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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晨3點的急診室,接到一個巨嬰男

作者:故事裡的是和事

我要求他立刻聯系家屬,這個病短期内治不好,而且肺上那麼大的空洞,随時可能出現嚴重的大咯血,這些是要人命的。他現在床都下不了,不通知家屬,誰來照顧他吃喝拉撒。

淩晨3點的急診室,接到一個巨嬰男

—這是全民故事計劃的第629個故事—

每年八月是重慶最炎熱的時節,持續燥熱的天氣使得各類交通事故、酒後滋事甚至刑事案件都大量增加,每年這個時節的夜班,我們都會收治更多各類原因導緻的外傷患者。

那天淩晨三點,120拉回一個男性傷者,入院前醫務人員交代,患者是自己從橋上跳下去的,現場還有不少啤酒瓶和小吃。

是橋上賣燒烤的夫妻打的急救電話。那對夫妻告訴他們,傷者整晚都在那喝酒,期間不停給人打電話,說如果對方不出現,他就跳下去。他們也報警了,警察來勸過他,并嘗試幫他聯系家屬,可他當時醉得并不算厲害,他對警察說自己馬上回家。可警察走了沒多久,他又回到原地,失心瘋一樣繼續打電話,一直說信不信他這次真的會跳。

電話裡他“死婆娘、臭婊子”不住地亂罵,這對夫妻也勸過他,每次都被他喝退。在知道對方關機後,他更是怒不可遏,什麼難聽的髒話都飙出來。見電話那頭沒有回應了,想着他也會漸漸偃旗息鼓,這對夫妻便沒再關注,繼續做自己的生意,直至準備收攤了,男子忽然叫住他們,說他的死全是他老婆造成的,他做鬼也不會放過她,然後便縱身一躍。

男子應該不到三十,離很遠就能聞到他呼吸時濃重的酒精味,雖然心電監護上生命體征平穩,但因為意識障礙外加滿頭滿臉的血迹,還是得把他當成重傷員對待。

我知道那座護城河上的小橋,約莫四米高,眼下是枯水期,河堤上不少石頭。這樣的高度算是高墜傷了,雖然初步的體格檢查發現隻有頭部有一片撕脫傷,但這樣大的沖擊力很容易造成大腦、胸腹腔髒器、脊柱的嚴重損害,雖然他喝了很多酒,但不能排除這樣的意識障礙本就是外傷導緻。

我申請開辟急診綠色通道,給患者做了頭部、胸腹部、脊柱的CT檢查,知道患者的情況時我是有些猶豫的,急診科時不時便會有不少逃費的患者,尤其是這類酒後受傷的人群。

CT結果很快就出來了,他的頭皮撕脫傷很重,顱骨都露在外面,傷口處還有不少泥土和草屑,但是顱内、胸腹腔髒器、脊柱卻都沒什麼問題。期間我已經聯系了警察,讓他們到醫院幫忙落實傷者身份并聯系家屬。

入院後一直處于昏迷狀态的傷者卻在做完檢查後逐漸煩躁起來,不能配合做頭部的清創縫合。在打麻藥期間,他數度上手試圖扯掉蓋住他腦袋的無菌洞巾,并兩次踹向按住他的護士。

好在這時警察已經來了,幾條粗壯的手臂按住他的四肢,總算讓他能配合清創術了,可整個過程裡,他開始扯着嗓子嚎,哭訴妻子要抛棄他,他完全是生無可戀。

清創室本就狹窄,平日不允許非醫務人員進入,可因為他的不合作,這裡擠滿了人更顯逼仄。他的傷口處污染很重,頭皮撕脫面積又大,處理起來有些棘手,不像其他頭皮裂傷的患者那樣,縫幾針就能了事。在他的哀嚎聲和空氣中彌漫的血腥味和酒精氣息的雙重夾擊下,我耐着性子清創縫合,直到最後加壓包紮。

他在掙紮期間掙掉了腕部的留置針,一個聲音甜美的護士婉言勸說他配合再次紮針。他倒是配合了,不像先前那樣言辭激烈說要找老婆全家算賬,趁着酒後的孟浪,言辭中對護士也開始輕佻了起來。

