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秉偉
一
苦妞，這是她奶奶給她起的名字，她的大名叫嵇淼。
小嵇淼一歲那年，在一場礦難中，他年輕的父親不幸去世了。一年後，母親改嫁去了東北。臨走，母親把她送到了奶奶家。奶奶抹着淚對還是懵懵懂懂的小嵇淼說，孩子，你真是個苦妞啊！
那時奶奶家的二叔剛剛念完高中，三叔和小姑一個剛上國中，一個才上國小。這種模式的三代同堂會有多少尴尬？多少親疏恩怨？都說隔代親，爺爺奶奶怎麼能做到隔代親？好吃的先給自己的孩子，好穿的先給自己的骨肉。寄人籬下的小嵇淼，就隻有眼巴巴地吃剩飯的份了。衣服鞋子都是撿着穿，從來沒有穿過新的。與叔叔姑姑雖是兩輩人，可年齡差得并不是很大，發生争吵，挨打受罵，是家常便飯。小嵇淼忍聲吞氣，永遠是受委屈的那一個。
那時候，一包青島出産的鈣奶餅幹就是孩子們最好吃的食物了。小嵇淼看着叔叔姑姑香甜地吃，她隻有咽口水的份。畢竟是孩子，那天她趁奶奶不注意，偷偷地拿了一頁，剛剛咬了一口，被小姑姑發現了，上去就搶奪了過去，嘴裡還一個勁地罵，“你這個小死嫚，饞死了，饞死了！”吓得她偷偷地哭。
小嵇淼6歲那年，一個親戚來串門，帶來一包海米。叔叔偷吃了一把，覺得太人間美味了，後又拉上姑姑一起“作案”。不幾天，這包海米去了一大半。奶奶發現後立馬追問，無奈叔叔姑姑早就訂下了“攻守同盟”，沒有一個人承認。目标馬上鎖定這個無父無母的小可憐蟲，小嵇淼再三申辯不是她，粗暴的爺爺撈起一根稭稈，朝着孫女一頓亂抽，小嵇哭着喊着說不知道，奶奶上去雖護着不讓打，可一個勁地罵，“該死的，再叫你饞嘴，再叫你饞嘴”。
小小的心靈受着煎熬，長期的營養不良，她長不高，臉色也不好，頭發亂糟糟，也沒有衛生好習慣，整個就是一個小叫花子。小嵇淼浸在苦水裡的童年，沒有父愛，沒有母愛，沒有陽光，沒有雨露。
終于上學了。嵇淼就是一隻 “孤雁”。面對着一群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女同學，她穿着她姑姑穿下來的那些不合體的舊衣服，寒碜自卑，自慚形穢。在嘻嘻哈哈歡樂的同學群裡，她似乎永遠都不會笑，也不敢多說話。當同學的爸爸媽媽來接他們放學的的寶貝時，她悄悄地從學校側門低頭走過去。
她隻有把幾乎全部的時間用來學習，一二年級的成績還不是很突出，從三年級開始，她的各門功課就出類拔萃了。全部的期中、期末考試，都是全班第一，在整個級部名列三甲。參加區裡數學競賽，獲得了第一名。寫的一篇作文參加全市的一次征文比賽，獲得了“十佳征文”獎，還被編入了優秀征文文集。六年級上學期，教育局請來了一位外籍英語老師旁聽她班裡的一堂英語公開課。嵇淼用純正的口語和外籍老師對話，對答如流，非常出彩。那位老外頻頻點頭，豎着大拇指連聲OK,OK!
