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每一件身外長物,都藏着一段斷舍離的曆史

長物,雖為多餘之物,然于文人雅士,卻必不可少。不具長物,則遑論風雅。若說必需之物,乃是紅塵凡俗保身安命之物,那麼長物,則是文人雅士心靈所寄寓。這些長物的庋藏陳設之所,莫過于文士的文房書齋。這是專屬文士的私密之所,就像文震亨在《長物志》中所設計的那樣“宜明淨,不可太敞。明淨可爽心神,太敞則費目力”。

書齋是逍遙神遊之所,是心靈栖居的所在,哪怕它不過是房間中一個多餘的角落,也是心靈無限遨遊的宇宙。書齋中的一幾一榻,一硯一印,無不寄寓主人的心靈。

既嗜好長物,無法斷舍,自然無法“物我兩忘”,然而,鐘情于物,也未必會為物所役,不妨借品物以遊心,何其快哉。

本文出自《新京報·書評周刊》3月25日專題《長物》的B04-B05。

「主題」B01丨長物

「主題」B02-B03丨長物而己 一種生活方式的誕生

「主題」B04-B05丨品物遊心 心靈無限遨遊的宇宙

「文學」B06-B07丨沙漠與灰燼:埃德蒙·雅貝斯的《問題之書》

「藝術」B08丨《安托南·阿爾托》 一座難以進入、無法走出的迷宮

撰文 | 李夏恩

(本文涉及展品來自上海交通大學和上海博物館聯合主辦的“品物遊心——中國文人的生活與藝術”特展,圖檔出自《品物遊心:中國文人的生活與藝術》)

《品物遊心:中國文人的生活與藝術》,作者:上海交通大學 編,版本:上海書畫出版社2021年9月。

鐵力木闆足開光條幾

明代

長191.5厘米,寬50厘米,高87厘米

幾案乃是文士書齋中的基本家具。文震亨《長物志》雲:“天然幾以文木,如花梨、鐵梨、香楠等木為之,第以闊大為貴,長不可過八尺,厚不可過五寸,飛角處不可太尖,須平圓,乃古式。”鐵梨,即鐵力木。這件條幾,正是用鐵力木制作。比起花梨木,鐵力木雖然材質不求貴重,但質料性強,制作大件家具,頗有厚重之感。屈大均《廣東新語》言鐵力木“力堅質重”,曆千百年不壞,木質起初為黃色,用久之後呈鐵黑色,是以自然有一種歲月摩挲的古韻。觀其式樣,恰如文震亨所言,面闆與闆足以悶榫銜接,抹去棱角,做了平圓的處理。顯得頗為舒朗。

條幾,王世襄先生《明式家具研究》中曾進行過解釋:“家具名稱,凡冠以‘條’字的,其形制均窄而長”,條幾是指“由三塊厚闆構成的長幾,或雖經攢邊裝闆制造,但外貌仍近似厚闆的長幾。”

這件鐵力木條幾,正是王世襄先生在書中著錄的一件。王世襄先生介紹道“幾為鐵力木制,闆足厚約二寸,造型質樸凝重”。發現這件條幾與清初無名畫家繪制的一幅題為“李清照像”的《仕女圖》中仕女觀書的條幾樣式一模一樣,圖物相合,可謂奇巧。而這件條幾,是王世襄先生的好友陳夢家先生的故物。

王世襄先生在文中提及的清人仕女圖。

陳夢家先生在文學史上聲名赫赫,是新月派詩人的代表人物,在金石學、古文字學上用力頗深,他也是中國明式家具最早的收藏者與研究者之一。王世襄與陳夢家的交誼,起自對明式家具的共同愛好。王世襄在《懷念夢家》中曾寫到兩人收藏明式家具的轶事:

“例如那對明紫檀直棂架格,在魯班館南口路東的家具店裡擺了一兩年,我去看過多次,力不能緻,終為夢家所得。但我不像他那樣把大量精力傾注到學術研究中,經常騎輛破車,叩故家門,逛鬼市攤,不惜費工夫,是以能買到夢家未能見到的東西。我以廉值買到一對鐵力木官帽椅,夢家說:‘你簡直是白揀,應該送給我!’端起一把來要拿走。我說:‘白揀也不能送給你。’又搶了回來。夢家買到一具明黃花梨五足圓香幾,我愛極了。我說:‘你多少錢買的,加十倍讓給我。’抱起來想奪門而出。夢家說:‘加一百倍也不行!’被他迎門攔住。”

陳夢家去世多年後,王世襄在回憶中寫道:

“……聽到夢家的噩耗,感到特别悲痛,自身 難保的我,當時不敢有何表示,隻有把悲痛埋到内心最深處……三十多年前夢家給我看所藏的漆器、版畫、竹刻時對我說:‘現在我緻力于專業研究,待年老時再做些專業以外有興趣的工作。’所指的就是對上述器物的研究。不過我相信他最鐘情的還是明式家具,如果天假其年,幸逃劫難,活到今天,我相信早已寫成明代家具的皇皇巨著、這個題目輪不到我去寫,就是想寫也不敢寫了。

夢家!夢家!嗚呼尚飨!”

