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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尋精神奧義的“大江史詩”丨南風子

探尋精神奧義的“大江史詩”

——讀冉冉長詩《大江去》

文丨重慶酉陽一中教師 南風子

《大江去》,詩之大者。詩中大江,無邊無界,涵容世間種種:水滴,民族,自然萬物,一切生靈。它流經雪域岩谷,村鎮城市,連通浩瀚海洋,映照個人與民族心史,濃縮人類文明的艱難程序。作者憑借獨特的生命體悟、深沉的宇宙意識與文化思索,以豐富的意(物)象建構亦真亦幻的詩境,使作品呈現出宏大而不失細膩的美學品格。

它萌生于一個特殊的時間節點,2020年2月——人們正遭遇突如其來的疫情。在艱難時日裡,詩人全身心地吸納感覺,沉浸式地醞釀深思,于某個神奇瞬間,心靈之河與現實之河自然彙聚,虛化升騰為筆下氣象萬千。壯闊的“大江”——作者情感的“客觀對應物”,統攝全詩的主意象。而後天地萬物、四時風景、輪轉的個體生命,演化的人類曆史文明……紛繁的意象奔赴而來,有序“遊入”廣袤的大江流域。全詩氣韻貫通,叩其首則尾應,叩其尾則首應,成功避免了一些漢語長詩“有句無篇”的弊病。

大江詩意澎湃,天然具備一種适合沉思的氣場:它或是自然之美的标記,如“八月長江萬裡晴,千帆一道帶風輕”“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或是萬般情思的載體,如“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或是種種哲思隐喻,如“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隻相似”“逝者如斯夫”……此乃詩歌史中大江的三大支流。除繼承外,詩人進一步将個體生命曆程、民族文化精髓、人類精神密碼等納入其中,大江由此有了更豐富多義的生面與新顔。

“大江去”及題記“失去的一切又回來了”提綱挈領。一去一來,可以作為全詩的雙眸:它們是生與死,個體與人類的結構範式,也是曆史發展,文明演進的辯證法。

探尋精神奧義的“大江史詩”丨南風子

乘物以遊心。

心魂沉浸于自然與藝術之境,就開始幻化,如一滴靈動的水珠,入溪入湖,入江入海,演化無窮,與大江共生同感——是我非我,是江非江,神遊宇内,物我相融,物我兩忘……

早春的冰川雪原,紫色的綠絨蒿,點亮眸子;融溶的水滴聲,蘇醒雙耳。這是天地生命隐秘的風景,原初的大美,靓麗得令人心顫:“倒懸的冰鐘乳融墜的水滴,/萌萌的尖端,仿若斑頭雁的喙。”夏日河谷,雲朵、陽光、鳥聲與魚影構成一阙立體音畫:“就在那一刻,疏朗的卷積雲/分布在天穹高處,太陽将蟬鳴/灑向水面。衆鳥詠唱,魚兒唼喋”。秋天的水城,童話般動人:“一碧如洗的藍天,寬敞的通衢,/聳立的高塔商廈,濕地上空/遮天蔽日的鳥群,草樹間/播撒的绛紫灰綠紅褐橘黃……” “一列輕軌車/駛過,宛若手風琴展開的風箱”。冬日大江的入海口,氣勢磅礴,煥發出生命之光:“騁目江口,江與海水天無極,/近岸土黃綠褐,遠方鋼青黛藍,/含藏了豐富無匹的形色聲光,/魂與影互動的不夜天魔幻城”。

從江之源萌發,曆千回百轉,跌宕起伏,流經雪域高原,巨岩深谷,鄉鎮城市,最終融入海洋,這是一次生命的輪回。生命原初的神秘、和諧、靜谧:“眼前的藍,/不是真正的湖,而是/一個人的摯愛;眼前的白,/也非冰原,而是妄念泯滅。”随後是初心、精神的純粹,生命成長過程中的學習曆練,從老篾匠、糖人畫師到釀酒人、泥瓦匠……乃至飛檐苔藓花鳥蟲魚,正是這些普通尋常的人事物,這些原始的創造勞作,構成了文明的肌理和鍊條。大江中遊,生命之秋:“蓮子睡在蓮殼,桂花睡在滑翔裡”。大江下遊,節令入冬,潛藏的生命萬物,孕育着下一個季候的輪轉:“未來之門洞開,每一道都是/一重新境——眼前是水滴,/是孕蓄,是萌發,是花朵綻放,/是不羁的生命,是美與自由的光芒。”

