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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樓“頭牌”華麗轉身成女畫家,潘玉良:出人頭地卻甩不掉風塵

作者:高骞裡
青樓“頭牌”華麗轉身成女畫家,潘玉良:出人頭地卻甩不掉風塵

潘玉良(張玉良)

1912年,對于身陷虎穴的張玉良來說,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年。

自從四年前被舅父賣到怡春院後,她的生活就在世态炎涼、人情冷暖中度過,老鸨的打罵、妓女的卑賤、各色人等的冷眼與恐吓……

在這裡,沒有人把她當人看待,沒有人給予她同情,每個人都懷着卑劣的欲望,直到她遇見那個改變她一生命運的男人——潘贊化。

初夏的晚風,如絲綢般劃過臉頰,蕪湖商界同仁在當地最高檔的餐館為新上任的海關監督潘贊化接風洗塵。

潘贊化是留日歸國的文化人,一身西裝革履,風度翩翩,顯得與在座的“長袍”“馬褂”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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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贊化

那一年,張玉良17歲,身姿婀娜,長相雖算不上風姿卓越,卻有一種骨子裡的靈動。

與普通逆來順受的風塵女子有很大不同,張玉良性格倔強,是以,成了當地妓院中叫座的“頭牌”。

當地的富紳為了給留過洋的潘贊化一個“與衆不同”的體驗,特意選了張玉良來獻藝助興,沒有人想到,這竟成就了一段情緣。

纖纖玉手輕撥着琵琶,唇紅齒白,凄涼的曲調,仿佛緩緩訴說着自己的身世,一股憂愁爬上了女子的眉宇,也爬上了男子的心頭。

一曲《蔔算子》,幽怨凄美,悲涼的調調似乎不合富紳們的口味,一曲過後,和者甚少,隻有潘贊化聽得入了神,目光不由得停留在了少女憂郁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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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誰的詞?”沉默良久後,潘贊化忍不住問道。

“南宋歌妓嚴蕊。”

“你讀過書?”

“不曾讀過,全從教唱先生那裡聽來的。”

“可惜,可惜……”

張玉良擡起眼眸,看着眼前這個風度翩翩的男子,他同别人都不一樣,從沒有人對她說過這樣的話,從沒有人對她表示過惋惜。

富紳們看出這位海關監督似乎對張玉良很有興趣,為了讨好潘贊化,當晚,便要将張玉良送來。

他本不是一個流連于風月場所之人,聽聞張玉良要來,又不好不領情,隻得留下話,說已歇息,讓她明天陪他一起看蕪湖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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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贊化怎樣也不會想到,他沒有留下張玉良,張玉良卻是以挨了一頓打,客人不滿意,總是少不了拳腳相向。

是以,再次出現在潘贊化面前時,張玉良顯得有些無精打采,不過這小小的幽怨,很快就被喜悅之感吹得煙消雲散。

她的感覺是對的,他是一個正人君子,他對她從未有一絲輕慢,像是一個亦師亦友的老朋友,他同她講起蕪湖的典故,同她暢談當地的風土人情。

她漸漸放松了下來,身旁這個男人高大的身材、渾厚的聲音、儒雅的氣質,都讓她如沐春風,莫名的情愫在心底氤氲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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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張姑娘回去。”

夕陽西下,愉快的時光就這樣戛然而止,潘贊化對車夫的一聲吩咐,讓張玉良從一片暖意中驚醒過來。

她幾乎已經忘了她的來路,驚愕地,久久地站在那裡,像落寞的餘晖貪戀着最後一絲绯紅。

回去?要回去了?昔日那些打罵與恐吓,開了閘似的從回憶裡翻湧而出,相形之下,當下的美好簡直如上天的恩賜一般。

她緩緩邁上了車,像是邁進了萬丈深淵,沖突、不甘、怨恨……一股腦地賭在胸口,将她的心脹得巨大,是的,她怎麼能甘心呢?