清創完畢後,我們清理幹淨他臉上的血痂和泥土,這才看清傷者的全貌,如果不是這樣一幅酒後撒潑打滾的無賴尊榮,這張臉倒也還是有幾分英俊的。

警察給他的面部拍了照片後很快便确認了他的資訊,他是外地人,無業,離異。一聽到這些消息,我心裡也咯噔一下。

又是一個讓人頭痛的邊緣人,他現在人是沒什麼大事了,可估計也找不到人去給他繳費了。

手術完被送到病房打點滴的男子依舊不安生,像很多酒後躁動不安的患者一樣,在病房不住地吆喝,惹得和他同病房的患者家屬紛紛投訴。護士多次上前勸說都沒用,他更是數度将加壓包紮在頭頂的敷料扯下,說這玩意壓得他腦袋不舒服。

急診科的夜班從來都沒有清閑的時刻,三更已過,連續高強度的工作也讓醫務人員的精力幾近耗竭,不但要應對深夜裡仍不斷就診的患者,還要疲于應付這些讓人頭痛不已的邊緣人患者。

在處理完新患者的間歇,我不得不多次到病房檢視這個墜橋的傷者。我反複告訴他,胡亂扯掉敷料可能造成傷口感染,而且他頭皮撕掉了那麼大一塊,沒有敷料加壓,可能再次出血或者出現大的血腫。而且半夜裡醫生護士也都忙,他再這麼瞎折騰我們也不會再管!

雖然放了狠話,可我知道他再扯掉我也隻能重新給他包紮。他雖然沒有繳費,但是出了并發症,肯定還是會來找醫院。

他斜睨着我,眼神裡有幾分得逞後的快感。他大着舌頭說反正自己就是不舒服,不舒服當然就要把敷料扯掉。而且自己就聽老婆的,什麼時候喊她來這裡了,他就聽安排。

在急診科工作的這些年,各類酒後失态的患者自然是沒少見,但我感覺他此刻的胡攪蠻纏并非酒後妄語,而是像個體型無比碩大的嬰兒,宇宙的一切都要以他為中心,而且所有人都必須立刻執行他的旨意。

我忽然同情起那個女人來。不過一想到已經是前妻,也算是為她松了口氣。

臨近晨交班時,一個身形纖弱的年輕女子到了預檢分診台打聽患者情況。護士一聽她要找的人,立馬讓她過來找我。一聽我說完前夫的情況後,她先是松了口氣,可一說到前夫她的眼眶鼻子便都紅了。

前夫很懶散,沒有一份工作能做夠三個月的,婚後直接徹底擺爛再不出去工作了,她一個人養家養孩子,還要不住地給這個總是惹事的巨嬰老公擦屁股。費了好大的工夫才離婚,她逃跑一樣地來這裡打工,可前夫還是找來了。

昨晚前夫給她打電話,說無論如何要見她一面,否則他就跳橋。從她提離婚到離婚後這将近兩年的時間裡,他經常用這種手段威脅她就範,這樣三天兩頭的“狼來了”她自然也不會重視,昨晚她不勝其擾,孩子又發燒了,她索性直接關機了。早晨起來時才發現這一堆未接來電和微信,全是逼迫和威脅的話。

說到這裡,這個面容清秀的女人已經哭到不能自已。

終于熬到了交班,通宵忙碌後的我也無暇再反複勸慰。下班經過收費室時,我看到她拿着繳費單在視窗繳費,在聽清具體費用後她先是一愣,神情頗有為難,猶豫片刻後還是結了賬。全身多部位的CT,加上手術費、監護儀那些,要好幾千,還都是自費。

看到這一幕,我的心裡多少有些五味雜陳的感覺,攤上了這樣的邊緣人,即便成了前夫,還是擺不脫糾纏。

這件事情過去幾個月後,那天夜裡又是我值班,淩晨一點左右,120接回一個特殊的男患者。

患者五十出頭,頭發黏膩雙眼無神,派克服在燈下黑得發光,細看之下應該是深棕色。他的腹股溝處潰爛了有些時日,一個多小時前,發現潰瘍處出血不止,這才撥打了120。

被拉到檢查室後,他的下身都是暗紅色的血液,出血處是股靜脈的位置,看到他出血的部位我便知道原因了。

他是個瘾君子,而且到了靜脈注射的地步,股靜脈是最友善這些瘾君子自行注射的部位之一。腹股溝處的衛生狀況本就不理想,瘾一上來他們注射時更顧不上講究,是以注射部位很容易出現感染并形成瘘道,血管自然也被殃及了。

