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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克希等三人談|關于寫字,關于書卷氣

一頭銀頭的周克希先生八十歲了。

作為翻譯家,周克希一直以《小王子》、《追尋逝去的時光》等譯著而馳名,但在八十前後,他卻畫起了《小王子》,用毛筆揮毫書寫着所譯的普魯斯特、波德萊爾……且一筆筆臨摹着中國翻譯界的前賢肖像,如傅雷、陳夢家等。“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我教過将近三十年數學,又用三十多年時間翻譯了一些文學作品。如今,我想用另一種方式來度過餘生,那就是學點新東西,比如說學點書法和繪畫。 ”周克希說。

在“八十以後:周克希自書自畫”于上海松蔭藝術展出之際,《澎湃新聞·藝術評論》近日約請周克希先生、展覽策展人潘敦就寫字與書卷氣等話題進行了對話。

三人談實錄:

周克希等三人談|關于寫字,關于書卷氣

周克希,錄陳夢家《一朵野花》,2021

周克希等三人談|關于寫字,關于書卷氣

周克希揮毫現場 澎湃新聞 圖

“書法最可寶貴的——書卷氣”

顧村言:周老師你好,你翻譯的《小王子》、《追尋逝去的時光》等,很多讀者都非常熟悉,我們就不聊了,我很好奇的是,你早年在複旦大學數學系畢業後,在華師大教了三十年數學,後來又轉到法國文學翻譯,一做又是三十年,出版那麼多譯著。八十歲以後,突然舉辦這個展覽,說實在的,(策展人)潘敦告訴我時,我是很驚訝的,因為細讀你的書法,有一種真正的書卷氣打動我,學養氣息都在字裡行間。其實,當下的書法界,風格很多,技法炫目者也很多,但真正有着書卷氣的,卻不多。很想知道,怎麼想到到八十歲辦這樣的書畫展?

周克希:這個展覽叫“八十以後——周克希自書自畫”。為什麼辦展,這問題要請潘先生回答。我先說說為什麼我要“自書自畫”(自說自話)吧。八十以後,就是所謂的餘生,怎樣才能讓這段時間過得充實些呢?《情人》的作者杜拉斯說過一句話,意思是讓時間變得充實的唯一辦法,就是把它消磨掉。這跟我們常說的“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頗為相似。“無益之事”,我的了解是說這個事情未必有什麼意義,但是它有意思,有意味,能讓你不空虛。對我來說,那就是學點新東西,就是“自書自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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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克希先生翻譯的著作

顧村言:你這真算是“自娛”的态度,藝術本來就是“無用之用”,讀書如陶淵明所言“不求甚解”,說的也是一種超脫功利性的人生态度。潘敦兄,作為策展人,你介紹一下。

潘敦:是這樣的,本來我們從去年四五月份做過一次展覽,有幾件嘗試性的作品,請陸灏畫的《小王子》,請周克希先生用毛筆抄寫《小王子》裡面的段落,反響挺好,周先生後來就說我自己也想試試畫畫看。

周克希:當時試的第一件畫作是《基督山伯爵》中的“決鬥”,當時我把畫發給潘先生看,發過去,過了兩分鐘沒有回答,我馬上跟潘先生講:“可能浪費您的紙了。”因為這種灑金蠟箋是他給我準備的。潘先生馬上說:“不是這樣,這件作品要用的。”

潘敦:其實當時我很驚訝,真的很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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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克希,節錄《小王子》,2021

周克希:如果潘先生當時預設了我的說法,我就不會再畫了。

顧村言:字與畫是相通的,周老師,我覺得你之前寫字肯定是有很多的底子的,而且,你出生于1942年,上學時對毛筆字也是有要求的,到晚年了,重新拿起毛筆,字裡行間,總是會浸透着那些讀過的書與自己的學養。就書法來說,現在的教育很多把書法當作純技巧型或視覺藝術,其實這是有很大問題的,書法本質上首先是文化性的、人格型的,書如其人,尤其難得的是一種書卷氣。讀你的字,我想到陳樂民這樣的老先生,他的書法氣息也非常好,他是從事對外研究的,曾擔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歐洲研究所所長。他沒有專門從事書畫創作的藝術家,但因為喜歡,他的書法裡有着一種清雅之感,正如陳樂民自己所說:中國書畫重在内蘊,如果抽掉了“文”的内涵,無論多麼逼真,也是失去了中國書畫裡最可寶貴的——書卷氣,董其昌說的“士氣”,用現在的話來說,就叫做“知識分子氣”。

