滾進去,門是否夠寬?不管怎麼說,現在想讓這笨重的東西停下來已經太晚了。盡管羅平在努力,全力地靠在轅架上,試圖糾正着鎮壓器的方向,但它還是稍微傾斜地碰了馬具房的大門。随着一聲撞斷木頭的聲音,笨重的圓輥子在翻闆活門上停了下來,而且把門封得嚴嚴實實。下面的敲打聲随即停了下來。

羅平擦了擦滿是汗水的臉,以一種十分滿意的神情審視着自己的傑作。

“别動得太厲害,”他喊着,“你們弄不好會窒息的。”

回答他的是憤怒的吼叫和辱罵。羅平微笑着,用手帕擦着汗,然後把仍貼在左臉上的髯須揭下來,看了看表。夜還不太深,但是他也不能再耽擱了。他小步跑了一會兒,完全是為了開心。然後他在一條街的拐彎處停下來,辨認着街牌上面的字:七月十四日街。

“我現在想要的不是巴士底獄。”他想,“而是一杯泡沫豐富的啤酒。見鬼!我還能知道口渴!”

他找到自己的汽車,然後回了巴黎。在阿勒瑪涅街,他先喝了個夠,然後再打電話,隻是咖啡館太不起眼了,不一定有電話機。他很幸運地在另一間咖啡館裡找到了電話,而且找到了樊尚-薩拉紮。

“檢察長先生?……我是貝什羅公證員。”

“謝天謝地!”

“我有消息。”

“我也有。快來吧。我等您。”

羅平沒花時間回家換衣服。他直接來到了古塞爾街。是檢察長給他開的門。

“您是哪一位?”

羅平此時才發覺,沒有了頰髯,他變成了一副全新的面孔。

“拉烏爾-德-利美吉。”他說,“從前的公證員……我之是以要扮成貝什羅公證員,是因為我懷疑您的周圍……看來我真的對了。雷蒙-魯維爾,您的第一秘書,是跟這群匪徒一夥的。”

薩拉紮驚呆了,一動不動地呆在原地。

“魯維爾?”他重複着,“魯維爾?……這是決不可能的。”

他做了很大的努力才克制住自己。

“到我辦公室來吧。我一個人在。我們可以安安靜靜地談話。”

馬上,羅平提了一個問題,自從把魯維爾的事情揭露出來之後,這個問題又令他非常不舒服起來。

“檢察長先生,您是否已經提出辭職了?”

“是的。今天下午。我已經向您解釋過我做出這個決定的理由了。”

“真糟糕。那您不能再恢複原職嗎?”

“我不能這麼做,但主要是我不願意這麼做。我私人有仇要跟‘爪子’了結……”

他從抽屜裡取出一把符合規定的手槍,把它放在寫字台上的墊闆上。

“您想一想,我如果在職的話,我能有權自己去伸張正義嗎?沒有,絕對沒有……我隻得動用警力,而我們的敵人,通過他們擁有的手段,馬上就會知道的……而現在,我可以令他們大吃一驚,多虧了某個馬古蘭的證言……”

“瓦爾博茲城堡。”羅平打斷道,“在聖馬丁-加萊附近;明天,九點鐘……”

薩拉紮驚呆了,他皺了皺眉頭。

“馬古蘭已經死了。”羅平繼續說着,“至于您的秘書,他跟三個同夥被關在了一間地下室裡……”

“是這樣,先生……”

羅平直起身來,燈光直射到他那張剛毅的臉上。這是個年輕的,容易激動的人,他剛剛還在裝扮公證人呢。

“請相信我。”他十分堅定地說,“我本人也一樣,我也有個人恩怨要跟‘爪子’了結。”

于是他開始叙述自己與馬德萊娜-費雷爾約會後所遇到的事情。樊尚-薩拉紮十分驚訝地聽着他的叙述,他絲毫也不想掩飾自己的驚訝。當他講完後,有好長一段時間是沉寂的。

“所有這些都是您一個人幹的?”薩拉紮最終問道。“我向您保證……這太神奇了……祝賀您……如此堅定的精神……當然啦,我這方面從馬古蘭那裡了解到的東西跟您從我秘書那裡得到的完全一緻……啊!我向您保證,魯維爾會後悔辜負了我對他的信任的。”

他慢悠悠地用手擦了擦眼睛,然後以尖利的目光盯着他的對話人。

“我向您透露一下,德-利美吉先生……我已經決定獨自一人去那裡……是的,獨自一人,這是絕對的。但也許不會在親手把那個人殺死之前……您知道什麼是在一個人看來,不再有繼續活下去的理由嗎?”

“那麼,您明白為什麼我對死無所謂了……不過,聽了您說的話,我曾想過您的智慧所及……不,德-利美吉先生。像您這般剛毅的人,是不多見的……是以,我開始相信,我們,我們倆人,會有幸取勝的。”

“機會很小。”羅平說,“我們有條件出其不意。但是我堅持認為由有經驗的人參與的大規模的警事行動……算啦!我們盡力而為吧!”

