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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檸︱《藏書票之話》的話

有一類書名氣甚大,史上被過多談論,但論者往往語焉不詳,所論也不無訛誤或自相沖突處,以至讀者始終不甚了了——《藏書票之話》就是這樣的書。此書問世九十三年來,因造價高、印數少,存量原本就極為有限,且多庋藏于私人書箧,即使偶有在古書店或拍賣會等場合一露“峥嵘”者,也是标價奇昂,殊難與一般文人書客結緣,幾成一部湮滅于世紀煙塵中的奇書。

劉檸︱《藏書票之話》的話

作者藏《藏書票之話》日文初版本(文藝市場社1929年8月版)和中文版(魏大海譯,七樓書店·金城出版社2021年8月版)

據台灣地區學者吳興文先生在《我的藏書票之旅》中記述,九十年代初,他首次來京,去東總布胡同拜訪出版界大佬範用先生:

他為我展示葉靈鳳收藏的藏書票書刊。當時我曾和他約定,等他請人把齋藤昌三著《藏書票之話》翻譯完成,并把送去裝修的墨綠色羊皮裝初版本取回,我就為他找人出版。(吳興文《我的藏書票之旅》,三聯書店2001年8月初版,267頁)

由此可見,至少在三十年前,海峽兩岸的出版人便有把這部書譯介到華語世界的打算。其間種種蹭蹬,秘辛鮮為人知。直到2021年8月,《藏書票之話》終于被迻譯成中文,由中圖網·七樓書店出品,金城出版社付梓,總算揭開了蒙在這部奇書上的神秘面紗,了卻國中不止一代文化人的夙願。

劉檸︱《藏書票之話》的話

《我的藏書票之旅》,吳興文著,三聯出版社2001年8月版

中文版腰封上打出的官宣式廣告語,如“日本藏書票鼻祖齋藤昌三力作”“東方藏書票的聖經”“亞洲藏書票研究的開山之作”,及“藏書票收藏者和研究者如果沒有收藏此書,或寫一篇關于此書的長文,便是極大的‘與身份不符’”等,除了連續五個驚歎号顯得用力過猛、“鼻祖”說略嫌證據不足之外,應該說大緻是靠譜的,這部書确實當得起那些名頭,有些其實就是當初日文版刊行時的宣傳語或業界評價。譯者魏大海是有口碑的翻譯家,以譯文曉暢而著稱。可饒是如此,中文版并不等于日文原版是明擺着的事實:

此書作為“藏書票聖經”,文字隻是内容之一,藏書票及其呈現的方式和作為文圖媒介的書本身的實體形态,也是重要的面向。而就這個面向來說,中文版之遜于原版,真不可以道裡計。打個未必恰當的比方,如果說日文原版是一幅重彩的油畫,中文版基本上隻是一幀速寫草圖而已。單就開本而言,中文版做成半裸脊小精裝,不及日文初版本的一半大,導緻内頁畫幅過于袖珍,加上用紙一般、印刷品質不高,原書所呈現的藏書票之美被折損是一個不争的事實。筆者曆來主張,對域外書籍,特别是那些在出版史上早有定評的珍本佳構,要麼别染指,若要引進則宜貫徹“拿來主義”,力求保留原汁原味,否則意思就不大,此一例也。

劉檸︱《藏書票之話》的話

作者藏《藏書票之話》初版本編号頁(No.431)

劉檸︱《藏書票之話》的話

作者藏初版本中之藏書票原拓貼付頁之一

劉檸︱《藏書票之話》的話

作者藏初版本中之藏書票原拓貼付頁之二

近一個世紀以來,中文世界對這本“聖經”的閱讀,幾乎可以寫一本《〈藏書票之話〉受容史》。範公回憶他的藏書票啟蒙時說:

我之知道藏書票,早在三十年代,在一本文學期刊讀到一篇題為《藏書票與藏書印》的文章,可能是葉靈鳳寫的,一下子就吸引住我。此後,随時留意有關藏書票的介紹,至今興趣不減。(範用《書香處處》,294頁)

葉文啟蒙了範用,而葉靈鳳自己的藏書票啟蒙,則源于齋藤昌三。确切地說,是齋藤和一本叫做《版藝術》的東洋版畫雜志,“時常見到日本版畫家所設計的藏書票”。正是那本雜志上的書籍廣告,讓葉靈鳳知道了“以研究藏書票著名的齋藤昌三寫過一部《藏書票之話》,便寫信向他去購買”:

