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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坊|女真:你的黑發

小說坊|女真:你的黑發

内文摘錄|

她最喜歡的俄羅斯房子,不是讓她憶起從前的又老又舊的紅磚樓,而是華麗的克裡姆林宮,是充滿多種傳奇、挂着油畫的冬宮、夏宮,是聖彼得堡那些巴洛克風格、歲月和戰争沒能摧毀的老建築。從涅瓦河遊船上張望兩岸,那些巴洛克風格的老房子看上去真美,她遺憾不能走進去。

你的黑發

□女 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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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早晨,她像往常一樣早早醒了。去洗手間回來,瞄一眼手機,确認時間尚早,天還沒亮。重新躺床上,鑽被窩裡翻看手機。寒潮來襲,小區裡多數人家暖氣不夠熱,她看見幾位鄰居正在群裡吐槽供暖公司。新冠疫情把人關在家裡,暖氣如果再不熱,日子更難熬。她家裡室溫十八度,達到供暖合格标準,再高三四度會更舒适。被窩裡身體焐了一宿産生的溫度讓她舒服,不舍得馬上離開。她的睡眠越來越少,總是早早醒來。是年紀大覺少,還是考慮了時差,不知不覺在迎合女兒那邊?說不清楚。以前,醒得早她看書;現在,她習慣起床前先翻看手機打發時間,仿佛世界上所有跟她有關的事情,都包含在這掌中小機器裡。女兒飛飛三個小時前給她發了一條十五秒的小視訊——朱迪在哭,雙手撫弄頭發,抽抽咽咽、嘟嘟囔囔,說什麼她沒聽懂,反複聽了三遍,真是沒聽懂,隻知道小朱迪說的是英語。朱迪看上去難過、悲傷,她一陣心疼,殘存的困意一下子就消失了。

飛飛四年前嫁給皮特。皮特不會漢語,他們夫妻跟女婿交流時有障礙。皮特說話語速刻意慢些,她還能聽懂一些單詞和句子。小朱迪說話語速快,奶腔奶調,不會迎合别人,每次視訊,她很難立刻聽懂對面的小丫頭在講什麼,需要飛飛翻譯。飛飛臨産那會兒,正趕上學校放寒假,她按預産期提前過去。她恐高,不願意坐飛機,怯于長時間飛行。沈陽到墨爾本沒有直航,她從廣州轉機。飛機穿赤道、跨太平洋,在空中連續飛行九個多小時,對她來說是一種折磨,但不去她又放不下心——皮特爸媽老邁年高,他們住紐西蘭,不可能到墨爾本陪護兒媳;最主要的是,她一直認為老外不懂中國人坐月子的習俗,她怕飛飛月子裡坐毛病。她其實缺少帶孩子的經驗,除了剛出生時的女兒飛飛,她沒抱過别人家的新生兒。女護士把朱迪遞送到她手裡,剛剛降臨人世的小生命身子骨軟軟的,每一次蠕動都讓她心裡忽悠一下。她緊張,手抖,抱孩子格外小心,生怕有閃失。她第一時間特别注意看了孩子的頭發——有點像剛剛剝開外皮的嫩玉米須子。頭發密實,濕漉漉緊貼腦皮上,羊水好像沒完全揩淨。從頭發看,孩子胎裡營養很充足。沒能親自來看新生兒的皮特父母,給孫女起名叫朱迪。朱迪一天天長大,比飛飛小時候好看。飛飛剛生下來時黃疸重、皮膚黑,黃疸褪下去後才好些。飛飛長大以後皮膚也沒媽媽白,介于她和老程之間吧。朱迪白裡透粉,跟“玉米須子”很般配。朱迪明顯像皮特。

一晃兒飛飛兩年多沒回來了,想家時讓媽媽拍家常飯菜,麻煩媽媽去超市拍烤鴨、熏雞架、巨峰葡萄、南果梨,她說墨爾本那邊的提子甜得單調,沒有巨峰葡萄酸酸甜甜的味道豐富,那邊也沒有南果梨。飛飛還說她饞老家過春節時堆滿桌子的好吃食,也想念一大堆親人;親人們表示他們也都想念飛飛,大家都想看她生的洋娃娃長什麼樣子,卻又不友善漂洋過海。看照片和視訊,和看真人畢竟不一樣。飛飛視訊時多次說,她很想回來看看爸媽,很遺憾現在有疫情太不友善了。女兒當初決定嫁給皮特,老程相當一段時間表情凝重。飛飛和皮特在紐西蘭辦的婚禮,老程和她都沒去。原計劃在那邊辦完婚禮,小兩口回來再辦一場答謝宴,跟親朋好友見見面,後來老程改了主意,說在那邊辦過就行。這邊辦儀式要報備,多大範圍,告訴誰不告訴誰,費思量。她也同意他們不用特意回來。她一直覺得老程對女兒嫁給皮特其實有個心結。有一次他們說到皮特,老程随口冒出句“鬼佬”,她鄭重提醒他以後别這麼稱呼皮特,當面和背後叫都不合适。但她能了解老程的心情。養了這麼多年的寶貝女兒,最後嫁給不會說漢語、很難深入交流的皮特,他們一言難盡。

2019年春節回來那次,飛飛帶朱迪出門逛街,一個老阿姨問飛飛:“幫外國人帶孩子,一個月給多少錢?”明顯把飛飛當帶孩子的保姆了,飛飛當時哭笑不得,不知道怎麼回答,看上去有點小受傷害。生下朱迪後,飛飛隻回過那一次。帶朱迪坐飛機,奶瓶、奶粉、尿不濕得塞滿一大包,中間還要轉機,太麻煩,折騰不起。飛飛臨走時說,等朱迪再大點兒,一定帶她多回來,要回來多看看你們,你們友善時如果能過來更好。一晃兒朱迪三歲,上幼稚園了。他們三口一起回來不容易。皮特休假時,也還惦記着回紐西蘭看父母。飛飛說她其實挺想帶皮特再來中國,她跟皮特開過玩笑,說皮特是個“島民”——皮特出生之地英格蘭、長大之地紐西蘭都是島,現在定居的澳洲也是個島。飛飛說有機會要帶皮特多見識古老的東方文明,比如看一看中國的萬裡長城,讓他知道“偉大的牆”是什麼樣子。皮特笑呵呵說好,然後就沒了下文。皮特隻在婚前來過一次中國,那次他們也是在廣州轉機,因為時間緊張,甚至沒來得及去北京看故宮和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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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爾本的夏令時,比中原標準時間早三小時,那邊已經快到中午了。她又看了一遍視訊,再次确認自己沒聽懂朱迪在哭訴什麼,想馬上打視訊過去,又顧慮飛飛是不是在開車,或者正在海裡遊泳,接視訊不一定友善。皮特和飛飛都喜歡戶外運動,長假期開車去山裡搭帳篷露營,周末帶朱迪去海邊戲水。2020年6月,墨爾本新冠疫情二次爆發,一天新增好幾百确診病例,封城後又更新宵禁,四級封鎖那陣子,規定可以一個人單獨出門鍛煉,但不允許離家超過五公裡,露營、去海邊成奢望。飛飛說,封城時,他們家三口人真憋夠戗,尤其皮特和朱迪。朱迪從小喜歡去外面瘋跑,在家裡鬧騰,出門就樂呵。萬幸現在封城、宵禁解除,有一陣子沒有本地新增病例了。2021年元旦剛過,墨爾本正是夏天,趕上周末,他們肯定帶朱迪去海邊了。她想了想,語音留言:“大周末的惹朱迪不高興,孩子怎麼啦?”飛飛心真大,朱迪哭哭啼啼,她不去弄清楚孩子到底怎麼了,有什麼訴求,還有心情錄視訊往外發。

留言證明她已經醒了。飛飛很快打視訊過來:“媽呀,您起床了?我們現在威廉斯敦海灘呢。您說我和皮特誰敢招惹朱迪?是她自己夜裡睡覺做了什麼夢,一大清早就跑我們卧室來,磨磨叽叽的,非說她頭發變成黑色了,我怎麼跟她解釋都說不通。您說說,她頭發顔色跟皮特一樣淺,怎麼會是黑色?她長得就一點兒不像我。朱迪,過來,跟女王說周末快樂。”飛飛從小鬼精靈,早早看明白了家裡的一把手是媽媽,經常當着老程的面故意喊她女王,她也總是笑呵呵答應。飛飛在朱迪剛冒話時開始教她說漢語,朱迪有時喊她外婆,有時直接叫她女王。女兒、朱迪這麼喊她,她開心。手機畫面轉換,飛飛把鏡頭轉向大海,幾隻白色海鳥在鏡頭中一晃而過,小方框裡出現了一個穿紅色泳衣的小姑娘,先是海天背景裡的一個小人兒,小人兒朝向鏡頭跑過來,人影越來越大,很快有一張臉的大特寫闖進鏡頭。近午的光線照在朱迪臉上,小臉蛋兒看上去粉撲撲的,早晨哭過的經曆已經被海風吹走,沒有留下一丁點兒痕迹。聽到朱迪用漢語說“周末快樂”時,她心裡升起一種一言難盡的複雜滋味兒。快樂、欣慰,還有一點點别扭,像當初她聽聞女兒決定嫁給皮特。

皮特比飛飛大十一歲,在澳新銀行上班。他在英國曼徹斯特出生,上中學時跟随父母移居紐西蘭的一個小城,大學和研究所學生是回英國讀的,畢業後在倫敦工作四年,又一個人來到墨爾本。飛飛研究所學生畢業,在一家華人開的貿易公司工作。飛飛說,是皮特死纏爛打追求她。女兒決定嫁給皮特,她心裡慌慌亂亂的,忐忑不安,說不盡的擔憂。不在一個環境裡長大的兩個人,年齡差異那麼大,文化背景不同,生活習慣不一樣,飛飛能處理好各方面關系嗎?跟華人在一起,你随便說句什麼,一點就透,不用多餘的解釋。跟皮特在一起,或者跟他父母在一起,打比方時,你講哪個女人像林黛玉,哪個男人像賈寶玉,他們聽得懂?你怎麼跟他們解釋劉備摔孩子不僅僅是摔孩子,也是在收買人心?怎麼跟他們講大白菜放缸裡漬成酸菜,比新鮮白菜吃起來别有滋味,臭豆腐聞着臭、吃起來香?從皮特那邊講,當他随口引用一句莎士比亞或者狄更斯,那可能隻是他國小或者中學課堂的普通課文,對于沒有專門攻讀過英國文學的飛飛而言,會不會像聽聞天書?種種想象不到、可能遇見的文化包括飲食方面的差異,三言兩語解釋不清楚,對此她可是深有體會。她想到自己課堂上的那些初學漢語的留學生,她跟他們交流時那種字斟句酌、絞盡腦汁,平時看起來非常簡單的表達,那些留學生卻可能完全不解。三歲小朋友都明白的話,跟那些學生解釋起來可能得繞道十萬八千裡。她替飛飛擔心。替女兒愁得慌。皮特快四十歲才結婚,以前不知道談過多少次戀愛,人生經曆不會簡單。他談過什麼樣的女人?萬一攜帶艾滋病毒怎麼辦?飛飛會不會上當受騙?飛飛說皮特戀愛肯定談過,但并沒有婚史,更沒有孩子,不像爸媽想象的那麼複雜。無論飛飛怎麼解釋,她還是不能了解,皮特為什麼這麼大年紀才想到要娶個跟自己文化背景不一樣的黑發姑娘回家。她有種種擔憂,卻不敢在老程面前流露出來。男人其實比女人心事重,他工作壓力又那麼大。