樊尚在他妻子的畫像下面釘了一張區域地圖,而且用粗鉛筆标出了路線。他們過去研究它,并一同确定了最終方案。随後又确定了第二天的約會。他們現在距最終的交鋒隻有不到二十四小時的時間了。

九、匪巢

“就是這條路。”樊尚-薩拉紮說。

他們已經走過芒特有一刻多鐘了,現在他們發現了面前的聖馬丁-加萊的小村莊上的稀疏燈火。薩拉紮駕着他的車,踩了刹車,正在吃力地尋找着路邊的訓示牌。羅平,一個手指在地圖上指點着,印證着。

“那邊就是人們說的森林。這總不會錯的。”

他們拐進了蜿蜒在麥田間的狹窄的道路。羅平保持着沉默。像往常一樣,在采取重大行動之前,他避免考慮過于精細的東西。他将要進行的戰鬥是一個人對付五六個人。在過去還從來沒有過,他從未進行過如此不對等的戰鬥。是以,最明智的做法是不要過細地考慮它。到時候再看吧。

他們來到了森林邊,又沿着它走了一公裡多。薩拉紮把車開得很慢,因為天已經黑了下來,而且根本就不能亮車燈。他們在指定的地方發現了老的狩獵房子,而且馬上就看出了通往城堡的小路。

“我把汽車藏到樹林中。”薩拉紮說,“這棟房子後面有濃密的樹林。您先下車,然後給我帶路。”

羅平圍着這棟房子轉了一圈,還朝裡面瞥了一眼。沒有人躲在裡面。屋頂已經塌下來了。碎石、爛木頭鋪得滿地都是。壁爐卻神奇般地好像沒有被動過。羅平點亮手電筒,在車前面往後退着走,把它引到一片矮樹叢中。人們無論是從大道還是從小路上都看不到它了。

“一切都順利。”薩拉紮喃喃道。

他摸了摸又穿上身的風衣口袋,檢查着口袋裡的東西。

“我的手槍、子彈……手電筒……一把刀子……線團……”

羅平差一點聳肩膀。真是一個了不起的副手!他真要後悔不是一個人行動了。

“夠啦。”他打斷道,“我們肯定不會全部需要這些東西的。過來吧。别再說一句話!”

他走在前面,沒有一點聲響。漸漸地,他又變成了一個取得如此多勝利的狡猾和堅定的冒險者!他的同伴勉勉強強地跟在他後面。

“别走這麼快。”他喘着氣說,“我發覺我的功夫還很不到家……”

“噓!”

小路直通公園的圍牆。遠處的牆與星空相切,用來保護牆脊的碎玻璃瓶渣閃着令人恐懼的光。經驗告訴他,在這個看上去令人厭惡的圍牆上,肯定有為偷獵者所熟悉的缺口。确實,他們發現了一處,在幾百米遠處。那裡,在公園的邊緣,樹林也最濃密。圍牆塌落下來的土塊很容易攀援。兩個人越了過去,跳到了繁茂的草坪上,然後像幽靈般地繼續前行。

他們穿過一片濃密的烨樹和楊樹林後,看見了城堡。其實,這隻是一幢鄉村别墅,建于上個世紀。建築物的主體比較寬敞,側翼有一個小塔,前面有一個主要的小院子,有十多級台階連接配接着。正房好像沒有人住。沒有一絲光。沒有一點動靜。薩拉紮看了看自己的表。

“差十分九點。”他低聲說道,“我們應該看到車子呀。他們總不至于步行來吧。除非……”

羅平吃了一驚。

“決不可能。”他說,“沒有人能逃出地窖。沒有人能通知他們。”

他們繼續往前走,彎着腰,從一棵樹下走到另一棵樹下,好借助這最小的隐蔽。他們傭了好幾分鐘才走到院子的入口處。

建築物周圍的沉寂令人感受十分強烈。天色越來越黑了。任何一點光亮都會被覺察。城堡的濃重側影在天際被勾勒出來,天空中飄動着來自西方的雲。拂曉前就會下雨。

“我們繞一圈。”薩拉紮建議着,“通過公共道路的出入口往往都不保險。我想起一件事情來……”

但是羅平又跑開了,弓着背,随時準備躲閃着,他知道他們現在已經處在敵人的射程之中了。接連幾跳之後,他來到了左側的牆根,然後打手勢讓薩拉紮照他的樣子做。他們一個緊随另一個地沿着牆直走到房子的正面。

“别走台階。”薩拉紮喘息着說,“這真是荒唐。”

此時羅平已經從衣兜裡掏出一串樣式各異的小金屬杆。

“可是……這是開鎖的鈎子。”薩拉紮驚愕地說。

“噓:您很清楚我是一個很有辦法的人。在那兒等着我。”

他繞到台階前,開始登上台階。他越來越肯定,團夥已經撤走了。難道是一位過路人,被喊叫聲吸引過來,走去推開了滾子,把裡面的俘虜放出去了嗎?這種可能性很小,可是……

他本能地選了一根最好的開鎖鈎子,因為鎖舌總是在最開始撥弄時做出反應的。他把門推開一條手臂樣寬的縫,身子盡量地側倚在門上。沒有任何事情發生。于是,他用手電做了一個盡快的信号,薩拉紮跟了上來。

“我總覺得房子是空的。”他低聲咕哝着,“進去吧。”

他們手裡握着槍,走進了寬敞的大廳,他們的手電光束掃來掃去,照着各個部位,照見了綠色植物、鏡子、柱子。羅平趕緊占據了門口,發現在廳的盡頭有一個鋪着紅地毯的十分漂亮的樓梯。老式的家具無聲地環繞着他們,很凝重,又有點潮氣。空氣中有一股折下的花朵的香味和地闆蠟的味道。羅平小心地打開了身邊最近的一扇門,然後用手電轉着困地照了照裡面的牆壁。

“見鬼!”

他熄了手電,心在怦怦地跳。不!這是一個幻覺。或許是他沒看清楚。薩拉紮此時也走了過來。

“發生什麼事啦?”他低聲問道。

“什麼事情?……看吧!”