嵇淼的三年國中憑借着國小紮實的學習基礎、自律能力、學習方法，遊刃有餘地成為該校的學霸。
這三年在她寄居的奶奶家裡發生的兩件大事，又活生生地改變了她雖然苦澀戚戚、但畢竟有栖居之地的命運。上初一那年，爺爺在鎮上被一個騎摩托的小子撞成重傷，在鎮醫院裡搶救了三天，最終沒救過來，走了。走時爺爺的兩隻眼睛硬是沒閉上，他是含着恨走得啊。初三下學期期末了，奶奶查出了不好的病，不到三個月就又走了。奶奶在臨終前，把嵇淼叫到病榻前，流着淚說，“淼淼，苦命的孩子，你還真是個苦妞啊！我這就要去找你爺爺和你爸爸去了。以後你可怎麼辦啊？”奶奶拿出一個牛皮信封來給她，說道，“這是你媽在東北的家的位址，将來你去找她吧。”
嵇淼大哭起來，哭死于非命的爺爺，哭不幸患絕症的奶奶，哭年紀輕輕就走了的爸爸，哭從小就把她抛棄的媽媽。
正面臨着中考的關鍵時刻了。嵇淼擦幹眼淚，暗暗下了決心，一定要考上本市的那所重點高中。功夫不負有心人。嵇淼以高出錄取線近10分的優異成績被錄取。
此時，已成親兩年可一直住在奶奶家的二叔快要當爸爸了。挺着個大肚子的二嬸進進出出的，見了嵇淼就沒有個好臉色。三叔在外地打工，小姑和她對象在城裡開了個餐館。奶奶家已經沒有她的栖身之處了。幸虧高中要住校。
高中三年，嵇淼繼續保持着學霸的地位。慈眉善目的班主任苗老師同情嵇淼的孤兒遭遇。看重她的樸實、聰慧、靈性、勤奮，特喜歡她，經常在生活上關心接濟她。苗老師的丈夫早逝，有一個與嵇淼同歲的兒子叫江森，也很喜歡她，倆人經常在苗老師家裡學習，上輔導課。苗老師看着兩個孩子的親密勁，憧憬着孩子們的未來，寄予了很高的期望。
二
聯考前，嵇淼按照奶奶三年前留給她在東北母親的位址趕了過去。17年的光陰，嵇淼從2歲的黃毛小丫頭，出落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19歲的大姑娘。見到母親，她沒有像電視劇上所示範的那樣撲在媽媽懷裡哭泣，隻是冷冷地打量着母親，心想，這就是把自己從小寄養在奶奶家，從此再也不管不問的媽媽嗎？
還不到50歲的母親，卻已是一個地道地道的黃臉婆。她的眼神躲躲閃閃，似有幾分怯意。渾濁的眼睛裡流露出來的有慈愛，有歡喜，更多的則是愧疚。腰身塌塌，腿好像也不利索，瘦瘦的，面色憔悴。
嵇淼住了下來，沒幾天她就弄明白了。長着一個酒糟鼻頭的繼父是一個嗜酒如命的酒鬼。一耍酒瘋就摔盤子摔碗，母親也不知挨了他多少打。兩個人半點感情也沒有，離婚鬧了好多次。那晚，母親在床上哭着給嵇淼看她身上的累累傷痕，畢竟血濃于水，嵇淼覺得一陣陣心痛，抱着母親大哭了起來。她對母親說，再住幾天，就要趕回去複習備考了。她自信地和母親說，一定能考上大學，大學畢業後，母親一定要和繼父離婚。母親聽到這兩個“一定”，鄭重地點了點頭。
不出所料，嵇淼以優異的成績考入了北京一所名校。她母親在得知這一喜訊後，喜泣交織，覺得有了盼頭。哪知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嵇淼才上大二，她可憐的母親就因病永遠地離開了她。剛剛20歲出頭的她，沒有了爺爺奶奶，沒有了父親母親，成為了一隻名副其實的“孤雁”。沒有眼淚了，也不悲傷了，路在腳下！她橫下一條心，咬緊牙關，奮發學習，課外的時間幾乎全部泡在圖書館裡博覽群書。遨遊在書海的時候，她積累着知識，開拓着視野，感悟着人生真谛，感受到了歡樂。
同在北京讀書的江森一直與她保持着聯系。他長得越發帥氣了。欣長的身材如同一棵挺拔的白楊，那雙閃爍着睿智光芒的雙眸明明亮亮，一笑起來露出的那口皓齒清清爽爽。每次相見，江森總給她捎來一包包的青島幹海産食品，有海米、蝦仁等等，還有她最愛吃的鱿魚絲，那是苗老師精心給打點的，讓嵇淼感到從未享受得到的母愛，暖和得她真想流淚。