當然,書卷氣與士氣這也是一個非常大的話題,就像文人有大文人與小文人之分。但既然是書法,書卷氣是起碼的,也就是說,至少得是讀書人。

周克希:陳樂民先生是我敬重的前輩。多年前,有一次吃飯他坐在我旁邊。當時他已經每周要去做三次血透,我問他,在這樣的身體狀況下,為什麼還要堅持研究、寫作?他想了想說:“欲罷不能。”我聽了很感動。後來他還特地讓他女兒、我的好友陳豐轉告我說,“普魯斯特的小說,周先生譯得好。”他說好,是對我很大的鼓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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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樂民先生書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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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樂民先生在揮毫

顧村言:你當時有沒有跟他切磋過書法、寫字?

周克希:很可惜,沒有。當時我沒在寫字。在陳豐給我寄來的陳先生的書上,我看到過他的毛筆字,正如你所說,儒雅,沖淡,有書卷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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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書畫

顧村言:前幾年浙江美術館專門舉辦陳樂民先生的書畫展,我看了以後也是非常驚歎,包括汪曾祺先生,雖以文章名,但書畫裡,都有一種當下難得一見的書卷氣,且有清雅超逸處。黃庭堅《跋東坡書》說:“餘謂東坡書,學問文章之氣,郁郁芊芊,發于筆墨之間,此是以他人終莫能及爾。”

書卷氣并非一種風格,而是筆迹間自然見出的一種學養與氣格。周老師你還是繼續談談書法之路吧?你是什麼時候把興趣真正轉到書法上的?

周克希:書法之路,這個說法對我似乎不很合适。我隻是個書法愛好者。我就說說我從數學、翻譯到開始學字的過程吧。從數學轉行做文學翻譯以後,我是全身心投入的。我愛數學,但更愛文學翻譯。之是以放下翻譯,實在是因為老了,精力不濟了。2019年有件對我個人而言很重要的事情。單向街書店聯盟每年會頒發一個年度人物緻敬獎,2019年底在杭州舉辦的頒獎典禮上,最後宣布把這個獎頒給我。這時全場的人都自發站立起來鼓掌。這個意想不到的場景,讓我非常感動。我感到,譯者的努力,并不是扔進水裡就沉沒的石子,你的付出,有人在關注。而與此同時,我也感到,如果已經不能以最好的狀态投入譯事,就應該急流勇退。從那以後,我真正開始了“捎帶翻譯”、認真臨帖的生活模式。翻譯雖說放下了,但如果有再版的舊譯,我還是會很投入地修改校樣,因為我相信翻譯沒有定本,好譯文是“七改八改”改出來的。但以前一直覺得沒有時間臨帖的狀态,終于得以改變了。懂字的朋友勸我,要寫好字,不臨帖是不行的。“有學而不能,未有不學而能者也”,這是至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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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克希先生在華東師範大學教授數學時用的講義影印件

顧村言:您2019年急流勇退,選擇以寫字“遣有涯之生”,雖然十年不寫字,可之前還是有基礎的,你之前一直沒有放棄寫字吧。

周克希:我寫毛筆字沒有什麼基礎,就隻是喜歡。以前的店招,很多是毛筆字寫的。我走在街上就喜歡看店招。比如說“王家沙”,當時還不認識章汝奭先生,也不知道是他寫的,但每回走過都會看一看。這三個字還是寫得很有特點的。

顧村言:還有“上海音樂廳”也是章汝奭先生寫的。

周克希:當時寫的人很多。張森先生寫的“振鼎雞”“梅園春”大家比較熟悉。劉一聞先生寫的店招我也見過,在江蘇路。喜歡看店招,就是喜歡看毛筆字。現在想來,我喜歡兩種文字,一種是語言文字,因而喜歡翻譯,另一種是書寫文字,是以後來想以寫字“消磨”餘生。

顧村言:你翻譯那麼多文字,累的時候會不會寫幾行字調劑一下,休息一下?