她不止一次想,當他們老了,是不是可以到女兒身邊去,跟女兒在一起生活,像她守着爸媽。不能跟飛飛在一起,他們去哪裡過晚年?到一起去,跟皮特怎麼相處?她沒找到成功的例子可以參照。她認識的朋友,也有孩子在外面的,女孩子多數還是嫁給華人。女兒至少應該嫁一個會說漢語的吧。也許一個華人女婿更容易接受跟上一輩人在一起生活?畢竟傳統上是這樣。也許。隻能說也許。但當初放女兒出去,誰能預測女兒最後決定嫁給什麼人?他們早就應該做好心理準備。飛飛說過,他們将來不會跟皮特父母一起生活。皮特父母也沒跟兩個女兒一起生活,而是住進了奧克蘭附近的一家養老中心。皮特不跟自己父母一起生活,難道就肯跟妻子父母一起生活?不可能。侍候月子回來,留學中心的曾老師和宋老師約她一起吃飯,她帶了紅酒過去——是皮特特意給老程買的葡萄酒,皮特說這種酒是維州當地酒莊釀造的,品質不錯。大家一邊喝酒,一邊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讨論:我們這代人将來可能要抱團養老了,從現在開始就得踅摸地方。她往心裡去、認真點頭。跟晚輩在一起養老的想法,真是落伍了。她看身邊的年輕人,結婚後多數單獨過小日子,不願意跟老人在一起生活。更何況女兒還嫁了“鬼佬”。想都不要想。偶爾過去看看還成。女兒過得好就行,她和老程不自私。但現在他們就是想去看看也不成了。沒有公民或者永久居住身份,那邊不讓進。飛飛可以回來,她沒改國籍,持核酸檢測雙陰證明可以上飛機,但皮特和朱迪不行。幸好現在可以通過視訊聯系。2020年墨爾本疫情嚴重起來、開始宵禁時,飛飛發朋友圈說:“世界摁了暫停鍵,重新開機的時候希望我們都更好。”飛飛總是樂呵呵的,文筆也好,在公司天天開發票有點可惜。她國中鋼琴就考過十級,大學時還跟同學玩過樂隊。飛飛唱歌是啞嗓子,唱流行歌曲有特點,她唱羅大佑的歌時,聲音裡真還有一點兒羅大佑的那種滄桑。研究所學生專業是飛飛自己選的,她說學會計容易找工作。現在的孩子,比她年輕那會兒現實多了。1980年代她參加聯考時,身邊的同學不管學習成績怎麼樣,班會上表态都說自己的理想是當科學家,好像世界是由無數個科學家組成的。上國中之前,她就沒怎麼聽說過科學家這個詞,半導體裡天天播放《新聞和報紙摘要》,她印象深的詞都挺抽象——批林批孔、備戰備荒、亞非拉兄弟,她不懂那些詞是什麼意思。科學家在她準備考大學的年代才屬于熱詞,跟大學生、現代化一樣,可以進入那時的年度熱詞榜單,當然那時并沒有人花費時間去給流行詞語排名。她曾經夢想當居裡夫人那樣的女科學家,想不到自己未來會當一名老師,專門教留學生講漢語。她想不到自己會親眼見到這麼多外國人。上國小時,學校組織同學看電影,正片之前先放紀錄片。她在大銀幕上見過兩個外國人,一個名叫西哈努克親王,親王臉上的那種慈祥笑容,她好像從來沒在現實生活中哪個熟人的臉上見過;另一個外國人叫莫尼克公主,是親王夫人。西哈努克親王夫人長得真是奇特,眼窩深、鼻梁高,頭發上有卷,身上穿的衣服跟媽媽和周圍的阿姨是如此不同,每次在銀幕上看見這位雍容的親王夫人,還是國小生的她心裡竟莫名地有些隐隐的不安。

朱迪會用漢語說外婆、外公、女王、吃飯,“周末快樂”是新學的。朱迪說“周末快樂”時,“末”說“磨”,“快”說“( )”,“樂”說成“摞”,隻有“周”字發音正确,後面的三個字像被她身邊的海風吹過,一聽就是老外學漢語剛入門,像她那些零基礎的學生。在早一點系統科學地教朱迪講漢語這件事上,她有點碎碎念,多次敦促飛飛,教朱迪一定從小抓起,學語言越早越容易,小時候學歪了長大以後很難改正。她的老爸和老媽,一個小時候說廣東話,一個小時候說四川話,盡管都在北京生活四年,又在東北生活多半輩子,卻永遠擺不脫鄉音,有幾個聲母、韻母,到現在達不到國語标準,方言仿佛是故鄉烙印在他們舌頭上的記号和還鄉證,預防他們哪一天回到出生之地不被承認。她替朱迪着急,飛飛卻解釋:“媽,我上班忙,下班回家得做家務,哪有時間教她?她跟皮特在一起叽叽咕咕的,天生對英語親。主要是沒有漢語環境,她上幼稚園,老師和小朋友都講英語,我講漢語皮特也聽不懂,大家在一起就隻能湊合。艱巨的任務交給您了,等女王您過來教她吧。”讓她教朱迪那可是人盡其材,她是有進階職稱的教授,給她時間,她連零基礎、已經成人的皮特都能教會,可她現在過不去呀。抛開疫情、簽證原因,她還沒退休呢,老爸、老媽現在離不開她,她也不能把老程抛下不管。将來她能不能過去?誰說得準。皮特是不是希望朱迪會講漢語,她也并不清楚。她不能問皮特。問不清楚。她英語達不到跟皮特深入交流的程度。當年聯考,她的英語成績是各科中分數最低的。爸爸說毛丫學的是啞巴英語。爸媽大學裡學的是俄語,輔導不了她。她國中開始學英語,教英語的關老師大學是學俄語的,英語是二外。關老師說:“對不起大家,我講英語有俄語腔,我是趕鴨子上架,大家以學習文法為主吧,好在聯考也不考口語。”侍候飛飛月子時,跟皮特短暫相處,她發現他們多數時間是在用簡單的英語加上手勢交流,實在交流不通就隻能飛飛當翻譯了。皮特真不如她教的那些留學生,留學生來的時候多數會講幾句簡單的漢語,最主要的是人家心裡想學。她沒看出來皮特有一點想學的意思。她得勸飛飛,教朱迪漢語時也教教皮特,至少眼目前簡單的會話可以教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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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教孩子語言方面,女兒不如她用心。飛飛上幼稚園時,她給女兒找了一個有外教的英語班,每周擠時間帶她去中山廣場的英語角,找機會把飛飛往人堆兒裡推,要不然她後來學英語能這麼順利嗎?英語角在中山廣場毛主席塑像附近,那一帶人群厚密,大人、小孩兒都有。一開始飛飛不敢張嘴,慢慢膽子大起來,敢主動找話題聊天了,遇到不會說的單詞,連說帶比劃。後來教留學生漢語,近水樓台,她讓飛飛跟假期沒離開中國的幾個學生一起玩,飛飛的聽力和口語水準突飛猛進,那幾個留學生也受益,下學期課堂上,她能聽出他們明顯跟飛飛一樣的口音。飛飛天天跟孩子厮守在一起,跟她多說就行,朱迪學漢語畢竟比别人家的孩子有優勢。飛飛把這事往她身上推,明顯就是偷懶。

“周末快樂!”她對朱迪和女兒擺手。朱迪的頭發在陽光下顔色更淺,娘兒倆頭挨頭,對比分明。她曾盯看睡眠中的朱迪和飛飛,感歎生命的奧妙無窮——這個在飛飛子宮裡待了十個月的小精靈,發色跟親自孕育她的媽媽一點兒都不一樣,反而十分像皮特,遺傳真是太神秘了。反複對比女兒和朱迪,努力回憶女兒小時候的模樣,她慢慢開始接受朱迪。黑發、玉米須子都好看,跟五官搭配和諧就好。現在,小視訊中朱迪的哭鬧讓她好奇,小丫頭這麼小就焦慮她的頭發會變黑,是飛飛、皮特在一起說話時無意中說到她的發色,還是幼稚園老師或者小朋友說過什麼?朱迪敏于觀察,她發現頭發的秘密,已經在思考自己的發色跟媽媽不一樣了?果真如此,這性格倒不像大大咧咧的飛飛,有點像她這個外婆。敏感的性格也隔代遺傳?她最初懷疑自己不是媽媽親生的,就是因為發色與爸媽不同。她頭發不黑,算棕色吧,帶着隐隐約約的紅,不像爸爸,不像媽媽。爸媽都是黑發。她的五官像從爸爸臉上扒下來的,但她的發色跟爸爸也不一樣。爸爸頭發濃密且黑,她考大學那年,爸爸五十歲,剛剛零星冒幾根白發。她的頭發為什麼不黑?她隻能懷疑自己不是媽媽親生的。她跟媽媽不像。媽媽雙眼皮,她單眼皮。媽媽高鼻梁,她是矮鼻子。媽媽白,她皮膚黑,更偏像爸爸。媽媽留長黑發,留海帶着一點自然卷,在周圍的短頭發阿姨中間非常顯眼。上國小時,被同學取了綽号,她在家抹眼淚,媽媽弄明白她為什麼哭,當時竟然沒說出什麼,過了好幾天才跟她解釋,女兒頭發棕色偏紅可能是缺微量元素。她不相信。媽媽不是醫生,沒拿她頭發去化驗,憑什麼說她缺少微量元素?微量元素是什麼?微量元素看不見、摸不着,這麼簡單又抽象的解釋在她心裡通不過。

她對自己的身世産生懷疑,還有另外的理由——她家鄰居,家家都有兩三個孩子,有的爸媽甚至生四個,為什麼爸媽隻有她一個?别用計劃生育解釋,她小時候還允許生兩個的,她所有同學都有兄弟姐妹,她是同學當中唯一的獨生子女。媽媽解釋說,爸媽是外鄉人,生了孩子沒人能幫他們撫養照看,他們不像那些家在本地的夫妻有老人可以幫忙。他們剛參加工作時,掙錢不多,收入有限,他們覺得生養一個就夠了,他們想把所有的愛都給這一個孩子。她存疑。為什麼别人的爸媽不覺得生養一個就夠了?人家掙錢也不多吧?她小時候的照片少得可憐,最早的是那張周歲黑白生日照,之前她長什麼樣子,她剛生下來時什麼樣子,她自己永遠不知道。爸媽有工作、有工資,既然決定隻生養一個,想把所有的愛都給這一個孩子,舍不得花錢多照幾張相?婚後懷孕,她特意讓老程拍很多照片,每個月至少拍一次,放進一個專門的照相簿裡。她跟老程說,這些照片将來給孩子看,要讓孩子知道自己在媽媽肚子裡的時候,媽媽是什麼樣子的。她很遺憾沒看見過媽媽懷孕時的照片。媽媽說,她生孩子的年代,女人懷孕沒有誰去特意拍照,女人懷孕不需要張揚,有些女人懷孕後掖着、藏着,不到肚子大顯懷,不會主動告訴别人自己已經懷上孩子。有的女人不顯懷,快生了鄰居才知道。她不相信。懷孕有什麼難為情的?她懷孕六個月時,跟老程去五裡河體育場看意甲勁旅桑普多利亞隊的比賽,看她喜歡的足球明星荷蘭人古力特、裡傑卡爾德、範·巴斯滕,跟年輕人一起歡呼、呐喊,她沒覺得身邊大聲歡呼的年輕人有誰另眼看她。在跟球迷一起歡呼的時候她還想過,媽媽說年輕時懷孕感覺難為情,那是怎麼回事呢?她小時候不了解,長大以後仍舊不能了解。女人不懷孕,孩子是哪來的?一輩又一輩人哪來的?真是荒唐。

