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慶榮,筆名老風。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詩歌學會第四屆理事會常務理事、首都師範大學中國詩歌研究中心兼職研究員、“我們-北土城散文詩群”主要發起人。《大詩歌》主編、《星星.散文詩》名譽主編。出版作品有:《愛是一棵月亮樹》(1990)、《飛不走的蝴蝶》(1992)、《愛是一棵月亮樹》(合集,2000)、《風景般的歲月》(2004)、《周慶榮散文詩選》(2006)、《我們》(中英文典藏版,2010)、《有理想的人》(2011)、《預言》(2014)、《有遠方的人》(2014)、《有溫度的人》(2017)。另有譯著《西方當代美術》《帕金森第三定律》《敖德薩秘密檔案》等。曾獲多種詩歌獎項。
執燈而立
周慶榮
向藕緻敬
本質的時刻即将到來。
面對深秋後的殘荷,我看到的是老者骨感的站立。
高潔之美從來不為後果而歎息,殘荷是我眼中的榜樣:超越那些總能志得意滿的時令小蔬,它們宣告藕的時代的開始。
僅僅是藕嗎?
是真正沉默在泥土下面的生命。僅僅是藕孔?
是它們必須學會不被窒息的關于呼吸的哲學。
當殘荷暫停通行的贊美,忍耐者應該收獲最精美的秋天。
殘荷立在深秋,它們等待藕的出場。它們要向藕緻敬!
2018.10.18淩晨
本期攝影:李雷
後麥子時代
陽光參與後,還是大片的麥子更為壯觀。空氣在麥芒上喊痛,麻雀在上方歡呼。麥子熟了,土地可以述職。
氈帽形狀的糧倉開始被主人精心維護。
近處和遠方的面粉機準備否定每一個麥粒的獨立,大家庭似的面粉有着非凡的可塑性。
田野、犁溝、播撒種子的手臂;
冬天唯一能夠綠的莊稼,八哥鳥歡叫出人間的收成;旱煙、農人的臉及皺紋;
當我試圖還原這些,我其實已經是面粉機的同盟。在後麥子時代,生長的過程被忽略。
面粉是一種食糧,從麥穗上走下的麥粒,它們必須磨碎自己,必須重新彼此熱愛,然後必須混合。
2019.11.2淩晨
檔案裡的鐵匠
鐵錘和鐵砧之間,一塊燒紅的鐵等待着被敲擊。
"咚咚咚",再"咚咚咚",火星濺到鐵匠的帆布護兜上,好像紅鐵滾燙而多餘的語言,每一個鐵匠鋪的地上,都布滿了形狀各異的鐵屑。
鐵錘繼續。
紅鐵終于無話可說。
想知道鐵匠的意志?
先看他的手掌,厚繭密布。天啊,他臂膀的肌肉如老樹軀幹上滄桑的瘤。這魅力四射的強大之美,勞動者将為紅鐵塑型。
紅鐵變鐮,田野上必有麥子和稻谷,它們從自身的成長中走出,走進糧倉。
紅鐵成犁,種子将撒在犁溝。土地上的事物一茬又一茬,它們生生不息。
紅鐵為斧,世間冥頑不化的存在應該被砍伐。
鐵匠用錘子敲呀敲呀,紅鐵變成錘子下面另一把錘子。一些鎖鍊就要被砸碎。
多年以後,鐵匠的意義隻能在檔案中尋找。
多年以後的今夜,我打開塵封的記憶,飲盡一壺烈酒。
雙目如火,紅鐵依然在我的體内?我是自己的發現者?
當我突然緬懷已經逝去數年的鐵匠,每一滴淚水都是一粒火星。
2021.7.7淩晨
黎明的心
任何黑暗,都會有坐在黑暗中的人。
你是否有明天,取決于你是否具有一顆黎明的心。
八月的第二個淩晨,閃電在窗外舞蹈,雷聲如重錘擊打着沉悶的夏夜。
此刻,我滅燈獨坐。
那些漫步的,蹒跚的,疾走如飛的,都是我在白天看到的行走方式;
那些開花的,結果的,以及被不斷修理的植物籬笆,事物在各司其職。
遠處田野裡的莊稼和糧倉在交談,我願意被我看到的一切鼓舞。
在黑暗中,我想着自己沒有看到的人們之間的互相熱愛,它是密不示人的銘文,是黑暗中的力量。是的,閃電是黎明的引信。
多年以後,我會記起這次黎明前的獨坐。
雷雨交加,這是每個人一生中必須經曆的考驗。
2019.8.2淩晨
冬至
冬天真的深入骨髓了。
在與兄弟們把酒言歡之後,在結冰的湖畔,我想給生活記錄下沉默的祝福。
祝福未來的日子,守住從前的真實。時間是什麼?