陳夢家。

1986年,王世襄在香港三聯書店出版《明式家具珍賞》,他特意收入了好友陳夢家所藏的明式家具,在這本書的扉頁上,他寫道:

“謹以此冊紀念陳夢家先生。”

陳洪绶銘端硯

長16.5厘米 寬10厘米 高5厘米

此為一方抄手硯,硯堂微陷,除銘文之外,幾乎毫無雕飾。其上側镌有行楷一行,文曰:“香光主者硯”。此“香光主者”,有學者認為是與陳洪绶同時的文壇宗主、書法家董其昌,其号“香光居士”,然而并無實據。右側有隸書一行銘文曰:“爾惟堅,劘之亦久;爾惟默,攜之何咎;爾惟不炎,翼文明而雅,與孤清絕俗者相友。似。”落款為“龍媒文題”與“易齋老人”。其背後亦有楷書銘文,雲:“己未,予候補寓都門,客挾是研來,閱其題識,乃于越陳章侯故物。噫!畸人異好,賞鑒必精,亟宜珍之,以抵韓陵片石”,有“龍媒”落款。案,“龍媒”為清代詩人吳嘉骥字。

這方硯台最珍貴之處,是左側的行草書銘:

“吾身與子惜如玉,慁之金榖取則辱。”落款為“老蓮”

老蓮,即陳老蓮,也就是吳嘉骥題銘中提到的陳章侯。也就是明清之際書畫家陳洪绶,老蓮與章侯分别是他的号和字。陳洪绶之畫作,設色古豔,以人物見長。相信每個人見過陳洪绶筆下人物畫的人,都會為其誇張變異的形象所觸動,與今天的漫畫頗有相似之處。其風格之獨特,被後世許為“力量氣局,超拔磊落,在仇(英)、唐(寅)之上,蓋明三百年無此筆墨”。想象陳洪绶筆下這些詭奇陸離的人物形象,是他用筆從這方硯台中蘸墨畫就,也就會對這方硯台多産生一種追慕之情。陳洪绶之生平,也頗富傳奇色彩,他曾遊曆京師,奉命臨摹曆代帝王像,又入内府,觀看宮中藏畫,但卻拒絕崇祯任命他供奉内廷的旨意,于崇祯十六年南歸,隐居紹興。次年京師陷落,明朝覆滅。清兵入浙東,陳洪绶避難紹興雲門寺,削發為僧,但他性嗜酒色,曾自雲:“豈能為僧,借僧活命而已。”這樣一個天縱奇才、狂傲放誕之人,卻在九年後,“跌坐床箦,喃喃念佛号而卒”。

明 陳洪绶 仙人祝壽圖 印第安納波利斯美術館藏

他遺下的這方硯台,遞藏過程也很有可道之處。它原是清代嘉道時期海甯藏書家蔣星楷的故物。蔣星楷所藏金石書畫及宋元古籍甚富,生性慷慨,交遊廣泛,晚年家道中落,仍口不言錢。其從弟蔣星華知其生活困窘,一次以探病為由,袖金周濟。蔣星楷感激之餘,将自己收藏的這方陳洪绶硯台并宋僧梵隆寫經硯、宋綠澄泥硯等五方古硯舉以相贈。蔣星華得到這五方古硯後,特辟一齋貯藏,号曰“五硯齋”。近世以降,園林學家陳從周曾去海甯蔣宅進行考察。歸來撰有《海甯蔣氏衍芬草堂藏書史與藏書樓調查記》,文中寫道:

“衍芬草堂後進為頤志居,再進為思孔室,其形制面闊皆與前者相同。最後為北苑夏山樓,周壽昌書額。舊藏董源《夏山圖》于此(今圖藏上海博物館)。避弄為通兩側諸廳之過道,東首最前為五硯齋,三間南向,懸張廷濟(叔未)隸書額;所藏五硯,冠以宋代梵隆寫經硯,殿明代老蓮(陳洪绶)香光主者硯(俗稱畫梅硯,今藏上海博物館)。”

陳從周又在《梓室餘墨》中單列一則《陳章侯(老蓮)》寫道:

