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國家不幸詩家幸,聶绀弩下放到北大荒,個人不幸,但詩壇大幸,他完全拓展了詩歌的内容題材,例如他筆下各種勞動。
不是說古人沒有寫過勞動的,但古人寫勞動都是旁觀者,采取的都是俯視的角度,要麼是感歎農民真苦,如李紳的《憫農》,要麼是發人生感慨,送心靈雞湯,如看人家農民插秧,感歎什麼“退後原來是向前”,要麼是借助農民感歎生活的不公,如“遍身羅绮者,不是養蠶人。”更有甚者看人家村姑勞作,在旁邊寫詩意淫的,如“亂入池中看不見,聞歌始覺有人來。”就算是陶淵明這樣親身耕種餓過肚子的,他筆下的勞作也是詩意的,例如那首著名的:“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完全是一個城裡人到鄉下拿着鋤頭拍張照片發給朋友圈的感覺。

聶绀弩筆的《北荒草》和《北荒草拾遺》裡寫了許多勞動,如搓草繩、鋤草、刨凍菜、挑水、削洋芋、推磨、燒開水(不是一般的燒一壺水,是到地裡給幹活的人燒水,這是個大工作量,雖然相對幹活輕松點)、送飯、牧馬、放牛、掏廁所、拾麥穗、脫土坯、割草、排水、伐樹等等,雖然我出身農村,幹過許多農活,但聶老這般高才幹過的活比我多多了。
他聶老畢竟是個讀書人,他幹農活不太好,是以他對老婆說:“請看天上九頭鳥,化作田間三腳貓。”把自己比喻成地理的三腳貓,但他離開北大荒回去的時候寫道“犁鋤既已交朋友,風雪何能損帽衣?”——他已經農具結成了朋友,三年風霜于我無損。
他寫勞動完全不同于古人,首先他是站在勞動者的角度來寫的,所寫就是所感,他寫挑水“這頭高便那頭低、片木能平桶面漪”,完全是初學挑水的感覺,掌握不了平衡,搖晃當中,桶裡的水晃蕩出來,經常挑到目的地就剩下半桶了,我那會是要在水裡放點大片的草葉,這樣就不會擋起來太大的漣漪。他寫地裡燒開水,寫道:“搜來殘雪和泥捧,碰到濕柴用口吹,風裡敞鍋冰未化,煙中老眼淚先垂。”寫割草“長柄大連鐮四面揮,眼前高草立紛批”,把芟刀割草的感覺完全寫了出來。
第二他對勞動充滿了熱情。如果隻寫勞動的感覺,沒有熱愛勞動的心,甚至對勞動是排斥的,那寫出來的勞動就完全是另一幅模樣了,我讀過許多名家所謂的傷痕回憶,說起來農活好像就一個苦一個累,但他沒有想過,你隻是被下放了幾年,那些農民一生勞作田間,他們難道就不苦嗎?
他寫大家夜裡加班幹活的景象非常豪邁“三山五嶽英雄聚,雪地冰天晝夜忙。無數紅旗飄四外,一堆篝火照中央。”如果這樣寫有點太宏觀了,那就看作者的另一個版本:“你一䦆頭我一鍬,熊熊篝火照天燒,朔風自冷人方熱,河底漸低岸更高。”
最能展現這一點的還有他同萬枚子掏廁所的詩,,他掏的可不是現在普通的公廁,十米長、三米寬、兩米深的廁所,聶绀弩說:“古時候有個燕昭王,燕昭王蓋了黃金台,上面放上黃金,招聘知識分子,可惜啊我沒有那個運氣。”朋友沒好氣地說:“我不知道什麼黃金台,但我知道古時候有個皇帝,專門挖坑埋你這種多嘴的讀書人”他們把糞挑挑得差不多,露出底了,朋友說就這樣吧,聶绀弩還是跳下去,繼續用瓢舀。他說:“澄清天下吾曹事,污穢成坑便肯饒?”
