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人直播圈錢的套路，越來越像網絡乞讨了。
某天，我随意進了一個直播間，隻見男子身後站着兩個戴墨鏡的助理，三人一言不發，前排男子手中的硬紙闆上寫着：
人數到5w摘墨鏡、 人數到10w說話、人數到15w笑一笑。
千裡湊人頭，隻為博帥哥一笑？
如此簡單赤裸要流量、要關注，高高在上自戀又傲慢的樣子，簡直把人氣笑了。
在彈幕一片“這也太low了”、“吃相難看”的質疑聲中，我突然發現——
這個主播，竟是奧運冠軍孫楊。
曾經那個驕傲得不可一世的孫楊，如今已能熟練地喊起“3、2、1，家人們上連結！”
由于直播間粉絲大多都是女性，是以孫楊賣的也大多都是女性用品：化妝品、内衣、塑身衣……
半個月前，孫楊收到了“暴力抗檢事件“的上訴結果：國際體育仲裁法院維持了對他“禁賽4年零3個月”的處罰，也就是說巴黎奧運會前孫楊才會被解禁。
而那時，他已經32歲，到了退役的年紀。
職業無高低貴賤，運動員另謀生路更是無可厚非，但從鋒芒畢露的泳壇王者，到帶貨主播女性之友的巨大轉變，還是讓人十分唏噓。
然而從一開始，孫楊帶給人的感受其實就是複雜的：
他的體育天賦令人驚歎，但與天賦共生的還有他令人生厭的狂傲個性。
天賦成就了孫楊，而狂傲直接毀了他。
少年天才的誕生
當孫楊籍籍無名之時，曾有媒體想到遊泳隊拍攝一部紀錄片，08年北京奧運會女子遊泳冠軍劉子歌的教練對編導說：
你不如去隔壁泳道看看孫楊，那才是未來的明日之星。
果然，2011年世錦賽，孫楊初露頭角，一個人參加了1500、400、200、4*200四項比賽。
這是他第一次獲得世界大賽的金牌，并且在1500米自由泳上打破了塵封10年的世界紀錄。
那年，他19歲。
12年倫敦奧運會，“孫楊”變成了家喻戶曉的名字：他在400米自由泳的泳道上，為中國男子遊泳赢得了第一枚金牌。
而400米甚至還不是他的優勢項目，他最擅長的，是中長距離。在1500的自由泳比賽中，孫楊從600米開始就遙遙領先，手臂劈開水浪，把别的選手遠遠甩在身後。
他像魚一樣向前擺動行進，身後是一條黃線——代表着世界紀錄的速度，這個紀錄正是他19歲時創下的。
當時的解說十分激動：“恭喜世界上長距離遊泳之王！”
19歲的孫楊推着20歲的孫楊，飛向新的世界紀錄，和另一枚金牌的懷中。
孫楊的倫敦傳奇不止于此。甚至在4*200接力賽中，孫楊遊最後一棒，帶領中國隊一路狂飙突進，從第七狂追到第三。
直到最後觸壁，美國解說才大夢初醒：“銅牌來自中國……孫楊啥時候冒出來蹿到第三的？”
這枚接力銅牌對中國男子遊泳隊來說極其寶貴，創紀錄、創曆史。
倫敦的孫楊，最終在四個項目中獲得了兩金一銀一銅。
世界權威的遊泳雜志《Swim Swam》撰文稱：“中國太陽照耀倫敦，象征着世界自由泳新王的誕生”。
世界泳壇正式進入了“孫楊時代”。
這之後的幾年，凡是孫楊參加的比賽，領獎台上必然會見到他的身影，大滿貫、連續蟬聯、甚至還在裡約拿到了200米自由泳的金牌。
孫楊成了世界上唯一一個，從200米到1500米自由泳都拿過金牌的泳壇傳奇。
對觀衆而言，孫楊的比賽可看性極強，那是一種赢得輕而易舉，不需要提心吊膽的暢快感受。
在中長距離自由泳中，孫楊擁有幾乎是“絕對統治力”，隻要解說喊出“孫楊起腿了”，獎牌就已是囊中之物。
在孫楊的遊泳生涯中，他目前為止一共拿過14次世界冠軍，包括3塊奧運金牌和11個世錦賽金牌，位居世界第二，僅次于菲爾普斯。
粉絲喜歡叫他“大白楊”，因為他皮膚白個子高，一米九八的人站在領獎台上，就像一棵勃勃生機的楊樹。
全國性的關注，無數媒體的鏡頭也讓大家發現了他的可愛：
赢了會忍不住掉眼淚，拿到銅牌會無意識撇嘴，還有“走錯路”、“扔泳褲”的名場面，喜歡他的人叫他“孫萌萌”。
天之驕子孫楊，是當時全中國最炙手可熱的體育明星。
孫楊不停犯錯，公衆不停諒解
公衆對孫楊的愛，總有一種“孩子成績好，想幹嘛就讓他幹嘛”的縱容。