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她轉身跳下車,幾乎是踉跄着跑到潘贊化的面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大人,求求您,留下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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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玉良自畫像

張玉良是聰明的,她知道,這或許是她此生唯一的機會;她亦是勇敢的,歲月的蹉跎不堪,幾乎讓她将自己的全部身家都賭在了他的身上。

驚訝之餘,潘贊化的心中滿是憐惜,她是一個如此有才情的女子,他扶她起來,不時問她幾個問題,像是尋求佐證一般。

其實,君子的恻隐之心早就動了,隻是,他已有妻室兒女,要如何安置她呢?不管怎麼說,面對她乞求的眼神,他還是點了點頭。

幫她贖身,對她是一場賭,而對他來說又何嘗不是一場冒險,将自己的榮譽、名聲,全都壓在了這人言可畏的俗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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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最後一絲餘晖照亮了張玉良的心門,她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有了依靠,隻要能留在他的身邊,做牛做馬她也心甘情願。

那一夜,她就留在了他的府上,他沒有碰她,她卻興奮得徹夜未眠,夜那樣的漫長,她幹脆在紙上畫起了荷花,清淡素雅,卻是她有生以來唯一的綻放。

他教她讀書,教她寫字,她冰雪聰明,進步迅速。

1913年,在陳獨秀的證婚下,潘贊化将張玉良娶進了門,盡管是側室,但她終于有了一個名正言順的身份。

新婚之夜,她在那幅自己畫的荷花上,署了一個“潘”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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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連姓都改了?我是尊重女權和民主的。”

“不,我應該姓潘,沒有你就沒有我。”

她含情脈脈地看着他,他将她攬進懷裡,從此,“張玉良”被永久地塵封在過去,一個全新的“潘玉良”走上了曆史的舞台。

婚後不久,為了讓潘玉良徹底告别過去,潘贊化将她帶到了上海,她深知丈夫用心良苦,每天手不釋卷地學習。

那時,在廳堂中看書的潘玉良,常能看到鄰居洪野先生在作畫,懷着好奇心,她去看了幾次。

熟絡起來後,她也不知不覺地随手塗鴉了幾張,洪先生看過後,被其筆下的驚豔所震撼,于是,便收她為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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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玉良繪畫作品

不得不說,有時候人生的際遇就是這般不期而遇,而更大的改變,才剛剛拉開帷幕。

1918年,在潘贊化與洪野先生的鼓勵下,潘玉良報考了上海美術專科學校,不承想,她竟一舉拿下了第一名的優異成績。

然而,正當一切都向好的方向發展時,早已被塵封的傷疤,卻再一次被無情地揭開,曾經出身青樓的身份,成為了她被錄取的巨大障礙。

難道,她真的甩不掉過去?要背負着“恥辱”過一輩子?

不,這世間因果輪回,命運總是公平的,如果說潘贊化是她生命中的第一個貴人,那麼此刻,她的第二個貴人已經登場——思想開明的校長劉海粟最終破格錄取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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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玉良

回想幾年前,自己還在泥沼中垂死掙紮,如今竟在中國最高等的藝術學府中學習繪畫,對潘玉良來說,人生真的是一場玄而又玄的旅程。

從此,色彩就是她的武器,畫闆就是她的疆場,她勤奮好學,天資聰慧,深得老師們的喜愛。

第二學期,學校開設西洋畫課,潘玉良開始接觸人體素描,并有真人裸體做模特。

相較于東方水墨的意境暈染,人體素描則另有一套章法,但在當時的中國,畫人體還是極小衆的藝術,能練畫的機會實在太少了。

于是,那場載入曆史的“浴女風波”就這樣上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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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潘玉良來到浴室洗澡,還未寬衣解帶,腦中卻突然閃過了一個念頭,這不正是練習人體素描的好機會嗎?

她放棄了洗澡的打算,跑回宿舍,拿來了畫筆和速寫本,獨自窩在更衣室的角落裡,靈活地畫着每一個從她身邊經過的身體。

她沉浸在藝術實踐的興奮之中,全然沒有在意人們好奇的目光,就在她全心作畫時,被一個好奇的女子看見了,可以想象,一陣騷亂不可避免。

混亂中,她的衣服被撕扯,頭發被抓亂,但她卻将速寫本緊緊抱在懷中,一番掙紮後,才得以狼狽逃離。

經過這場風波,潘玉良陷入了深深的愁苦之中,在那個文化閉塞的年代,她的行為顯然是不能被大多數國人所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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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畫自己!”潘玉良靈機一動,來了靈感。