皓月當空，在一片灑滿銀輝的大學校園裡，他倆沿着林蔭道漫步，交流着學習體會、人生感悟、理想愛情，每每讓嵇淼的心海裡刮起陣陣漣漪。她揣摩着兩個人的名字裡鑲嵌着的緣分，三木加三水，有點意思，首次感覺到了人間有愛。他們倆互相關心着，共同勾畫着美好的未來。
大學畢業，苗老師力促嵇淼跟随江森來到了美麗的島城。兩年後，嵇淼和江森攜手走進了婚姻的殿堂。苗老師這位昔日的師長更新成了婆母。一個幸福的小家庭讓嵇淼從此有了歸宿。郎才女貌，郎貌女才，舉案齊眉，琴瑟和鳴。江森憑借着學識能力，創辦了自己的公司，睿智加勤奮加人脈，幹得風生水起，真是“春風得意馬蹄疾”。嵇淼則來到了一所中學擔任數學老師。她淵博的知識和教學風格迅速在學校走紅。幾年下來，她成為區裡屈指可數的送畢業班的數學老師。
兒子應運而生，取名小濤，看着寶貝兒子的小模樣，讓嵇淼從童年時代就積攢的一肚子苦水全部流淌了出來，而代之的就是初為人母的幸福的暖流。她把全部的母愛傾倒在小濤身上。奶水不好，奶粉一定要買澳洲最好的。科學喂養，營養搭配一絲不苟。每日拉撒都要做記錄，顔色、形狀、重量逐日都有記錄。那真是捧在手心裡怕掉了，含在嘴裡怕化了。沐浴着陽光雨露，一棵小樹苗茁壯成長起來。小濤越長越可愛，既有小姑娘的清秀，又有小男孩的陽剛。
嵇淼花高價，還找了老同學的關系，讓孩子進入了一所高大上的雙語幼稚園。三年幼兒教育，小濤一直是這所幼稚園的明星。5歲半時，嵇淼為孩子買了一架星海鋼琴，找到一個資深鋼琴老師，小濤開始了學琴生涯。孩子并沒有音樂天賦，悟性差，學琴成了遭罪。可嵇淼認為，這個年齡是學琴的最佳植入期，不能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沒有一個孩子是自願學琴的，必須逼着學。老公是一點音樂細胞都沒有的人，對孩子學琴很反感。為此，常常與嵇淼争吵。
小濤上學了，嵇淼仗着自己的實力全身心地輔導孩子。小濤的各門功課保持在全級部第一。業餘時間安排得滿滿的。在取得了鋼琴十級證書之後，又為小濤報了圍棋班、主持人班、管樂班。六個春秋，嵇淼滿腦子全是兒子、兒子、兒子！她從小濤的身上，看到了當年自己的學霸影子，成就感、自豪感充滿心間。
三
小濤馬上就要小升初了。一天，嵇淼接到一個女人的電話，要約她談談。“你是誰啊？談談？談什麼？”嵇淼一頭霧水。那女人又說，事關你的家庭，一定要談談。嵇淼滿腹狐疑，還是赴約了。當一個比自己年輕也比自己漂亮的女人拉着一個一歲多的小女孩出現在她眼前的時候，嵇淼的心砰砰地跳了起來。
事情很快弄明白了，女人說，她是江森公司的财務總監，名叫方小涵。這個孩子是她和江森的。江森當時和她說過，有了孩子就和老婆離婚。現在孩子都一歲多了，江森還一直沒有動靜。怎麼辦？你們不離也行，你們過你們的好日子，你破點财作為補償，不多，幾萬元就行，好商量。
嵇淼差點沒暈過去，你偷了我的丈夫，還生出了孩子，然後還讓我拿錢補償？她真想一個箭步沖上去，一頓河東獅吼，給那個女人一頓暴揍。可看着小女孩怯生生的樣子，她隻是怔怔地站立在那裡，然後狠狠地、不屑地朝着翹着嘴角一臉壞笑的方小涵撂下一句話，“那你就等着吧，不要臉的妖精”！咬着牙離開了。
晚上她失眠了，心裡翻江倒海，想吐又吐不出來，翻來覆去到天明。眼前浮動的一直是方小涵和那個小女孩的臉。她想，這些年，自己的教書事業幹得有聲有色。與此同時，把全部心血澆灌在孩子身上，她和江森多年已沒有夫妻之實了。在自己的心底裡，竟然沒有江森的一點位置。滿腦子都是孩子，何時想到過江森？可萬萬沒有想到老公有了外遇，竟然還開花結果。她恍恍惚惚，目光癡癡，傻傻的樣子。連續幾天，思前想後，作為一名出身名校的高材生，她覺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江森的出軌，深深地傷害了她的心。這個從童年時代就在苦水裡泡着的可憐女人，婚後小心翼翼地醫治着命運的創傷，剛剛有了點成效，不成想又跌入了情感破裂的深淵。她下定了離婚的決心。當她把這一想法告訴她的婆母時，苗老師抑制不住自己的淚水，老淚縱橫。她讓嵇淼再深思熟慮一下，畢竟小濤都快要小升初了。嵇淼隻冷冷地說了一句話，媽媽，我們已經情斷義絕，我成全他們。