羅平再次打開手電筒,照向挂在牆上的圖畫。

“真漂亮!”薩拉紮贊歎道。

“什麼?漂亮!難道您真的不明白?……這裡,這是拉斐爾的《聖母瑪麗亞》……而那一幅,《伊卡爾的堕落》!這是《大運河》!……”

他從這一幅走向那一幅,漸漸地其他的圖畫也從黑暗中顯現出來……

它們閃着柔和的光,在變暗淡之前,羅平的眼裡留下了馬多納那令人着迷的臉孔畫像,這是一幅老人的側面像,是一個翹曲的側影。

“它們都在這兒……”他喃喃着……“岩柱的所有油畫。”

“怎麼!”

“啊,不用管了。我是在自言自語。”

他無法消除面部的痛苦表情。

“這是‘爪子’主人的私人博物館……歸先來的人所有!不,這不可能。”

他拉開遮着最近的窗戶的窗簾。厚厚的鐵護窗闆使它可以抵禦任何的破壞。他又轉向薩拉紮,并大力抓住他的手臂。

“他們在這裡。”他說,“人們不會抛棄這樣的寶物的。”

他們又回到了始終沉睡着的大廳裡。他們用心聽着,神經緊張地準備随時反擊。可是在他們的身邊沒有任何危險發生。他們走到樓梯前面,羅平用手電一直照到轉彎處。

“那個被稱為‘診所’的地方在最裡面。”薩拉紮說,“是馬古蘭解釋給我聽的……”

他走到羅平前頭去,把門推開。牆壁是白色的,上面沒有一扇窗子,好像使他們的手電光增加了好幾倍的亮度。在房子中央,一個瑟瑟發抖的、緊閉着雙眼的男人被綁得死死的,嘴裡還塞了東西,躺在一張手術台上。

“塞巴斯蒂安!”

羅平沖上前去。

“塞巴斯蒂安!……他們藥倒了你,我敢肯定……薩拉紮先生,請您關上門,我需要更亮一點……”

他在一個裝滿了令人不大放心的外科手術器械的玻璃櫃旁找到了開關,扭動了第一個旋鈕。懸吊在手術台上方的無影燈亮了起來。羅平把手槍放進口袋,在櫃子裡找出一把鋒利的手術刀,割斷綁着年輕人的繃帶。

“怎麼樣,塞巴斯蒂安!睜開眼,啊呀!是我,拉烏爾先生……”

他把堵嘴的東西扯掉,搖晃着可憐的人,後者的眼皮擡了起來,給人看到的是驚恐的眼神。

“怎麼,你還認識我嗎?自己動一動,媽的!我總不能把你背——在肩上吧。現在我們很緊張,你想想吧。”

他把手伸到他的腋下,幫他坐了起來。

“靠在我身上……這樣……會好起來的!”

“真感動人。”一個聲音在他身後響了起來,“确實感人至深。”

這個聲音!羅平放下塞巴斯蒂安,轉過臉來。他面前隻有薩拉紮在微笑着。

“再努力一下。”薩拉紮說,“哈!我看出您已經開始明白了……當然了,沒有我的喬裝改扮,沒有我的黑眼鏡,我就失去了很多神秘色彩。可是這确實是我,羅平……因為我完全可以用您的名字稱呼您,對吧?”

于是,一種異乎尋常的場面出現了。兩個對手互相盯視着,難以覺察出的變化改變了他們的面部表情,就好像靈巧的魔術師借助于神奇的觸摸,使他們恢複了各自的本來面目,“檢察長,’的面孔變得嚴峻起來,腦袋好像也縮進了雙肩。一種令人厭惡的譏諷之情從他的眼神裡流露出來,好像是由于激動,他的嘴角也抖動起來。羅平,顯得更瘦弱了,更颀長了,突然擺脫了所有的懶散和漫不經心。他的态度變得非常認真,像在聚集力量準備發作。

“親愛的朋友,”“爪子”的頭領繼續說,“您認出了我。怎麼樣?這個可愛的小壞蛋,他為勝利花費了那麼多的筆墨,但是卻不明白,隻有**官才能控制局勢,才能指揮作惡者的團夥而沒有風險吧?…---請原諒,因為你隻是個小孩子。你聽到了嗎?塞巴斯蒂安?而你的拉烏爾先生,則是一個沒有主見的木偶!”

正在慢慢地恢複意識的塞巴斯蒂安,以可怕的神情看着這兩個對手。

“請把手術刀放下。”薩拉紮指令道,“放到地上,對,在您面前’……輕一點!……否則我就把您打倒,那将十分遺憾,因為我們還有很多要談呢,現在,用腳把它給我踢過來。很好!”

他以一種驚人的靈巧俯下身去,因為在他的身上看不出進行體力訓練的痕迹,他撿起了手術刀。

“我能向您提個問題嗎?”羅平以一種讓他的對話者局促不安、冷靜地問道。

“請吧。”

“您怎麼發覺……”

“您的身份?再也沒有比這容易的了。我在馬爾科報告那次入室偷盜時就非常懷疑……您總還記得吧……是。位銀行家。于是我出于碰碰運氣的想法,再次把他派到亨利-馬丁大街去。他是做為保險公司的一名推銷員露面的……這個借口說得過去。現在,人人都在投人壽保險。這是從美洲傳到我們這裡來的一種時尚……而令他大為驚訝的……”

“他認出了我們一起偷走的那些東西。這很漂亮。”

“我不允許您這麼說。”

薩拉紮在捉弄人。

“但是,”羅平反駁着,“這并不能證明我是……我!”