周克希:很難得。不大有這個雅興,或者說不大有這個時間。

顧村言:就寫字而言,當時臨了什麼帖?有沒有給自己一個規劃?還是根據自己的興趣?

周克希:我喜歡《書譜》,過一段時間會再讀讀、臨臨,但臨的時候并不是從頭臨到底。我從小有個毛病,愛好特别多、特别雜,都是弄一弄就放下了。按我母親的說法,這叫“新開馬桶三日香”。這句話我始終記着,引以為戒。幸好,做文學翻譯我還算比較專一,跌打滾爬三十多年,沒有“三日香”。但一到寫字,老毛病又來了,什麼都喜歡,而且經常會變。一開始喜歡文徵明,醉心于他的小行書,後來又喜歡王铎。“宋四家”中除了黃庭堅都喜歡過。米、蘇不用說了,就是蔡襄,我也并不覺得他有什麼女兒态,隻是覺得臨起來不容易上手而已。喜歡得比較持續的,一是顔真卿的《祭侄文稿》,每次看都覺得很感動,文章感人,字也感人。一是《書譜》,一個喜歡寫寫行草的人,倘若不學《書譜》,是根本沒法寫的。當然,王羲之的《十七帖》我也臨過,但好像有點不得要領。說來慚愧,至今還有不少字我不識草法,下筆就會露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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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過庭《書譜》(局部)

周克希等三人談|關于寫字,關于書卷氣

顧村言:其實看帖也是一種很重要的方式。

周克希:是的,看帖和臨帖一樣重要。多年前有個媒體要我說說當年看了哪些東西,開個單子。我當中提到讀了哪些帖,他們問這是什麼意思,我說讀帖也是一種讀書,他們好像不以為然。顧先生剛才問有沒有寫寫字作為翻譯的調劑。難得寫字,但經常會讀帖,讀帖是一種享受,會讓你的心靜下來,讓繃緊的神經松弛開來。

顧村言:包括你這個字,不是2019年想練就能練的,從您年輕到中年,可能您在讀帖和關注書法,一直持續的一個活動,隻不過你不是那麼刻意,有意無意地都做過,不知道是不是這樣?

潘敦:我覺得是這樣,2019年開始,我第一次看到周先生的字,是陸灏發了一張照片給我,說這是周克希先生的字,我說這個寫得很好的。這一年裡面,其實我看他的字,進步是神速的,他一開始給我看的字,跟他現在展出的字,真的不太一樣。

顧村言:記得好幾年前,記得是不是陳飛雪好像曾經發過周老師的書法,但那個時候我看到印象還不是太深,但這次潘敦把書法發給我看,卻真的是印象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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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克希 節錄《包法利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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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克希 節錄《追尋逝去的時光》

周克希:我自己的感受是,每過半年會覺察得到有些變化,而且往往回過頭去看以前寫的東西,覺得缺點多多。

潘敦:我覺得有些人是學什麼像什麼。

顧村言:其實寫字每天寫寫,是看不出進步的,就是半年一年的對比一下,才看到,是有那麼一些進步的。

周克希:發到朋友圈裡去的字,總是自己覺得還可以的吧,否則就不會發朋友圈了。但往往隔了半年再去看,會覺得怎麼這樣的東西,當時也會發朋友圈呢。現在真的想要好好臨帖了,看了前人這麼多好東西,越發覺得自己差得太多太多。随便拿一張自己寫的字,我總會挑出不少毛病,幾乎每個字都可以挑出毛病。

潘敦:周老師,這個事情我覺得不能這樣講,挑自己每個字的缺點,雖然是一種美德,但其實沒有這麼挑的,因為任何人的任何字都挑得出毛病來的。

顧村言:我很認可這句話。其實文人字的最大的特點除了書卷氣,還有行氣和節奏、氣息,這是最重要的,而不是單個的字,尤其是字外的功夫與氣息。劉熙載《書概》說:“凡論書氣,以士氣為上。若婦氣、兵氣、村氣、市氣、匠氣、腐氣、伧氣、俳氣、江湖氣、門客氣、酒肉氣、蔬筍氣,皆士之棄也。”