都說“女子本弱，為母則剛”。可為人母的嵇淼經曆了這次婚變的打擊後，僅僅是外表剛剛的，她的心卻時常在流血。面對着江森的人設崩塌，她百思不得其解，一對情投意合的夫妻怎麼就讓第三者生生插了進來呢？一個原本浸透着蜜汁的愛巢怎麼就一朝傾覆了呢？
更讓她欲哭無淚的事情開始發生了。江小濤自從上了國中，進入了人們常說的青春叛逆期，加上成了單親家庭，孩子變得少言寡語，喜歡自己呆着，母子之間的話越來越少。嵇淼感覺得到，孩子對她日益增長的是冷漠，甚至是敵意。望子成龍的她心裡發虛，不知所措。她“變本加厲”地溺愛着孩子。對孩子更加有求必應。吃的穿的用的玩的，隻要是孩子提出來的，她千方百計讨孩子歡心。看到人家有的，即便小濤沒提出來，她也要去買回來。為了節省孩子的時間，她開着車早送晚接。她無時無刻不在牽挂着孩子。怕東怕西、怕孩子接觸壞孩子、怕公共汽車不衛生、怕過馬路出事故……
嵇淼的過度關心，讓小濤讨厭至極。出現了“你說向東，我偏向西。你要求做的，我偏不去做。你不讓做的，我就要去做”的令人氣惱的局面。想問問孩子學習情況，孩子粗聲粗氣地說，這與你沒關系。晚上給孩子書房裡送點水果，孩子大吼，出去，出去！然後寫了張字條貼在門上，上面寫道“不經允許不準入内”。精心考慮孩子願意吃什麼，忙乎了一通，孩子掃了一眼，撇着嘴喊，做得什麼亂七八糟的，我要吃外賣。說完拿起手機直接叫了外賣。嵇淼氣得淚都要出來了。
初一下學期，小濤的期末考試成績讓她大吃一驚。孩子從初進校的全級部前三名，跌倒了百名之後。這讓她這位名校出身、在重點中學執教、名氣不小的數學老師太臉上無光了，覺得丢老人了。對孩子打不得，罵不得，說不得，教不得。這位在畢業班裡“指點江山”的優秀教師，在家裡面對孩子竟然是一籌莫展。在市局舉辦的國中數學教育研讨會上口若懸河的她，此時此刻隻得“折戟沉沙”閉上尊口。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感到無助，感到失落，感到迷茫。
她感覺生活就是一團麻，沒有頭緒，真沒意思。她喪失了對生活、工作的熱忱和樂趣，對任何事都興趣索然。常閉門獨居，疏遠親友，回避社交。她覺得這個世上沒有感情了，情感也麻木了，沒有什麼事情能讓她高興起來了。
她常常徹夜難眠，睡不着腦海裡就過電影，回想着自己40多年來受到的苦、走過的路、受到的傷害，竟然覺得自己這也不行，那也不對，簡直就是一無是處，前途一片黑暗。當她第一次産生幹脆到極樂世界去的想法時，她的淚水打濕了枕頭。想想天堂的父親母親、爺爺奶奶，想想江森和方小涵領着小女孩，想想小濤敵視她的目光，她橫下一條心，拿出來蓄謀已久存放的那一瓶安眠藥。
她的手在抖，想臨走再去看看小濤吧，推開孩子的卧室，見小濤已經睡熟了，被子蹬在地上，睡下後的樣子，好可愛，沒有了白日裡的戾氣和頑劣。她的心似乎被重重地擊打了一下，淚水不由地流了下來。心想，自己一走了之，孩子成了孤兒，讓他怎麼生活？他會比自己的童少年更加悲慘。她猶豫了，輕輕地為孩子蓋好被子，悄悄地走出房門，回到卧室把那瓶藥深藏了起來。
四
從那以後，嵇淼常常感到思維變慢了，腦子不好使了，各方面能力都下降了，常常自疚自責，對自己事事不滿意。工作中丢三落四，上課時，腦子常常開小差，甚至語無倫次。有一次所答非所問，引得全班學生哄堂大笑。