朱迪這麼小就對發色焦慮,看來小丫頭比她早慧。她對發色的敏感比朱迪晚幾年,是上國小以後。幾個淘氣的男同學給她取了綽号,讓她心裡難受,郁悶埋藏在心中多少年——他們喊她“紅毛兒”,也有人喊“火狐狸”。十幾年前,國小同學聚會那次,有人回想當年的綽号,不光她的,所有同學的綽号都被一一重提:破褲子、黃鼻涕、大腦袋、瘦猴兒……起綽号好像是國小生的一種快樂,是在學校裡有趣的事情之一,多餘的精力總得有地方發洩。那些綽号不抽象,想象力嚴重不足,多數跟長相、穿着有關系。她現在不在乎被人叫做“紅毛兒”“火狐狸”,棕紅色的發色雖然現在也不主流,卻可能時尚,她知道有人特意去焗紅頭發還嫌顔色不夠正,但當年她确實在乎,偷偷哭過——是那種暗泣,郁悶憋在心底裡,有漫長的發酵時間。同學拌嘴,人家輕輕地甩出一句“紅毛兒”或者“火狐狸”,就讓她頓時啞口無言,心比針紮過疼。為什麼同學們是黑發,而她的發色如此不同?她上國小時,同學穿藍色、灰色的衣裳,個别也有穿舊綠軍裝的,是那個年代的時尚和高貴。女生大多也是穿灰或藍,花衣服很少見。當然也沒有人焗發,或者說,他們這些國小生,根本就不知道世界上還有焗發這樣的事情。大家都是天然發色,年輕人頭頂青絲,上歲數的人頭發花白。那時可以通過頭發大緻判斷出一個人的年齡。學校做課間操站隊時,如果你有機會站在台上,可以看見下面是黑油油的一排排小腦瓜,隻有那種三毛子才可能發色稍有不同,但不走到近處看不出。她見過那兩個三毛子和他們的爸媽,他們的頭發是亞麻色也有人叫棕色,并不像她明顯偏紅。出生于1960年代頭幾年、在操場上列隊做廣播體操的國小生,多數人在娘胎裡就缺乏營養,他們的爸媽,肚子挨餓,卻仍舊成功孕育出下一代。那幾年出生的孩子,大家都有一點先天營養不足吧?他們吸吮母乳,母乳不足的媽媽會想辦法淘弄糕幹粉或者奶粉,很少有孩子能喝到鮮牛奶,更不用提進口牛奶。那時的孩子,吃一枚煮雞蛋就能給生日帶來快樂,在他們的童年,他們很少能吃到甚至不知道過生日可以吃蛋糕。就是在那樣的生活條件下,多數同學頭發仍舊黑油油的。校園裡、人群中,隻有她像一隻穿了衣服的火狐狸。孤零零的一個人。他們叫她“紅毛兒”“火狐狸”。淘氣的男生在她背後搞突襲,沒有分寸地撕扯她的頭發。很疼。心比頭皮疼。她之是以暗泣,也是因為已經知道狐狸兩個字如果跟女性聯系到一起,不是什麼好話。那不是狐狸精的意思嗎?狐狸精難道是好話嗎?狐狸精難道不是罵人的話嗎?她聽到樓下的鄰居陳姨和關姨罵架時,大聲指責對方是狐狸精。圍觀看熱鬧的大人臉上表情複雜,她雖然不能了解狐狸精的确切意思,卻知道那肯定不是好話。難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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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裡的照相簿,有幾張她上國中之前的黑白照片。她不知道自己更小的時候頭發什麼顔色。黑白照片看不出來的。小時候她也不照鏡子。小時候事先串通的人所裡有鏡子嗎?她不記得。一點印象沒有。她上的事先串通的人所,門口連個寫字的牌子都沒有,但所有的爸媽和孩子,都不會錯走進另外的門。相鄰的另外一道門太寬敞、太有标志性,總有一個穿綠色軍裝的人在門口威風地站崗,那個人可以伸手攔住一切進出的汽車和行人。大門兩邊不像一般機關挂着寫字牌子,每天進那個大門上班的大人要向門衛出示一個神秘的證件。爸爸說,那個機關名頭是一個三位數的阿拉伯數字,隻有在那裡工作的人才明白那個數字代表着什麼。爸爸在機關做什麼工作?她不知道。爸爸說機關的事情不能跟家人講,家人也不要問。媽媽也不知道嗎?住對面的王姨家知不知道呢?王姨的丈夫邢叔跟爸爸好像是一個機關的,要不然兩家怎麼能都住在生活區、一個樓?

上國中之前,他們家跟王姨家共用廚房。兩家上頓吃什麼,下頓準備做什麼,糧食口袋裡有多少米和面,玻璃瓶裡剩幾格油,早晨喝粥還是煮面條,主食是玉米面窩頭、高粱米飯或者白米飯,炒菜時放沒放肉,大家一目了然。媽媽愛吃辣椒,但那時候沒有抽油煙機,冬天廚房不友善開窗放空氣,炒辣椒味甚至會鑽進卧室裡,是以媽媽總是克制自己,很少炒辣椒吃。兩家人也共享好吃的。王姨家包豬肉酸菜餡餃子,每次都給她特意留一盤。元宵節時,媽媽用外婆從成都寄來的糯米粉和湯圓芯子包湯圓,會把煮好的湯圓給王姨家送過去一大碗。對面屋的妹妹潇美誇獎湯圓比元宵好吃,能把碗裡的湯都喝見底。媽媽不大會做面食。媽媽是成都人,她說自己多年沒回過老家,回老家坐火車三天三夜,要去北京轉車。機關如果有出差的機會多好啊,她一定要争取,她不怕坐火車時間長。成都的外公和外婆,在她看來像傳說。他們沒來過東北。她讀過外公的信,吃過用外婆寄來的糯米粉和湯圓芯子做的湯圓。很多年之後,大二的那個寒假,媽媽給她買火車票,送她去四川過年,看望年邁的外公兼旅遊,她在杜甫草堂附近那個隻見外公、已經見不到外婆本人的老房子裡,看到自己的黑白照片鑲嵌在專門的鏡框裡,她在鏡框裡還看到爸媽的結婚照。黑白結婚照片塗上了色彩,媽媽的嘴唇和腮邊有一點點的紅色,讓黑白照片有了一點喜興。一家三口的照片出現在這遙遠的地方,讓她有一種穿越感,好像自己曾經分身,來過這座西南城市。那個寒假,陪伴外公出門喝茶、曬太陽時,她格外留心進入眼簾的一草一木。春節前後,東北冰天雪地,外面白雪皚皚;成都雖然也冷,難得看見太陽露頭,沒有暖氣的室内沒有她東北的家裡暖和,但植物的綠色和生機讓人的心情不一樣。來成都時,火車穿過秦嶺隧道,從北方回家過寒假的川籍大學生開始歡呼——車窗外面出現綠油油的菜田和樹木,标志着火車開始接近天府之國。成都老家那邊四季都可以吃到青菜,難怪媽媽心心念念。媽媽不習慣冬天隻吃酸菜和蘿蔔、洋芋,秋天她讓爸爸買一大捆雪裡蕻回家腌上,她說雪裡蕻的綠色能讓她感覺到老家的冬天。媽媽十八歲到北京上學,從此離家鄉越來越遠。外公說,大學畢業後女兒回過三次老家,一次是大學畢業,一次是帶着準備結婚的對象回到老家讓外公、外婆相看,還有一次是外婆病危。老家的很多地方,媽媽年輕時沒來得及去,她竟然連峨眉山、樂山都沒去過。媽媽帶爸爸一起去成都那次,他們去了青城山和都江堰。大二那個寒假,她用爸爸新買的海鷗牌照相機和慷慨塞到她背包裡的柯達膠卷拍了十卷彩色照片。有一種在外面旅遊的人每一次都把自己的身影裝進鏡頭裡,她卻拍了很多外公家的老房子和外公在外面曬太陽、喝茶的生活照,拍了很多空鏡頭,她準備把這些照片拿回家給媽媽看。她在心裡默念:“媽媽,我替您回來了。”貪玩的表妹笑嘻嘻地慫恿她:“聽說阿壩那邊有一些寨子風景好得很,要不要搭車過那邊去耍一耍?”外公和舅舅強烈反對:“去阿壩那邊的路經常滑坡、塌方,太危險了,每年都有車出事的,你們絕對不要去。我們要對毛丫媽媽負責的。”多年之後,她身邊的熟人紛紛相約去九寨溝旅遊,成都到九寨溝、黃龍通了飛機。她帶已經退休的爸媽從成都雙流轉機飛落到九黃機場,老媽感歎:“唉,我年輕時都沒聽說老家還有這麼美的地方。”

兩家住對面時,他們跟王姨家共用一個廁所。廁所緊挨廚房,蹬一級水泥台階上去開門,裡面有蹲便池和挂在牆上的儲水箱。兩家共用的廁所裡不備手紙,誰上廁所,自己帶進去。廁所經常有人在使用,敲門讓廁所裡面的人精神緊張。媽媽找一塊白紙闆,中間挖了個洞。挂在廁所門把手上的白紙闆,兩面分别塗上紅、綠兩種顔色,外面的人看到紅色辨別,說明廁所裡面有人;如果是綠色辨別,不用敲門就可以進去。她誇獎媽媽聰明,媽媽說:“我們在機關要搞發明的,這種小點子算不得什麼。”

