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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空間|張二棍:忽有憶(12首)

忽有憶

(12首)

□張二棍

集 結

所有的母親,從一塊塊田地裡

耕作歸來,集結在我們的屋檐下

一個二十多歲的母親,在燒柴熬飯

一個三十歲的母親,抱着我哺乳

一個四十多歲的母親,捶打着一捆豆莢

一個五十多歲的母親,滿頭白發

推着一輛平車,上坡,喘氣

一個六十多歲的母親,靜靜躺在土炕上

生病,吃藥,一次次掙紮着

想要坐起來。最後一個母親

瘦得像一張紙片,昏迷在那兒

我們一聲聲喊着你,想一歲一歲

把你喊回來。可你卻

一聲不吭,一口口咽着氣

仿佛,要用盡氣力,把清貧

又多病的一生,吞咽回

單薄的身體裡

探 親

手機裡,存着幾張母親的遺照

每一次翻看,都像極了一次

路途漫漫的探親

我終于變成,一個喋喋不休的兒子

而母親,卻總是與從前相反

一次次沉默地看着我

——這個被她留存在世上的兒子

她不囑托,也不勸告。像個

生分至極的陌生人……像個

尚未學會怎樣勸解,怎樣安慰

怎樣呵斥的母親。我隻好

一邊盯着她,一邊

捂緊自己的嘴巴,生怕

流露出,一絲絲

我活在人間的壞消息

舊誓言

我曾發誓,再也不會用

枯萎,去修飾玫瑰。用憔悴

來形容月亮。也不刻意去書寫

小羊啜泣,病狗匍匐的情節

我還發過誓,不描摹流浪漢

佝偻的背影,不勾勒啞巴

幹裂的唇角,不去一遍遍演繹

盲人渾濁的眼淚,孤兒清亮的鼻涕

——可是太遲了,我早已被

這一個個毫無關聯,而又

淩亂不堪的情節,揉成

一堆,谶語重重的廢紙

每一頁,都密密麻麻

擠滿了假面人、寄生蟲、偷窺者……

——他們形形色色,借我而生

使我于慌不擇路的書寫中

度過他們,不堪言說的一天天……

沉船中的黃金,仍在無情的泥沙中

秘密閃爍。誰前世,丢在渡口的嬰兒

已是兒孫繞膝。前世,吞噬我的

這條河,現在奔湧着,咆哮着

像極了,對今生的再次召喚

大河啊,我早已過了夭折的年紀

無法為你,獻出一個純粹的童子之身

我多疑,多憂,平添了諸多惡意

與敵意。大河啊,我早已不配

與你一道,忘情東流。我渾身都是

壩堤、漁雷、排污口,我怕

再大的江河,都無法容忍

我的暴虐,我的肮髒……

舊貨市場

和所有的舊貨市場一樣

在這裡,也有二手的門窗、家具、電器

它們将帶着一個家的印迹,住進另一個家庭

它們将被重新安排自己的領地,重新發揮

各自的功用。那個蹬三輪車的大哥

知道它們的來處和去處。他每天

奔波在路上,輕輕搬運着它們

像一個送親的人,也像一個送終的人

手影戲

燈亮着。小旅館的客人

蜷縮在那張肮髒的鐵架床上

對着慘白的牆壁,無休止

擺弄着,十根枯槁的手指

像豢養着,十個唯命是從的奴隸

他指揮着他們點頭哈腰,下跪告饒

前一秒,看他們把酒言歡

下一秒,就讓他們背井離鄉

他看着他們,下礦井、爬腳手架

讨薪無門、骨肉分離……

他的指頭,越來越忙,越來越

不夠用,而那面牆

始終無動于衷。直到他累了

攥緊拳頭,将十根粗糙的指頭

蜷縮起來,像十個反綁的罪人

跪在了掌心。而那面牆

終于空空蕩蕩,仿佛

被打掃過的刑場

被攤平了的墓地

深夜行