“予藏有老蓮香光主者硯一方,有老蓮題辭,今已贈上海博物館。予于老蓮畫苦師其意,終未能有所成就。”

“黃道周印”朱文牙章

明代晚期

長4.45厘米,寬4.4厘米,高3.8厘米

印章在明中葉之前,原不是文士所重之道。直到文徵明長子文彭(國博),始開文士治印之先河。清初周亮工《印人傳》記載,“印之一道,自國博開之,後人奉為金科玉律”。

曾鲸《黃道周像》又名《黃石像尚書小像》

根據周亮工所述,文彭最開始治印皆是象牙材質:“先是,公所為印,皆牙章,自落墨,而命金陵人李文甫镌文。李善雕扇邊,其镌花卉,皆玲珑有緻。公以印屬之,辄能不失公筆意。故公牙章半出李手。”某日,文彭意外得到一批青田石,自此之後,“乃不複作牙章”而治印镌刻家們,也是以“賤金玉而貴石”。

明代石章與牙章并行于世,而石章自文彭之後,躍居其上,牙章雖有,但也逐漸沒落。牙章之是以日益稀少的原因,還在于材質。牙質雖然雅潔,性韌耐用,但也因為堅韌,因而難以雕刻。雕刻牙章,又隻能使用薄刀,将印文字劃削雕出,不如石章刻起來迅捷快速。是以治印匠人後世也多不願刻牙章。

撰寫《印人傳》的周亮工與黃道周早年交友,在他撰寫的《書黃子環子克侯印章前》一文中,他特意提及“漳州黃先生(黃道周)絹素箑子上所用圖章,皆出子環手。”

黃子環,即黃樞,為福建治印名家。這枚牙章或許正是黃樞所镌。周亮工記黃樞治印“舍古意變為離奇”,所謂離奇,實則是以金石學入篆刻之道。黃道周本人也在金石學上頗有造詣,莊起俦《漳浦黃先生年譜》雲黃道周為先人撰寫碑文,“字皆從古,如三代以上碑。複立小石屏于墳後,顔曰:青原玄穸,背镌三十五字,語同古谶,不可解。”亦可見黃道周于此道頗為精深。

黃道周于學術書法為世所重,其人格也同樣為世人敬仰。其“嚴冷方剛,不偕世俗,公卿畏而忌之”。他雖然書法名稱于世,卻自言書法不過小道,有“切勿以此關心”之語。明朝覆滅,黃道周在福建繼續扶立明室親王為帝,建立隆武政權,與清軍抗戰。但終究身單力薄,最終被俘,押送南京。清軍一直試圖誘降這位海内名士,但黃道周卻堅拒誘降,絕食明志。清廷最終下令處決他時,他已絕食十二日。他的夫人寫來書信,隻有一句話:“忠臣有國無家,勿内顧。”

隆武二年三月五日,黃道周盥洗更衣,洗畢,從容對獄卒說:“某人曾向我求字畫,我已應允,不能食言。”于是鋪紙磨墨,先作小楷,然後改寫行書,因紙太長,以大字草書完成。又作水墨大畫兩幅,一幅畫殘山剩水,一幅畫長松怪石。畫好之後,皆題上款識,并且钤蓋印章。由于這三幅書畫沒有流傳于世,是以,我們并不知道,在這三幅書畫上钤蓋的,是否是這枚精緻的牙章。

寫罷,黃道周被押解出門,行至東華門附近,他想起明太祖陵寝孝陵就在附近,又看到一塊題有故鄉“福建”的門坊,于是,他停下腳步,指着“福建”兩字說:

“我君在焉,我親在焉,死于此地可也。”

說罷,面向南方家鄉,整肅衣冠,行三拜禮。門人請他留下遺言,他手中已無筆墨紙張,于是撕裂衣襟,咬破手指,以鮮血寫道:“綱常千古,節義千秋。天地知我,家人無憂。”而後從容就刑。

簽條。

月明滄海琴

元至明代

通長117.5厘米,隐間112厘米,肩寬18.3厘米,

尾寬12.5厘米,厚4.5厘米

琴為文士書齋不可或缺之物。所謂“琴棋書畫”,琴即占其首。而明代文士書齋中,亦多有以“琴棋書畫”為題的四軸畫作或是屏風。在描繪一些文人雅士題材的畫作,如《十八學士圖》《竹林七賢圖》中,也常會讓其中一人手揮琴弦。而在一些表現高士隐逸的繪畫作品中,如果這位高士沒有親自彈奏古琴,也必然會有一個抱琴童子随侍在側。