當時我所在的醫院還沒有成立專門的血管外科,這類疾病也一并歸在普外科了。

可收治患者時又出現了難處,前來會診的醫生面露難色,坦言這樣的患者就是個燙手山芋,他們以前接受過這類瘾君子,有一個瘾上來了不管不顧地一邊挂氧一邊點煙,當時就着火了,還好撲得快沒有造成其他嚴重後果,但患者本人面部、胸部二度燙傷,家屬糾纏了好久。

還有一個在因為膽囊炎來住院,在院期間出現了嚴重的戒斷反應,吓得同病房一老人差點心梗。況且這患者連個陪護家屬都沒有,收到哪個科都是重大隐患啊。

在用了止血藥并局部加壓包紮後,他股靜脈處的出血臨時止住了。但前來會診的醫生闡明,這不過是揚湯止沸,根本問題并沒有得到有效解決,從目前的檢查情況來看,他動靜脈的情況都很糟糕,有條件最好就到上級醫院換血管,這樣才能釜底抽薪。

就這樣,他滞留在急診科的留觀病房裡。他剛到醫院時,院前急救人員幫他挂了号,看到他的資訊時我愣了一下,他居然是優撫對象,這類人年輕時多半立過功,如今政府也在很多地方給他們優待。就拿就醫來說,他們不但享受着優先就診的權利,而且報帳比例都比常人高出不少。昔日的英雄如今落得這種田地也着實讓人唏噓不已。

我讓他給家人打電話,他說已經離婚了,自己獨居,和女兒倒是還有聯系,但現在是半夜,天又冷,白天再說吧。血已經止了,眼下确實不着急處理,還算他有點兒女心腸。

早晨交班前,我再次讓他給家屬打電話,他的妻女很快便來了,女兒還拎着一碗還在冒熱氣的馄饨。一看到父親,她便濕了眼眶。在說明情況後,母女倆商議了一陣,同意轉院。隻是臨行前他女兒怯怯地問道,那個手術花費高嗎。

我坦言自己也不知道具體的費用,但是這類涉及到換血管的手術,貴就貴在耗材上,這些人工血管基本報帳不了什麼錢。

又過了十多天,傍晚時分這個男子再度被送進醫院,這次倒不是因為出血的原因,而是出現了意識障礙伴随四肢抽搐,因為近期在前妻家中休養,第一時間就被送到了這來。到醫院時他的雙手還有輕微的震顫,涎水直流,還在不住地打哈欠流眼淚。

考慮是戒斷反應,我便也沒做其他處理。我問她女兒手術了嗎,對方低頭不語,隻是小聲啜泣,說手術費太高了,超過了她們的預期。

她看着病床上已經沒了人樣的父親,哭着說父親過去很能幹,做生意賺了不少錢。可後來生意不住滑坡人也漸漸消沉,又結交了一些損友,一染上這玩意就徹底掉進無底洞了,這些年家裡已經什麼都沒了,母親和她租房在住……

