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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秉明點評現代畫家|陳曉維

熊秉明點評現代畫家|陳曉維

幾年前,買到過一通熊秉明寫給顧壽觀的書劄。此信寫于1958年。内容是縱論當時一線畫家。吳冠中曾評價熊秉明“他的眼光是中國品位和西方精神相結合的,對繪畫語言體會得比較深入”。此信有公之于衆的必要,在此将全文照錄如下:

壽觀,

從北京觀博覽會歸來,見到你寄來的畫冊,極高興,極感激。看你在白石紀念冊第一頁上的字,是要我一講我對于這些畫家的意見,我略寫出下。這中間當然白石老人是當今獨步的大師,他的畫充滿一種豪邁無疑慮的大樂觀,他觀察百物深刻而懷滿熱情。像“老見鋤犁汗滿顔”的題畫句子,便知道他觀物是滲入自己的生活經驗的甘苦的。小蟲、小草在他的筆下都變得生動、跳躍、壯麗、毅然、奮然、酣然地活着。在技術上是新的,有着近代藝術的許多特征(抽象的=結晶了的)。而内容上亦是新的。一變中國古代的靜止的靜觀的為跳躍歡呼着的“玩賞”。像他的長幅古松松鼠、玉蘭、蝦群,蝌蚪落泉……真是一片生命長流嘩嘩暢然傾瀉,令人沐浴其中,一洗微小灰暗的情感,重新昂然走向生活,像一個健康猛壯的近代人。

在巴黎我曾見到四五幅黃賓虹原作,複制品全一冊。覺得相當沉悶、枯索,也如你所說少變化。我不能在其中得到任何滿足。如此山水不引人入勝,我不能知道他們表現什麼。我覺得作者不夠愛山,亦不住在山之中。他的山水無真的雲,真的濕霧,沒有真的灘岸,真的疏林。筆雖熟練,卻捉不住真實。你說“寫實的一面是好的”,我都覺得其中沒有真實。

徐畫該是更其“寫實”的了。但藝術的真問題不在照相式的寫實。他的觀察自然是十分膚面的,事物外面的樣子,終于隻畫得了皮和毛,真的實的生命都從其中漏失了。看他的雄雞,初看還不差,稍稍推敲細看,便毛病百出,像一座标本擺在那裡,似是而非。

傅抱石也算當今山水畫家。我見過原作的二三十幅,亦不滿意。也沒有能滲入山水的内部去。我覺得近數十年來,中國人已失去對于山水的信賴、信任。不是像古人那樣把生命的意義寄到那裡面,則山水是無法畫好的。我在瑞士曾見到一幅李世倬(雍正乾隆間畫中十哲之一)山水,極好。結構不奇突,但深邃曲折,一石一木都充滿一種真實,一種濃厚的愛山愛水愛木愛石的情感。使人一見,便被吸引,說服。我曾受到很深的感觸。我想中國山水和西洋宗教畫相近似,無宗教情感而畫宗教畫一如無山水情感而畫山水。聖母像隻能成為一張普普通通的肖像,山水隻能成為普普通通的風景。傅畫想作山水卻未能真達到。

李可染是不想畫山水而畫風景的,倒覺得有新的境地,但與古山水是兩種世界的了。

我很願你能繼續在舊書鋪裡搜一些書畫冊,尤其明清人的,能特具強明個性表現的。譬如八大、石濤、徐渭、陳淳、陳绶(老蓮)、李鱓(複堂)、金農(冬心)、鄭燮(闆橋)等人。這次寄來的有頗可看的,隻不贅述。我在巴黎有什麼可以代你買的書,請告我,作為交換,如何?

最近人民日報中見農民壁畫,覺得極有興趣。比一般畫家的畫好多了。生動、直接,具強的表現力,而充分是民族風的。看了使人想家,思鄉。從這裡面是更産生不可限量的,不可預測的東西的。你以為如何?國内極予重視甚是好現象。

甚盼來信。

秉明

一九五八、十、廿五 巴黎

熊秉明點評現代畫家|陳曉維
熊秉明點評現代畫家|陳曉維

抗戰勝利後,國民政府教育部于1946年組織了一次公費留學考試。擇優錄取前往美、英、瑞士等國的公費生一百二十名。此外招收中英文教基金董事會公費生二十名、留法交換生五十名。在這期留法交換生中,除了為人熟知的畫家吳冠中以外,尚有後來以翻譯瑪格麗特·杜拉斯和蘭波作品著稱的文學翻譯家王道乾,以及學哲學的熊秉明和顧壽觀。可謂集一時才俊。

熊秉明是雲南大學校長、數學家熊慶來之子。他和顧壽觀在西南聯大哲學系同班,交誼至笃。赴法後不久,熊秉明即放棄專業,改習雕塑。四九年,時局天翻地覆,這些人都面臨是走是留的抉擇。他們扺掌夜談,激烈論辯。熊秉明因為學藝未精,決定在巴黎繼續學業。其他幾人則選擇回國報效。“壽觀說隻有耕田、鋤地、收割是真的勞動,道乾詛咒藝術的無用與虛謊,文清呢,以為在新社會裡畫家可以盡情快活地創作。”(按:文清指畫家劉文清)

誰都沒想到,同學少年的這次分别,險些成為永别。歸國的顧壽觀、王道乾、劉文清、吳冠中此後都經曆了不同程度的大磨難。

比如劉文清,六十年代後期“受到沖擊,精神失常,自說畫家浪費紙張有罪,每天到街上撿馬糞預備造紙,屋子的一角堆滿用大衣口袋裝回來的原料,屋裡的氣味和馬廄一樣”(張新穎著《九個人》)。

以前曾讀到熊秉明描述數十年後他和王道乾重逢的一幕,令人慨然:“一九八五年我和巴黎東方語言文化學院院長拉巴斯迪德先生到上海和上海外語學院簽訂交流活動。接待部門安排我和道乾見面。我很記得在一間客廳裡等他時的迫切心情。然而我們一見面,似乎一切都敷上一層霜。他的面孔上浮起吃力的笑,仍是那一種吃力而并不爽朗輕松的笑,但是終究有了不同。過去的笑是從心靈深處綻現的,遙遠而神秘。而那一天我看見的笑疲倦而冷淡。我們就以這冷漠的基調出發說了些無關緊要的客套話,自己也感到别扭。第二天我離開上海,我想我們成為陌生人了。”(《我所認識的王道乾》)

至于跟熊秉明最要好的顧壽觀(熊評價他時用的詞語是“理性”“哲學氣質”“高标”等等),名聲幾近湮滅。除了他翻譯的柏拉圖《理想國》以及斯賓諾莎的幾種著作外,幾乎已查不到什麼跟他有關的記述。隻知道他先在中國科學院任職,後轉入商務印書館做西洋哲學翻譯。“政治運動中,被當做‘白旗’遭批判,要拔掉他這面‘白旗’。”(吳冠中《熊秉明》)又據說,顧壽觀後來發了瘋,精神一時好一時壞。1990年,他病逝于北京市溫泉結核病醫院。

作者:陳曉維

編輯:安 迪、錢雨彤

責任編輯: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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