兩家共用的廁所沒有鏡子,不像現在衛生間洗手面盆上面都有鏡子,友善洗完臉刮胡須、畫眉毛、抹口紅。現在可以照鏡子的地方太多了,商場裡到處都有。她小時候沒逛過商場,不記得那時商場裡有沒有鏡子。中街和太原街都很遙遠,媽媽沒帶她去過。媽媽和爸爸每周休息一天,周末他們要洗衣服、做家務。夏天他們去北陵公園劃過船。外婆家鏡框裡一家三口的黑白合影照,就是在北陵公園水面上拍的。她記得媽媽有一個帶粉色塑膠邊、可以握在巴掌裡的小圓鏡子,媽媽每天出門之前都要照鏡子,她猜媽媽是在看留海是不是梳得整齊。媽媽沒說她不可以照鏡子,但她沒有機會照。時間那麼緊張,每天早晨她睡得迷迷糊糊就被媽媽喊起床。冬天的早晨,棉衣袖、棉褲筒涼冰冰的,胳膊、腿伸進去要打一會兒冷戰。她小小年紀無師自通,學會把棉襖和棉褲放到被窩腳底下,早晨起床再穿棉襖和棉褲就不會冷得打激靈。冬天她們離家時通常天還沒亮,比她現在賴在被窩裡的時間還早。媽媽機關在東塔機場,媽媽先把她送到事先串通的人所,自己騎車四十多分鐘才能到機關。她現在沒有那麼多覺,卻不用經常起早了。夏天她可以去公園鍛煉,現在是冬天,太冷,早晨最好不出去,低溫對心腦血管不好。年紀大了,出門要把握時間和溫度。當年媽媽上班為什麼那麼早呢?她小時候感覺自己的覺總是睡不夠,天沒亮她就要穿好衣服跟媽媽一起出門。下雪天,雪花打在臉上涼絲絲的,她偶爾會淘氣伸出舌頭嘗嘗雪花。坐在自行車後座上,雖然媽媽的身體在前面擋住一些風,但寒風來自四面八方,吹裂她的手背和臉蛋,疼。媽媽買蛤蜊油給她抹。冬天,媽媽下班騎車到事先串通的人所時天色已黑,如果下過雪,媽媽蹬自行車一路很艱難,雪太厚或者路面滑,媽媽推車走,回家後常常沒有力氣做飯,要先喝一杯暖水瓶裡的熱水緩一緩。媽媽對她說,爸爸不倒夜班就好了,爸爸如果有時間送毛丫上事先串通的人所,媽媽可以省點力氣。媽媽珍愛她的自行車,爸爸把自行車擦得锃亮。媽媽說買那輛白山牌自行車花了她三個月的工資,當初她其實想買永久牌,但買永久牌要自行車票,還要排兩年隊,一時買不到。她聽見爸爸說:“白山也不錯吧?車經常保養,一樣耐用。”她知道媽媽的小圓鏡子放在窗邊五鬥櫥的最上面,但踮起腳她也夠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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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國小前,媽媽早晨給她梳頭,揪得發根疼,她咧嘴對空氣做哭狀,不敢哭出聲。早晨時間寶貴,媽媽不喜歡出門前孩子哭鬧,那樣她心情不好,工作會受影響。長大以後她回想,保育員阿姨為什麼從來不喊她“紅毛兒”?是她上事先串通的人所時頭發紅色不明顯,還是阿姨們善良,不願意提醒這位小朋友發色跟别人不一樣?媽媽叮囑過嗎?多年之後,有一次路過那個地方,她發現當年的事先串通的人所二層小樓和院子已經變成一家汽車修理廠。她心血來潮,把車開進院子裡,看見兩個穿灰色工作服的年輕勞工正在給一輛汽車噴漆,漆味彌漫,淹沒了她的童年記憶。記憶中事先串通的人所院子角落有一個簡易滑梯,現在院子裡停着好幾排等待修理的事故車,她判斷不出滑梯曾在哪個角落。如果不是附近那個位置熟悉的大門巋然不動,仍舊有嚴肅站崗的門衛,她已經無法确認這裡就是從前自己每周出入六天的地方。現在還有事先串通的人所這樣的說法嗎?飛飛小時候好像就沒聽說了。照顧過她的保育員阿姨,她們早就退休回家了吧?她已經想不起任何一個阿姨的模樣,走在街上即便遇見也認不出。她們也認不出這個帶過的孩子吧。一個年輕的勞工停下手裡的活,熱情地問她辦什麼業務,她愣怔了片刻,像慢鏡頭一樣搖着頭,無語相對,上車離開。

她懷疑自己不是媽媽親生,在學校受了委屈,回家卻不敢張口。她好像從小就知道話到嘴邊應該留半句。誰教給她的?從哪學的?她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她不輕易多言的這種本能就叫話到嘴邊留半句。會不會是因為爸媽呢?他們說話總是小心翼翼,經常背着她說什麼,一旦發現女兒可能聽到,忽然間就停下話頭,仿佛總是在講需要保密的事情。爸媽為什麼有那麼多的秘密?她不知道。她聽說世界上有一種孩子叫孤兒——就是那種被親人遺棄的孩子,如果小孩子沒有爸媽,或者不聽話,爸媽不要你,就要去那種叫孤兒院的地方,就變成孤兒了,那多麼悲慘,就像媽媽給她講的那個賣火柴卻被凍死的外國小女孩兒。她不願意證明自己是沒有爸媽的孩子,卻繼續糾結自己的發色為什麼跟爸媽、跟同學不一樣。她不知道問誰、去哪裡問。她沒有兄弟姐妹,爺爺、奶奶在佛山,外公、外婆在成都,她有堂兄、表妹,小時候她沒見過他們,那些跟她有血緣關系的親人,對她來說隻是照相簿裡的照片和爸媽的念想。上大學前,她沒去過爸媽心心念念的所謂老家。爸媽說,他們大學畢業配置設定到東北工作,讓去哪兒他們就去哪兒,他們服從配置設定。那時候的大學生都服從配置設定。他們沒想到來東北就待了一輩子。一輩子一眨巴眼兒工夫,很快的。東北四季幹燥,春天的大風、冬天的冰雪讓他們郁悶,想過調回各自老家,但後來他們認識、結婚,有了女兒,他們就回不去了。調動工作很麻煩。往哪裡調?回佛山還是去成都?去其中一地,另外一個人還是遠離家鄉,老家又沒有對口的合适機關,除非你不工作。讀過大學的人怎麼能不工作?不工作怎麼吃飯糊口?媽媽說,東北這邊的工廠陸續有去四川支援三線建新廠的,有去成都的,也有的去攀枝花等地,但那些建立工廠沒有媽媽合适的對口工作。如果有該多好啊。媽媽說,有些東北人和他們的家屬其實也不願意去三線,人都是故土難離。幸好東北的冬天外面雖然冷,屋子裡有暖氣。南方屋子裡沒有暖氣,冬天也很難熬。氣候不同,時間長就慢慢适應了。那時候,就是在同一個市,爸媽在不同機關,想往一起調也不容易。媽媽說,如果能跟爸爸調到一個機關,她上班近多了,就不用那麼起早貪黑。媽媽在她的機關一直幹到退休。老媽說,這輩子她隻在一個機關工作過。

她很羨慕現在的孩子打開手機就能上網,有各種科普讀物可以翻看,比她小時候知道得更多。現在的孩子知道遺傳基因、試管嬰兒很正常,在網上能看到鋪天蓋地的明星代孕八卦,知道生育孩子可以通過多種方式。她小時候真不知道。同桌代軍,直到國小畢業,堅持認為自己是爸媽從青年大街渾河橋下撿來的;他們後面一排的女生馮妮娜說她是外婆從北陵公園林子裡撿來的。關于小孩兒是怎麼來的,同學們有各種看法。當然多數同學還是聽說自己是在醫院裡出生的。媽媽說,她是在省婦嬰醫院生的,爸爸下班趕到醫院時,女兒已經出生六個小時。媽媽那天早晨正常去機關上班,從機關直接去的醫院。媽媽能說出來那麼多細節,看起來還真可能是親媽。但她不明白,她為什麼跟親媽長得不像?媽媽顯然比她很多同學的媽媽都好看。她記得王姨說:“你媽媽白,頭發自來卷,很洋氣。”隻生一個孩子是媽媽的想法?想生幾個孩子,女人說了算?她一直認為自己長得不如媽媽好看。會不會有一個親媽嫌她長得醜把她丢掉了,然後她長得好看、長得洋氣的這個媽媽因為不能生孩子,也可能是不忍心她成為孤兒,好心把她抱回家當自己女兒撫養了?

難得聽說她也有像媽媽的地方。上國小時,王姨說:“毛丫頭,你笑起來跟你媽媽一模一樣,說話的口氣也像,像小大人兒似的。你将來給我當兒媳婦吧,我看就你寬容宇鋒。”王姨兩個孩子,兒子宇鋒、女兒潇美。每次她進廁所,如果看見小便池水泥地面有尿迹、便池沒沖幹淨,一定是宇鋒來過。宇鋒着急出門時,連廁所門都可能忘記關上。王姨唠叨兒子很多次,但宇鋒就是不改。她不因為宇鋒的邋遢而抱怨,默默地幫他沖水、打掃戰場。倒不是因為聽了王姨的話,說她将來可以當宇鋒的媳婦。她已經能聽懂王姨是開玩笑。男生和女生媽媽在一起小聲說話時,願意開這種玩笑,當不得真。在學校裡,如果有誰敢過分欺負自己,像某些經常受氣的女生,或許她可以去喊宇鋒撐腰。宇鋒從來不喊她“紅毛兒”“火狐狸”。他跟學校裡某些淘氣男生不一樣。在家裡,宇鋒随王姨喊她毛丫或者毛丫頭;在學校遇見,他喊她大名毛穎。有一次她上學忘系紅領巾,爸爸拜托晚出門的宇鋒給她送到班級裡。宇鋒出現在她班級門口時,有男生想起哄,看到宇鋒的神情被吓住了,誰都沒敢張嘴,從此他們叫她綽号時收斂多了。宇鋒在學校裡有名氣。有一個冬天,他跟班裡的幾個男生打賭,看誰敢用舌頭舔學校的大鐵門,别人都臨陣當逃兵,隻有宇鋒天不怕地不怕,舌頭被冬天凍得邦邦硬的大鐵門沾掉了一層皮,回家後又被邢叔胖揍一頓,好幾天沒吃好飯,但從此在學校裡沒有人敢惹他。宇鋒比同齡人高半頭,臉黑長,有狠相,能鎮住人,還好她不怕他。王姨也許不完全是說笑,她可能确實笑起來跟媽媽有點像,但可不可以根據母女神情相像就斷定自己是媽媽親生的女兒呢?她不知道。眼下,她看着跟她微笑擺手的朱迪和飛飛,她們的發色不同,神情上倒真也有一點像。說不出具體像在哪裡,感覺就是有那麼一點兒神似。在一起生活久了的人,也許會互相模仿吧?包括走路的姿式,舉手投足。宇鋒走路的姿式跟邢叔就是一樣的,走在街上,大老遠她就能認出他們。人們常說誰和誰很有夫妻相——皮特和飛飛可能越來越有夫妻相?她想象不出來。想這種事費腦筋,她懶得想。不想也罷。

