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魯訊的筆下沒有春天。
有一次在課堂上,我問學生:“在你的印象中,魯迅作品最經常表現的是哪個季節?”一個男生說:“冬天。”的确,魯迅是“癡迷”冬天的——
“一件小事”發生在北風呼嘯的冬日,那個人力車夫的身影,幾乎要“榨出‘我’皮袍下面藏着的‘小’來”。
同樣,在一個“初冬”的早晨,被打折了腿的孔乙己在“我”的眼中漸行漸遠,隻留下一個殘缺的背影……
“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着幾個蕭索的荒村,沒有一些活氣。”這是魯迅眼中冬日的故鄉。
正是在“冷風究竟也刺得人皮膚欲裂”的日子裡,涓生和子君的愛情走到了絕望的盡頭。
《在酒樓上》,窗外的“幾株老梅竟鬥雪開着滿樹的繁花”,“我”跟舊同窗兼舊同僚呂緯甫隻能聊些“無聊的事情”。
《孤獨者》,“雪花片片飄墜”的寒夜,“我”在“小小的燈火光中,閉目枯坐”,仿佛看到“孤獨者”魏連殳漆黑的眼睛。
在《祝福》裡,“無聊生者不生”的祥林嫂在落雪的祝福前夜死去。身後是魯四老爺的那一句:“不早不遲,偏偏要在這時候——這就可見是一個謬種!”
……
當然,你不能因為有人愛吃水果就說他不喜歡吃肉,我也不能因為魯迅喜歡寫“冬天”就說魯迅的筆下沒有“春天”,相反,魯迅是經常“提及”春天的。
還是以《祝福》為例吧。祥林嫂是在春天失去比她小十歲的丈夫進而第一次成為寡婦的;也是在春天,她不堪婆婆虐待逃到魯四老爺家做工;可好景不長,剛開春,她就被婆婆家捉了回去,改嫁給山裡的賀老六;随後,她“不知道春天也會有狼”,在第二次守寡之後失去了唯一的兒子;後來,又是一個春天,她再次來到魯鎮給魯四老爺一家打工;最後,她死在春天即将到來的日子裡。有人說,祥林嫂是一個“沒有春天的女人”,難道不是嗎?
正因如此,我所說的“魯迅的筆下沒有春天”,指的是魯迅不肯描寫春天,不肯描寫那種繁花似錦的春天。
在《藤野先生》中,他的确寫到了櫻花:“上野的櫻花爛熳的時節,望去确也像绯紅的輕雲。”緊接着,他筆鋒一轉:“但花下也缺不了成群結隊的‘清國留學生’的速成班,頭頂上盤着大辮子,頂得學生制帽的頂上高高聳起,形成一座富士山。也有解散辮子,盤得平的,除下帽來,油光可鑒,宛如小姑娘的發髻一般,還要将脖子扭幾扭。實在标緻極了。”一個“但”字便把叙述的重心由“櫻花”轉到了“清國留學生”。很顯然,相對于風景,他更關注人,關注人在風景中的表現。
在小說《藥》的結尾處,他寫到了清明節,照理該是春天了,他卻寫了這樣的景象:“微風早經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銅絲。一絲發抖的聲音,在空氣中愈顫愈細,細到沒有,周圍便都是死一般靜。兩人站在枯草叢裡,仰面看那烏鴉;那烏鴉也在筆直的樹枝間,縮着頭,鐵鑄一般站着。”雖然他随後“不恤用了曲筆”,“在瑜兒的墳上平空添上一個花環”。但那的确不是他的本意,他的本意在于營造一種“安特萊夫式的陰冷”。
他在1925年寫有一篇《春末閑談》,總算要寫春天了,卻又急不可耐地跳到夏天:“北京正是春末,也許我過于性急之故罷,覺着夏意了,于是突然記起故鄉的細腰蜂。”随後從夏天的細腰蜂,轉而談及曆代統治者玩弄的愚民把戲。然後借盲詩人愛羅先珂之口說出了對于未來的擔憂:“不知道将來的科學家,是否不至于發明一種奇妙的藥品,将這注射在誰的身上,則這人即甘心永遠去做服役和戰争的機器了?”咳,這哪裡是“春末閑談”,簡直是“洗腦寓言”。
即使描寫堪稱春天logo的風筝,他也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故鄉的風筝時節,是春二月,倘聽到沙沙的風輪聲,仰頭便能看見一個淡墨色的蟹風筝或嫩藍色的蜈蚣風筝。還有寂寞的瓦片風筝,沒有風輪,又放得很低,伶仃地顯出憔悴可憐的模樣。但此時地上的楊柳已經發芽,早的山桃也多吐蕾,和孩子們的天上的點綴相照應,打成一片春日的溫和。”一個“打”字暴露了他的心曲,也為下文毀掉弟弟心愛的風筝奠定了心理基礎。
魯迅之是以不喜歡寫春天,跟他對世界的認知有關,跟他獨特的文化心理結構有關。對于多災多難的祖國,他說,“風雨如磐暗故園”;對于苦難叢生的時代,他說,“霧塞蒼天百卉殚”;總結個人經曆,他說,“慣于長夜過春時”……但他并未絕望,他引用裴多菲的詩句說:“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
魯迅還說過:“曾驚秋肅臨天下,敢遣春溫上筆端。”是以,在這個春寒料峭的季節,盡管來自西伯利亞的冷空氣時常南下,古老的亞歐大陸時常會有冰冷的寒意,我們依然要保持對春天的殷殷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