潘敦:其實我今天在周老師來之前,我正好發了一個微信給董橋先生,他就跟我講說,周先生的字呈現的是學識,這樣的展覽受到歡迎,代表學識受到了認可。

顧村言:周老師從喜歡寫字,關注書法,這幾十年,前七十年,或者從上學開始,這麼多年的數學、翻譯文學的涵養,包括音樂,文化大家的氛圍滋養了你,然後你到2019年以後專心寫字,就像蘇東坡所說的:“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字裡呈現的并不是字,而是承載着字外的功夫,與心性的流露。

潘敦:還有一點,周先生這樣的人到了七十多歲,他開始想要寫字,這是有可能性的。像我們這代人,我如果有幸能活到79歲,如果我想寫毛筆字,沒有可能性,這是一個問題。

顧村言:這也不一定。

潘敦:這是一個用筆習慣的問題,因為我們這代人,我當然在三十多歲以前,基本上還是拿筆寫的,不是用電腦,但三十歲以後工作完全是跟電腦了,現在的年輕人,出生以後用筆就比較少,這個就是你沒有用筆習慣。可以看看周先生在外面的翻譯手稿和他的數學講稿,都是寫的很工整的,這是一種用筆習慣。

我再講個例子,比如說講董橋先生——因為周先生和董先生兩個人很有趣,一是他們年紀差不多,董先生是1942年年頭出生,周先生是1942年年尾出生,差一歲。董先生退休以後也就做兩件事,寫字、彈鋼琴,他彈鋼琴也是為放松,董先生是收藏,他在香港的視野和精力不一樣,這是年輕時候的積累。董先生他在17歲從印尼去台灣地區,17歲之前他爸爸是要求他每天練字,這個是有基礎的。他從17歲以後,基本上沒有機會寫毛筆字了,17歲一直到他72歲退休,基本上不怎麼寫毛筆字的,除了有的時候有些朋友邀請他提個齋号,你去陸灏家裡看那個字,二十多年前董先生寫的,那個時候董先生的字與現在董先生的字完全不一樣的。他72歲退休以後就開始寫,而且現在寫得越來越好,這是個用筆習慣的問題,他小時候的訓練,因為我買到他1990年代寫的信,他寫鋼筆字真的很漂亮,你們看周先生寫的鋼筆字也是漂亮得不得了,他英文、法語都寫得好。

顧村言:他們這一代人,有着清晰的文脈滋養,審美與學養的“第一口奶”也很重要。現在的所謂書法界,無論是書法教育、書法展覽的呈現,與中國文人語境裡的書法是兩個概念的,不少人把書法作為一個純粹的炫技和技法呈現,或者就是作為一個所謂的專業,這都是有問題的。說書法,要看到書法背後的東西,尤其是人格與學養,這與讀書關系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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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汝奭先生題手卷

“古代其實沒有‘書法家’這個說法”

潘敦:我們始終不提“書法”兩個字,就是中和西,自書自畫。包括董先生也是一樣的,他從來不講自己寫書法。

顧村言:十多年前我第一次與章汝奭先生對話,他說他從來都反對說“書法家”——他認為就沒有“書法家”這樣的說法,他一直強調這個觀點,包括在八十年代,他索性就退出了書法家協會。

周克希:古代其實沒有“書法家”這個說法。

顧村言:為什麼周老師的書法讓我覺得很驚喜,而且很珍貴,就是能讓人看到一個傳統知識分子在書寫中,有一個從不自覺到自覺的過程,而且,最後把自己的學識真正融入書迹之中。

潘敦:其實像挖掘一下像周先生、董先生這樣的人,把我覺得他們跟傳統還相銜接的部分呈現給大家看看。記得以前有人說,這個展覽能夠影響什麼嗎?我說影響不了什麼。你能夠恢複什麼?我說根本恢複不了什麼,這就是把這一批還有這個能力的人,給你們找出來,讓你們看一眼,以後可能就沒了。

顧村言:你也不要那麼灰心,也未必是最後一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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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克希節錄傅雷譯文,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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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克希節錄傅雷譯文局部

周克希:這點我就覺得非常幸運。潘先生剛才講了,我們認識還不到一年。雖然也說起過,但我還是很好奇潘先生怎麼會找到我,就是因為陸灏給你看了一眼我的字嗎?