他回了信,并且贈了幾枚他自己的藏書票給我,又告訴我日本有一個愛好藏書票者的組織,像搜集郵票一樣,可以彼此交換所藏,叫我将自己的藏書票寄一批去,就可以交換到一批别人的藏書票回來。我依照他的話做了,果然換到了不少日本藏書家的藏書票。後來他們又将我的藏書票在會員的刊物上介紹,說我是他們所知道的“在中國唯一的一個熱衷于藏書票搜集的藏書家”。(葉靈鳳《藏書票與我》,載香港《新晚報》1962年9月13日)

據陳子善先生考證,葉靈鳳與齋藤昌三通信應該是1932到1933年之間,“交換藏書票,承齋藤昌三饋贈《藏書票之話》初版本和《紙魚繁昌記》各一冊,葉靈鳳則回報以葉德輝的名作《書林清話》和《書林餘話》,從此開始了兩人十多年雖不密切卻很動人的神交”。葉文中提到的“愛好藏書票的組織”,應該是1933年7月成立的日本藏書票協會,其宗旨就是向海外介紹、輸出日本藏書票,同時引進海外的藏書票,以促進藏書票文化的發展。而在那之前,齋藤昌三還與豐仲清共同主持過另一個藏書票同好組織日本藏票會,從1922年7月到1928年4月,分别在東京和大阪做過五回藏書票展覽會,刊行了五種藏票作品集。第六回藏書票展覽會原本也計劃舉行,但在籌備階段,因齋藤、豐仲二人不睦,無果而終。

1933年12月,葉靈鳳在《現代》第四卷第二期上發表的長文《藏書票之話》,在中國藏書票史上是公認的權威文字,頗具啟蒙之功。據陳子善先生的研究,此文“不但文題借用了齋藤昌三的書名,而且内容上也深受齋藤昌三《藏書票之話》的影響”:

葉靈鳳此文分所謂藏書票、藏書票小史、藏書票的制作和餘話四個部分,第二部分藏書票小史借鑒《藏書票之話》尤多,關于日本藏書票發展史更幾乎是一字不落地照錄。是以,如果說中國的藏書票研究從起步之時就受到日本這部藏書票“聖經”的啟發,恐不為過。

另一個齋藤昌三的擁趸是魯迅。他生前對齋藤的編著幾乎是一網打盡,直到去世前一個月,還入藏了齋藤昌三新出版的書話集《紙魚供養》。那部由書物展望社于昭和十一年(1936)5月出版的書話集,系限定五百部的特裝版,據陳子善先生調查,魯迅所藏是第四百九十号——此乃題外話。就《藏書票之話》而言,先于葉靈鳳,魯迅應該是更早的購讀者。《魯迅日記》1930年6月13日記載:“夜往内山書店買《蔵書票の話》一本,十元。”不過,魯藏《藏書票之話》并非1929年8月的初版限定本,而是1930年4月出版的普及版(或曰改版本),無編号,現存于北京魯迅博物館。

周作人應該也很早就被齋藤昌三圈粉。據學者周運在《知堂藏書聚散考》中對現存于國圖外文書庫中的周作人舊藏的發掘、整理,周至少藏有四種齋藤昌三的編著,如“1930年7月14日購買過該作者的《變态崇拜史》”,還藏有《近代文藝筆禍史》(東京:崇文堂,大正十三年[1924]一月。扉頁朱文方印:周作人)一書,并在《漢譯〈古事記·神代卷〉引言》中引用過其内容。“1933年11月6日在東亞公司購有齋藤昌三編的《現代筆禍文獻大年表》(東京:粋古堂書店,昭和七年[1932]十一月),此書完全替代了《近代文藝筆禍史》。”

劉檸︱《藏書票之話》的話

《藏書票之話》作者、少雨叟齋藤昌三與文鳥(攝于1953年4月25日)

而與魯藏《藏書票之話》同樣的版本,周作人也曾入手過一本:

357. 齋藤昌三,《蔵書票の話》,東京:書物展望社,昭和五年(1930)四月。扉頁朱文方印:苦雨齋藏書印,羊皮書脊,書脊破損嚴重,黃色紙面,印五百部,有店标:玉英堂書店Tokyo神田店 本鄉店。(周運《乘雁集》,上海文藝出版社“六合叢書”,2021年11月版,550頁)