6

“海邊現在人多嗎?雖然解禁了,你們也還是要小心,别往人堆裡紮,千萬别大意。你們那兒快打疫苗了?疫苗還緊張?還是排不上?口罩千萬要戴好。澳網正在打,世界各地的人擁過去,會不會帶病毒?隔離措施嚴嗎?口罩夠不夠?我再郵些?”2020年春天,飛飛給他們往回寄過口罩。她說不用寄,飛飛沒告訴她就郵寄了。後來墨爾本也出現疫情,當地口罩緊張,她又往那邊郵寄。她特意郵了兒童口罩。飛飛說朱迪不愛戴口罩,嫌憋悶,再說封城、宵禁,大家待在家裡,小孩子可以不戴的。她強烈反對:“那不行,你們出門鍛煉時,必須得給孩子戴上。”她看見飛飛和朱迪緊挨着的臉消失了,皮特突然出現在視訊裡。臉曬得紅撲撲的皮特跟她招手,說了一聲“哈羅”,馬上又消失不見了,沒等她說完“哈羅”。朱迪的發色跟皮特是真像。墨爾本那邊各種顔色的頭發都有。那年她去墨爾本侍候飛飛月子,皮特帶她去買日用品,街上各種顔色的頭發不斷闖入眼簾,很多人頭發不是本色,明顯焗過,比如挑染的那種,她一眼就能識别出來。飛飛這一點還好,從沒把頭發染得明晃晃與衆不同。飛飛隻在上大一那年挑染過一次發梢,很快就又把紫色發梢剪掉了。年輕人,折騰幾次才知道自己到底喜歡什麼或者什麼最适合自己吧。飛飛一直挺自信。她很慶幸飛飛的發色不像她,像老程。她懷飛飛的時候,盡量讓自己吃得科學、吃得有營養。她吃各種水果,讓老程買過幾次燕窩,聽說吃這些東西胎兒皮膚白。她拌涼菜時經常放黑芝麻,書上說吃黑芝麻對頭發好。她一直擔心自己的發色會不會遺傳給即将出生的孩子。發色如果跟别人不一樣,會很難堪的,甚至某種程度上會影響性情——如果說國小同學不懂事,随口起的綽号就讓她暗自郁悶多年,高中班主任吳老師的當頭一棒,讓本來就不喜歡跟人講話的她,變成了不願意跟任何同學多說一句話的寡言女生。寫完作業之後,她悶頭閱讀課外書。整個高中時代,她竟然沒跟同學出去玩過。

她上國小開始喜愛閱讀,可惜她認為有意思的書太少。同桌代軍說,他家裡有一本《唐詩一百首》,問她要不要看。代軍沒喊過她綽号,國小男同學她現在隻跟代軍還聯系。代軍大學專業跟汽車有關,後來辭職賣車,她和老程的車都是從代軍店裡買的。她把代軍的書借來,爸爸送她一個紅色塑膠皮、扉頁上印着毛體“為人民服務”的中号筆記本,她用一星期把一本書抄下來,包括每一首詩下面的注釋。多年之後,她不假思索能背誦抄過的那一百首唐詩,大學詩詞課上學過的卻記不那麼清楚,能背下來的不多。她上國小時課外活動頻繁,每學期學校都組織他們學工、學農。他們去鐵西的工廠參觀,她記得去過一家石棉廠,進一家工廠的制藥工廠中的房間幫忙包藥丸,冬天學軍去過北陵公園,他們在雪地上匍匐前進,找紙條、抓特務。沒幾個同學看書,她是少數養成看書習慣的。家裡有爸媽的大學教材,抽象圖形和陌生名詞像天書一樣,她實在看不懂。媽媽從機關閱覽室借書,當生活區的小朋友在外面聚堆玩耍,宇鋒跟年紀相仿的男孩子去北陵公園林子裡打彈弓、捉鳥、摘野果,潇美跟女孩子在樓下跳皮筋,她關在家裡背誦《唐詩一百首》。夏天窗戶開着,女孩子唱的皮筋歌謠她還記得詞:“叛徒林彪、孔老二,都是壞東西,嘴上講仁義,肚裡藏詭計,鼓吹克己複禮,一心想複辟。紅小兵,齊奮起,大家都來狠狠批……”無伴奏女童的歌聲順着楊樹傳到樓上,她卻不想下樓跟她們一起玩。她讀《豔陽天》《沸騰的群山》和《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她關在屋子裡跟保爾、冬妮娅說話,養成跟書中人物悄悄對話的習慣,她以為書中那些人物确有其人,可能還活在作家描寫的某個地方,她跟書中人物對話,認為他們有可能聽得懂她的話。媽媽提建議,讓女兒假期去跟機關業餘文藝宣傳隊的阿姨學跳民族舞,有幾個阿姨跳北韓舞、新疆舞水準很高,參加過省裡和市裡的文藝彙演,來參觀的中央上司都看她們演出。媽媽跟爸爸說:“毛丫将來如果能進文工團,或者想辦法去當文藝兵,就不用下鄉當知青了。”女孩子下鄉種地肯定苦,媽媽聽她機關家裡有知青的同僚說,那些去盤錦農場的知青,春天插秧時累得直不起腰,夏天吃不到青菜。盤錦多鹽堿地,青菜長不好,魚蝦倒是不少,有知青過春節往回帶過螃蟹、大米。那邊吃大米友善,不像他們要拿糧本去糧店按定量購買,家家細糧都不夠吃。光吃大米,沒有青菜和肉,那日子也是苦的。獨生子女現在可以留在城裡、不用下鄉,萬一将來政策變了呢,有備無患啊。女孩子會跳舞,會多個出路。媽媽說她的舅舅在四川一個地方的武裝部工作,負責招收新兵,等毛丫中學畢業,她給舅外公寫封信,看看能不能讓女兒去當個女兵。媽媽說她自己回不了老家,女兒回那邊當兵也行。媽媽不了解女兒為什麼不想學跳舞,也拒絕學唱樣闆戲。女兒心想自己嗓子不好,長得不好看,演不了白毛女,也演不了高舉紅燈的李鐵梅。家裡牆上貼着《紅燈記》劇照,高舉紅燈的那個李鐵梅,人家的那條辮子真是黑又亮。女兒害怕登上高高的舞台現眼。女兒隻在心裡想,不跟媽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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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上國中時,聯考恢複了。爸媽眉開眼笑,為女兒高興,他們本來以為女兒将來肯定要下鄉當知青,擔心女孩子去陌生的鄉下不安全,他們聽過一些不太好的傳說。那一年,爸爸從機關又分到一套房子。新家還在生活區,是别人家倒出來的二手房,卧室比原來大,爸爸用書架給她單獨隔出一個角落,床邊安一個擺了台燈的簡易書桌。新家的廚房和廁所他們一家單獨用,再不用在廁所門口挂紙闆。爸爸開始往家裡搬書,新書漸漸裝滿當隔離牆用的書架。書架有兩面,靠她床鋪這邊擺她的書,靠雙人床那邊是爸媽的書。書架是爸爸釘的,原本是裝金屬工具的木頭箱子,塞在鐵床下裝雜物,爸爸曾說:“毛丫如果下鄉當知青,這箱子給她帶去裝衣服用。”聯考恢複,确定女兒再不用下鄉當知青,爸爸動手把箱子拆掉,改成了書架。爸爸是工程師,手很巧。

高中不再分片上學,需要考試錄取。她考上長江街附近的重點高中。開學第一天,班主任吳老師站講台上講:“同學們,還有兩年就要聯考,這兩年将會決定你們一生的命運,想一想你們将來能做什麼,是當科學家、當醫生,還是進工廠當勞工?我希望大家把心思都用在學習上。大家要經常讀讀葉帥的這首詩:攻城不怕堅,攻書莫畏難。科學有險阻,苦戰能過關。機會永遠留給有準備的人。我再一次重申紀律:男生不許留長發,女生不許燙發、染發,燙留海也不行。不允許把喇叭褲和牛仔褲穿到學校,聽懂了吧?”

當然聽懂了。她覺得自己不會犯吳老師講的任何一個錯誤,她根本就沒有喇叭褲和牛仔褲,也從來沒燙過留海,更沒想過燙頭發。她想不到自己将成為吳老師新學期找到辦公室談話的第一個學生。開學第一天,放學往外走時,當着同學的面,吳老師攔住她說:“毛穎同學,你跟我到辦公室來一趟。”衆目睽睽之下,她跟在吳老師後面。吳老師個子高,肩背厚實,像那種擲鐵餅或者鉛球的女運動員。年級老師的辦公室是大教室改的,有二十多張辦公桌,每一張辦公桌前都坐着老師。吳老師嚴厲地問她:“你頭發是怎麼回事?回家把頭發染回去。班裡隻有你跟别人不一樣,當着同學們的面,我沒點你名,給你留了面子。能考到咱們學校的孩子,成績都應該不錯,我希望你繼續努力,把心思用在學習上,将來考一個好大學。”

她聽到自己腦子裡有一陣陣的嗡嗡聲,像暑假在她家生活區院子裡彈棉花的那對溫州夫妻幹活時發出的聲響。搬新家之前,媽媽張羅把家裡舊被褥的棉胎彈一遍,重新彈過棉胎的被褥,像裝了新棉花一樣柔軟。媽媽白天上班,讓她下樓盯着那對夫妻幹活,防備他們會不會偷偷把舊棉花抽條。她看着那對夫妻幹活,聽他們用她聽不懂的方言說話,心裡不舒服,埋怨媽媽對彈棉花的夫妻為什麼不能信任。黑又硬的舊棉胎誰會偷?吳老師的話讓她委屈,她覺得自己就是被監視的溫州夫妻或者舊棉胎,任人猜忌、捶打,無法用言語反抗。那對溫州夫妻對話,她一句都聽不懂,真比剛開始學的英語還難懂。眼淚含在眼圈裡。她告訴自己,女兒有淚不輕彈。她用最小的聲音說道:“老師,我頭發确實是天生的,沒染過。沒别的事情,我可以走了嗎?”她頭也不回離開辦公室。十多年後,自己站在講台上,她看到階梯教室黑發叢中有一個女生大膽地把頭發染了黃色,她對那個女生投去一瞥,沒跟她說一句跟頭發有關的話。隻要功課學好、期末考試通過,頭發與衆不同又如何。後來她去教留學生,教室裡坐着頭上堆了黑色小卷發的學生,也有頂棕色、金色、一句話描述不清楚什麼發色的學生,也有看上去跟她身邊大街上行人一樣但同樣不大會講漢語的亞裔學生。她不關心發色,專心講課。作為一個對外漢語課的老師,她要把文法講好,把聲母、韻母、四聲講清楚,讓遠方來的年輕人盡快學會講話、寫字、作文。從簡單的字和詞開始,看似簡單,其實複雜。我們生活中天天在用的漢語,因為是母語,我們沒覺得難,小孩子呀呀學語就開始講。教給非母語的學生,那就一言難盡了。在後來的課堂上,更讓她新奇和關注的是氣味。她小時候聞過的最香的氣味來自花露水,夏天的晚上,沖涼過後,媽媽往她身上撣花露水,媽媽說花露水防蚊子。在她講課的教室裡,她總能聞到香水味。香型不同,用量不同,加上每個人身上的體味,俨然氣味博覽會。當她背對學生在黑闆上闆書,某個學生遲到了悄悄走進教室,不用回身,隻憑飄過自己身後的氣味,她就能大緻判斷出來是哪個學生剛剛從身後經過。第一次見到皮特,聞到皮特身上的香水味時,她不覺得陌生。皮特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味,跟很多年前一個紐西蘭來的學生很像。也許他們用了同樣香型的香水?她不知道那種香水的品牌和香型。她對香水沒有研究,她小時候隻知道花露水。

高一開學第一天,放學回家,她看一眼正擇青菜的媽媽,用若無其事的口吻說:“媽媽,我把頭發染黑了呗。”她知道媽媽買了染發劑。媽媽長白頭發了。一開始媽媽讓她把明顯支出來的一些白發往下揪,後來嫌揪得疼,改成染發。用過染發劑的媽媽頭發又黑了,黑發讓她一點也不顯老。

媽媽眼神中有詫異,小聲問她:“學校允許染發?”