在雅加達亞運會200米自由泳頒獎禮上，孫楊沒有穿國家隊統一服裝，而是身穿自己代言的運動品牌，最後的結果很奇怪——
明明金牌銅牌得主都是中國人，從服裝上卻完全看不出來。
運動員私接代言是個敏感話題，在孫楊之前，早有遊泳隊員因為私接廣告被除名，也有外國足球運動員喝了競品飲料被罰7萬。
但因為這個人是孫楊，大家隻是說，隻要出成績就好。
天之驕子也不想遵守隊裡的規矩。
13年全運會過後，浙江遊泳隊迎來一段修整時間，但假期之後，隻有孫楊沒有按時歸隊訓練。更惡劣的是：打電話不接發短信不回，也不報備自己在哪裡。
直到教練在新聞頭條上讀到了孫楊的蹤迹——他開車和公交發生了剮蹭，警察來到現場，發現孫楊無證駕駛。
孫楊被判處罰金2000元、拘留7天，而這時候遊泳隊又通過新聞才知道，孫楊消失的半個月，居然是在泰國遊玩。
孫楊被媒體曝出交往了一個大自己6歲的女朋友，是個空姐，經常秀恩愛。
後來有媒體爆料，說孫楊媽媽對前女友很不滿意，拆散了他們；但那時候空姐已經有了孫楊的孩子，媽媽給了一筆補償款，女方把孩子撫養到2歲，至今單身。
不過，花邊新聞并沒有影響公衆對孫楊的觀感。
世界頂級運動員嘛，性格裡有一些“狷狂不羁”也無妨，再加上“不守規矩也能遊第一”的“個性”光環，更是吸了一波粉。
然而，事情好像越來越奇怪。
距離“無證駕駛”僅僅一年不到，孫楊就在國内一次遊泳比賽的尿檢中呈陽性，被查出服用了禁藥曲美他嗪。
孫楊的解釋是，自己因為治療心髒問題，在從業人員的建議下誤服了“萬爽力”，但是按照規則，孫楊的全國遊泳冠軍賽1500米金牌被取消，并被停賽三個月。
三個月的處罰對孫楊來說，沒有太大影響，三個月後的仁川亞運會孫楊依然奪得了三塊金牌。
這件事的後續影響是，本來孫楊的鐵粉、為了孫楊開微網誌的澳洲選手霍頓，在後來的比賽裡公然說他是“吃藥的騙子”。
領獎台上，霍頓拒絕和“品行不端”的孫楊合影。
采訪時候，孫楊說出了那句名言：“你可以對我不尊重，但是不能對中國不尊重。”
此時的“孫楊”還有足夠的公衆号召力，當他把自己和“中國”緊緊捆綁在一起，還沒有引發大家強烈的反感。
直到“暴力抗檢”事件發生，命運的天平不再偏向孫楊。
這一次，代價太大了
孫楊挑戰遊泳隊的規則，接代言、不歸隊，不過是被警告了一下；
挑戰交通規則，無證駕駛不就是7天監禁嗎？
第一次挑戰反興奮劑規則，服用曲美他嗪無非輕罰3個月而已；
但他一定沒想到，當自己第二次挑戰反興奮劑規則的時候，竟然輸掉了整個職業生涯。
2018年9月，世界反興奮劑組織突然通知孫楊，進行飛行藥檢。孫楊在檢查中發現一行三人隻有主檢官符合資質，便拒絕尿檢，同時反對對方帶走已經采集好的血檢瓶。随後，孫楊媽媽叫來了小區保安，将血樣砸碎。
國際反興奮劑機構認為孫楊構成“暴力抗檢”，把他告上了法庭。
這當然是一個非常具有争議性的事件。
雙方都有問題。
檢查機構這邊的流程的确存在瑕疵，所謂的尿檢官，被孫楊扒出，其實是臨時找來的建築勞工，而且一進門就開始用手機拍孫楊；
但孫楊則違反了更嚴重的反興奮劑規則：運動員需随時随地無條件接受檢查。
庭審的焦點就在于：檢查流程的瑕疵，是否能構成孫楊推翻整個檢查理由？
實際上，以前成千上萬次興奮劑檢查，都和這次使用了相同的流程和資質檔案。
即便孫楊認為流程不合規，可以完成檢查後申訴，而不是拒絕尿檢，砸掉血樣；
以及，孫楊作為職業運動員經曆過60多次同樣流程的檢查，為什麼這次才提出質疑？
說穿了，尿檢官的“資質”并不關乎主旨，他的作用無非是確定孫楊是在有人監督的情況下排尿而已。
孫楊勝算本來就不大，更糟的是，上了法庭，無論孫楊本人、他媽媽、隊醫還是律師的表現都令人尴尬。
面對對方的提問，不是聲淚俱下賣慘、就是指責有人妄圖迫害，一直顧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肯擺證據、上邏輯。
孫楊媽媽甚至還說出了“我沒有打電話報警，我隻是叫警察來”這樣滑稽的話。
