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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狙擊手》導演張末:期待有一天,我能講我自己的故事

《狙擊手》導演張末:期待有一天,我能講我自己的故事

加之于張末身上的一些無可躲避的現實包括:她是張藝謀的女兒,她是兩個孩子的媽媽,她曾遠走海外,她也從未懷疑自己終将回來。她是一個電影導演。她的所經,不是我們蒙眼所想象的那般可以随意任性和自由。

“我不能被束縛掉”

造型師把一條黑色的長裙舉進化妝間,告訴張末這是一會兒拍攝時的第一套服裝。她簡練地贊美過那裙子的剪裁和樣式之後說:“外面再加個外套吧。”大家都注意到了,裙子的胸口處有略略展開的設計。若以某種刻闆思維,我們大約都會以為,15歲即赴美讀書,從中學一路念到哥倫比亞大學建築系、紐約大學電影學院研究所學生的張末,應該早已深深潛入西方自由開放的文化中了,卻不曾想到,她骨子裡的底色如初:“我還是個内心挺保守的人,我(穿衣服)從來不愛露。”事實是,她在美國十多年,參加過的party屈指可數。“因為我都在趕作業、做模型、泡在圖書館……”大學大學臨畢業前,她有一次連續熬了三個通宵做模型、趕論文、沒覺睡。正巧媽媽那時候來看她,驚訝不已:“你這幾年都是這麼過的嗎?”答:“差不多。”媽媽說:“哪有常年連覺都不睡的?要是這樣的話要不然回家吧,有必要這麼拼嗎?”答:“那不行,馬上畢業了。”媽媽當時沒有在跟張末開玩笑,張末的人生裡也确實存在着“什麼都不用做隻是待在家裡”這個選項。 張末說:“(待在家裡)可以啊,但那不是我,我不想待。人是要進步的,如果有惰性的話,真的是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你年輕的時候不拼一把、不努力一把,你怎麼知道你自己是什麼料呢?” 如果我們非要刨根問底地追索“家庭與父輩到底給了張末什麼影響”這道問題的答案,張末現在能給出的回應是:“尊重。”

《狙擊手》導演張末:期待有一天,我能講我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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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末15歲時,爸爸把她送去美國,擱在紐約,第二天爸爸就自己回國了。——“他還有戲要拍。”此前的時間張末大部分是在老家西安度過的,沒有長時間離開過家,英語基礎極其薄弱,長得還又瘦又小。第一堂英文國文課的作業就是以自己的了解解析演繹莎士比亞劇作《麥克白》;體育課裡的“曲棍球”和“女式摔跤”她“見都沒見過”,“當時就傻了”。沒人選她一起做作業,沒人和她一起吃飯。很長一段時間裡她沒有一個朋友。唯一的撫慰是給媽媽打電話,但多半也是報喜不報憂。那是1999年,“她對我所處的世界見都沒見過”,是以張末隻說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好事,“比如說我國文成績從0分考到了30分,那就是有進步了”。張末後來回想,并不傾向于将那段生活概括為“苦”或“難”,反而更以為那是她鍛造自我的寶貴機會。因為在那之前,她就已經隐隐有了知覺。“畢竟父親是搞藝術的,他對我的要求跟一般傳統家庭不太一樣,他還是崇尚以孩子的自我理念為中心,放手讓我自己去經曆和選擇,然後我就可以去追求我熱愛的東西,他沒有給過我那些所謂的任何束縛。我母親也是這樣。他們兩個人還都心挺大的,不太管我。” 從沒有人要求過張末,長大之後必須要繼承父親的職業做電影導演,對“家傳”一事她向來“沒有壓力,但是有自豪感”。是以她才可以在幾乎每一個重大的人生節點處自己做選擇。唯一的自我要求不過是“我不能被束縛掉”。 黑色皮質大衣 COMME MOI

“猜着拍”

32歲那年,張末人生第一次當了媽媽,第一部電影長片《28歲未成年》彼時也已籌備多時,孩子7個多月大的時候,電影開機。張末兩頭兼顧着,把事情都做好了。

《狙擊手》導演張末:期待有一天,我能講我自己的故事

《28歲未成年》海報

那是一部奇幻現實主義女性成長勵志片。由張末領頭編劇,上手執導。一個28歲的都市姑娘,在一個意外的催化下,竟讓自己的心智回到了17歲。面對女性成長不同階段關于愛情與理想的抉擇難題,她要在17歲的自己和28歲的自己之間,從兩難裡找回自我。 《28歲未成年》2016年底上映,作為一部中小成本制作電影,當年的商業表現與口碑成績尚算不錯,但張末幾乎未有任何過多發言,之後選擇再度埋頭錘煉自我,深入攻讀北京電影學院博士。