“吳老師讓我把頭發染回黑色。”

“我明天去學校找老師談。”媽媽回複她的時候非常小心。媽媽跟她說話為什麼總是那麼小心呢?媽媽為什麼不能把她心裡怎麼想的多告訴她些呢?

第二天早晨,媽媽沒跟她一起去學校。媽媽說她先去上班,再請個事假出來。她不知道媽媽什麼時候來過學校,怎麼跟吳老師談的。吳老師再沒跟她提過頭發。國慶節回來,一個女生偷偷把發梢染了棕色,吳老師在班會上點名嚴厲批評那個女生時,并沒有把目光瞄向她,她知道自己在班級暫時安全了。但在學校呢?在同學眼裡或者心裡呢?她不知道。她沒跟班裡任何同學探讨過頭發。除了英語課同桌之間練習口語和聽力,她幾乎不跟同學說話。有同學背後叫她“沉默的狗兒”,那個“狗兒”是英語單詞女孩兒的諧音,高中生起綽号比國小生顯然更有文化含量。她是個怪女孩兒,獨來獨往,書包裡總掖一頂帽子。她把頭發剪到不能再短,再短就像男生了。隻要一出校門,她就戴上帽子壓住頭發。在允許戴帽子的場合,她一年四季都戴。夏天是能折疊的紗帽,春秋兩季戴米色漁夫帽,冬天她有好幾種顔色的線帽,都是媽媽手工織的。媽媽支援她戴帽子,她了解為是娘兒倆的默契。爸爸給她在床頭牆上釘了帽子架。他們用自己的行動表示對獨生女兒的了解,卻解釋不了她是不是親生的疑問。她其實從來沒問過他們,哪怕委婉一點兒、撒嬌開玩笑式的都沒有。作為父母和女兒,他們并不交心。她不明白這是為什麼。一家三口,多年住在一起,直到她考大學離開,為什麼不能坐下來說心裡話?她不知道别人家是不是這樣。她張不開嘴。疑問埋在心底,偶爾不小心冒出來,又被她很快摁下去。當她自己有了女兒,飛飛還不會講話,她總是不厭其煩地跟女兒講講講,經常挂在嘴邊的是那個經典問句:“飛飛,你在想什麼?告訴媽媽你在想什麼?”看似一句簡單的問話,其實包含着她隐忍了多年的心思。飛飛會說話以後,總是噔噔噔跑到她身邊,不假思索、沒心沒肺地告訴媽媽自己在想什麼,飛飛小時候甚至剛剛放個屁都跑過來告訴她。飛飛又長大一些,她才慢慢告訴女兒,如果跟外人說話,有些話可以講得含蓄些。她很高興飛飛有事情不瞞着她,她早早給女兒講什麼是初潮,飛飛十歲她就給女兒的書包裡裝了衛生巾,告訴女兒出現情況如何應對。女兒出國前,她反複叮囑飛飛,男女朋友在一起,如果不是結婚、決定要生孩子,一定要注意避孕。她往女兒的行李箱塞了安全套。飛飛唯一讓她知道得比較晚的事情,是她戀愛了、決定嫁給皮特。飛飛自己決定了才告訴他們。女兒戀愛,她沒發現一點端倪,她認為責任應該在自己,她太粗心了,爸媽身體不好,她在他們身上分了心。她也自我安慰,因為女兒離她太遠了,他們生活在不同的半球,平時交流靠電話和視訊,總歸不如在身邊更容易發現蛛絲馬迹。好在女兒嫁了,婚禮正式、隆重,生下漂亮娃娃朱迪,看樣子日子過得還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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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大學入學三十年,同學聚會那次,酒酣飯飽後,難得一聚的同學們張羅去唱歌。她沒好意思先走,随大流兒一起去了歌廳。幾個同學點唱羅大佑的歌,大家一起唱《童年》《東方之珠》《戀曲1990》《光陰的故事》……互相見證過年輕時模樣、已經人到中年的同學們,他們上大學時社會上還沒有歌廳,沒聽誰說去唱卡拉OK。那時在學校大飯廳跳舞已經算時尚,學校偶爾還放露天電影,成了夫妻的一對同學,就是從約看露天電影好上的。多年以後,同學們臉上都有了皺紋和滄桑,除了兩個男生改行去機關裡做行政工作,大部分同學在中學當老師,有一個男生當上重點學校校長。他們當年考大學時,讀師範的多是家境普通、分數一般的學生,很少有人會想到,他們畢業以後,當老師越來越吃香。她後來讀研究所學生,畢業留校教留學生。她仍舊少言寡語,不主動聯系同學,不紮堆兒說話,但那次她告訴自己還是跟大家一起進一次歌廳,别太與衆不同了,三十年隻有這一次,以後她也許不會再參加聚會,就像她後來再沒參加過國小同學的活動。她隻參加過那一次——讓她回憶起被男同學稱作“紅毛兒”“火狐狸”的那一次。喝過酒的大學同學手抓麥克放聲高歌,大家唱當年聽過、唱過的老歌,也唱剛出的新歌。獨唱、對唱、合唱。有人把着麥克不放,有男同學湊在角落抽煙、喝啤酒。水果盤裡有一根沒完全熄滅的半截煙頭。她不跟他們一起唱,坐在角落,默默地聽。她高中本來學理科,後來發現自己實體成績越學越差,差到害怕實體考試,看見實體作業頭疼,吳老師正在講的那些基本原理她聽起來糊塗,爸爸卻說實體不難學啊。可惜爸爸不能替她去上課、考試,也沒有精力輔導她。爸爸下班時間越來越不規律。爸爸有一個大課題,在攻關。媽媽說她數學還行,實體一般。媽媽也幫不了她。媽媽也忙,起早貪黑,仍舊騎車上下班。高二開學,吳老師說,學校增設文科班,願意轉文科的同學可以考慮,這是最後的機會,回去跟家長商量一下,明天就要報名。她第一個舉手,甚至沒想回家征求一下爸媽意見。上學期期末考試的實體卷子讓她确定自己做不了居裡夫人,但她從來沒想過将來自己會考上師範學院,最後當了一名老師。她可是一直不願意在人多時講話啊。聯考結束,前面幾個志願漏掉,她被師範學院錄取。八名女生住一間宿舍,熄燈後,大家經常興奮夜話。聽過室友夜話,她才知道,多數城裡同學家裡沒有管道瓦斯,也并不都有水沖廁所。那時候城裡還有一片一片的平房,住平房的人家取暖靠燒煤,平時用公用旱廁所,農村同學家裡冬天更不可能有集中供暖設施。跟兩家共用一個可以沖水的廁所相比,東北的冬天,寒冬臘月在外面上四面漏風的旱廁所,北風冷飕飕凍屁股,夏天要聞旱廁所的惡臭,想一下心裡就冷,就不舒服。她發現雖然自己從來沒有單獨的卧室,但所有同學當中,隻有她家住着有木地闆的房子。聽說她家住在什麼地方,本地同學都挺羨慕。爸爸機關的生活區,那一大片紅色三層樓房,遠遠看上去真挺氣派,有漂亮的斜坡屋頂,樓與樓之間是綠化帶、花壇,春節前後陽台上挂滿紅色燈籠,把生活區點綴得有情有調,看上去挺美。樓裡有自來水,有瓦斯、暖氣。人口多或者家長資曆深的人家擁有兩個卧室,擁有單獨的廚房和廁所;她家和王姨家這種人口少的,每家隻有一個卧室,兩家共用廚房和廁所。多年以後,聽說紅樓老房子已列入拆遷計劃,随時可能消失,查找相關資料她才知道,那片紅樓建成之初上過多家報紙,曾經是他們這座城市的驕傲。那年暑假,飛飛大學還沒畢業,娘兒倆跟着旅行團去俄羅斯旅遊,在莫斯科路過一個地方,她發現有一片紅磚罩面的老房子跟她從前住過的那片紅樓非常像,她忽然醒悟,小時候住過的房子,設計圖紙可能正來自遙遠的莫斯科。因為這種發現,她跟這個原以為隻在小說和影視螢幕、旅遊手冊上見過的俄羅斯城市一下子拉近了距離。陌生之地的熟悉,哪怕隻有那麼一丁點兒,卻因為人在異鄉,親切的感覺被無限放大。她想起老爸退休以後說過,他工作機關有過蘇聯專家,他大學畢業參加工作時,蘇聯專家剛剛撤走。爸爸沒親眼見過蘇聯專家,聽過他們的一些傳說。在莫斯科看到那片紅樓時,她和飛飛正坐在旅遊大巴車上。車窗外紅色的老房子一閃而過,讓她一下子回想起小時候的很多事情。她很遺憾自己不會俄語,旅行團也沒有自由活動時間。真想找到那片樓房,進去看看樓裡的格局跟她家從前住過的房子是不是一樣。車上的那一閃念,很快又被後面更豐富的行程沖淡了。她最喜歡的俄羅斯房子,不是讓她憶起從前的又老又舊的紅磚樓,而是華麗的克裡姆林宮,是充滿多種傳奇、挂着油畫的冬宮、夏宮,是聖彼得堡那些巴洛克風格、歲月和戰争沒能摧毀的老建築。從涅瓦河遊船上張望兩岸,那些巴洛克風格的老房子看上去真美,她遺憾不能走進去。經曆過血雨腥風,聽聞過風花雪月,安娜·卡列尼娜和冬妮娅們的居住之地,生活設施是不是落後了,會不會像王朔小說的名字:看上去很美;會不會像她家在紅樓的老房子,外表挺文藝,裡面其實已經老舊不堪,不再适合居住?俄羅斯美麗的房子當然還有森林後面隐約可見的農舍。她遺憾隻去了莫斯科和聖彼得堡,不知道現在的俄羅斯鄉村是什麼樣子。行走在托爾斯泰和屠格涅夫描寫過的廣闊土地上,從莫斯科到聖彼得堡,她乘夜行火車,看着黑黢黢的森林和天際線,思緒萬千。她要把來俄羅斯的感觸告訴潇美,讓潇美陪王姨來這邊看看。王姨退休不久,邢叔去世了。王姨先去深圳那邊幫宇鋒帶一對雙胞胎兒子,又回來幫潇美帶女兒。潇美是個孝順女兒,有時間就帶媽媽出門旅遊散心,她們應該還沒來過俄羅斯。