如果說前面隻是混亂，那孫楊的最後陳述，則堪稱鬧劇。他梳着精緻的發型，挺起胸膛自信上場，開口就是一句反問：
“我們有所有的錄像照片視訊，我有勇氣放，你有勇氣看嗎？”
他語言表述，除了反問，就是施壓，甚至處處透露着威脅：
“如果說，要你的母親站在你身後看你排尿，你會願意嗎？”
對于孫楊的激奮和邏輯欠缺，旁邊的翻譯隻能盡力轉圜。然而庭審進行到一半，最荒謬的事情發生了：
孫楊突然揮揮手招來一名陌生男子，臨場說要更換口譯官。
仲裁官顯然沒有經曆過這種事情，他連問了三遍這人是誰，連聽衆都忍不住笑出聲，庭審被迫休庭，從業人員将男子請了回去。
孫楊繼續發言，依然隻是搖頭晃腦，大而無當：
“如果反興奮劑組織不純淨，談何公平競争？如果運動員的隐私無法得到保護，談何站在領獎台？”
在講規則和邏輯的法庭上，這段發言無異于白白浪費時間。
這場庭審被全球直播，許多人看完留下的唯一印象都是：
孫楊和他的團隊真是傲慢至極。
結果當然對孫楊不利。仲裁庭認為孫楊暴力抗檢成立，鑒于興奮劑前科，被定格判罰8年禁賽。
因為國際反興奮劑的原則是，除了不剝奪獎牌，拒絕興奮劑檢查與服用興奮劑同罪。
後來孫楊上訴，二審“減刑”到了禁賽4年零3個月。
輸了官司孫楊會就這麼算了嗎？當然不。
庭審結束過後，孫楊直接公布了參加興奮劑檢查的三個人的個人資訊，身份證号和正臉照片。
擁有4500萬粉絲的明星，攻擊3個素人，掀動的力量是非常可怕的。
事情一出，主檢官立刻被人肉辱罵，而負責血檢的護士甚至因為網暴而丢失了工作；
最為諷刺的是，尿檢官是孫楊的粉絲。他喜歡孫楊，願意替孫楊作證，承認自己隻是建築勞工，未經教育訓練就來現場監督孫楊排尿。
在孫楊公布的“尿檢官”正臉視訊裡，他連問了孫楊好幾遍：
“你不會公布我的隐私吧？”
“這個發出來會不會對我有什麼影響吧？”
孫楊一一否認，随後敗訴就将他的臉和身份證公之于衆。
這是發洩報複，還是無能狂怒？
随着事情發酵，網友開始提醒孫楊不要暴露别人隐私、誘導網暴。孫楊當然我行我素，無所畏懼。
輸了官司就在普通人身上洩憤，這樣的人，真的是曾經那個值得大家驕傲的大白楊嗎？
《檢察日報》連發三篇文章，介紹了孫楊暴力抗檢的全過程，譴責了他的無視規則、目中無人，直言“不能和國家榮譽捆綁”。
從此往後，孫楊不再是那個“呼風喚雨”被大家無限包容的大白楊了。
奧運冠軍濾鏡褪去，大家才發現，他就像一個被寵壞的孩子，活在掌聲和鮮花中，驕縱、傲慢、目空一切，視規則為糞土。
但這次，沒人再慣着他了。
光環不再，空留一聲歎息
去年東京奧運會，中國男子遊泳隊隻有汪順獲得了200米混合泳金牌。
中長距離後繼無人，這時候有人回憶起孫楊那些主動突破、從長距離轉到短距離奪牌的時刻，恍然大悟：
原來遊泳并不是傳統強項，隻是因為曾經因為有一顆紫微星，太過耀眼。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大多數人本來對孫楊其實混雜着一種複雜的感受：
既覺得惋惜，又覺得他咎由自取。
天賦異禀，卻因為自己的狂傲，而喪失了繼續突破自我，向世人展示人類極限的機會。
好好一副好牌被這樣打爛，又怪得了誰呢？
如今孫楊帶貨做直播，“綁架式”要流量的方式依然“很孫楊”，叫人啼笑皆非。
職業不分高低，做直播帶貨當然無妨，隻是但凡見證過孫楊輝煌時代的人，又怎會不惋惜？
一個帶着“職業污點”黯然出局的世界冠軍，如今隻能靠自己曾經的輝煌，消磨名氣賺錢。
雖然依然收入頗豐，依然被支援者緊緊包圍，隻是，這樣的愛又能撐到幾時呢？
多希望，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啊。
時間能回到十年前，他還是那個年輕、單純的少年，頭頂是澄澈的天空，腳下是透明的池水，隔壁教練口中的未來之星。
作者｜杜都督 編輯｜米利暗
（摘自微信公衆号鳳凰WEEK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