“不能,确實。盡管……行動的方式是事先安排的……我無法向您提供供詞,親愛的朋友……在我決定親自出馬之前,我認真研究過您的手段和方法……确實您在此之前完成過幾次成功的行動。”

“謝謝。”

“您也曾失敗過,像所有人一樣。譬如,空心岩柱行動這個事例……隻要是個不太愚蠢的人……浪費人力!……應該把它消滅掉,我親愛的羅平。在我們這個行當裡,誰也無權感情用事。”

“你挪動一下。”羅平對塞巴斯蒂安說,“我要坐得舒服一點。這位先生的拿手好戲說不定會很長的。”

他在手術台上坐了下來,雙腿交叉着。

“我聽您說。”

薩拉紮離開他在門口的位置,稍微向前移動了一下,手槍始終對着他面前的對手。

“是以,我懷疑您就是我有朝一日肯定要遇到的人,尤其是于我本人負責空心岩柱事務以來。總之,有一件事是确鑿的:您在玩弄兩面手法。為了最終使自己信服,我産生了派您去馬賽的想法。不過我們已經談過此事了。”

“确實,編撰得太精彩了。”

“我知道,根據人們對您的認識,您肯定不會去毒一個人的……但是您總不會對馬德萊娜-費雷爾的美貌無動于衷吧。”

“注意。”羅平說,“我可要發火了。”

“來吧……别不好意思。這就是您的家。”

兩個人互相輕蔑地打量着對方。塞巴斯蒂安把手放到了羅平的膝蓋上。

“别動。”他低聲咕哝着。

“好的,小家夥。”薩拉紮繼續說,“害怕是聰明的開始。看到了吧,親愛的朋友,我比您占優勢的,并非是聰明才智,也不是靈巧,因為您并不缺兩樣中的任何一樣。而是另外的東西……”

他好像在自問,他的嘴快速地抽搐了一下,好像是突然感到了一個老傷口的疼痛。

“我沒有心腸。”他說,“這很奇怪,但就是如此,而且我為此而感到自慰,因為當我要做某件事時,我會一直做到底的……我對障礙是不用計謀的,不像你那樣。我隻是消滅它。正是因為這一點,我的職業給了我自愛的極大滿足。它為我準備了更加雄心勃勃的行動。”

他朝羅平走近一步,眼睛緊盯着他。

“沒有人是清白的!……那麼為什麼要故作莊嚴、高貴和裝出戲劇中才有的情感呢?我仇恨遊戲人生的人。我恨您,羅平,因為您總是害怕以您的真實面目出現……像我這樣的人……或者,如果您願意……做一個跟我一樣的人吧。”

他低下了槍口。

“我給您一次機會……跟随我。我是如此地孤獨!我們二人聯手,我們将擁有整個世界。”

“哎呀!”羅平歎息道,“這個世界對我來說确實太大了一點!”

薩拉紮向後退了退,好像換了一個耳光似的,他手裡的武器也瞄準了羅平的心髒部位。

“你就看不出我是在開玩笑?”他以令人毛骨悚然的溫柔說道,“我很喜歡開玩笑。當我派你去馬賽時,我在開玩笑。當我讓馬德萊娜去跟你會面時,我在開玩笑。而且當我讓這位蠢家夥塞巴斯蒂安去放你走時,我同樣是在開玩笑。”

他放聲大笑,然後用手帕的角細心地擦着眼睛。

“請你原諒。我哭了。薩拉紮,既然羅平首先想到的是盡快與薩拉紮檢察長取得聯系,那麼,為什麼‘爪子’的頭領不讓這個可憐的格呂茲放走羅平呢?我這邊失去你,另一邊卻又抓住了你。你就是這樣在我的股肱之間往來如穿梭……而這恰恰是我所喜歡的局面。啊!我感謝你給了我一些永難忘懷的時刻!當我想起貝什羅公證員給我送來這個神奇的名單抄件時……高貴的羅平在道德的小路上匍匐着前行!……而你那尊崇法律的公民的漂亮臉蛋,當你來告訴我這張名單是假的的時候!……一個多疑的人,幹了這些事!懷疑一切,而且是從我的秘書開始。你并沒有錯,真的,你發覺了這一點。我還可以告訴你,他始終跟其他三個人一起呆在地窖裡。我要讓他們在裡面好好地悶一悶,這将教給他們如何才不會這麼笨!……你現在明白了,為什麼魯維爾消失了?我本來應該把自己掩藏起來的。如果,有朝一日,有人發覺在薩拉紮檢察長那裡洩露了秘密的話,我會把魯維爾整個地奉上的……勇敢的魯維爾……稱得上是一個忠誠的變節者。可是他從來沒有懷疑過,他是在為薩拉紮幹着反對薩拉紮的事情的!”

又一陣笑聲震撼着羅平。他,十分冷漠地擺動着雙腿,好像十分地不耐煩,而且不時地輕拍着塞巴斯蒂安的肩膀,好讓他鎮定下來。

“請注意,”薩拉紮繼續說,“魯維爾絕沒有什麼好擔心的。設想一下當人們把他帶上刑事法庭時的情景。檢察長在那裡不正是要依法請求判他最輕的刑嗎!借助于我的職務之便,我要救我想救的人。我也會滅掉我想消滅的人!你總還記得肖米納爾和貝爾戎吧。難道我沒取了他們的腦袋嗎!寬厚和嚴厲的主子,都是我一個人……而且我還會長時間地擔任下去,因為你已經想到我不會辭職的。我不會那麼蠢!”