又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說一聲

出發吧,宛如年邁的書呆子

催促着自己,又踏上趕考的窮途

我攜帶着,這舊包袱般的身體

在漆黑的房間裡,來來回回走動

把一間房子,走成千山萬水的樣子

肯定也有人如我,不知疲倦

在深夜的屋裡,走得顫顫巍巍

一聲不吭。走得颠颠撞撞,歇斯裡底

走得像下南洋,上法場。走得

如迷途孤雁,喪家之犬

走着走着,就哭了。走着

走着,這逼仄的房間,就蔓延成

無邊的不歸路

一張2003年某月某日的縣報

最後一版,仍然是鋪天蓋地的廣告

那個賣房子治病的人,現在應該有了

新的住所。那個兜售神藥的中醫

也許已經搬離了這座小城。一則

尋人啟事上,走失的老年

可能再也不會回來了,他一定還在

走着,說不定已經走成風度翩翩的

少年。那家生産衛生紙的工廠,必然

開發成一個高端的樓盤。而那座

招生的學校,我再也沒有聽過

說不定連它的學生,都已經遺忘了

自己的母校。我是在一張舊沙發下

發現了這張舊報紙。當我輕輕讀完它

才知道這張報紙,來自一個遙遠

而陌生的地方。我從沒有

去過那裡,卻不小心知道了

它某一天的往事,這一瞬間

我恍惚而恐慌。仿佛,這報紙上的一切

裹挾着我,再次成為

無數悲喜的親曆者,卻又仿若

事不關己,不得不一天天

老僧入定般,度過

遠 望

從更遠的地方望去,每一座

房子,都如一塊塊随意擺放的石子

門扉、煙囪都消失了。從更遠的地方

望去,街道如一縷綿延的線,人群如蟻蝼

你看不到一絲絲生活

啊,你看不到,他們也活着

通宵達旦,活着。象征性,活着

假嗓子

這些天,我白天練習虎嘯

夜晚,模仿猿啼。我還會一聲聲

打雷,一縷縷哀鳴,一陣陣怒吼

一會兒,我是垂暮的大象

一會兒,我是喪子的母狼

我把世上所有的悲歡,都用這一副

惟妙惟肖的假嗓子,演繹過了

現在,我又一邊喊冤擊鼓

一邊拍打着驚堂木。我也不知道

這善惡不分的嗓眼裡

究竟郁結着多少悲歡,滞留着

多少喜怒。我這百無一用的假嗓子

究竟饒不了誰,又救不了誰

也許,我生來就該是

一個又聾又啞的人,就不會一次次

陷入,與自己永無窮盡的口舌之争

假死者

每一天都有人假死,每一天

都有人裝作病重,又假裝咽氣

他躲過了壽衣的包裹,花圈的覆寫

以另一副,截然不同的面孔

出席在凄涼的葬禮上。他望着

自己僞造出來的遺體,鞠躬,叩首

拟下一副挽聯,泣不成聲

他不忍心自己,就這樣

被草草下葬,咬牙決定

召喚回,那個轉世的自己

來陪葬,這個死去的自己

挾 持

無數條河流,被苦大仇深的兩岸

挾持着,一路風塵仆仆

囚禁到了無垠的大海

——這一座蔚藍色的監獄

黃河的水逃不脫,長江的水

逃不脫,密西西比河,也無法逃脫

這一條條終生服刑的河流啊

被每一朵戾氣深重的浪花,無休止

鞭撻着,就像水牛皮做成的鞭子

肆無忌憚,又落在黃牛的身上

—END—

《長江文藝》2022年第4期

責任編輯 | 丁東亞

詩空間|張二棍:忽有憶(12首)

▲張二棍|

張二棍,本名張常春,1982年生于山西代縣。武漢文學院簽約專業作家。出版有詩集《搬山寄》《入林記》等,曾獲《詩刊》年度青年詩人獎、華文青年詩人獎、趙樹理文學獎、黃河文學獎、西部文學獎、《長江文藝》雙年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