潘敦:就是陸灏給我看了一眼,我就覺得可以。我們去年5月底決定了要做這件事,因為我們去年的展覽時間全排滿了,我也覺得要有點時間讓周先生去準備。是以我們就,首先是周先生參加了去年十月份的群展,他寫了一些東西,跟文學有關系的,然後再是定到今天三月份,比我們想像的時間點還要前面一點。我們在過去的七八年裡面,從董橋開始,做過董橋、白謙慎先生、揚之水等的展覽,我始終不講我做書法展,這些人都是文化人,他們在他們自己的領域裡,有自己的建樹,他們身上保持一點中國傳統文人的底色。

周克希:這次的展覽和潘先生的鼓勵是密不可分的。鼓勵有兩種方式,一種是語言交流的鼓勵,另一種是身體力行的鼓勵。他用後面一種方式來鼓勵我。初次見面寒暄沒幾句,潘先生就開門見山,說他想給我辦個展覽。我當時覺得很突然,很吃驚,當然也很高興。

潘敦:我的角色是中間人,是把像先生這樣的作品給到喜歡這樣的人看,如果今天我做的周先生是第一個展覽,我一定心裡有點打鼓的,有點忐忑的。但周先生已經是我做的大概,我展覽做了很多,差不多是第十位這樣的人物,對我來講,我心裡有數。

顧村言:在籌備展覽的過程中,有沒有一些風格的調整?包括書法風格。

周克希:一開始寫的大多是唐詩宋詞。寫的東西确是我之所愛,但問題是作為展品,可能缺少特點。我的特點在哪裡呢?不是在字好,剛才董先生說學養是客氣,說到底我是搞翻譯的,是個譯者,一般人認為譯者跟外國文學打交道,不大會去講究中國字寫的好不好。我雖然未必寫得好,但還是比較注意,有點講究的。如果比我再年長幾歲,小時候有過童子功,那就會更注意、更講究。不過,我學什麼東西都有點好高骛遠。以前學過一點點小提琴,我不喜歡拉音階和練習曲,就是要拉曲子。

顧村言:好高骛遠有時也不是壞事,中國有一句話,“取法乎上,得之乎中;取法乎中,得之乎下。”

周克希:技法還是要講究的,否則始終就是一個amateur(業餘愛好者)。文學翻譯的情況有所不同,我不滿足于僅僅是個業餘愛好者,我要把它當成一個事業。不是科班出身,有很多不足之處,于是就缺什麼補什麼,不敢苟且懈怠。

說來不怕你們見笑,我還嘗試學過一點鋼琴。基本功沒好好練,就要去彈巴赫。我認定自己是amateur,就隻要彈我覺得真正好聽的曲子。結果當然心有餘而力不足,很自然的就歇菜了。寫毛筆字,我也認定自己是amateur,但用的工夫可能稍多些。

顧村言:就是一種心有所寄。剛才說到音樂,當時的想法就是好聽,你寫字的想法是什麼?不是以好看為目的吧?

周克希:還是有點偏于好看。我覺得自己的缺點還是有點太追求好看。其實真正好的字,不一定很好看。當然,我并不喜歡像沈度那樣的、隻求平穩“好看”的館閣體,但若遇到筆下功夫更強些的,例如梁詩正那樣的館閣體,我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接受的。說到“取法乎上”,,我想起章汝奭先生和我的一次談話。他說要臨《蘭亭序》。我說好的,我回去臨兩三遍。他說:“兩三遍怎麼夠,要臨一百遍!”

周克希等三人談|關于寫字,關于書卷氣

周克希錄科克托《三十歲的詩人》并譯文,紙本硬筆,2021

顧村言:剛才講的,其實量變會導緻質變,就像您說的半年間寫的,會有差距,今天和明天未必有差距,去年和今年是有差距的,真的有差距的,如果你臨的話。

周克希:對,我現在覺得以前寫的字不好,就是因為臨了帖。

顧村言:那是你的眼界和手上的功夫都提高了。後來《蘭亭序》你臨了未必有一百遍吧?