“我,”羅平說,“如果處在您的位置,我會向警署揭發拉烏爾先生(他敬了個小禮),為的是為看到他走上法庭而高興。”

“但我想到了這一點。”薩拉紮大聲叫道,“遺憾的是,我不能得到死刑的判決。”

“自然我是隻配死的了。”

“自然。”

“為什麼?”

“就為了你現在要說的話。”

羅平笑了起來。

“其實,”他反駁道,“現在隻是談論某人的時候。對她,您表現出感人至深的感情……薩拉紮夫人……她正好發現了真情。”

“她反對您。”

“我吓唬她,而我不喜歡那些我吓唬的人。我把他們從我的道路上清除掉……永遠地。”

“那麼馬德萊娜呢?”

“她是緩期執行的。”

“您真是個怪物。”

“這正是我期待的字眼。”薩拉紮帶着一種貪婪的滿足說道,“怪物,好吧。而我則更喜歡:藝術家。我想你會明白的,盡管你有偏見。那麼好好想一想,羅平。為什麼我讓人劫持我的妻子,其實我有很多辦法擺脫她?”

“為了讓人們确信‘爪子’的頭領想找薩拉紮檢察長複仇,因為他剛剛把肖米納爾和貝爾戎送上了斷頭台。”

“當然。但這并不是真正的原因。”

“啊!”羅平憤慨地叫了起來,“我知道了。您想找到提供懸賞的極好機會和理由,然後考驗您的同謀們。”

“不錯。”薩拉紮說,“你想知道全部實情嗎?那好吧,我蔑視金錢,我也蔑視權力。我真正感興趣的,是法官由我扮演,罪犯也是我來當,他們之間進行的難以捉摸的遊戲。他們互相為對方提供着犧牲品。看看馬古蘭吧。他賣身投靠檢察長,後者卻把他帶到了‘爪子’頭領時刻準備着的汽車裡。這難道不漂亮嗎?”

薩拉紮的眼神變得專注了。他用手指揩去鬓角上的汗水。

“而這兩個人呢?”羅平問道,“法官和罪犯,他們能和睦相處嗎?”

“那是我的事了。”薩拉紮惡狠狠地說。

“我,在這方面,我有個小小的想法。”羅平以一種有趣的純真說道,“您千萬别發火。我可無意令您不愉快。可是您從來沒親手殺過人。您總是把這種操心的事委托給他人。另外,也不夠冷靜。您需要隐藏在僞裝後面,在法庭上的檢察長的裝扮,和‘爪子’頭領的裝扮之後。是吧。”

“夠啦。”

“實際上您從來沒有看到過死亡。您在想象您的罪行,一切都是這樣進行的。(他用拳頭敲了敲額頭。)但是,您永遠沒有勇氣扣動扳機,随心所欲地,慢慢地,像一個充滿信心的行刑者……試一試!請來吧!”

薩拉紮舉起了握槍的手臂。

“您抖得這麼厲害。”羅平說,“您肯定打不中我們的。”

薩拉紮的臉變了形。它表現出一種慌亂的恐懼。

“您最好歇手吧。”羅平說道。

突然,一陣鈴聲在房子裡響了起來,引起了長時間的凄涼的回響。一陣奔跑聲在天花闆上響了起來。重複的響聲在“診所”裡引起了反響,擺在架子上的金屬器械發出了叮-聲。

“警報。”羅平說,“您把您的人藏在了上面,對吧。而我感到人們把他們關在了裡面。您完蛋了,薩拉紮先生。”

鈴聲可怕地響個不停。薩拉紮,用他空着的那隻手往身後摸着,想要找到門的把手。他揣測羅平會跳起來,并且要開槍射擊。

“趴下。”羅平大喊道。

子彈擊碎了櫃子的玻璃,又呼嘯着反彈回來。房門打開了。嘈雜的混響聲一下子停了下來,在一陣沉悶的響聲過後,是一種身體倒地的聲音。

羅平重新擡起頭來,看到馬德萊娜-費雷爾站在門口。她手裡拿着一支還在冒煙的手槍。在她的腳下,血流滿面、縮成一團的檢察長在抖動着。羅平猛地站起身來。

“您沒傷着吧?”她懾懦道,“我……我……”

她倚在了門框上。她已經沒有一點血色了。

“唉呀。”羅平叫喊着,“現在可不是暈倒的時候。”

他跑過去扶住她。塞巴斯蒂安,先是躲在了桌子後面,現在也出來了。

“你沒有什麼。”羅平說,“幫我一把……椅子……拿過來。”

他幫着年輕女人坐下,她并沒有失去知覺,是以一點點地恢複了常态。

“去把那個警鈴關掉,塞巴斯蒂安。它變得讓人受不了啦……馬德萊娜,您聽到我在說話嗎?……謝謝……您真的救了我們的命。”

塞巴斯蒂安尴尬地回來了。

“我不知道控制系統在哪裡。”

“在大廳的入口處。”馬德萊娜喃喃着,“在右邊。”

“怎麼?”

“我去吧。”羅平說,“你來照顧她。”

他跑步穿過大廳,馬上發現了機關,把鈴聲停了下來。此刻,在突然而至的沉寂中,他聽到外面的腳步聲、滑行聲和摩擦聲……“看吧,哼。”他想,“有來訪者啦!”樓上,敲打聲又響了起來。一個聲音在喊着:

“頭領……頭領……”

幾乎是同時,好像是回聲一樣,另一個聲音在台階上響了起來:

“以法律的名義,把門打開!”