她所帶的班數學成績急速下降，期中考試名落孫山。學生回家告訴自己的父母。幾位家長聯名給校上司寫信，強烈要求撤換數學老師。校上司找她談話，發現她目光呆癡，隻是傻傻地點頭稱是。臨走時連連說自己有罪，罪該萬死，弄得校上司一臉茫然，不知所措。
生活中也出現了問題，幾乎天天都有失眠，好不容易睡下，淩晨即醒，醒後又不複入睡。各種身體的不适接踵而來。沒有食欲，體重悄然減輕了不少，頭痛腦熱成了家常便飯，例假紊亂了起來，還出現了痛經。
她老覺得自己得了什麼不好的病，體檢卻沒有發現什麼問題。顯著而持久的抑郁悲觀，讓她内心十分痛苦、悲觀、絕望，感到生活是負擔，不值得留戀。一個可怕的念頭出現在腦海裡，她不禁打了一個冷戰。可一會，她像下定了什麼決心一樣，眼睛裡竟然透出的是恨恨的、狠狠的、癡癡的目光。
那天氣象台釋出了大風警報，傍晚風特大，刮得整個校園“雞飛狗跳”。一會大雨點子落了下來，風雨交加，還夾着沉悶的雷聲。
放學後，她留在教研室裡沒有回家，對同僚說，要加加班。看到她那躲躲閃閃的目光和不正常的狀态，一向關心她的蔡老師心存疑慮，這是一位愛心大姐，勸嵇淼注意身體，早早回家休息吧。她默默地點了點頭，都沒有正眼看人家一眼。
門外的蔡老師并沒有走，透過窗子看到嵇淼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沉默着，沉思着。她覺得很不正常，更不敢走了。突然，她看見嵇淼好像下定了什麼決心一樣，嘩的一下子拉開抽屜，慌裡慌張地拿出一個藥瓶，急急忙忙打開，閉上眼睛，皺着眉頭，一把一把用水送服着，每一次吞咽都顯得很痛楚但又很堅決的樣子。
不好！蔡老師突然意識到嵇淼的舉動是服毒。她猛地上去推門，門反鎖着。她一邊用拳頭擂擊着門，一邊大聲地喊叫着“嵇老師，嵇老師，開門，開門，快開門！”“嵇老師，嵇老師，開門，開門，快開門！”屋内的嵇淼急乎乎地繼續吞服着，任憑蔡老師砸門山響。
喊聲和砸門聲驚動了學校的兩個值班保衛，兩個年輕人急忙趕了過來，聽蔡老師一說，二話沒說，一個用膀子撞門，一個用腳踹門。折騰了一陣子門開了，嵇淼趴在桌子上一動也不動，已經沉睡了過去。
蔡老師慌了，她連忙拿出手機迅速撥通了120。或許是雨大風狂，路上堵車？十分鐘過去了，救護車還沒到。急死人了！又過去了十多分鐘，鳴響着凄厲笛聲的救護車終于趕到了校門口。大家七手八腳把嵇淼擡上了救護車。
經過醫院實施了一系列搶救措施，嵇淼被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消息很快傳開了，校上司和全校師生都為之震驚。鄰居、同僚、朋友紛紛打電話問詢，可是手機關閉。想到醫院去探望，防疫期間醫院又不允許，陪床病人親屬隻能進一人，進病房還需要做核酸檢測。
醫院通知病人家屬，苗老師聞訊大驚，帶着江小濤迅速趕了過來。一進病房婆媳抱頭大哭，苗老師抱着嵇淼的頭，為她擦拭着流不斷的淚水，一個勁地說，“孩子，孩子，對不起，對不起！我們江家對不起你啊！”嵇淼嗚咽着說，“媽，媽，不怨你，不怨你，是我對不起你，我活得太累了，我想去找我的爸媽了。”苗老師安慰着嵇淼，“傻孩子，你怎麼能這麼想？我知道你恨江森，可你不想想，你這麼走了，小濤怎麼辦？他才多大？”
一直站在病床前沒有說話的江小濤，聽到奶奶這句話，突然哭了起來，一下子趴在病床上，拉着媽媽的手，顫聲喊着，“媽媽，媽媽，我對不起你，我太混了，我對不起你。媽媽，你千萬别這樣，千萬别這樣啊！我不能沒有媽媽啊，你想讓我成個孤兒嗎？”
嵇淼的臉色更加慘白了，聽到兒子這些話，尤其是他說要成為一個孤兒，她的心被深深地刺痛，母子緊緊地抱在一起，苗老師把她母子攬在一塊，祖孫三代哭成一團，惹得醫生護士都跟着抹淚。
苗老師安排好了護工，臨走時掏出一封信放在小桌上，告訴嵇淼，有時間看看，又囑咐了幾句，祖孫離去了。
五