其實這首詩已經展現了聶老對勞動描寫的第三點:有趣。
聶老學識淵博,總是能把眼前的勞動同曆史聯系起來,或是調侃,或是感歎,一方面讓枯燥的勞動充滿了趣味,一方面也乘機感歎一下曆史。例如澄清天下吾曹事,顯然是在借用《後漢書》裡寫範滂的話:“登車攬辔,有澄清天下之志”,聶老也号稱澄清天下,但他眼裡,把廁所打掃幹淨就是澄清天下第一步,正是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的氣概。
在第二首打掃廁所的詩裡,他寫自己撒糞的樣子“手散黃金成糞土,天降大任于曹劉。笑他遺臭桓司馬,不解紅旗是上遊。”如果不看前面四句:“何處肥源未共求,風來同冷汗同流。天涯二老連三月,茅廁千鍬遣百愁”都不知道這是作者在寫掏廁所,還以為他在詠史,哪裡知道他和老夥伴掏廁所想到了兩人真是把“黃金”變糞土,堪比天下英雄曹劉,他把那個号稱:“不流芳千古就要遺臭萬年”的桓溫拉出來,他以為臭不好,哪裡想到這掏廁所的臭工作也要力争上遊(所謂紅旗便是當時赫赫有名的三面紅旗)。
還有他寫放牛那句:一鞭在手矜天下,萬衆歸心吻地皮。何其豪邁,哪裡知道這是個牛倌兒。是以下面一句就是“我覺江山多草就,江山笑我一牛騎!”他騎在牛上,居然還想起了馬上得天下的劉邦,感歎道:“馬上當能得天下,牛騎隻合會親家。”既然騎在牛上了,他自然還要想起來牛角挂書的李密,他沒有書可讀,隻能睡覺,但睡覺又害怕牛跑了:“無書挂角眠茵好,又恐奔牛奮馬蹄。”
牛都騎上了自然會想起騎青牛過函谷的老子,他自然不全函谷關,他能做的就是勸這些牛吃好喝好,到了函谷關可沒有這麼好的草皮和清水“青牛此飲尤當飽,函谷關高缺渼陂。”
他去拾麥穗竟然想起來不為五鬥米折腰的陶淵明,因為拾麥穗要不停地彎腰,陶淵明不為五鬥米折腰,今天自己和吳祖光要為五合(讀ge,一聲,一鬥米=一百合)米折屢屢折腰。
讓他晚上去馬号看馬的時候,他居然想起來了司馬遷,司馬遷給人寫信自稱牛馬走,他說這個口号本來與我馬牛風不相及,想不到今天有點關系了:牛馬走為太史公,此号與我馬牛風。”随手為之的調侃,能讓人忍俊不禁,還有《削洋芋傷手》,手上流血把洋芋染成了紅色,他竟然想起來了紅豆,紅豆最相思,他說自己:“欲把相思栽北國,難憑赤手建中華。”最後“狂言在口終羞說,以此微紅獻國家。”
不要以為聶老隻是在抖機靈,他不是小文人,他經曆過北伐、抗日、解放戰争,一直奮鬥在文藝陣線,不會像個小文人一樣隻會自怨自艾,他胸中有格局,眼裡有國家,胸中藏書一萬卷,無奈流落在草莽,但位卑豈敢忘憂國,他詩歌裡有宏大的意象,例如《搓草繩》他想到的是:“縛得蒼龍歸北面,绾教紅日莫西矬。能将此草繩搓緊,泥裡機車定可拖。”
他在《排水贈姚法規》裡寫得更是豪邁:“鶴嘴鋤同二齒鈎,紅旗招展氣吞牛。荒原百戰鹿誰手,大喝一聲豹子頭。零下更低三十度,丈夫焉用肅霜裘,堅冰凍土皆何物?依照法規不需留。”他在《麥垛》詩裡寫道:“天下人民無凍餒,吾侪手足任胼胝“——這大概是當年入黨的初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