羅平,悄悄地,不出任何聲響地推上了笨重的插栓,把門關上了。借助它的鐵護窗和緊閉的堅固的門,這所房子是頂得住圍攻的。他馬上又退回到原處。馬德萊娜以一種全新的,既害怕又欣賞的眼神看着他。

“塞巴斯蒂安告訴了我。”她說,“您是……”

“亞森-羅平,就是本人,不過思想卻不一定。他有意刁難我,這個惡棍!想想看,馬德萊娜,我曾經很信任他。我,羅平!真笑死人。好啦,我們來點一點數。上面,他們一共多少人?”

“十一個人。”馬德萊娜說,“就在鈴聲響起時,出現了一陣騷亂。我乘機把他們關在裡面了。”

“太棒了!在沒有新情況發生之前,就這邊來說,我們完全可以放下心來。外面,我發誓,肯定有加尼瑪爾。可是,我在想,他是怎麼知道這個人的呢!隻要一提加尼瑪爾,就等于說是整個兵營的人。這讓我想起了岩柱……”

他停下來,這一比較令他産生強烈印象。

“一切都重新開始了。”他若有所思地說,“那一邊,有雷蒙娜和博特雷萊……這一邊,有馬德萊娜和塞巴斯蒂安……這多麼無法了解呀,命運之神!而我,我還是同一個羅平!……媽的,是的。我感到已經醒來。我又從地獄的邊緣回來了。站起身來,拉紮爾。讓死者去給死者裹屍吧。行動要先于愛情,你現在困難重重、難以脫身。噢!我的孩子們,發現自己的機靈的大腦沒受損害,該是多麼高興呀。”

“以法律的名義,把門打開。否則我就破門而入了。”

“夠了,加尼瑪爾。我正在做曆史性的演講,而你竟然敢打斷我。首先,現在不是時候。通常情況下,警署都是在黎明前發起攻擊的。我讓你碰碰我的手指頭。我見多識廣!”

他邊說着,邊觀察手術室的每一個細部。驚呆的塞巴斯蒂安和馬德萊娜在靜靜地觀察着這位變得陌生的人。他雙手叉在腰間,走來走去,還不時地用鞋尖踢着碎玻璃和碎石膏塊,而且還在以一種譏諷的口吻進行着他的自言自語。

“可憐的薩拉紮,可憐的假昂萊!是,或者不是!瘋狂,或者不瘋狂!你同意我先借用一下你的外表吧!你在這裡建立了自己的博物館。這是你的岩柱,是屬于你的。因為你以你自己的方式效仿了我。你本來想像我那樣去做,還想做得比我好。可是,岩柱有它的秘密通道,那麼……”

大門猛地一下子震得晃動起來,屋子裡響起了粗沉的聲音。

“你們發覺沒有?”羅平繼續說,“多麼铿锵!……好像這裡的牆壁比其它地方的要薄一些。聽着!”

第二聲又響了起來,櫃子門上的玻璃碎片飛得四處都是。

“誰能想到他們連這裡都會進攻呢?”

“拉烏爾先生……羅平先生……”塞巴斯蒂安喊道。

“叫我老闆。這多好聽。”

“他們要抓我們。”

樓上響起了槍聲。匪徒們肯定從窗子向外射擊了。做為回應,一陣排槍在院子裡清脆地響了起來。

“在他們交火時,”羅平說,“我們可以安靜了。幫我一把,小夥子。首先,我們把他放到桌子上。他妨礙我們。”

他們提起薩拉紮的屍體,把它平放在手術台上。

“讓加尼瑪爾為他劃十字和背聖經吧……現在,女士們,先生們,真正的節目開始了……塞巴斯蒂安,幫我從左向右推這個櫃子。”

塞巴斯蒂安盡管很驚詫,但還是聽從了。但是櫃子紋絲不動。

“從右向左……還是沒有變化。我有點懷疑。”

他們聽到頭頂上發出的呻吟聲。被包圍的人的槍聲已經稀疏了下來。

“我想在上面擔任警衛任務的老家夥肯定挨了一槍。”羅平說,“這和我們不相幹。喂,塞巴斯蒂安,你在做夢還是在幹什麼?你發現了什麼沒有?有櫃子的一側。”

“有些開關。”

“幾個?”

“四個。”

“你認為這正常嗎?”

塞巴斯蒂安顯然無法明白這些。

“通常,”羅平說,“它們都被安裝在進門的地方,而不會安到對面牆上的。你去把那四個都去弄一遍,先從最上面的那個開始。去吧!”

咔哒一聲,無影燈熄滅了。

“一個啦,繼續弄。”

這一次,牆腳上的一個洗臉盆上方的燈亮了起來。

“繼續。”

第二盞燈在房間的盡頭亮了起來。

“繼續幹。”羅平重複着。

“我不行,老闆。它不靈了。”

“當然啦,它是不靈了。因為沒有什麼再要點亮的了。擰下來……你明白了嗎?……擰下來。”

“好啦。”

“你看到瓷罩下面有什麼東西了嗎?”

