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那些老掉牙的羅曼蒂克

那些老掉牙的羅曼蒂克

奶奶是十六歲時嫁給爺爺的。

那個年代講究門當戶對,媒妁之言。媒婆進了門,把半身黑白照往姑娘眼皮子底下一亮。

“年輕,還會打籃球,模樣俊着呢。”照片上的人,濃眉、笑眼,牙特白,她後來想起來,也不如媒婆說的那樣俊,隻是不明白當初怎麼就點了頭。

兩個從未見過面的年輕人,在命運的安排下成了一家人。結婚第二天,他就把她氣哭了一回。原是有人問他:“新媳婦可好?”她就立在一旁,他也毫不忌諱她的臉面:“似個笑面石頭菩薩,八竿子打不出個屁來,一點都不好玩。”她還能怎麼辦,隻能氣得躲在屋裡偷偷抹眼淚。

新婚很長一段時間裡,兩個人幾乎不說話。不是她記仇,而是實在說不到一處。她上過學堂,識得字,愛讀書,繡得花,撥得算盤,而他對經營家業無意,于念書更是無緣,滿腦子隻知道打籃球。兩個人甭管誰先張嘴,結局都是雞同鴨講。

他不賭,也不愛抽煙,唯有一個毛病,就是夫妻前人後簇擁着,是以大把的錢花在了請客吃飯上。她絮叨公公婆婆對自己的數落,說自己不是好兒媳,沒有督促他上進。轉頭發現他根本沒聽,拿幹帕子把臉一搓,腳也不洗,直接上床呼呼大睡,把她一肚子牢騷堵了個安安靜靜。

她在這安靜裡默默地淌淚,心裡想的是認命。

現在想起來,恰如早年苦情台灣劇,知書達理的大戶人家的小姐嫁給了地主家的傻兒子,哭也是過一天,笑也是過一天。

次年,她生了一個女兒。他喜歡得緊,掂在手裡怕吹了,抱在懷裡怕摔了。因為不是男丁,公婆頗有怨言,他隻笑嘻嘻地說是自己讓她先生個大姐來玩的。她望着他,第一次有了倚靠的感覺。

隔了兩年,家族裡也籌謀着在縣城裡辦一所學校。她懷念從前上學堂的生活,便跟他提想去學校裡教書。他犯難,抛頭露臉的,怕給人說閑話。她也不說話,仿佛逆來順受般扭頭就走。後來,他還是去跟家裡長輩沒臉沒皮地鬧,最終把她跟自己一起弄進了學校當老師。可她那老師沒當多久,因為肚子裡又有了孩子,被強制要求回家休養。

後來有一天去學校給他送飯,看到他下課了還在教一個女學生打球。她拎着飯,也不說話,轉身就走。他騎自行車追上來,問她怎麼不坐車回去,從縣城裡到鄉下家裡得有三十裡路。而她從前是裹過腳後來又放的,三十裡路,走也得走死。他瞧出她不高興,問她怎樣才不生氣。她有些臊,甩開他的手就走,他也在後面跟着走,緊一步,慢一步。每當她回頭,就能看到他露出傻傻的笑。

天黑了,鄉下小路沒有路燈照明,隻能靠月亮識路。他說鬼故事吓她,問她怕不怕鬼。她硬着頭皮說不怕。他卻說怕,還說家裡住了一隻妖精。她被吓到,問在哪裡。他扯了扯她的衣袖,不正經地說她就是那隻狐狸精,要迷他一輩子。

他把她比成妖精,還不是什麼好妖精,她是要生氣的。可她明明該生氣的,心裡卻又有點甜,千言萬語,化為一拳砸在他身上。

那時候她懂什麼是愛情啊,不懂的,唯一知道的愛情故事來來回回地說,也不過是梁山伯與祝英台化成蝴蝶了,白娘子為許仙淹了金山寺,不知道愛情還有打打鬧鬧像過家家這樣的。

那年頭,外面的世道已經不好。第二個孩子出生後不久,家族也沒落下去。很多人和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而他和她,一夜之間也不再是少爺和少奶奶。他也要出去做農活,而她則靠做針線維持生計。

他去世得早,年少的安逸與後來的苦難透支了他的身體,他得了很嚴重的肝病。病榻彌留時囑咐她不必守節,遇到好的人就改嫁。後來她亦改嫁,終究沒有祝英台那樣跳墳化蝶的勇氣,也沒有白娘子水淹金山的本事。要拉扯孩子、養活公婆,很多事已不是死了就一了百了那麼簡單。

她常常是怪他的,怪他走得早;也怨他,怨他娶了自己;更恨他,恨他這麼稀裡糊塗地改變了自己的一生,讓她一世再得不到圓滿。但有恨,總是好的,因則有恨,有的名字便被牢牢鎖在記憶最深的匣子裡。

日子一天天地熬,一天天地過,再後來,歲月也把她熬老了,她有了孫子孫女。有時候教導孫子孫女,便講她最讨厭的人,講他的不學無術,愛結交狐朋狗友,早年光顧着享受,晚年便凄苦。

“千萬不要學他!”但她每次咬牙切齒地說到他時,眼睛裡總是帶着點明亮的光。落到小孫女的心裡,奶奶那一刻的表情,總是像天上的月亮那麼圓、那麼滿、那麼幸福。

從前的從前,說給後人們聽,好的壞的,都像是傳說。傳說很多人都聽過,一切都是淡淡的,好比那暗紅的老窗頁上蒙塵又發灰的舊窗花。隻有那親手剪過窗花的人,才知那曾有多麼美。

——原文載于愛格時刻·關于我不想戀愛的

那些老掉牙的羅曼蒂克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