我把一塊瓦片用力甩向冰面,堅硬與堅硬之間的快速滑行,彼岸竟然如此可以試探。
冬至的語言其實也是滑行一樣的簡單,朋友用焐熱的手隔空握緊友誼,希望生長在冬天的深處。
當我說時間就是瓦片在冬至的湖面上飛速地滑行,誰在回憶波浪?誰在聆聽刹那間就抵達的希望?
然後,我在石凳上坐下。
這沉默的蒼茫,這讓湖水結冰的節氣,一個對生活有很多态度的男人,他一言不發。
他點燃一支煙,星空下孤獨的燃燒拒絕多餘的話語。隔空呼應的彼岸,應該感謝冬天的冰,它讓距離簡潔成滑行的優美。
所有的春暖花開,必須先通過冬至的考驗。
2019.12.22淩晨
讓我們一起執燈而立
——觀戴衛畫《執燈的印度老人》
還有多少夜路需要我們執燈而行?
可以吹滅一盞燈的氣流要認真盤點:被春天懶散的柳枝甩過來的細風,從深秋枯樹的落葉上一躍而起的壞脾氣,冰面上溜達而來的寒噤,這些都是一盞燈可能面臨的危機。
一盞燈存在的理由應該是充分的:比如黑雲壓城,比如伸手不見五指。更多的情形屬于日常的歎息,它們慢慢變成心底的陰霾。
那些黑暗了自己的人,來吧,我為你提燈。
我把戴衛畫中的老人重新規劃位置:恒河的彼岸,其時,正逢黃昏星在天空亮起。
無數仍在此岸的人,晚風吹響的河水是生活中怎樣的聲音?
如果發現生活還不能給他們完整的承諾,請準備好下面的夜路:劃動生命之舟,彼岸有一盞燈,它不屬于虛幻的光環,它是人們黑暗中的方向。
其實,畫中的印度老者可能就是我們生活中每一個長者,他們将滄桑刻在自己的額頭,誰在迷途,燈光就為誰而亮。
假設的位置也許不是恒河,可能是虛實之間的沙漠和坎坷,如果年近花甲的我也會迷茫,我就把這幅畫認真收藏。
深夜,我站在畫旁。
當夜色如此龐大,一人執燈是不夠的。
我願意是又一個善良的人,手裡捧着一顆能夠在黑暗中發光的心。
2019.4.17淩晨
人圖騰
先是風起雲湧,然後歸于一個人的平靜。
石頭從山頂滾落的時候,有人歡呼,有人驚悚。
關于人的圖騰,我希望眼前有人用古銅色的手臂去托起它。
手臂上的肌肉暗示着平民的力置,血管内流動的是真正的奮不顧身。
圖騰後的生命就舍生取義了,萬物就都在身外。
一個人的平靜,在誰也不能忽視的人群中才能驗證。
萬民之生,必有圖騰。
瑪尼堆是圖騰的基礎,一個個石塊彼此終于遇見,天下蒼生互相攙扶,經幡飄揚在瑪尼堆上。長風陣起,經幡演繹着風雲的形狀,更發出時間才能聽懂的聲音。
蒼生圖騰,神會自慚形穢。
2019.11.5淩晨
魂的标本
——觀戴衛寫生《建昌古柏》
茂盛的枝葉是多餘的,可愛的松鼠和傳說中的鳳凰是多餘的。
生命的豐富已告别青春期的生動,比天空還曠遠的歲月,像被汗水浸透的毛巾,生活中的各種力量把它擰緊後,便是我眼前這株古柏的腰身。
被擰幹擠壓的身軀,它的右側頑強地綠着活下去的希望。它左側的枯搞是朽爛的慣性,它終于沒能籠統地總結生命。
“生命經常會遭遇這些,曆史的和現在的。"
“我就是這樣和光同塵。"“他入眼裡的滄桑,正是我千年的智慧。"
當我讀出古柏想說的話,畫家戴衛已經用水墨把它的魂制作成标本。