周克希:慚愧,沒臨那麼多。《蘭亭序》要臨得像,恐怕不是很難。但要從中真正汲取一些養分,是很難的。反倒是顔真卿的《祭侄文稿》和《争座位帖》,好像比較容易吸收些……

顧村言:馮本《蘭亭序》姿媚多些,反而十七帖、姨母帖、喪亂帖,可能更接近王羲之本來的風格。我也覺得顔真卿的《祭侄文稿》和《争座位帖》更容易吸收。

周克希:我現在想補補楷書。畢竟寫楷書是基本功、我喜歡《龍藏寺碑》,但真的上手臨了,才知道此帖難臨。且不說結體不易學,原碑殘泐以緻字迹漫漶,更是臨摹的一大障礙。我跟陸灏先生閑聊,說大概得買價格更貴、制作更精良的版本。他說,反而是便宜的版本可能更清楚,因為他們修補過了。結果我就買了兩種版本。有些魏碑,比如說《張黑女碑》,那簡直是完美,但太難學了。

顧村言:其實你未必要學得像,隻要感受,讀了帖,再上手,對你的滋養就已經在你的字裡了。

周克希:是這樣。很多事情都急不得,得慢慢來。

顧村言:我感覺好奇的一點,您在華師大教數學那麼多年,又轉到出版社翻譯,到晚年寫字寫畫,展廳進門處寫的那一段話,第一段寫“翻譯是一種生活方式”,非常讓我感動。其實書畫也是一種生活方式。

周克希:我想,翻譯也好,寫字也好,你投入了,它就成了一種生活方式。比如說,能有這個展覽,是因為遇到了潘先生。假定沒有遇到他,我會不會繼續寫字呢?也會。當然,能遇到他,能有這個展覽,我很開心。

潘敦:我也很開心,我也想做點上海文化界有代表性的人物,像董橋先生在香港,趙珩在北京,揚之水在北京,七七八八的,都做過,上海的鄭重先生之前有過展覽,我感覺都沒有認認真真策劃過一個上海人的展覽,正好有周先生了,這也是很圓滿的事情。

周克希:剛才講到鄭重先生,我不認識他,但知道他是謝稚柳先生的好朋友。謝先生寫字的經曆,對我有所觸動。他講他沒有下過苦功夫,但評論者認為他是下過大功夫的。他講過一句話,大意是這麼多的帖,包括張旭的(他非常推崇張旭),其中我覺得好的東西就拿來,覺得不那麼好的東西,我就不要了。這個“拿來主義”非常簡單,也非常中肯。

顧村言:而且是跟自己心性相契的才會拿來。

周克希:對。董其昌的《畫禅室随筆》,是本很有趣的書。他言必稱晉唐,不提宋。他說:“晉唐人結字,須一一錄出,時常參取。”他這樣的大家,尚且要把前人寫的字抄錄下來,時常參看,我這樣的初學者,還有什麼理由不勉力仿效呢。我們小時候學國文,也都是一個詞一個詞,一個句子一個句子這麼學過來的。我的老本行是數學,數學跟寫字看上去風馬牛不相及,但有些理念還是相通的。我研究的分支是黎曼幾何,幾何界的一代宗師陳省身先生講過一句話:弄數學要有點東西可以放在手裡耍耍。大家的特點就是說話淺顯易懂,但是極其深刻。其實弄文學翻譯也一樣。我的體會是要有些句式可以放在手裡耍耍,意思就是說,中文也好,外文也好,對句式的掌握都要精熟到信手拈來的程度,這樣才能盡快地準确了解原文,并且用最合适的句式譯成中文。董其昌說的“一一錄出,時常參取”,我認為說的就是積累可以“耍耍”的結體,需要時随時取用。

顧村言:最近在臨什麼?

