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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首語|上“職場”課有什麼用?

卷首語|上“職場”課有什麼用?

本文刊登于《ELLEMEN睿士》2022年4月刊卷首

原标題《職場》

當聖母百花大教堂門口遊人如織;留學生代購坐着倫敦開往牛津的動車,去著名的奧萊掃貨;洛杉矶粉紅房子重制在社交網絡的照片牆上。我和我上海之外的同僚們,想方設法拼命工作——不是愛崗敬業,愛公司,喜歡吃苦。一方面是對現狀累了,膩了,翻個白眼,假笑;更多是害怕,怕沒飯吃。

有一個波斯比喻,說月亮是時間的鏡子。知道這句話以後,我就開始讨厭月亮,看到它,就好像看到時間變成泥石流,撲向我狂奔的腳後跟。

而小紅書取代虎撲,成為我最大的資訊來源。三個月過去,那本我剛看一半就到處跟人推薦的書,叫《終結的感覺》,現在還沒看完。這個作者說話像演雜技,他說話的時候,舌頭就好似盲人師傅的手指,對準你腦神經上下其手。你一邊喊,一邊嗨。可他總跳戲,前一秒正說俏皮話,女主角和讀者都覺得太機靈太有魅力了。後一秒他會跨屏直接跟讀者對話。這姿勢仿佛綜藝節目裡對你單眨眼的過氣男演員。

還不如看小紅書,都是看書。小紅書被我看得多了,頁面越來越像虎撲步行街。内容從基礎款炫富,變成姆巴佩、加内特、代購、二手車、辣妹、肌肉男加上餘華、陳丹青。也有不合理,怎麼推給我那麼多“職場”内容,還有兩三個我認識,不是我認識詹姆斯那種認識,正經街上見到會打招呼那種認識。

很詫異,對我來說“職場”是一個很奇怪的詞語。公司出錢買你時間,你給公司解決問題。唱歌是技術,踢球是技術,寫作是技術,掃地做飯剪頭發都是技術,上班是技術?給小紅書商務部門提意見,職場内容你們收一個專輯,印成vcd,去機場開專櫃。

天氣熱了,騎單車的時候,風都是斑馬形狀。撲在額頭上的是暖風,下巴上是冷風,鼻孔裡的風混雜下水道和草地的氣味。

這輪封閉之前,銷售同僚聚餐,我去給大家打雞血。上海下班時間,很多人在街上走,他們需要走一站路,800米路,看看精緻的人家,讓人看看時髦的自己。好看的,多看一眼,回頭再看一眼,再也不見。

我跟同僚們說,四年了,你們跟我都不熟,為什麼?因為你們在我眼裡是跑圈的倉鼠,圈數多的赢。我是倉鼠,我的老闆也是。這樣公平,不會因為你好笑或者好看,獲得優待。我是計步器,卷尺,我不存在。如果上司在工作的時候問,你的理想是什麼,你要注意,他要占你便宜了。如果有人在工作的時候說,說句老實話,你要注意,他接着要說一句重要的假話。

隻有你們跑赢别人,你拿到錢,你是赢家。錢和故事,和家人分享,你們的人生才産生意義。說完,我等掌聲——寂靜持續三秒——大家沒聽懂,或者心裡講了兩個字。

我其實也講一些辦公室故事,比如我幾年前講得最多的是我和一個同僚打架的故事。

2012年,我還在做新聞,跟着我老師們從門戶網站出來跳槽去做一本赫赫有名的财經雜志。我的角色依舊符合自己的預期,我是不同的,年輕,孤僻,寫作能力強于衆人,且從小受出版人優待的一個。我25歲,他們讓我負責建立app的首頁内容,還擔任三個編輯的上司。此外,譬如房山水災或者雅安地震這樣的大報道,出版人會指定我去采寫。

我大概是從那個時候開始高消費的,當年我稅後收入不過10000塊錢,第一個月拿到薪水,我去奔馳店賣掉了我的斯柯達,換成奔馳第一款帶渦輪增壓發動機的c200。我買阿瑪尼的西裝,在兆龍飯店的青鳥跟張豐毅一起健身。以上,不是一個信用卡連環破産的故事,我不用信用卡,隻是我吃得很差,但沒人知道。