晚上，嵇淼感覺好多了，拿出信來準備看看婆婆說了些啥？展開信一看擡頭，愣住了，原來不是婆婆的信，竟然是他，江森！她的怒火一下子點燃了起來，用力把信扔在小桌上。瞬間，方小涵帶着那個小女孩仿佛又浮現在眼前，嵇淼的呼吸急促起來，恨恨地背過身去，閉上了眼睛。
她想，江森，我們已經情斷義絕，我到了這個時候了，你寫什麼信？你要羞辱我嗎？你要看笑話嗎？可她轉念又一想，不對啊，假如是這樣，婆婆不會給他捎信的。嵇淼探起身來，拿過來讀起信來。
信是這樣寫的：
“淼淼你好！我是江森。聽到你輕生的消息，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淚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此時此刻，我想立即飛到你的身邊探望你，安慰你！
一年前，你離開了我。我萬分痛苦，百般無奈。我被媽媽痛罵了一頓，媽媽對我說，嵇淼為什麼叫苦妞，是從小在苦水裡泡大的孩子，是個沒爹沒娘的孤兒。她有才華，有毅力，憑着超人的勤奮，考上名校。工作之後，是教育界不可多得的才女。在家裡對老的盡孝，對少的盡心，對丈夫摯愛，質問我為什麼不珍惜你這樣的女人？還有沒有天地良心？媽媽的憤怒和譴責，句句剜着我的心。我深深地陷入到痛悔之中。
我經常回想着你我高中同學時，在我家咱倆一起學習的甜蜜時光；想起在大學校園的林蔭道上我們一起散步；想起在我們婚後幸福的日子裡你對我的關愛和照料；想起小濤出世後給我們帶來的巨大喜悅和美好的希望……
這一年來，媽媽不認我，小濤不理我，公司同僚議論我，投給我的都是不屑的目光。公司業務一落千丈。加上疫情影響，員工紛紛跳槽，我心灰意冷，整日處在自我責備、自我拷問的境地裡。睡眠不好，飲食沒胃口，前些日子心髒連續出現悶痛憋氣，到醫院就醫，醫生安排我住院做了心髒造影，打了兩個支架。我渾渾噩噩，昏昏沉沉，與酒結伴，醉死夢生，沒有了生活的歡樂，失去了勇氣和希望。
下面，我要重點把我被方小涵欺騙、要挾的真相說給你聽。那還是兩年前的夏天，為了開拓一項公司業務，我帶她去了外地。當晚，在應酬宴會上我喝大了，怎麼回的房間我一點都不知道了。第二天清晨醒來時，發現方小涵睡在我的床上。我慌亂起身，喊她趕快離開。她猛地撲過來，緊緊抱住我。我一腳把她踹開，讓她滾開。
出差回來後，我一直不理睬她。兩個月後有一天她來到我的辦公室和我說，那天晚上事後她懷孕了，我一愣，大怒，斥責她胡說八道。因為我知道，我根本就沒有靠她。她冷笑着對我說，你敢做不敢當，你他媽趁着喝醉了，半夜把我強奸了，現在不認賬了，算個什麼男人？你假如不承認，我就讓全公司知道你江總的這件風流韻事。你若能辦兩件事，我就給你保着密，一是提拔我為财務總監；二是孩子一出生你就得和你老婆離婚。方小涵撂下一句話，就給你三天時間考慮。說完她仰着頭走出了我的辦公室，我簡直要崩潰了。
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我陷入了苦苦的思考當中，可能想起來的就是清晨在我床上的方小涵被我踹下了床，至于夜裡發生了什麼，就憑她的一面之詞了。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跳進黃河裡，有嘴說不清。為了公司的發展和前途，更為了咱們這個家，我權衡利弊，最後違心做出了提拔方小涵為财務總監的決定。但和你離婚，我絕說不出口。奇怪的是她對此并不糾纏。我想，這個壞女人其實就是要挾我，達到她上位的目的而已。
可是我太過于天真了。方小涵如同一條歹毒的美女蛇，在擔任财務總監後，就勾結公司副總通過做假賬，偷漏稅款。給我的公司造成了重大損失。事發後，兩人卷款跑路，一個月前已歸案。根據案情交代，兩年前那個副總在城區為她購置了一套房子，倆人姘居。那個小女孩就是她和副總的産物，她竟然厚顔無恥地拉着小女孩去訛詐你。我完全是無辜被毒蛇咬了一口。我真是瞎了眼。這真是老天給我的報應啊！