周克希:前一陣在臨吳琚。他是學米芾的,但我覺得他沒有米芾那麼張揚,比較平和。

顧村言:他得米字筆墨神韻,少了風檣陣馬,但比米似乎更雍容一些,且自有峻峭氣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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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吳琚行書

周克希:但他名氣沒有米芾大。在有些人眼裡他可能算不得“上”,至多就是上偏下,但對我來說,他已經是很上了。取法乎上。總是相對而言的。有一種說法是不能學現代人,與其學沈尹默或者白蕉,不如直接學“二王”。

顧村言:近現代的字,很多還是有近現代的毛病,臨的話可能還是多臨古人好一些。

周克希:其實沈尹默是很誘人的,我曾經很喜歡他的字,他的字也比較容易學。他的筆法可以說是很精良,甚至很精妙的,但也許缺了一點什麼東西。陳獨秀早年評他的字“其俗在骨”,并非全無道理。

潘敦:我覺得沈尹默沒有表演欲的時候,就不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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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尹默行書

顧村言:沈的用筆有的是精良,但有時太注重技法與精妙,就有問題了。不過有時看他寫的一些手劄,就很好,因為随性些,而一有表演欲或者說創作欲,就會有俗味。

周克希:人往往都是這樣。

顧村言:是以剛才說《祭侄文稿》其實更好,就是很随意的,發自内心,根本沒想到所謂是在“寫書法”、“寫作品”,那是忠義憤發,頓挫郁屈,意不在字者也,滿腔國仇家恨,皆在筆迹間,全自天然,毫無刻意處,包括《寒食帖》等,都是這樣的不刻意之作。

周克希等三人談|關于寫字,關于書卷氣

顔真卿《祭侄文稿》

周克希等三人談|關于寫字,關于書卷氣

蘇轼《寒食帖》

潘敦:再就到張充和先生的字,其實張充和一輩子寫字從來沒想過要表演給誰看,她在美國教寫中國字,其實沒有一個人是知音,突然有一天白先生來了,你字怎麼寫這麼好?被董橋看見了,說這個字真的是好。

顧村言:記得當年對張充和的字印象最深的是一套《沈從文别集》,是她題的字,真是格調,那時候自己也特别喜歡沈從文。

潘敦:她說起來是沈尹默的學生,但在我心目中,她的字比沈格調高太多了。

顧村言:潘先生所講的,其實是一個格的問題。

周克希:沈尹默寫給張充和一張小紙條,把要她臨寫的字帖開了一張名單。這張随手寫的紙條,寫得神采飛揚,非常耐看。

潘敦:我看到過,這是沈尹默寫的最好的一件,完全不像沈尹默寫的,在董橋的家裡,是張充和四十年代在雲南的時候,在路邊買了一個毛邊紙,裁下的毛邊,這個毛邊就拿到老師家裡面,讓沈尹默随便寫,沈就拿了一支筆在上面寫章草,那個寫的真是好,寫完了以後張充和拿回到蘇州,請人很精心的裝裱帶到美國去了,到她大概九十幾歲的時候,賣東西嘛,這個東西給董先生買到了,這是我見過最好最好的沈尹默寫的。

顧村言:這個我沒有見過,聽你這麼一說可以想像,希望回頭可以看一下。 不以書法作為表演欲,其實就是對自己内心的一個關照與呈現。

周克希:我有本随筆集叫《譯之痕》,出版社讓我自己寫個書名。我上午寫了差不多一個小時,沒有一張是滿意的。要吃中飯了,硯台裡還有餘墨,我拿起一張毛邊紙,随手寫下這三個字,居然覺得比前面的都好些。最後就用了這幾個字。

周克希等三人談|關于寫字,關于書卷氣

周克書寫對聯現場

顧村言:是以《書論》中說,書者,散也,寫字是一種散,随意而自然才好,如果總是一本正經,要端着架子的感覺,就不放松了。中國書法史上最知名的行書,可以說都是很無意中寫出來的。其實說到這個話題,我們談談書法史上,涉及到書法的核心話題,寫字還是要浸入人的本心的東西,跟自己内心的關照,進入你真正性情的東西,那才是好字。

周克希:做人也不能端着。

顧村言:這就是藝術的本質,心境要放下來。

周克希:但很多時候就是難以放下來。比如說,寫灑金蠟箋無形中會有一種壓力。一想到灑金、蠟箋、展覽,思想難免會有負擔。我覺得寫字跟做人不一樣,做人要正,寫字就不能太正,要所謂“以奇為正”,否則就沒有那麼有趣了。而且,有趣就會有難度,一臨就像的帖,恐怕不會太有趣。