我承認自己需要這樣的标本。
提醒也罷,激勵也罷,人過中年,一株古柏是我的宿命,更是我的榜樣。
2019.11.13淩晨
空間論
宇宙中的一顆星星,銀河系中的一顆星星,站在地球向空中望到的一個亮點,整個黑暗中的一點光。
大地上的一座山,一座山的一個坡,坡上的一棵桃樹,
桃樹的一個枝,枝上的一朵花,春天裡的一襲香。
動物中最高等級,一個人能用體内的骨頭保持站起來的姿勢,一個人能夠用自己獨到的語言和意念從龐大的人群中走出來,一個人的空間有時覆寫了所有人,一個人的空間又會小得讓他無處藏身。一個人的物權證包括領空、領海和具體的房契,一個人最後的空間是地下的采礦權,發掘即永生。
2020.3.22淩晨
黃河流過石嘴山
真正的名嘴能夠咬得住所有的輝煌,然後,它的語言是啟示般的緘默。
當地形狀如镌刻的嘴,往事裡一直昏睡的平凡終将開口說話?
石嘴山屹立在黃河岸邊。
兩側的山脊被正午的陽光照亮,它們是石嘴山醒目的法令紋,歲月的滄桑在左,生命的榮光在右。石嘴一張,悠悠的黃河水便是我眼前最偉大的舌頭。
賀蘭山下勞動的人們,請接受柔軟深清的吻。
石嘴說過的話要在風中尋覓,聲音清脆或者渾濁,需要在黃河的波濤中分辨。羊群攀向山坡,老鷹飛翔在額際,麥田邊村莊的炊煙持續地向天空傳遞人間的消息。它們都是石嘴山語言裡的核心要義。
依舊還有許多未及說出的話,它們是一條河源頭高處的聖潔,人間未來的語言,冰川終将融化,河水還将流過石嘴山。
2019.10.17淩晨
山谷之湖山關系
被群山拱衛的一湖水,用晚霞的溫柔收留它們的倒影。山頭起了波浪,魚群在山坡跳躍。
幾位老客進山,過去未被完成的都是記憶中的美學。
湖與山的關系總被我們在日常中忽視。你在高處挺拔。
我在低處溫柔地擁抱你的影子,以漣漪之水擦拭你光芒的額頭和額頭上看不見的歲月的滄桑。
當山谷如斯,勇敢者方能峭拔得坦然。
2019.7.21夜
破秘
與山峰相望,深淵卻永遠互相陌生。
無數雷同的榮光至今仍未打敗我,因為我一直匍匐得很好,蝸牛貼緊樹枝,樹枝向上宛若橫空出世。
深淵是最利于發酵事物的,低處已有的事件和半空中落下的河水與陽光,那些懂與非懂、似錯非錯的植物形狀,它們在深淵慢慢發酵。
是以泉水如酒,菌如菇,深淵裡走出來的人,如神。
在拒絕顧慮懸而未決的日常現象之後,幹脆直接到底。
蝴蝶、蜜蜂、泉中的冷水魚,黑熊、狍子、冬眠前的小花蛇,厚厚的色彩斑斓的落葉和蔓延的苔痕,你如果來,就在深淵中獨坐。
一坐看山頭的風雲變幻,再坐讀岩石被風雨剝蝕後的面目猙獰。霧仿佛日出前的化妝品,陽光燦爛時那些岩石本質清晰。
可以互望的山峰僅把一面互示,各自把陰影藏匿。
深淵中的一切密切相依,發酵,日常的和永恒的努力,我歎服于經驗中已知與未知的可能,仿佛看到愛情化蝶 甚至鳳凰涅槃。來吧,深淵獨坐,一起如神。
2018.9.3
選自《執燈而立》,周慶榮 著,四川人民出版社2021年12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