《狙擊手》導演張末:期待有一天,我能講我自己的故事

張末與《28歲未成年》主演倪妮

再次在大銀幕上見到她的名字和作品,就是5年多之後的2022年春節檔——她與張藝謀聯合執導的電影《狙擊手》上映。票房并不龐然,但口碑甚良。有評價說,電影在96分鐘裡“化繁為簡”“以小見大 最冷的槍 最熱的血”“把美軍當真正的人來寫 就已經勝過其他了”……

《狙擊手》海報

《狙擊手》裡,張末和張藝謀的分工簡單明确到極緻。因為劇情即是抗美援朝戰場上一役鮮明的中美兩軍對決,是以在電影拍攝中,他們的配置設定也分明了然:父親拍志願軍一邊,女兒拍美軍一邊。“說得再簡單一點,就是——演員說英文的就歸我,說中文的全歸他。”張末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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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末和張藝謀于《狙擊手》開機儀式

兩片“戰壕”分據在一片山坡的南北兩頭,從一頭走到另一頭,腳力好的人要走15分鐘,那段時間雪下得不小,積雪厚,張末吭哧吭哧得走20分鐘有餘。但整個拍攝過程中,她其實沒有太多機會可以走過去。她的任務就是守住“美軍”方面拍——她和父親每天“各拍各的,見不着對方”,其中一個重要的技術因素是怕互相之間的空炮彈聲音會影響錄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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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狙擊手》劇照很多時候,她還得“猜着拍”。 她以一場重場戲為例。男主角章宇選擇隻身步行到美軍戰壕前,以自己交換戰友。觀衆最終看到的是兩方緊張的對峙,但實拍時,美國演員們眼前隻有一堆旗杆,張末要不斷給出他們章宇可能的行動軌迹和狀态表現——是的,當時章宇還未拍到這一場,張末也不知道他會怎麼樣——同時,張末還要給出美國演員情緒、心情、眼神視線方向等多種提示和要求。待到章宇的這場戲拍完,張末第一時間去看素材,發現“他走路的部分跟我當時的猜測有一些不一樣”,于是馬上安排現實情況下效率最高的補拍計劃。

《狙擊手》導演張末:期待有一天,我能講我自己的故事

《狙擊手》劇照

“耐心”——是這一次在《狙擊手》的拍攝現場,張末拿出的“技能”中,她第一個想到的關鍵詞。

“演員因為沒有對手,有時候情緒表達的不準确,我說人家(劉文武)都走到你跟前了,你還這麼冷靜嗎?這可是一個中國‘死神’在你面前,你得害怕……但又不能每個人都一樣,有的是緊張,緊張的話,我說你可以用臉部輕微抽搐來表現,另外一個人可以用眼神來表現,讓他們區分開。”事實上,張末在《狙擊手》裡對“美軍”人物群像的把控,不僅僅展現在演員的表演細節上。在開拍之前,她就與編劇陳宇徹底梳理出了站在志願軍對立面的這群美國人的行動邏輯和人物核心。展現“反差”是張末這一遭創作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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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應該活着... ...”

張末以為,一方戰士的“強大”在戰争電影中的展現大緻有兩個方向可以選擇:一是“像鋼鐵人一樣的”,無懼、無情、重武器強攻;另一是“情緒式的”“戰略式的”“思維式的”——後者更強調的是對人性的細緻刻畫。張末顯然偏向于創造後者。在這場看似沒有“宏大”氣氛烘托的對決戰中,要如何為對手塑形,是張末的任務。“我希望把他們展現得有血有肉、像個人樣,而不是一個個所謂的戰鬥機器。”她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種所謂的“女性視角”——“我隻能說,這是我的視角。”她借助自己此前多年來對西方文化的了解,為這支狙擊小分隊的領頭人物找到了布置這次行動的動機:“西方人在愛國情懷的基礎上,同時不排斥宣揚個人主義。這個人的個人主義就是,他希望能與衆不同,他希望讓别人知道自己是強大的……他是在為證明自己的地位和實力而戰。”在這個設定下推進的故事,進展到後面,觀衆會清晰地看到,兩種人性特質的對比,繼而領悟到文化差異帶來的沖擊。