人非聖賢，孰能無錯？我不是用這句話來解脫自己，而是想讓你來用這句話來原諒我。我深知在人生的道路上走的這一段彎路，雖然我是受害者，但也是極大地傷害了你的感情。
我的心髒因搭了支架而埋下隐患，我受傷的心在汩汩流血，我的靈魂在受到鞭撻，我的精神在接近崩潰。請你看在我們夫妻一場的情分，看在媽媽對我們的熱切期望，看在我們的寶貝小濤才上國中，不能沒有爹娘。請你接受一個險些迷途的羔羊知途返歸。
此刻，我就在醫院門前的花壇前，你能從窗子上看到我。你能看我一眼嗎？
你的森，匆匆。”
嵇淼一口氣把信讀完，不覺淚水點點落在信紙上，胸腔裡如同波濤翻滾。她感受到一顆原來屬于她的心在跳動。起身透過窗簾往下看，一個熟悉而又不熟悉的身影正在慘淡的月光下徘徊着，是江森！看得出來，他比一年前消瘦多了，原來挺拔的身材略顯佝偻，頭也沮喪地耷拉着，沒有了昔日那傲視張揚的神氣了。她的心在隐隐作痛，任憑淚水流淌，可她咬了咬牙，決然背過身，不再去看那個令她傷心欲絕，導緻自己走向絕路的他。
六
這一夜嵇淼無眠，一樁樁往事浮現在眼前：童年偷吃一頁餅幹被小姑奪了過去還挨了罵；因被懷疑偷吃海米被爺爺用稭稈抽打了一頓；奶奶臨終前給她的信封；媽媽被酒鬼繼父打得遍體鱗傷；自己從國小、國中、高中到考上名校；苗老師疼愛自己的點點滴滴；婚後江森給她的愛；小濤帶給自己的喜悅和逆反；自己的重度抑郁痛不欲生；服下60粒安眠藥走向絕路......
可最讓嵇淼牽動心思的還是剛剛看江森的信上面所說的，方小涵趁江森醉酒，無恥地把一段公差演變成奸情，并脅迫江森讓其上位。随後與副總狼狽為奸，緻使公司險些破産。倏地，那個小女孩怯生生的眼神又浮現在眼前。原來這個小女孩不是方小涵和江森的。想到這裡，嵇淼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感到一種莫名的輕松。
東方露出了魚肚白。嵇淼睜着睡意惺忪的眼睛來到窗前。當目光落在醫院門前花壇上的時候，她一下子愣住了，她迅速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隻見江森背靠在花壇邊上的一棵大樹，雙手臂交叉抱在胸前，緊閉着雙眼。原來，他就在那裡過了一夜。嵇淼的心裡一陣刺痛。怎麼辦？讓護工去叫他上來？這個念頭剛剛閃過，她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告訴自己，别犯賤！
突然，她看見一老一少走了過來，原來是婆母和小濤，手裡還拎着保溫桶和食品袋子。祖孫倆一徑走到江森面前，看那個說話的神态，是婆母在責怪江森。小濤過去拉起爸爸說了些啥，爾後三人一起向病房走來。
嵇淼有些慌亂，趕緊回到病床拉上被子。敲門聲響，他們真的都進來了，同時進來的還有一位醫生。嵇淼翻身起來，婆母介紹說原這位醫生是醫院的詹院長，20年前還是她的學生。知道了嵇淼的情況後，很是牽挂。這不，特批他們祖孫三代一起進病房，院長也一起來看看。為人師表的嵇淼當然知道禮數，連忙與詹院長握手，再三道謝。
苗老師親切地問詢嵇淼昨晚睡得好不好？胃還難受嗎？小濤給媽媽倒出一碗熱氣騰騰的大米粥，雙手端過去，讓媽媽趁熱喝。尴尬的是江森，他忐忑不安不敢正視嵇淼，當他的目光停留在小桌上那封已被淚滴浸濕了幾處的信上時，他的心砰砰地急跳了起來。他知道，這封信嵇淼已經流着淚看過了。他偷偷地看了一眼他一年多沒見到的曾經的愛妻，已是憔悴不堪，那雙美麗的大眼睛沒有了昔日的光澤，布滿了血絲。曾經整天洋溢着滿足和幸福之感的臉龐，似乎塌陷了不少，顯得顴骨特高。聲音無力沙啞，不是往日那種帶有共鳴感的好聽的聲音了。江森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他的心緊縮着，難過得竟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詹院長在了解了嵇淼的病情，又安慰鼓勵了幾句話後，拉着江森的手說，江總，我還有些事情要處理，就不多待了。你們的事情苗老師都和我說過了，我相信，棒打不散真鴛鴦。你們是多麼好的一個家庭啊，千萬要珍惜啊！你們都是名校高材生，智商情商都很高，弄清真相，消除誤會，登高望遠，相逢一笑泯恩仇吧。祝福你們！