漫遊者對自然地域與文明演進關系的感覺:“出海口潛滋暗長的陸地島嶼,/真實不虛的航道港口、跨海巨橋……/而這些,都與萬裡外冰川的融溶,/與雪域高原的涓涓細流關聯”。對日常生活的體察:“專心的吃客,沉實的大碗,/沉實的笑容,正是塵世的感覺”。對個體生命與生命共同體的颍悟:“成長,必須學會認領那些/啟示和寶藏——腳邊的金薔薇,/生活中的行者,他們顯露,分身/駐臨在萬物”。

感官“打通”後,聲光影色,酸甜苦辣,硬軟冷熱,一切都轉換無礙:“多想回到春天,油菜花鋪展開/大片金黃,蜜蜂振動鼓膜,/嘤嘤嗡嗡奏起音樂。空氣裡/暗燃的花香,惹得千百蜂兒奔忙”。跟世間萬物似也心有靈犀:“江上波光粼粼,一隻濡濕的/綠頭鴨注視着你,它剛橫跨了/大半個國度,耐心堪比信心。/你的羽翅也開始亢奮——/還有什麼比同陌生的自己,/比翼而飛更有趣呢?/你回應的目光讓它堅信,/你就是它遙遠的自己”。

縱身大化,與江同行,聆聽自然與文明交彙的濤聲,見證個體生命旅程的風景。

感性的景,豐沛的情;深刻的理,妙合而凝。

詩人與自然契合,融入大千世界,細察人類文明。大江地貌不一,水文各異,風景有殊的上中下遊,成為抒情明理的媒體,與天地萬物,曆史人文對話的載體。

哲思因為出自直覺與日常,是以清晰可感,充滿鮮活的生機與靈氣:“盛大的水域延展至遠天,/江中有潛水者露頭:/攀援着入水繩,他摘掉面鏡,/抹一把臉,喊話船上夥伴……/而左岸的閘門緩緩開啟,/天量湖水欣然歸順,激浪聲聲,/回答着什麼叫悅納”。悅納之理,具象地呈現為江湖彙聚的盛大景觀,這不止是修辭手法,更是感性與智性融合無間。

是以,詩中哲思或許不是叩動理性之門,而是推開感覺與想象的窗戶。讀者依憑的不是推理演繹,而是有會心之感:“一塊刻滿禱詞的嘛呢石,/被激流帶出雪域高原,/跳下懸岩,給外面的世界帶去/一路祈福。每逢險灘旋流,/它就越發興奮……你發現了它的光影,不是用眼,/而是用高低跌宕的心。/它對你說:所有的絕境都将/造化你,凡攜帶幸福的,/自身也将獲贈幸福。”内視裡,懸岩隻不過是坡度為九十的“坦途”,險灘旋流更像是“過山車”;絕境與福報互相轉換,付出常常可能是另一種回饋。“岩壁上雪蓮花開了,/這神奇花朵,五年蟄伏,/隻為兩月的生長和花期。/如你盲龜植木,曆百世輾轉,/方赢獲此生。” 生命的珍貴與奇迹,化為一個個寫意鏡頭。“那碩大的雪花呀,/北方飄來的棉朵,/從秋到冬,它保持了雲的輕,/霜露的白。‘進來吧,快進來,/盛開即福報——’”。雪花盛開如潔白的棉朵,許來年以豐收的金黃,人們不免歡呼雀躍,虔誠禮贊……這些蜂擁而來的畫面,讓我們即句有悟,享受到一種審美感悟帶來的理趣。

生命感悟的精警和情感體驗的飽滿,使詩中的哲思機趣洋溢,富含智慧,是精神座右銘,也是療治心傷的甘醇:“你的前世或許就是一隻鳥,/有着黑色頸斑,橘紅的嘴。/更前一世,則妖冶柔情。/一生太短促,甚至不夠/修補一個缺憾;而下一生/缺憾又變了花樣。”遺憾是生活的素顔照,不完美則是人生的真相……其間有生命的了悟,有神秘幽玄的審美,還有心境的破執超然。