《狙擊手》導演張末:期待有一天,我能講我自己的故事

黑色印花長裙 GANNI

張末在開拍之前把這個想法和大張導闡述完,得到一個回複:“行。”工作由此順向往下推進。“大張導”——她從始至終這樣稱呼張藝謀。《狙擊手》拍攝過程中,張末始終要求自己提着精神,在殘酷傷感的劇情畫面與電影技術工作間,把持住理性判斷力與感性情緒的平衡。“我會格外留意技術層面的事情,哦,他是這麼拍的,那我這邊的鏡頭能不能接上?如果不能,馬上商量調整方案。”直到第一版完整的剪輯出爐,兩邊的畫面全部合在一起,還配上音樂——當這個故事第一次以圓滿的形态出現在張末面前的時候,她在拍攝血腥場面時的克制終可以暫時擱置,全然為戰場上那些年輕男孩的犧牲而流淚。

《狙擊手》導演張末:期待有一天,我能講我自己的故事

尤是在看到“胖墩”犧牲那一場時,她最為動情。 “胖墩最後喊出來的是:我想好了我的孩子要叫‘鐵闆’,你就會去想,這個人在他生命最後的那一秒鐘,他面對的是什麼?他面對的是一個敵軍的戰壕,然後他就死在這片冰冷的山坡上了,你就覺得好難受、好可憐、太可惜。你就覺得他應該活着,人應該活着,應該是老婆孩子熱炕頭。如果真正要死亡的時候,也應該是自然的,老了,而不應該是這樣子。我會想象這些東西,當我想象這些東西時我是受不了的。”那天在剪輯房,張末哭得挺難過的。她向來不會掩飾自己的情緒,也覺得沒有必要掩飾。人不用對自己的感受撒謊,這就應該是坦然的自然而然會發生的。這樣一部戰争片,是她參與導演的,她盡力把思考、理性都在創作過程中投入其中了;然後她再以觀看者的身份被作品觸動。感性理性雜糅于一身,這又有什麼不好了解的呢?至于旁人再提出來的諸如“女性拍戰争片是否有什麼特殊之處”的問題,她也覺得性别并不是“障礙”。 “那些無論是創作中還是觀念裡的理性、邏輯……都是沒有性别屬性的,不是說男人更深沉,女人就相對弱,不是,這些能力和特質我本來就有,我的電影會為我證明。”

《狙擊手》導演張末:期待有一天,我能講我自己的故事

上衣 ELLASSAY連身褲 MAISON SANS TITRE涼鞋 HermesBAZAAR:曾經有哪些女性電影人,給過你影響和啟發?張末:你問到這個,我第一個念頭就是十二三歲的時候,去我父親的劇組探班,第一次見到她們——制片主任或者是執行導演,就覺得她們好酷啊,穿得都特别有範兒,跟所有人打成一片,自己的工作又做得很好,就覺得她們好潇灑。當時我就想,無論以後我做什麼工作,都要做這樣的職業女性,自主、自信。後來很多年之後,我發現這些人很多還在我父親周邊,他們一合作就是二十年。她們還是酷,而且更穩重、成熟、平和了。BAZAAR:劇組裡的女孩和男孩有什麼不一樣?張末:我覺得劇組裡女孩跟男孩一樣能幹。她們不說話則已,一說話别人都得服她們,因為說得很有道理。而且她們不是單純的情緒的,(不會)動不動就:“我生氣了!”不是這樣子的。BAZAAR:你現在感受到的,女性在電影行業裡遇到的困境具體是什麼?張末:其實我更在意的不是女性在行業中的人數比例的多寡,而是觀衆以及社會對女性電影人這個“角色”的接受程度。不知道為什麼,如果一位女導演在公衆面前亮相,或是接受采訪,能在評論區看到大家在大量評價這位導演的顔值夠不夠高,身材夠不夠好,穿着好不好看。我就在想,為什麼你不以這樣的标準來說男性導演呢?我們做的工做的是希望大家關注作品。是以這個現狀,我一直覺得真的挺奇的的。什麼時候我們可以就事論事地隻說一個人的成就以及這個人的付出?BAZAAR:女人有一些差別于男人的特殊能量、特質,這個特質用在電影創作或者文藝創作上,一定會是“殺手锏”——存在這樣的情況嗎?張末:這個問題還挺有意思的,我還真沒這麼想過。但你這麼說,我會覺得,所謂的“殺手锏”一樣的特質,是因人而異的,是一個人的基因、個性,甚至弱點。是以我們說“女性”“男性”的所謂強弱,其實我們說的是一個個獨個個個體的差別,對嗎?BAZAAR:你會覺得你的人生是獨一無二的嗎?張末:每個人的人生都不一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是以你不能浪費你的青春和人生。這可能就是為什麼我内心還是一直向往美好,我會覺得就算是苦、就算是我吃的虧,在後半生都是财富。BAZAAR:你會把自己在美國的經曆拍成電影嗎?張末:實話是,我寫過劇本,包括我在寄宿家庭受到的所謂的文化差異跟沖擊,但是現在來說在來是太小衆了。說到底,我還是相信電影雖然是藝術,但也必須要商業。有些導演一定要拍出自己的聲音或者是作者形式的電影,當然這是一種路線,我很佩服這些人。但我從小的認知就是,電影要讓很多人看到,否則就沒有充分展現它的價值。是以我現在做的很多努力,也是為了有一天可以講自己的故事。我心裡其實特别想拍的是我小時候的故事——大概也就是一個暑假,是我生命裡非常美好的一段時光,那就是一個純粹的文藝片,而且是一個兒童片。BAZAAR:你希望自己的存在,能對中國電影有什麼特别的意義嗎?張末:這個問題好大,我答得可能也會有點大,但這種大不是自大。我希望能夠讓觀衆更關注不一樣講故事的方式,然後不要去給任何人貼标簽。電影不是個數學公式,不是女性+什麼就等于什麼。