那天晚上跟同學在歌廳唱歌,她盯着不斷滾動的字幕,奇怪為什麼沒有人唱《穿過你的黑發的我的手》。她去翻歌單,把這首歌輸入程式,激動地等待熟悉的旋律出現。她要拿起麥克親自唱一次。那一次她才恍然明白,自己其實就是因為這首歌開始關注并喜歡上流行歌曲的。真不是因為鄧麗君。她認識的人,喜歡流行歌曲,有的人從蘇小明開始——《軍港之夜》在她大學時代的許多宿舍傳唱;有的人從鄧麗君開始,上大學時,磚頭錄音機裡流淌出來的軟糯香甜的歌聲,讓他們這種從小聽慣了口号、歡呼的年輕學生若有所思、蠢蠢欲動;而最早打動她的歌聲卻來自羅大佑——穿過你的黑發的我的手,穿過你的心情的我的眼……她到男生宿舍樓,給一個男同學還《書劍恩仇錄》,書是同學從長江街附近的個體小書店借來的,大家輪流看,按天付租金。那時候金庸的小說剛開始引起他們的關注,新華書店還沒有金庸的書賣,即便有她也買不起。從一個宿舍的門裡面傳出這種歌聲,隻聽到開頭的兩句她就被迷住了。那歌詞和旋律如此陌生——原來歌詞可以不嚴格遵守文法,比如黑發可以被手掌穿過,眼睛卻如何穿過心情?原來黑發是可以入歌的,是可以用這樣一種不激昂、很沉郁的方法唱出來的,她聽到那種歌聲忽然想哭。她站在男生宿舍走廊把歌聽完,從此迷上羅大佑的破鑼嗓子。她開始收集羅大佑的唱片,成了羅大佑的發燒友,多少年沒有改變。羅大佑在她的心裡。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喜歡他歌詞和旋律中的那種蒼涼,奇怪自己骨子裡好像天生就有蒼涼的基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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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所學生畢業時,她已經頭頂黑發。當然,是染過的。

她的天然發色在同學當中别具一格,那些特意焗染過的頭發怎麼能比。她留短發,仍舊習慣戴帽子。她把頭發染黑,不是因為紅發,她其實已經不那麼在乎頭發的紅色,紅發又如何呢,時尚的人已經紛紛把黑發染色,紅色的頭發非常出挑,很惹人注目。她把頭發染黑,是發現自己竟然有了白發。白發悄悄冒出來,越拔長得越多。有同學說她是少白頭。校醫說,你可能是從小缺乏營養,再說你現在又這麼熬夜用腦。多補充營養,也許能改善些。想到自己多年渴慕黑發,她索性把頭發染了。周末回家,媽媽笑說:“你看咱倆頭發都是黑的。”媽媽的頭發是烏黑的,缺乏自然光澤。她自己染發以後,開始覺得媽媽把頭發染到那麼黑的程度其實不好。媽媽用的那個色号是純黑,她自己用的是自然黑,更接近天然發色。純黑最大的缺點是,當新的白發長出來,發梢和白色發根黑白分明,一下子就讓人看出假,真實的年齡反而被發根無情暴露了。老媽發根露出來的白茬越來越多。老媽退休以後,懶得經常染發,隻有需要出現在極重要場合時,才去理發店認真打理一下。老爸也早有了白發,但老爸不染。她後來慢慢領悟,所謂黑發,其實隻是籠統的說法,在陽光下看,黑發也有深有淺、有直有彎。自然黑就挺黑了。

上大學以後,她在校園裡偶爾能見到王姨。讀研後留校,她跟王姨成了同行。王姨在實體系,她在中文系。記得第一次在校園遇見,她跟王姨說:“我家不搬走,您抽空幫我補補實體,也許我能考上更好的大學。”她還記得自己想當居裡夫人,至少要像爸媽那樣去讀個北京的大學,很遺憾這兩個願望一個都沒實作。王姨笑說:“你考别的大學,咱娘兒倆就不能經常見面了。”她想起做鄰居時,王姨說過将來給她當兒媳婦的話,心裡曾經熱過一下。“宇鋒在那邊好嗎?”她聽潇美說,宇鋒軍校畢業後去廣西那邊打仗,當偵察兵,立了好幾次功,聽說他從部隊轉業以後去深圳那邊創辦了一個公司。王姨說:“還好吧。他從小心野,不想回來了。在那邊也不容易,白手起家,從頭開始。他自己願意折騰就折騰吧,好男兒志在四方。你爸媽和我們這輩人,大家都是四海為家的。”

她讀大學時沒談戀愛。圖書館裡的豐富藏書讓她如魚得水,她每次借滿五本,讀完以後第一時間再去換新書。她是圖書證使用率最高的學生,很多世界名著的圖書卡片上有她的借閱紀錄。大學畢業時,她覺得書還沒讀夠,想繼續在校園裡再待下去。她是大學同學中唯一考了研究所學生沒直接參加工作的。老程是她工作以後王姨介紹給她的。老程是王姨姐姐的兒子,她沒當上王姨的兒媳婦,當了王姨外甥的媳婦。婚姻這事,難道冥冥之中也是天注定?她剛認識老程時,自己并不十分滿意。她覺得老程面相老,雖然隻比她大三歲,看着像挺大年紀。爸媽卻挺滿意。軍勞工的後代,看上去就穩重、實誠,靠得住。老程跟表弟宇鋒皮膚都黑,都有絡腮胡子。媽媽說小夥子皮膚黑點沒啥,看上去成熟。老程在家裡是老大,兄弟三個,下面有一對雙胞胎弟弟。嫁程序家,她開始覺得家裡兄弟多挺好的,遇到事情好像一下子有了仗義,有點兒像她上國小時,一想到宇鋒在學校裡,她就不再擔心在校園可能受欺負。老程的兄弟當然就是她的兄弟。結婚後,孤兒的感覺漸漸消失了。過春節時,婆家總是滿滿一屋子人,她在外面獨來獨往,在婆家不嫌人多熱鬧,家裡親人多挺好,平時大家各過各的日子,逢年過節聚一起,熱熱鬧鬧有意思。飛飛過年時總是早早張羅往奶奶家去。程家的孫輩,隻有飛飛這一個女孩子,全家人寵着她,飛飛是程家的小公主。每年壓歲的紅包,飛飛總是第一時間交給媽媽。她把紅包收起來,跟女兒開玩笑說,家裡的鋼琴是用紅包買的。

飛飛這個小名是她老爸給起的。老爸對女兒和女婿鄭重講:“我提個小建議,咱家這個孩子,無論男孩女孩,小名就叫飛飛吧,算是紀念我們這些長輩的特殊經曆。”老爸将近退休,早就是教授級進階工程師,她已經知道老爸這麼多年回家從來沒提過一個字的神秘工作其實跟飛機有關,老爸工作過的機關大門挂上顯眼的大牌子,現在機關名稱對外公開了。飛飛出生以後她才知道,她上大學時,老爸機關抽調一部分人去成都的一個新組建工廠,老爸、老媽兩個人商量過,有沒有可能老爸先調去成都,老媽随後想辦法往那邊調動?後來經過多方打聽、多次探讨,遺憾地證明老媽其實調不過去的。老媽機關屬于另外一個系統,她在自己的老家仍舊找不到合适的對口機關。如果不是工作特别需要,老爸一個人去那邊有什麼意義?一直想回成都的其實是老媽。老爸如果一個人過去,兩地分居,像生活區家屬院裡的某些家庭,一大堆麻煩事。後來老媽就說:“再過幾年我就退休了,不折騰。再說,就算咱們倆能去成都,毛丫怎麼辦?她是跟還是不跟我們過去?她不一定習慣那邊的氣候,你也不一定習慣那邊。我媽沒了,回去意義不大了。咱就都還在這吧。這麼多年,冷和幹燥我也習慣了,實在想老家,以後退休有時間,經常回去看看就行。”

知道老爸、老媽曾經動議調往成都工作而未能成行時,老爸、老媽都退休了。他們退休以後,像候鳥一樣,差不多三兩年就會去一次南方。他們的終身俸有很大一部分捐了鐵道部和航空公司。夏天回佛山送别老爸的舅舅,他們回來說那邊太熱;冬天回成都過一次春節,他們說那邊室内太冷。後來他們告訴她:“哪也沒有咱家裡好,咱這可是冬暖夏涼呢,東北大米還好吃。”在這裡生活多年,他們已經習慣了東北的氣候,老家其實隻是心中的一種念想——給他們生命、撫養他們長大的父母都走了,有血緣的同輩人也陸續開始走。記憶中的各種家鄉特産,現在超市裡差不多都能買到,少數超市裡買不到的,在網上也容易找,快遞三兩天就到。他們饞的其實是當年親人親手做的食物,還有親人在一起吃團圓飯時的那種感覺和氛圍。親人不在,他們回去幹什麼?再後來,飛飛出國留學,在那邊找到工作、有了自己的小家,她的老爸、老媽,腿腳都不利索了,如果不是她這個當女兒的抽出時間陪伴,他們自己不敢再往南方去,她也不敢放手讓他們單獨出行。為了友善照看他們,她把自己的小家安在離紅樓老房子不太遠的一個新小區。爸媽堅持住老生活區。最後一次福利分房,他們在老生活區分到一套三樓的雙房間,有獨立廚房和衛生間,就是她小時候和王姨家住鄰居時的那種老房子,老爸和老媽在他們的晚年終于都擁有了自己的卧室。他們的卧室都兼辦公室用,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習慣。老媽指責老爸睡覺時聲音太大,嚴重影響她的生活節奏,老爸卻不承認自己打鼾。她動員他們搬離那裡,她可以給他們買一套有兩個衛生間的房子,這樣他們就不用再為上廁所時間沖突而拌嘴,老程早就同意,但老兩口說他們習慣住在老房子,周圍都是老鄰居、老同僚,下樓跟老鄰居說話有意思,隻有那些老鄰居才知道他們這輩子的意義。他們習慣聽飛機發動機試車時的聲聲轟鳴,習慣看飛機試飛時的起起落落,那些巨大的聲音裡面飽含着他們這輩子付出的心血。陌生人聽到那種震耳欲聾的聲音當然會認為那是噪音,隻有他們這種聽了幾十年的老家夥、專業人士才可以從中聽出差異、不同,就像飛飛說她能分辨出進入她耳鼓的肖邦的旋律來自傅聰還是郎朗的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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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飛大學畢業決定出國留學,外公、外婆依依不舍。她以玩笑化解他們的難過:“你們給她起名叫飛飛,飛飛還不得飛遠點兒?”