她越哭越厲害,說自己也恨這樣不成器的父親,一染上這個,人就不再是人了。可是在這之前父親待她和母親好極了,在感情上她又沒辦法放棄父親。

一天晨交班時,我聽當班醫生提起了他,昨晚又被送到醫院來,這次出血很厲害,保守治療效果不好,收到普外科手術止血了。

冬天的急診科更加忙碌,各種呼吸道和心腦血管疾病的患者激增,每天都有各類需要搶救的患者。臨近年關的晚上,一個骨瘦如柴的中年男子被送到急診科。

我從來沒見過這樣消瘦的患者,周身的骨頭都緊繃在一張薄皮之下。眼眶可怕地凹陷了進去,顴骨高高地凸起,兩頰極度内凹,讓他的臉看上去像極了初春的螳螂。

這樣極重度的營養不良多見于惡性惡性良性腫瘤或一些消耗性疾病,在做了初步的體格檢查後,又看到他口腔内布滿的豆渣樣分泌物時,我估摸這人多半是個HIV感染者。

這個病入膏肓的男患者同樣是個邊緣人,據院前醫務人員交代,是路人發現他奄奄一息地蜷縮在一個樓梯口,這才打了120。

他精神極差,但倒也清醒,卻對家人住址之類的問題絕口不答,就連他本人的姓名年齡也說了好幾次謊。

檢查結果很快出來,他的确感染了HIV,而且已進入艾滋病期,合并多重感染。彼時感染科住院病房重建,無法收治患者,這個三無患者自然是又隻能在急診科留觀治療。

在警察的幫助下總算是知道了這個男子的基本資訊,貴州人,42歲,未婚未育,無業。父母都已亡故,隻有個還在貴州的親姐姐。

我打電話給他姐姐,告訴她患者病得很重,讓她盡快到這裡來一趟。可對方好像一點都沒意外,開門見山地說是不是那個病發作了,早幾年她就知道他得了這個病。

對方這麼一嗆我倒一時無語。大衆對這類疾病多少都還是有些忌諱甚至妖魔化,可她對弟弟的這個病倒是不以為意。

她隔着電話向我吐槽:從十多歲起,這個弟弟打零工掙的錢基本全丢在洗頭房、按摩院了,後來還公然把一女的領回家,那女的一看就是幹那行的,一家人氣得肺都要炸了,可也拿他沒辦法。

後來他在工地幹活受了外傷住院,期間就發現了這個病,可人家也沒太當回事。回家還和父母吵架,說自己得了這個病,未來也沒指望了,就成天賴在家裡,啃了全家兩年多。

父母本來身體就不好,再被兒子這麼一激先後撒手人寰。她對這個弟弟是傷透了心,父母走後自然是不會再管他,拉黑了他一切聯系方式。

末了她也坦言,她不會管這個弟弟,各人有各人的命,他搞成這樣也算咎由自取。說完她便挂了電話。我再打過去已經是無法接通。

這些年公立醫院充分發揮其公益性的一面,自然不會拒收這樣危重的三無人員,會由院方承擔救治費用,但也隻是保證基本治療。

沒人送飯,也沒錢點外賣,他的三餐都是醫院食堂提供的。可每次去查房時,我看到打包盒裡的食物基本沒有動過,經常是原封不動地出現在垃圾桶裡。

他也從不與人交流,那雙眼裡沒有一點光,那種頹唐和灰敗簡直不像活人的眼睛。他也知道自己時日将近,平靜地等待這一天的到來。

或者幾年前,他剛知道得了這個病的時候,他便已經等着這一天了。隻要他那會肯吃醫院免費發放的抗病毒藥物,他絕不會落得這般下場。

他的情況還在每況愈下,反複地發熱和寒顫,一天裡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整個人比剛到醫院時還要消瘦,估計撐不過春節了。

他已經完全不能自理了,并出現了大小便失禁,護士過一會兒就得給他換床單被褥,每輪當班的護士都叫苦不疊。

我換了一個号碼打電話給他姐姐,這次她倒是接了,可一聽明用意後她也言簡意赅,真到了那會通知殡儀館就好。她也不會去認領遺體,氣死她爸媽的人就讓他做個孤魂野鬼吧。她再度決絕地挂斷了電話,不給任何回旋的餘地。

所有的節假日對急診科來說都像是渡劫,除了冬日裡不可避免的激增的内科疾病外,越是靠近春節,因為債務沖突或者家庭糾紛等原因被打傷甚至砍傷的患者也激增,各類交通事故更是頻發,每每這時,科室所有在崗人員都在超負荷運轉。

就在大家忙得昏天暗地時,病房護士忽然大喊,病人不行了,趕緊搶救。我知道他就是這兩天的事了,可沒想到還是要在我的班上落氣。

雖然知道死亡不可避免,但在醫院裡該有的搶救流程還是得有。正常心肺複蘇時,沒有按壓幾下,我便聽到肋骨斷裂的聲音。他瘦得更加可怕了,完全就是一具骷髅,胸前的皮膚像一張薄薄的宣紙一般緊繃在每一根肋骨上。