送走詹院長後，苗老師朝着小濤示意了一下，小濤左手拉着爸爸的手走到嵇淼床前，右手拉起媽媽的手，三人的手連在了一起。小濤帶着哭腔說了一句話，爸爸媽媽，小濤離開你們誰都不行，你們就為了我和好吧。
江森的眼圈紅了，深深地盯着嵇淼，那眼神裡含着愧疚、憐愛、乞求，還有幾分期盼。嵇淼淚眼婆娑，那裡面有憤慨、痛苦、委屈，還有幾分寬恕。
苗老師擦了一把淚說，“孩子，你們兩個都是我的學生，作為你們的老師，我特看好你們。你們雙雙考上名校，給我臉上貼了金。我為你們倆感到自豪。你們兩個都是我的最親愛的家人，作為母親，我最大的願望就是你們婚姻幸福，白頭到老。在一個良好的家庭氛圍裡，讓小濤茁壯成長，求得阖家歡樂。你們的婚姻出了問題，我痛心疾首。氣得我不認兒子，不讓他進我的門。江森多次向我解釋，我都不聽。現在方小涵那對狗男女歸案了，案情大白，也該是還江森一個清白的時候了”。
聽到這裡，嵇淼看了看江森，江森點了點頭。嵇淼理了理額前亂發，下意識地挺了挺胸。
苗老師繼續說，“淼淼，你是苦水裡泡大的苦妞。有人說，童少年受到的傷害，必須要用一生的時間去治愈。你從國小開始就倔強地和厄運争鬥，要治愈自己心靈的創傷，決心改變自己的命運。整個求學階段，默默耕耘，刻苦學習，活脫脫一個學霸，你是最棒的好樣的。你們結了婚，無論創業還是工作都幹得讓人刮目相看。因為你懂得，治愈心靈的創傷需要的是奮鬥，是成功。悲悲戚戚，人前矮一頭，不求進取，隻能自暴自棄，不能完成自我救贖。”
苗老師慈愛地摸了摸小濤的頭發，說道，“小濤出世，給我這個當奶奶多大的慰藉啊。小濤承繼了你們的基因，一直是最優秀的。他在青春叛逆期的表現，讓你無所适從，苦惱至極。可我堅信，小濤的心底是純淨的，本色是我們家的人。他一定會越來越懂事，他離不開你們！”
聽到這裡，小濤突然向着爸媽跪了下來，他說，爸媽請你們相信我，我一定不會讓奶奶和你們失望的。苗老師拉起小濤，又說，“我已是往古稀之年奔的人啦，我能陪你們有多久？你們今天就當着我的面表個态 。”
嵇淼嗚咽起來，哭聲越來越大，以至于嚎啕大哭，像是決堤的洪水在恣肆宣洩 。江森慌忙上去把她的頭抱在胸前，兩個人哭在一起……
門開了，笑容滿面的詹院長進來了，他手裡還捧着一束鮮花，他連聲說着“祝賀啊，祝賀！”
随行而來的護士長提議照幾張相。她遞上紙巾，讓嵇淼和江森擦幹眼淚。一張是詹院長和苗老師在中央，江森和嵇淼帶着小濤分立兩旁；一張是苗老師祖孫三代偎依在一起。
護士長親自安排嵇淼和江森并肩站立在一起 ，讓嵇淼捧着鮮花，花叢間插着一個粉紅色的紙牌，上面寫着“苦妞不苦，苦盡甜來”八個大字。在大家的掌聲和歡呼聲中，為這對破鏡重圓的夫妻照下了好幾張照片。
窗外，一對喜鵲喳喳地叫着也趕來湊熱鬧，是來祝福的吧。
（此文2022.3由作家聯盟《當代文藝》微台推出）
作者 孫秉偉，中共黨員，大學學曆。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山東省散文學會會員、青島當代文學創作研究會會員、青島琴島作協會員。原任青島鐵路文聯秘書長，系青島市文聯第六屆委員。
壹點号浮山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