老爸看着她說:“飛飛是坐空客走的。”

老爸八十歲以後,越來越像三歲小孩兒,經常會說出不講理的話。不坐空客,難道坐殲擊機漂洋過海?有一個想法埋在心裡,她一直沒說出口。她覺得飛飛的離開某種意義上是一種宿命,就好像她注定要去教留學生漢語。紅樓生活區的住戶,她家的那些鄰居,大家真的是來自五湖四海,她仔細聽誰說話的口音,很容易能分辨出說話人來自哪裡。說東北本地話的人不多。王姨是河北唐山人,邢叔是河南洛陽人,她老爸是廣東佛山人,老媽是四川成都人,樓下大聲拌過嘴的那兩個阿姨竟然都是山東人,一個來自濟南,一個來自青島。每個人的口音中都帶有故鄉的痕迹,互相影響、往一起遷就,大家對話時盡量少說自己家鄉的方言,怕的是對方聽不懂。像某些部隊大院一樣,紅樓生活區的居民,大家在一起說話時,既保留各自家鄉的頑固印迹,又受當地東北土話浸淫,日久形成一種特殊的語言場,當他們和生活區以外的人說話時,他們很清楚自己的發音與當地東北話不完全相同,他們是生活在本地的外來戶,有自己的小圈子。生活區長大的兵工子弟,很多年之後再見面,小時候的容顔可能改變,說出一兩個生活區的關鍵詞,就能喚起大家共同的回憶,俨然找到通往昔日時光的特殊鑰匙。在她一天天長大的過程中,她曾格外敏感身邊每一個人的發音與别人有什麼不同,經常拿爸媽的發音跟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聲音對比,她很小就知道爸媽的發音中哪些聲母不标準,哪些韻母如果考試時按爸媽的發音寫拼音會丢掉分數。能調到留學中心教留學生漢語,除了學曆、教學經驗,還因為她聽力強,國語口語是整個文學院老師裡最标準的,當地東北人平翹舌容易混淆,她不可能犯這種錯誤。如果不是她讓飛飛假期陪着她學生一起對話交流,更早的時候還帶她去中山廣場跟老外一起練習對話,飛飛的聽力和口語可能就不會那麼好,就可能會怯于跟老外大膽交流。飛飛大學畢業後要出去留學,非常可能是她假期跟留學生一起學習時産生了遠走高飛的心思。飛飛跟皮特戀愛、結婚,會不會因為她從小習慣了跟不同膚色的人打交道,心理障礙較小?而這一切,難道不是因為爸媽年輕時從各自遙遠的故鄉來到大東北并且最後走到了一起?而更早的起因,難道不是因為他們在上大學時選擇了可能要走進保密機關工作的專業?每個人其實都走在前輩的道路上,甚至踩在前輩的腳印上。飛飛要去哪兒就去哪兒吧,攔是攔不住的,給她自由,祝福她安好就是了。

老爸、老媽八十歲以後,老房子的三樓他們爬不上去了。她在自己住的小區買了一樓的兩房間,每天上班之前去看他們,下班回家也先到一樓爸媽家打個站。她準備給他們請個鐘點工或者保姆,爸媽堅決不同意,說自己還行——鐘點工把活幹了,他們幹什麼呢?生活區的那套老房子,爸媽堅決不賣。老房子裡裝着他們積攢下的各種舊東西,他們想起什麼,就讓毛丫回那邊去找。那片房子已經列入動遷計劃,她不再催他們賣房子。紅磚樓建成快七十年了,除非那種想靠動遷掙差價或者等着原地回遷的,沒有人買那種老房子住。紅磚房子外表看上去還行,紅色磚牆富有年代感,秋天的爬牆虎像花兒一樣盛開,經常有攝影愛好者在那一片轉悠拍照。樓裡有瓦斯、暖氣和自來水,但是她家兩間卧室的木頭地闆早就腐朽爛掉,廁所極小,安不了洗澡的熱水器,更安不下洗衣機。她偶爾奉命回去找舊東西,從不用那裡的廁所,她已經不習慣使用老式蹲便池,她家新房子的衛生間已經安裝智能馬桶蓋。從前七口人共用一個廁所的時候,媽媽在廁所門口挂過塗有紅綠辨別的紙闆,那時候的人真能忍。那時每天早晨起床到出門之前,上廁所要排隊。夏天爸媽習慣了沖涼解暑,逼仄的房子裡沒有合适的沖涼空間,兩家人自覺地不在廁所裡沖涼。她記得夏天臨睡之前,他們家三口人會輪流用一個大鋁盆接水,把盆端到卧室裡,用毛巾擦洗身子。生活區裡有公共澡堂,憑爸爸機關發的洗澡票進去,媽媽帶她每周去認真洗一次。澡堂裡非常擁擠,尤其春節前後,進澡堂洗澡要排隊,去晚了找不到裝脫換衣服的櫃子。

有一天老媽心血來潮,非讓她回老房子去把大鋁盆拿過來。老媽說大鋁盆放在她卧室鐵床下面。她問老媽:“拿大鋁盆做什麼?”那天她不舒服,有點懶得動。老媽回她:“快過年了,我要拆被和褥子,燒點熱水,讓你爸把床單一起洗了。”老媽的話讓她眼窩潮濕。老媽真是糊塗了。她小的時候,過小年時,媽媽會進行一次大清洗,掃把綁上抹布,清掃棚頂、牆角的灰塵,把三口人用的被子和褥子罩單拆掉;晚上爸爸坐在小闆凳上,用力搓洗大鋁盆中的被罩、床單。媽媽誇獎爸爸洗得幹淨。爸爸幹家務活是認真的。那時候他們沒聽說過洗衣機,爸爸和媽媽的手就是洗衣機。聽完老媽的吩咐,她沒馬上跟老媽再說一次家裡有洗衣機,那個大鋁盆已經沒用了,現在誰家裡還用大鋁盆洗床單呢?如果哪裡要建博物館收藏老物件,她可以把大盆捐出去。她記得老媽還惦記的大鋁盆是鑄鋁的,她小時候在裡面洗過澡,那個大盆真有點沉,如果不開車過去,用手拎過來很不友善。她再次認定老媽是心血來潮,很快就會把這個話茬兒忘記掉,就像她曾經忘記很多說過的話。老爸和老媽現在說話,她有時就是聽聽而已,不太往心裡去。爸媽老了,經常說糊塗話。

爸媽那套老房子,動遷是早晚的事。聽說老爸機關已經計劃搬遷。紅樓一帶曾是荒郊野外,遠離市區;現在那裡位于二環和三環之間,機場跑道的存在嚴重影響周邊的發展,飛機起落試飛,在市區裡不友善,不安全。飛機發動機的聲音太大,用噪音定義一點不為過。生活區西面那幾棟樓緊挨着黃河大街,黃河大街下面通地鐵二号線,通地鐵的地塊值錢,将來無論建商品房還是寫字樓,升值空間很大。既然老爸、老媽不舍得賣,房子就那麼閑着吧。

她心裡想着老房子,聽見女兒對她說:“媽,我看你好像不怎麼精神,是不是沒太睡醒?要不您再眯會兒,我們要找地方吃飯去了,晚上再聊。朱迪過來,跟女王說再見。”朱迪對她擺手,她也對朱迪擺手:“晚上見,中午好好吃飯。飛飛你再多拍幾張照片發過來,外婆、外公說要看朱迪新照片。”她沒跟女兒說今天上午還要做核酸檢測,對女兒,她已經習慣報喜不報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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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機視訊下線,她還不想馬上起床。時間真的還早。社群通知,今天要做第三次核酸檢測。一個從國外回來的尹大姐,酒店隔離十四天後回家,幾天後發病确診,有一些密切接觸者接連中招,導緻相關小區封閉,全市居民至少都要做三次核酸檢測。爸媽腿腳不靈便,她跟社群預約到家裡做檢測,她也跟着借光不必去外面排隊。外面真冷,零下二十幾度,寒潮來了。爸媽這個冬天基本足不出戶,因為疫情,她更是讓他們待在家裡不要出門,她認為他們不做檢測其實也行,爸媽卻同聲反對:“那不行,咱得聽從社群統一安排。讓測就測,讓測幾次就測幾次。”他們張開嘴巴等待棉簽伸進口腔的樣子,讓她回想起小時候他們合力撬開她嘴巴、給她灌雞苦膽的經曆。她小時候氣管不好,每年最冷的日子肯定犯病,他們不知道從哪裡聽到一個偏方,說吃新鮮的雞苦膽能治氣管炎,過年時,她小小年紀承包了生活區所有人家的新鮮雞苦膽。幸好那時候能殺雞過年的人家不多。前幾天,老爸、老媽從鄰居那裡聽說,做核酸檢測之前兩個小時最好不要吃東西,不要喝水,是以他們昨天晚上反複提醒她:“明天早晨你不要過來做早飯,我們做完檢測再吃。”

她看了下時間,還沒到八點。她也想做完檢測再吃早飯,是以真不着急起床。卧室門外有踢踢踏踏的聲音,是老程起來上廁所或者喝水吧。自從飛飛上大學,她也開始跟老程分開住,她開始相信老媽說老爸睡覺打鼾是真的,老程也開始打鼾,幹擾她睡不好覺。她現在每天晚上總是側着一隻耳朵睡覺,雖然不住一間卧室裡,她要知道老程是不是安好,在幹什麼。她在他床頭安了一個電鈕,如果有緊急情況,老程可以摁鈴。剛結婚時老程不打鼾的。現在她一個人住單獨的卧室,一個人用單獨的衛生間,沒有任何人打擾,關燈後她卻經常輾轉反側睡不着。房子越來越大,深沉的睡眠卻越來越少,這是為什麼?

她聽見老程在外面咳嗽。老程走到她卧室門口了。她把台燈關掉,等待老程進來。卧室窗簾拉得不嚴,窗簾縫透進來一縷晨光。關掉燈是不想讓老程看見她露出來的白色發根。遇見羅大佑多年之後,她聽見一個叫姜育恒的歌手也在唱《穿過你的黑發的我的手》,與羅大佑相比,姜育恒更飄逸、空靈。也許每個人的生活都避免不了沉重和蒼涼,但我們可以讓自己不那麼沉重,偶爾放飛一次,就像歌裡唱的——如果我們生存的冰冷的世界依然難改變,至少我還擁有你化解冰雪的容顔……羅大佑唱,張學友唱,姜育恒唱,毛甯唱,她自己也無數次在心裡唱。想起飛飛和朱迪親切的面容,她的心情放松許多。閉上眼睛,讓親切的旋律在心頭再一次慢慢回響。卧室門推開,陪伴她半生的男人走了進來。老程的腳步明顯比頭幾年沉重。人老先老腿。昨晚在一樓陪爸媽吃飯時,她擡頭發現老程的頭發又白了很多,她沒提醒他。白發又如何?老爸、老媽的頭發早已經白了。活到現在這個年紀,能讓她心情沉重的,已經不是幾根白發。假如時光倒流,她不會再讓紅頭發折磨自己。飛飛前天跟她說起鋼琴家傅聰,他上個月在英國死于新冠。想起自己讀過的《傅雷家書》,她曾經羨慕傅聰有一個可以給他寫家書、說心裡話的父親,寫家書的那個父親、男人,後來卻與妻子雙雙命懸鐵窗。多年之後,讀過家書的兒子在異鄉死于新冠病毒。人總有一死。庚子年真是多舛。上次視訊時,飛飛說,郎朗的妻子吉娜快生小孩了。郎朗國小母校也是飛飛母校,郎朗是個著名鋼琴家,郎朗在世界各地飛來飛去演出,而飛飛現在已經難得抽出時間彈鋼琴,飛飛永遠不可能當一個鋼琴家了。不當鋼琴家又如何?做一個普普通通的人,健康、快樂地活着,是不是也很好?有的人已經死去,但更多的人還活着。

她的頭發散落在枕頭上,被老程的手肘不經意間壓到,她忍不住小聲喊出一句:“這位大哥,你弄疼我頭發了!”

—END—

《長江文藝》2022年第4期

責任編輯 | 楚風

小說坊|女真:你的黑發

▲女真|

女真,本名張穎,中國作協會員,編審、一級作家。寫作小說、散文、評論等多種文體,曾獲中國圖書獎、《小說選刊》年度優秀作品獎、遼甯文學獎等多種獎項。現居沈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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