周末,她回到家,關好門窗,拉上窗簾,點燃一盆炭火,便坐在鏡前,褪去了身上的衣服。

鏡子中映出了她豐滿的胸部,白皙的皮膚,勻稱的雙腿,整個下午,她都沉浸在藝術的創作實踐中,并巧妙地隐去了面孔。

後來,這幅《裸女》在畢業作品展中展出,一時轟動了全校。

校長劉海粟特意找到她,向她詢問這幅作品的成因,當得知畫作的來龍去脈後,劉海粟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玉良女士,西洋畫在國内的發展受到很多限制,畢業後還是争取到歐洲吧,我可以幫你找位法文教授輔導你學習法文。”劉海粟愛才,實在不願看到這樣一個天才畫家被環境所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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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海粟

潘贊化不愧為深明大義的謙謙君子,并沒有為了兒女私情而阻擋潘玉良追求藝術的腳步,學習進取,不正如他一直期望她的那樣嗎?

海風輕柔地吹在臉上,陸地的淺影漸漸消失在視線中,縱有萬般不舍,她也要追求心中的藝術,成為令他引以為傲的妻子。

幾年後,再次回到上海的潘玉良,已經成為中國畫壇的風雲女子,每每她的畫展,都車水馬龍,人潮攢動。

然而,命運對潘玉良來說,卻像是魔咒一般,總是左手幸運,右手蹉跎,幸運的是她的藝術,蹉跎的是她的感情。

“不要以為她留了幾年洋,當了教授,就可以與我平起平坐,今天你必須叫她給我行大禮,否則就别想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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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玉良下課後,剛走到家門口,就聽到了屋裡的吵嚷聲。

對于丈夫原配夫人的突然到訪,潘玉良并不驚訝,這些年這個女人不在丈夫身邊,獨自過着凄苦孤獨的日子,想必隻有抓住自己正室的身份,才會得到一絲安慰。

但是,她已經不再是從前的她,她已經在追求藝術的道路上找到了自我,從前世俗的等級棍棒再次無法掄向她。

她想着自己要昂首挺胸地走進去,理直氣壯地告訴那個女人:“我不會給你下跪!我們是平等的!”

可是剛邁進屋,她就看見潘贊化為難地癱坐在沙發上,她能看出來,他在承受着痛苦的煎熬,一瞬間,她心酸了,心軟了,心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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緩緩地,她的雙膝跪了下去,膝蓋着地的一刹那,她仿佛又掉進了那個與自己早已脫了幹系的“前世”裡。

她愛他,可這愛讓她覺得太沉重、太壓抑了,他對她好,他不容易,她都知道,可愛情中一旦有了隔閡,便是墜入了無底的深淵。

惆怅間,潘玉良把心思全部放到了事業上。

1936年,她舉辦了第五場個人畫展,不料開展當晚,畫展遭人蓄意破壞,許多畫被盜走,盜不走的也都慘遭破壞。

轉天,面對一片狼藉的展館,潘玉良仿佛一座石像,獨自站了很久很久,在一副被劃破的“裸體大力士”的畫上,她發現了一張字條:“妓女對嫖客的頌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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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張字條猶如一顆炸彈“轟”的一聲響徹雲霄,在社會與家庭的雙重打擊下,她清醒地意識到,無論她怎樣脫胎換骨,在這個社會上,她始終不會被包容。

想要堂堂正正地做一個人,想要獻身藝術,就必須放棄情感的羁絆,離開,去到異國他鄉,才能夠真正被人看得起。

一想到要離開潘贊化,她整個人都顫抖起來,那是她唯一的親人,她還沒有給他生一個孩子。

可是,在這個鬼魅魍魉的世界裡,她的孩子會被人稱作庶出,永遠會比别人低矮一頭,她又怎麼忍心讓自己的骨肉忍受這般歧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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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近古稀的潘玉良

她走了,回到法國,回到了可以包容她的那個國度,他依舊支援她,像以往每一次一樣,隻不過比往日多了份無奈。

她的畫展一次次大獲成功,名氣一年年急劇高漲,她已經是海外著名的中國女畫家。

可是,在她衆多的自畫像中,卻不曾有一幅露出過笑容。

也許,她的骨子裡仍是自卑的,自己的過往不會引起人們的善意,自己的容貌似乎也冒犯了這個世界,她畫出的,不過是對自己的隐忍和寬宥。

原來,藝術、愛情、奢望……一切的一切,都隻是一個人的事,愛與不愛也隻能自行了斷。

張愛玲說:“這個世界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