劉檸︱《藏書票之話》的話

六合叢書·《乘雁集》,周運著,上海文藝社2021年11月版

那本書顯然是購于玉英堂書店。周應該是那家店的老主顧,《知堂藏書聚散考》中頗不乏購自那家店的記錄。玉英堂位于神保町一丁目一番地,是書街核心中的核心。作為一家專營文藝珍本的古書店,于明治三十五年(1902)在本鄉創立,神保町店開業于大正十五年(1926),現任店主齋藤孝夫是傳奇的“神保町古書鑒定第一人”、已故弘文莊店主反町茂雄的弟子。不過,知堂所藏《藏書票之話》,到底是本人所購還是受贈于人,尚不得而知。至于入手的時間,據止庵先生代為查證未公開的周作人日記,給我的回複是:

1941年2月9日:“得玉英堂寄書一冊。”後列“齋藤昌三 蔵書票の話”。

甭管周作人入藏此書的确切時間,根據北平圖書館複原後第一次館務會議讨論“接收各漢奸書籍案”的決議精神,“知堂藏書于1947年6月24日被查驗無誤後即移交北平圖書館保管了”(周運語)。自此,這本“聖經”從大陸的傳媒視野中徹底消失,重新“浮出水面”已是近半個世紀後的事。本文開頭說到九十年代初,吳興文先生在北京拜會範公後,約定由範公“請人把齋藤昌三著作《藏書票之話》翻譯完成”,吳先生答應“為他找人出版”。彼時,範公已經把手中的“墨綠色羊皮裝初版本”“送去裝修”,而那本“裝修”過的初版本,應該就是三十年代初,葉靈鳳受贈于齋藤昌三本人的那一本,後輾轉流入範公之手,“現已入藏上海新聞出版博物館”(陳子善語)。

在北京見過範公之後,吳先生似乎受到鼓舞,“回程路過香港時,我一時心急,先向黃俊東借來該書的修訂版(背革裝,内容和初版本一樣,但多了一款藏書票)”。在此需補叙一下,誰是黃俊東?陳子善先生在《藏書票之話》中文版的序文中寫道:

香港書話家黃俊東,也是一位藏書票收藏者和研究者。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承日本研究中國現代文學專家、京都大學名譽教授竹内實先生的美意,黃俊東得到了一部《藏書票之話》初版本,如獲至寶,曾撰《藏書票之話》一文記其事。……雖僅千餘言,卻是中國第一篇專門介紹《藏書票之話》的文字。

不料,吳先生從黃俊東處借來的書,卻在回家的路上落在了計程車上,“為了此事我一直耿耿于懷,終于在1997年初買到一部相同版本,并于6月中旬還給書主”。後吳先生對我說,他其實一下子購入兩本,一本還給書主,一本自己留用。陳子善先生說黃俊東所藏是“初版本”,似有誤,應以吳先生自己的話為準,即“背革裝”(真皮書脊)的“修訂版”,與他自己手中的那本一樣,無編号。

這基本就是這本“聖經”自出版後,到九十年代末為止大約七十年間,在華國文化圈大緻的接受情況。從見諸出版物和媒體的資料來看,從二周到黃俊東、吳興文,所藏均為“修訂版”,隻有葉靈鳳、範用保有初版本,且為同一本書。那麼問題來了:《藏書票之話》究竟是怎樣的一部書,初版本與修訂版到底有哪些不同呢?在初版本的自序中,齋藤昌三寫道:

《藏書票之話》這本書的出版反複被提及,卻總是空喊口号未有進展,前前後後已有五個年頭。當然原因也是多方面的,我也早有難以求全的心理準備。溫顧書房的坂本負責出版事宜,去年(1928)春天完成了大部分排版,隻待印刷,最終卻因市場關系再度擱置。慚愧的是,速遞過來的德富蘇峰先生的題字、小島烏水及斯塔爾的序文都擱置了一年半有餘。後來又出現了令人困擾的藏票原圖遺失、印刷樣本模糊的問題。煞費苦心的出版構想,包括許多迄今未能介紹到日本的珍貴文獻。有幸的是去年年末梅原先生熱心地表示關切。我看他對出版工作有熱情且充滿敬意,索性就将這個選題全部交給了他。