半小時的心肺複蘇後,他仍然沒有自主呼吸和心率,護士給他拉了心電圖,一條無比平整的直線,可以宣布死亡了。殡儀館也很快來了,我在電話裡已經告訴他們患者有傳染病,前來的從業人員倒也穿得格外正式,N95口罩、隔離衣、乳膠手套全部配齊了。因為有傳染性,我們配合殡儀館的從業人員将人搬到了白色的袋子裡。

這邊人剛被拉走,保潔阿姨便開始收拾病床和床頭櫃了。長期在醫院工作,阿姨對這些已是見怪不怪。但凡他用過的東西,都被阿姨收到了黃色垃圾袋裡,統一按照醫療廢物處理。不一會兒,狼藉的現場便被打掃完畢,一個實習的年輕護士開始給床消毒,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着,他存在過的所有痕迹也被一并清除。

新年期間急診科的工作負荷太大,光是門急診就已經疲于應對,是以一般不會在這會收治住院患者分散精力,可大年初三這一天,我們再度破例了。

這天上午,一個二十八歲的年輕男子被120送到科室,和春節前夕死亡的那個患者一樣,這個年輕人瘦得可怕,四肢肌肉也都萎縮了,看樣子卧床挺久了,工作這些年見了不少因為失能被迫卧床的老年患者,四肢都是這樣一副枯瘦如柴的樣子,感覺稍微一個不注意,就能将他們的肢體掰折了。這麼年輕的人就搞成這樣,我很容易在第一時間就往傳染病的方向考慮。

他剛到急診室時整個人都發绀了,缺氧很嚴重,氣喘得厲害,像剛跑完馬拉松,沒辦法和人正常交流,查了血氣分析有嚴重的呼吸衰竭。

在面罩高流量吸氧後,他的症狀稍微有些改善,勉強可以和人交流了。他說自己咳嗽咳痰挺長時間了,間斷在藥店買了些藥,可效果不好,這些天感覺越來越累,下床活動都費勁,直到今天感覺自己再拖不下去了,這才打了120。

患者雖然也瘦脫了相,但從氣質談吐來看,也像受過不錯的教育,又是年紀輕輕的,不至于把自己搞成這樣。他來急診有些時間了,卻沒人挂号,更沒家屬。我讓他趕緊聯系家屬來,可他一直推脫說自己就是感冒拖嚴重了。

因為嚴重的呼吸道症狀又伴随這樣的重度營養不良,怕他是肺結核也不便一直放在搶救室裡。我給他申請急診綠色通道做了胸部CT檢查,果然是肺結核,雙肺全是病竈,布滿了空洞,怪不得他會有這麼重的呼吸衰竭。

感染科病房的裝修工作還沒完成,這意味着這樣的傳染病患者又隻能在急診科治療,他被安進了前些天那個死亡患者住過的隔離病房裡。

再進去時,我換上了N95口罩,要求他立刻聯系家屬,這個病短期内治不好,而且肺上那麼大的空洞,随時可能出現嚴重的大咯血,這些是要人命的。他現在床都下不了,不通知家屬,誰來照顧他吃喝拉撒。

一想到前些天科室人員那樣辛苦照顧那個被家屬徹底放棄的邊緣人的場景,這次我絕不會讓類似的情況再出現。

當天下午,他的父親就趕到了醫院。他的父親應該有六十多了,衣着舉止倒是還算體面,一看到變成那樣的兒子便老淚縱橫。

了解了兒子的病情後,他立馬表态要求積極救治,并到視窗交了押金。直到這時他的父親才知道 ,他一年多以前就沒去工作了,醫保社保早就斷了,這次住院隻能自費。

患者的痰塗片找抗酸杆菌的結果也很快出來,好幾個加号,這類患者的傳染性很強,我們也告訴他父親照顧的時候要多加留心,痰液一定要及時銷毀,畢竟結核菌都在裡面。并囑咐他一定要給兒子加強營養,結核本身就是消耗性很強的傳染病。

患者剛到科室的當天便出現喘累症狀加重,面罩高流量吸氧下血氧飽和度還是較低,便改用了無創呼吸機。可患者的配合度極差,總說戴着呼吸機面罩不舒服,夜間三番五次地扯下面罩。每次取下後,氧飽和度都急劇下降,他父親像在哄幼兒打針那樣小心地安撫,可他反倒更是變本加厲,說死就死,反正他不願意戴這玩意。