“有一個銅按鈕。”

“按上去。”

櫃子慢慢地開始移動了,一個入口顯露出來,裡面一盞罩上網罩的燈像夜間燈一樣地亮着。

“過來,女士們和先生們。”羅平高興地叫着,“請欣賞一下這件活。這隻簡單的櫃子其實是一間設了防的屋子的門……後面加厚,兩側加強了……它朝向一口井,然後通到外面的某個地方去。薩拉紮不是那種能讓人把他像關傻狐狸一樣關在洞穴中的人。”

馬德萊娜-費雷爾俯下身,登上了梯子的前面幾級。

“我們走吧。”她說。

“别着急……塞巴斯蒂安,去擰上罩子……然後,我想,撿起薩拉紮的手槍,把它放到他的手裡……加尼瑪爾會認為他是自殺而死的,而不會想着去尋找秘密出口……我就來。”

他悄悄走出手術室,穿過大廳,進了小客廳。排槍聲已經停歇了。他點亮三個分枝吊燈,慢慢地在他如此喜歡的油畫前面走過。他在雷蒙德-德-聖韋朗最喜歡的那幀畫前停下來,畫上的粗暴的戈亞,十分悲慘,又非常傲慢。

“雷蒙德,”他低聲說道,“我們就在這裡分手啦。我永遠不會忘記你,你是知道的。可是我就是這麼一個無法慰藉的、萬分悲痛的人……一個衰退的人……而并不是你所愛的那種人……再見啦,雷蒙德。我要回到現實生活中去了!”

他找尋着,在一個小記事本裡找到一截小鉛筆,然後走近戈亞。在畫的右角,在奶白色的地毯上,他用大字寫下了:

亞森-羅平十分高興地将他十分艱辛地奪回的這些珍寶歸還給法蘭西……

突然猛的一擊,大廳的門開了一條縫。羅平聳了聳肩,悠然地又加上了下面一段:

他同時很願意賞給他的老朋友加尼瑪爾:全部的“爪子”上司班子,以及五位小夥計,其中四個活着的全都關在了“花花公子”堆棧的地窖裡,在七月十四日大街,龐丹。

他簽了字,然後走出客廳。毀壞工作正在借助做羊頭撞錘的厚木闆加緊進行着。上面,匪徒們沒有任何活動的表示。他們肯定決定瞞着他們的頭領,繳械投降了。

“快一點,老闆。”塞巴斯蒂安喊着,“他們來了。”

“看把你吓的,我的小夥子。可是,你也看看其他人!在路上,先是婦女和兒童走。”

現在他抓住梯子的橫杆,借助于櫃子後面的一個把手,他把沉重的門扇恢複到它初始的位置。彈簧啟動的響聲告訴他,保險裝置又挂好了。有些燈泡照見了他腳下的井底的情景,并隻有幾米深。一個隆起部分十分明顯,訓示出通往地下通道的地方。下面,馬德萊娜-費雷爾擡起頭來,在等待着。

“都好嗎?”羅平問道。“那麼我再向你們要求一分鐘……我不願意放棄這最後的行動。你過來,塞巴斯蒂安,我把最好的位置給你。”

他們又上來了,塞巴斯蒂安就呆在他身旁。

“你不喜歡戲劇,小夥子?我,我非常喜歡。你聽到這滑動百葉窗的響聲了嗎?……加尼瑪爾是個優秀的導演。請看表演吧,我隻跟你說這麼多。就像在夏特萊劇院一樣。”

先是猛烈的撞擊聲,然後一個聲音從遠處傳來:“投降吧!”

“今天陣勢很大。”羅平說,“你看,門已經撞倒了。隊伍就在樓梯腳邊圍成了半圓形。總探長加尼瑪爾在拱腹到處轉悠着,手裡握着槍,等着你的小夥伴們投降呢。由于他總是喜歡誇張,他會一直數到三的……看吧!我說什麼來着!……現在,壞蛋的隊伍,舉着手……不,你不欣賞?你隻想着快點跑,是吧?”

羅平又抓住了塞巴斯蒂安的手腕。

“呆在這兒。”他指令道,“危險是嗅得出的,是可以慢慢品嘗的!他的氣味過來了。他們就在這裡,他們來了!”

手術室裡一下子擁進了很多人。這些人就在他們身邊活動着,近到他們能聽到這些人走路的皮鞋聲,還有衣服的——聲。

“您看,隊長。”一個沉悶的聲音響了起來,“薩拉紮夫人沒有撒謊。”

“這是加尼瑪爾在說話。”羅平輕輕說,“一副好嗓子。”

“可把我吓壞了。”又一個聲音顫抖着說,“是的,肯定是他。他朝自己腦袋開了一槍。真可怕,加尼瑪爾。是以,這封信向我們講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啊!可憐的人兒總算報仇雪恨了!”

“我認出了迪杜瓦。”羅平自言自語着,“他是安全局的頭頭。發音和語調都絕了。可惜被一點勃貝弟腔給攪了。啊!我希望對你有所幫助,塞巴斯蒂安。這比《薩爾杜》要好得多!”

“頭兒!頭兒!”加尼瑪爾又說,“您看!他是被打在脖頸上的。是以他不是自殺。”

“了不起。”羅平咕哝着,“現在,會找我們算帳了,塞巴斯蒂安……從演員通道走吧。”

他們悄悄地走下去。馬德萊娜-費雷爾在下面焦急地踱來踱

“沒必要跑。”羅平指揮着,“我走前面。”

地下通道的狀況不錯,光線也足,差不多是筆直的一條路。有時,有些地方不得不低頭通過,因為拱頂向下墜了。有些地方,水泥已經有了裂隙,有些土落了下來。

“現在我們應該是在樹林中了。”羅平說,“樹根用不了多久就會引發塌方的。行嗎?塞巴斯蒂安,你恢複過來了嗎?”