我們為什麼想要了解這些女性電影人?

這是一個我們總會時不時将“女性”挂在嘴邊和見諸筆端的時代。她會成為人們熱議的話題,勢必有某些必然的因素在其中。是以當芭莎電影組的同僚們将電影人中的“女性力量”這個選題提出來的時候,我心裡也不自覺地被點燃了一簇火焰。

《時尚芭莎》多年來一直在推崇的女性力量中至為重要的一個特質是:智美。

美,是把人變得漂亮,這件事是我們最擅長做的,但現在它已經不再是我們第一位所追求的了,因為在個性化的時代裡,每個人對美的認知都不同,美變得越來越沒有統一的标準了。

而“智慧”,在“美”之前,為什麼?因為我們非常看重女性的精神世界,精神帶給人的力量是很深遠的。

“女性電影人”——我們提出這五個字的時候,首先聯想到的會不會大部分是:她們很辛苦、很累、風塵仆仆、風餐露宿……而事實上,就從我自己的經驗出發,我認識很多這個行業裡的女性,她們身在幕後,卻不乏獨立自主的超然氣質。她們很累,但她們對自己的職業充滿了熱愛,她們很美,充滿了能量和智慧。

在我看來,每一位女性電影人都是在用自己的作品影響着這個社會,也是間接在推動女性在這個社會中越發清晰地找到自己的位置,争取到屬于自己的權益。

女性制片人、編劇、導演、攝影師、剪輯師、美術指導、造型指導、導演助理、場記、化妝師……每一個電影工業中的女性,都有極其偉大的地方。作為媒體人,我意識到,應該讓她們的心路曆程被更多的人知道。她們在成為成功的電影人之前,首先是一個個擁有精彩故事的人。這些故事帶給我們的,更多的是一種啟發。她們的寬容、愛意、堅韌和對生活的熱愛,是特别耀眼的。

不少人還是會對頗有成就的女性有一些既定的看法,覺得她們一定要非常強勢,什麼事都可以處理得很好,就算是有痛苦的那一面,也不會被人看到,會把脆弱都隐藏起來,很容易讓人有一種距離感。事實上,她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柔軟和可愛。

光環之下,她們有每個人不盡相同的真實故事。這些“真實”對我們每一個人來講,都會是一種激勵。任何一個榜樣或者目标看起來都是高遠的,但是我們确定要變成另外一個“她”嗎?不是的。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自己,都有自己的關要去闖。

你可以從她們的故事裡看到,她們是怎麼渡過這些難關的。在每一個感覺“實在沒有辦法再突破了”的時刻,隻要再堅持一下下,我們都可以做到。這是一種莫大的鼓勵。

當我們談論“女性電影人”的時候,事實上我們沒有在談論一種性别的差異,我們在談論每一個個體的差異。成為一個理想的女性的前提,一定是要先成為一個理想的人。

我希望看到這期專題的人,都可以在其中找到自己的信念和方向。

無論是生活裡還是工作中,對你來說,什麼東西是最重要的?你選擇一個職業,到底是為了取悅他人的目光,還是真正為了滿足自己實作價值的需求?堅持的目的是什麼?隻有内心真正清醒地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我們才好在這條崎岖的長路上,不懼任何起伏和喜悲地,走下去。

——《時尚芭莎》執行出版人兼主編 沙小荔

攝影/張悅

策劃/葛海晨采訪&撰文/呂彥妮統籌/李豪佳形象/王德芙韓家女妝發/劉珊珊梁琳妝發/何蕾馬麗化妝/唐子昕馬麗發型/賀志國張末妝發/Matt服裝助理/江瑤排版/Yu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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