夜裡忙得腳不沾地的護士訓斥了他幾回後,他倒是稍有改善,可每次他又會在症狀稍好一些後又執拗地摘下面罩。直到他忽然開始咯血,量不多,估摸也就幾毫升左右,可這回他吓得不輕,乖乖地配合醫生護士了。他讓我想起幾個月前那個酒後跳橋的男子,無論多少歲了,他們都還是個巨嬰。

在他父親的口中,我了解了一些他的基本情況。他還有個姐姐,但姐弟倆從小關系就很差,前些年他們的母親死後,這姐弟倆更是再沒什麼往來。父親退休後在另一座城裡幫姐姐帶小孩料理家務,他們沒有生活在一起。

他六年前大學畢業便來到這裡工作,他是學藝術設計的,可這些年他究竟在做什麼工作,父親卻一點都不知道,隻是三天兩頭地問父親要錢,這些年他的退休工資基本全貼給兒子了。

如此一來,姐姐也對父親發了火,怪他把弟弟寵壞了,年紀一把了還在啃老,怕父親忍不住接濟這個不成器的弟弟,她索性将父親的工資卡也拿了去。

可饒是如此,父親還是小心地接濟在外地的兒子,隻是拿不出那麼多錢了,兒子和他大吵幾次後便也不願再和他打電話。再一次接到兒子電話就是知道他生病入院了。

他這一年多沒去工作,一直在網吧待着,平日就靠外賣過活。

怪不得會得這樣的病。網吧本就是個空間密閉的地方,空氣不流通,他長期吃外賣還熬通宵,免疫力也差,自然便成了結核易感人群。

他因為白蛋白過低,需要輸人血白蛋白,他父親便一次性購買了十瓶。為了改善他的營養狀況,他父親在營養科開具了數千元的營養粉。可他總是抱怨營養粉難喝,父親每次沖好勸他喝下,可他總是懶得搭理,直到變涼結塊了就讓父親倒掉重新沖泡。

他的呼吸漸漸平穩,人也愈發精神,可每次半夜裡他總說胃不舒服,一開始我還以為是結核藥的原因,可知道他每天都背着我們點火鍋粉、炸雞這樣的外賣當宵夜時,我便在心裡罵了句活該 。

彼時的他已經脫離了呼吸機,可還是不願下床入廁,這下算是徹底地退化到幼兒狀态,吃飯喝水洗臉擦身大小便這些事情,全部由他的六旬老父一并包幹。

彼時的他在病床上打着遊戲,他的老父在一旁幫他按摩雙下肢,太久沒下床了,他得幫兒子被動運動一下,讓肌肉萎縮的情況好轉一些。期間兒子忽然開始咳嗽,他又立刻用衛生紙幫兒子接痰。

患者症狀好轉後,我便建議他出院,他父親問能不能多治療一段時間。我告訴對方,這個病治療的時間很長,至少半年起,沒必要一直在醫院待着,可以先去結核門診開藥回家休養,定期複查就行。

還有一點我沒有告訴這個老父,科室裡的醫務人員也不願再多見他的巨嬰兒子。

過完大年十五,科室裡才算逐漸消停下來,雖然還是一如既往的快節奏,但好歹工作強度和壓力都比新年這陣小了不少。

這天夜裡還是我值班,這一晚上接診的多是各類腹痛,春節期間吃得太好,膽囊炎、胰腺炎、胃腸炎也都挨個上門了。接診到那個穿粉色羽絨服的女孩時,我覺着她有些眼熟,她也認出我,在第一時間打了招呼,她是前陣我接診的那個瘾君子的女兒。

她下樓時摔傷了手腕,腕部腫得厲害,來醫院拍個片子。我給她開了檢查單,她沒多久就拿着片子回來了。

沒什麼事,回去冷敷就行。這晚人不多,和她已經接觸過好幾次,也算半個熟人了,我問起她父親的近況。

他初二那天走了。她的聲音很輕,雖然我和她坐得很近,但也隻是勉強聽清。她的臉半垂着,我看不太清她的表情。可不知為什麼,聽到這個消息時,我忽然有些如釋重負的感覺。

(摘自微信公衆号全民故事計劃,第七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