顧村言:大家都很像,就俗了。

周克希:有一段時間我熱衷于王铎,他經常一開始寫得歪歪斜斜,然後逐行往下寫,妙就妙在最後通篇是不歪的,是“正”的。認識潘先生後,我有一次半開玩笑地跟他說,我想第一行先随手寫,讓它有點歪,然後再扳回來。潘先生馬上說不要這樣,我們面對的觀衆可能不一定接受這個,這個要看場合。

潘敦:故意寫歪,跟因為沒有對齊寫歪的感覺是不一樣的。

周克希:也不完全是故意,就是一上來随手寫,随手寫往往是往左歪的。然後全力以赴,一點一點把它闆回來,這樣就有趣味在裡面。《書譜》中說“既知平正,務追險絕”,我想就是這個意思。但潘先生說要看場合,我很同意。

顧村言:是的,寫字還是自己摸索,因為書法是心性、學養、人格的一個綜合呈現。

周克希:我覺得,即便是所謂文人字,筆法、結體這些技法還是要有的。對古人而言,所謂文人字僅僅是一個氣息的問題,真的就是一個學養的問題,因為基本的技法他小時候已經有了。我們的情況就不一樣。不學些基本的技法,氣息等等恐怕就無從談起。“熟能生巧,方得氣息”,是說得不錯的。還是要精熟而不草率。懂字的朋友說我寫得太快。這個批評很中肯。一味地快,難免會草率。《書譜》中提到行筆速度時這樣說:“勁速者,超逸之機,遲留者,賞會之緻。”“賞會”兩字說得真好。行筆該慢時,就得慢下來,否則就難以賞心會意,無法享受握管揮毫的樂趣。

顧村言:我再補充一個,您說書畫是自娛,自娛是一個非常高的境界,我覺得您寫字,它帶給你的快樂,跟翻譯相比,快樂不一樣嗎?快樂肯定是很多的,否則你不會這麼持之以恒的下去。

周克希:都有它快樂的地方。翻譯自有翻譯的快樂,我們說翻譯的甘苦,也許苦說得多了些。其實翻譯當然是有甘的。如果沒有甘,隻有苦,那還有什麼東西能支撐你堅持下去呢?寫字的樂趣,我覺得更直接。有時寫得忘乎是以,依稀會感覺到情緒的宣洩,甚至性情的流露。這樣的自得其樂,是很美妙的。

顧村言:周老師從翻譯到自書自畫,都是一個人的快樂,也不需要一個大的團隊。周老師,我覺得您的畫可以稍微介紹一下。

周克希:展品中的畫,大多是是臨摹的,算不得真本事。而且,由于缺少了基本訓練的環節,即使是臨摹,有時也要幾易其稿,這時虧待的就是灑金紙了。

顧村言:這個畫譯者的題目是周老師出的嗎?

潘敦:我們在商量這個展覽内容的時候,一開始周老師寫了很多唐詩宋詞給我們,我說人人都寫這些,就沒有什麼意思,第一次我們就做點别人沒有做過的東西。我們大概定了幾個方向,一個是周先生的譯作,裡面的章節,坦白講他的譯作我看得不多,對章節的熟悉程度肯定不到位的,是以我說這個部分你來選,你來選章節,插圖的部分都可以。第二個部分,既然您作為一個翻譯家,在中國近現代有翻譯家的曆史并不是很長,我們來紀念一下近現代史上我們覺得比較重要的翻譯家、前輩,是以看到傅雷、林語堂、朱生豪等,第三個部分,周先生自己法文的譯稿,就是當時在報紙和其他雜志上刊登過的譯稿。

周克希等三人談|關于寫字,關于書卷氣

周克希譯著手稿

周克希:第三部分是譯詩。我譯的詩不多,沒有結集出版過。這次每首譯詩分别用法文、中文抄寫,裝裱配框。其中拉馬丁的《湖》(節選)是特地為展覽現譯的。潘先生為我定制了一批專用箋。這種箋紙質地很好,挺括而不滑,鋼筆寫上去很舒服。

現在想來,一個人老了還能學點東西,真是上天的眷顧。在這個過程中,有不止一個朋友願意陪伴我、幫助我,對此我心中充滿感激。

(本文對話經周克希先生審校,錄音整理:志鵬 楊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