晚明刻本《西廂記》版畫,張生彈琴

之是以如此,乃是在古人看來,琴為心樂。孔子厄于陳蔡之間,鼓琴不絕,以琴德安身;俞伯牙、鐘子期以琴聲相交為知音,此琴是以為心聲。又琴音有高山流水,有松間林風,琴又與自然相合。高濂在《遵生八箋》中所言“知琴者,以雅樂為正。按弦須用指分明,求音當取舍無迹,運動閑和,氣度溫潤,故能操高山流水之音于曲中,得松風夜月之趣于指下,是為君子雅業,豈彼心中無德,腹内無墨者,可與聖賢共語?”《長物志》的作者文震亨本身就是一位樂琴妙手,隻是他寫得更加實際:

“琴為古樂,雖不能操,亦須壁懸一床,以古琴曆年既久,漆光退盡,紋如梅花,黯如烏木,彈之聲不沉者為貴。”

這張琴為伏羲氏琴,桐木斫成。曆年日久,黑色漆光已然褪盡,表面可見梅花斷紋,完全符合文震亨筆下文人雅士所貴的古琴。琴背龍池上方陰刻填金行書“月明滄海”,是為琴名。但這張琴最引人矚目之處,在于其琴背龍池下方陰刻的篆書钤印“龍陽子”三字,以及琴池内陰刻楷書“至正壬辰十月上旬,東海雲林生監造”。至正為元朝末代皇帝元順帝的年号,至正壬辰即至正十二年。東海雲林生即元末大名鼎鼎且有怪癖的傳奇畫家倪瓒。至于“龍陽子”則被認為是元末明初的傳奇人物冷謙。

冷謙之是以出名,并不僅僅他是早年追随朱元璋肇建明朝的功臣之一,另一個重要的原因是,至少在明代中葉,他就已經由一個真實存在的曆史人物成為一名得道仙人。明代王鏊《震澤長語》将冷謙列入仙釋之列,描述了冷謙的兩件神奇轶事。冷謙一位窮朋友向他求助,冷謙于是在牆上畫了一扇門,讓朋友敲門,門應手而開,裡面金玉斓然盈目。此人恣意大取一番,卻在走時不慎落下了有自己姓名的名引。他日,守衛内庫的官吏發現内庫失竊,于是根據現場留下的名引找到了冷謙的朋友。

一番嚴訊之下,這位朋友供出了冷謙。冷謙被捕,将至城門,對逮捕他的小吏說:“吾死矣,安得少水以救吾渴。”于是這名小吏用瓶子打水給他喝,但卻不了冷謙竟然“且飲且以足插瓶中,其身漸隐”。

明人繪《十八學士圖之琴》,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鑽到瓶子裡的冷謙被帶到朱元璋的禦前,朱元璋讓他從瓶中出來,保證不會殺他。但冷謙卻窺破皇帝的殺心,回應道“臣有罪不敢出。”憤怒的朱元璋擊碎了瓶子,瓶子的碎片,片片都在回應皇帝,冷謙卻已不知去向。

畫壁成門,隐身瓶中。如此神乎其神,也無怪乎他在晚明時代被奉為神仙一般的存在,甚至與張三豐交遊。在晚明蘇州畫師僞造的一系列畫作中,有一幅常被僞造的畫作,便是所謂冷謙繪制的《蓬萊仙弈圖》,僞造者還特意制造了張三豐的題跋,将兩位傳奇神仙配在一起,打包出售。

每一件身外長物,都藏着一段斷舍離的曆史

明代畫匠僞造的冷謙《蓬萊仙弈圖》(部分),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具體到這張琴,我們同樣也難以确認他真是由倪瓒監造,冷謙所有。盡管冷謙擁有一張琴合情合理,他本就是一位音樂大師,冷謙著有《太古正音》一卷,宋濂為他作序,極贊其琴聲之美,雲:

“冷君間抱琴為餘鼓數曲,餘瞑目而聽之,悽焉而秋清,盎焉而春煦;寥寥乎悲鴻吟,而鹳鹳鸾鳳追而和之也;砯砯乎水合萬壑,瀑布直洩其上,而松桂之風互答而交沖也;懇懇乎如虞夏君臣,上規下諷,而不傷不怒也;熙熙乎如漢文之時,天下富實,而田野耆耄乘車曳屣,嬉遊笑語,弗知日之夕也。餘倦為之忘寝,不自知心氣之平,神情之适,閱旬日而餘音繹繹在耳。”

觀宋濂序言,可以想見冷謙彈琴之情景,是何等出神入化。無論他彈奏的是不是這張琴,都足以讓人在觀琴時想見其遺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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