“可以,老闆。我的手腕和踝骨還很疼,但我可以堅持。”

到了地下通道的盡頭,有一口豎井,極像他們已經留在身後的那一口井。梯級嵌在井壁之中,沿着光滑的壁向上,通過一扇牆前,牆的中間配有把手。羅平轉動了一下把手。它咔喀響了一下,牆體轉動了,就像櫃子那樣地轉動了。羅平用手電照了照自己的周圍。他認出了瓦礫、碎磚瓦和廢木頭。他自己進到了狩獵房裡。壁爐就是用做出口的。

塞巴斯蒂安和馬德萊娜也依次進了房間,羅平又把壁爐推回原處。

“汽車就在後面。但是我們要特别小心。加尼瑪爾很有可能在這附近安排了警戒。”

他們沒有遇到人。樊尚-薩拉紮的汽車還停在那裡。羅平十分靈活地把汽車倒到了大路上,讓年輕女人和塞巴斯蒂安上了車。幾分鐘後,他們朝巴黎進發了。

“對不起,老闆。”塞巴斯蒂安說,“我有點支援不住了。我要睡一小會兒。您要把我們帶到哪兒去?”

“我自己也還不知道呢。不過,隻我們之間說,我想盡快地擺脫掉這輛車。與其說它很快會連累到我們,還不如說它會勾起我們的不舒服的回憶呢!”

塞巴斯蒂安在後座上,像條獵狗一樣地縮成一團睡在座椅上,而且馬上就打起鼾來了。

“好啦,我親愛的朋友,”羅平說,“我想您現在該失業了……不,對不起,這個字眼太殘酷了,我無意要冒犯您……我忘不掉是您救了我們,……但是僅就這一點,我能向您提個問題嗎?……如果我問得不合适,您就不用回答……您怎知是我跟塞巴斯蒂安在一起的呢?”

“噫!這沒有什麼神秘的。正像您所知道的,我們都躲在了樓上。我們下午就到了那裡。樊尚信任的人……(她馬上激動地說)……薩拉紮的人通知了我們。今天菜單上有大家夥……這是他的原話。”

“于是您就想到這個‘大家夥’就是我。”

“從那時起,我就決定要介入了。”

汽車開始走利麥的下坡路了,羅平輕輕地踩了刹車。

“現在出車禍就太蠢了!……”他強調着,“如果所謂的‘大家夥’是另外的人呢?請您說實話,馬德萊娜……您是不會動一根小指頭吧。”

她沒有回答,他們保持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

“我是從咖啡渣裡看出的,像其他人做的那樣。”羅平繼續說,“是以,我可以向您揭示您想永遠留給自己的東西……您為什麼去阿爾及利亞?……因為他給您下達了指令。他的妻子發現了你們之間的關系,他離您遠一點,以便有時間制訂一個徹底擺脫她的方案。”

“請不要說了。”

“要知道是她揭發了他。是她發現的我們跑出來的那個匪巢的。她知道自己受着威脅。她把一封信放在了某處,隻要她神奇地消失了,就把它發出去。當然啦,警署的行動太慢了。一份這樣的指控!首先,沒有人會相信……您認識薩拉紮夫人嗎?”

馬德萊娜-費雷爾不作回答,沉默又一次把他們二人隔開了。

“她死後,他馬上就提出請您回來。”羅平繼續道,“而且還給了您關于馬賽事件的指令……您并沒有争辯。您聽從了,因為您對他是百依百順的,是吧?不是恐懼讓您去行動的,而是因為您已經被這個男人迷住了。”

“喂!住嘴!”

“是他告訴您我是亞森-羅平的,而不是塞巴斯蒂安剛才告訴您的。那麼,在天平的盤上,一頭您放上了樊尚-薩拉紮,另一頭是亞森-羅平。于是不可避免的情況發生了!天平朝對我有利的一側傾斜了……它總是朝我這一方傾斜的……您看到了,馬德萊娜。連上帝都會嫉妒我的。他對莫伊茲說:‘我就是我。’他偷走了我的名言。”

他放聲大笑起來。車子闖過了入市稅征收處,進入了巴黎。過了一陣子,他在星形廣場停了下來。

“為什麼在這兒?”年輕女人問。

“因為這是個有意義的地方。從這裡起,所有的路都是朝向不同方向的。由每一個人自己去選擇……塞巴斯蒂安……噢!塞巴斯蒂安……醒一醒。”

他搖醒他。塞巴斯蒂安下了車。此時,羅平也已經為馬德萊娜打開了車門。天色已晚,大街已經籠罩在夜色之中,有光亮卻沒有人迹。馬德萊娜和塞巴斯蒂安注視着羅平,好像他們在期待着他什麼似的……一個指令?……或者一個邀請……

“好啦,再見。”馬德萊娜說。

她又等了一下,然後轉過臉去,為了不讓他們看到她的眼淚。她走進了瓦格朗大道。

“再見,老闆。”塞巴斯蒂安說,“真蠢……”

他試圖表達一下自己的憂傷。他做了一個心不在焉的動作,然後開始繞過廣場。他不時地回頭看着。當他走出三十多米後,羅平下了決心。

年輕人停了下來,遲疑着。

“這兒,塞巴斯蒂安。那麼,我們就這樣分手,連握個手都沒有?”

“噫!老闆。”塞巴斯蒂安低聲說着,同時,還在喘着粗氣,因為他剛剛跑步過來的。

“如果我把你留下,怎麼樣?你願意嗎?”

“老闆……我……”

“好啦!我知道你很會說話,但是别勉強自己……來吧。”

他把手臂伸到塞巴斯蒂安的手臂下面。

“我有很多東西要教你,孩子!我把我的經驗借給你,你借給我你的二十歲年齡……”

他們遇到了兩名巡警。然後他們大笑着朝香榭麗舍大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