直到編輯部來了一個成都人。出版人讓我在雜志部分跟着他學習。他了解為,他做我上司;我了解為,客氣客氣。

這個人看起來35、6歲的樣子,假設他不秃頂的話,可能看起來隻有30歲。他總在藍襯衫裡面穿着白T恤。每天騎自行車來,大輪圈,黑軸承,兩邊車把彎成翅膀形狀,右把上包着塑膠鈴铛——看起來更進階卻打不太響的鈴铛——他在我心裡就跟這個鈴铛似的。他會悄悄告訴某個同僚,他從小在香港長大,十幾歲又去英國,可能是英國籍,最次也是香港籍。在英國期間服務BBC以及迪士尼。

總之國内媒體在他看來是不專業的,選題、錄音、寫作、材料交叉、上版流程,這一切都如同城中村裡的破房子,他回來了,他要在牆上用紅油漆畫個圈,寫上拆。這個同僚就此變成他粉絲,他變成了破房子裡破響的錄音機,幫他廣播傳道。

他還喜歡欲言又止。比如大家中午在陽台上吃飯讨論北京房價,他會說噢,我媽在倫敦買的房子比這個貴一點,但好歹人家是永久産權。說完一副壞了壞了壞了,打自己嘴,但又不打的神色。又比如評刊會上,出版人說某腕表又加廣告,大家的工作卓有成效。他會捧着廣告說這款表不錯,我爺爺當年那塊現在還能準确走時。說完,再次,作勢捂嘴。

還據說,出版人給他的工資僅僅比主編低一塊錢。傳奇,給他了傳奇的待遇。傷自尊了,我不再是特殊的那個。現在想想,主編的自尊呢?

去掉這個成都人所有的缺點之後,他也有好幾個優點。比如腦子快,我們看到一個題腦子裡三個觀點,他總能找到另外三個;他英文好,國外的資訊變成他大腦的一部分,比如他應該是國内第一個讨論buzzfeed的人;他看外國文學多,當他不炫耀莎士比亞名言的時候,他的叙述方式、詞彙量、造句邏輯都更豐富。

又怎麼樣呢?當人把另一個人當成敵人的時候,說每句話,都在挑釁,都在表達積怨。

我按我自己的節奏做雜志内容,做完交給流程編輯。他把稿子拿回來,說了大概十五分鐘,概括起來三個字,不專業。我當時隻想拿起觸手可及的一切的印刷物,一本一本砸向他。可是我慫,按照他的意見改,改到夜裡2點。因為我想着我還有車貸要還。從此以後到今天,專業二字,再不曾出現在我嘴裡。

一年多以後,我還是拿起手裡的印刷物,一本一本地砸向他。主編最終發現我倆無法消停,告訴我說我不用再跟他合作。可是并沒有告訴他。他依然試圖上司我,我隻好在工作時間砸他。

每當跟人講起這件事,本質上想表現我的勇猛不羁。但事實上,這跟職場劇裡面拿起酒杯潑人臉的情節同樣,幼稚而令人尴尬。何況,書壓根就沒有砸到他。我扔歪了,扔了十幾本都恰好扔歪了。

上周跟朋友吃飯,人家問,說如果有一天,我有機會回到曾經的工作機關,幹掉以前的對頭。我要怎麼辦,才能不讓其他人說我在報仇?

我說,你多大年紀了?還要活給别人看。我除了賺工資,解決問題,最大的目标就是報仇。你看我大概三個仇人,報了兩個。以誠實的方式。其中一個,曾經還約我喝茶,跟我能不能過去的事讓他過去,我不接話,半年之後手上過。你跟你兒子說快意恩仇的故事,從審美上有意義;你跟他說老子手黑,綿裡藏針,背後捅了刀子還裝好人,這故事你說不出口。

他說,行,那别人問我,我就說報仇。

能影響别人的價值觀總是令人振奮。我接着說,虛僞是世界上最難的事,它需要全神貫注,做夢的時候也要保持警覺。是以每個虛僞的人都會被識破,早晚而已。是以我選擇誠實,誠實伴随疼痛,虛僞也伴随疼痛。

他打斷我,半翻白眼說,我給你換個美女來聽。

卷首語|上“職場”課有什麼用?

編輯總監 周徑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