較之有意明理而心物兩契,更讓人激賞的是無意明理而暗與理合——此時的詩人雖無意論玄析理,但擇取的意(物)象已自藏奧義,予人以智性的聯想啟迪:“天地間彌散的一切,/又再次聚合——棕熊探出洞穴,/漿果重返枝頭,綠色峭壁前/一隻雪豹踱過,步姿沉穩,/盡顯雍容的王者氣度”。畫面栩栩如生,孕含着野性生命與大自然共處的和諧之美,雖無意明理而義理自在其中。

探尋精神奧義的“大江史詩”丨南風子

詩歌寫作是對語言的發現和發明。

陌生化是引領人經曆從未經曆過的感覺,是在純淨心境下以全新目光打量内在和外在生活,進入世界本真和生命本源,獲得最原初的體驗,給存在萬物第一次命名——于是我們擁有了重新丈量世界的感性之尺,看到那些似乎經曆過卻又未曾看見的:“一生的時間多麼漫長,/既可在花落中細分,亦可在/别離時團圓:父母匆匆留下滿頭/飛雪,木芙蓉留下稀疏的花影。”

新穎的語言會延伸、擴充你的感覺和審美。“舟船或津渡”中,老篾匠的“織出”與歲月的經緯、慈祥隐忍、耳聰目明相搭配,新奇而妥帖。“織”字由此走出字典,擁有了生命和詩意的生成性。“至福就在眼前,從移動的/融冰,到織錦般的流水”。超常搭配使“織錦”的詩性被激活,一條波光潋滟,水紋細密的高原河流霍然顯現。

舊辭翻新意,是詩人激發語言詩性的另一路徑:“河床落差趨緩,峭岩壁立,/江上水波不興。風化的木樁,/比鄰而居的懸棺似在宣示/藏匿其中的某種對等的神秘。” “水波不興”的化用,凝練地呈現出平緩如鏡的江景,予人以無限的時空之想。“綠絨蒿點亮眼眸”句中的“點亮”,或來自“五月榴花照眼明”,而“點”比之“照”更具色彩感、動态感和生命感。有如江西詩派所說的“奪胎換骨”,如同己出。

古詩詞意韻的化用:“沫破碎,浪鼓湧,岩底下/千孔百竅竊竊私語:鋪陳闡發/應和質證,似是為舊雨新知……” 既有宋詞的典雅明麗,又有白話的曉暢上口,達到以少說多,韻律活潑的效果。

用詩性方式觀看世界,重構生命體驗:“那進出蜂箱的蜜合色飛蟲,/也會凸起為内心的小小氣泡,/勾出封存的記憶。一閃而逝的/紛繁中,你瞥見了恒定與單純。”記憶因轉瞬即逝而珍貴,那些留不住的刹那經由詩語的建構,定格為永恒的心靈景觀。

語言的詩性之美,常與智性之光相生相伴。如個體與人類的隐秘連接配接:“死去無數次,複生總是/多出一次。”自我救贖:“一位母親摟緊自己:‘所有夢/都是相反的,夢死……得生。’/灘頭放風筝的孩子,牽引着/細長的蛛絲,他在探測夢的時速。”如對人生旅程如何度過的思考:“輕盈的船兒,/每次在風濤中都有驚無險——/它靠的不單是運氣,還有使命,/生命的長旅須由你自己去演繹。”類似的心靈穎悟,即便一時并未悟透,依然會過目難忘,在某些機緣下成為治愈的良藥。如詩中燭照人性的對話:“有個夜釣的人,放好電動車跟鄰座開聊:‘這事上瘾,一發作就停不下來。’/他調侃自己的癖好,釣到手的/已經足夠多,但是依然忍不住/一次次下河伸出釣竿”。

用直覺與經驗篩選語言,以詩性與哲思打磨語言——詩人通過對語言金礦孜孜不倦地“淘洗”,從個體生命的體驗起航進而超越自身,在探尋人類精神奧義的曆程中得以與天地精神自由往還,與宇宙時空相對應,最終鍛造出了這首“江水萬物”都“是其所是”的大江史詩。

(圖檔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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