文字不長,透露的資訊卻相當濃密。首先我們知道,該出版計劃早在初版刊行的五年前(1924)便已開始運作,可謂命途多舛。文中提到兩位出版家——坂本和梅原,牽出了一段現代出版史上的逸話。但中文版序文中的一處漏譯,對了解出版背景多少有些影響。原文是說:起初,溫故書店的坂本“抱着虧本的打算”接受了出版事宜,可最後還是撂了挑子。這個出版項目有多冒險,可想而知。坂本即溫故書屋的老闆坂本笃,是《文藝市場》雜志的主要發行商,而當初說服坂本承擔這個任務的,不是别人,正是齋藤。《文藝市場》是一份傳奇的文藝雜志,大正十四年(1925),由怪咖出版家梅原北明創刊,素以選題猛、料足、尺度大而著稱,銷售雖然差強人意,卻屢遭“發禁”(發行禁止)處分,前途堪憂。北明本人早就上了當局出版審查的黑名單,被打上“猥本出版狂”的标簽,經濟處罰不在話下,且動辄招緻缧绁之禍,有時不得不躲到“東亞最自由的城市”上海去,在魔都的租界,利用治外法權的庇護,大膽從事“知識生産”,再把印好的成書走私回日本,頗受東洋内地秘本愛好者的尊崇,被稱為“我們的梅原”。齋藤作為核心作者之一,當然希望刊物能存續下去,遂向梅原力薦坂本這個“最靠譜的發行商”,順帶着把自個的“私貨”——藏書票選題塞給了坂本。

“猥本出版狂”梅原北明(1901—1946),攝于1934年8月6日

不過,客觀地說,坂本撂挑子也在情理之中。齋藤和豐仲清主持的日本藏票會,六年間辦過五次藏書票展,最好的業績是1923年于上野池之端蒹葭堂舉辦的第二回展會,入會者九十三名,出品一百零六幅。旋即遭遇關東大地震,其後便每況愈下,會員數始終不過百。作為出版商,坂本擔心《藏書票之話》沒市場,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加上《文藝市場》雜志連遭發禁,出版人梅原也不得不逃往上海。昭和二年(1927)9月,北明在編完《文藝市場》九、十月号合刊後,随刊物給全體會員讀者寄了一紙“編輯部遷移通知”,落款由北明與刊物同人佐藤紅霞、酒井潔三人聯署:

在小官僚日益跋扈的日本做雜志,做滿兩年,感覺連敷衍都膩了。鑒于此,我們終于邁出了國際化的第一步——來到了“世界的淺草”、言論自由之都上海。

至此,這本滿打滿算存活兩年,共出了十九冊的文化刊物壽終正寝。不過法律上,出版社還在。在上海的租界區,北明編輯、出版了印度《愛經》(The Kamasutra),因系在滬刊行,全書無删節,無代字元(指有些需避諱的敏感詞用×、△、○等符号替代),讀起來如行雲流水,暢快淋漓。但毋庸諱言,這同樣是一本禁書。

翌年(1928)春,北明甫一回國,即遭拘捕,獲釋已是夏天。同年秋,齋藤與北明在品川車站不期而遇。齋藤在《我的壞蛋朋友北明》(轍悪の友北明)一文中回憶:

初秋的品川站。我居然碰到了久違的北明,當時他正把腦袋探出車窗。……他要去大矶,說當晚會在友人的别墅借宿。于是,我們便一直聊到我下車的茅崎站。

他說手頭的問題已基本處理就緒,換了一撥人馬,準備重新打鼓另開張。然後問我有沒有什麼合适的計劃,說如果有的話,他可以接過來,我便對他端出難産了五六年之久的《藏書票之話》的選題。對他來說,這顯然是一個賠本賺吆喝的出版項目,故打算未來兩三年内,先把手頭積壓的項目清理一過,再回過頭來做這本藏書票。不承想,剛出了六七本,就輪到了拙著。六月,做出付諸印刷的決定之後,他強忍着三期花柳病帶來的痛苦,四處尋找優質的紙張,從一間紙店轉到下一間,好歹算湊齊了印務所需的十數種豪華紙。

《藏書票之話》初版本的“目次”後面,是限定版的編号頁(“五百部限定出版”)。在那頁上,除了用紅色鉛筆手寫的編号之外,還标明了那一版所用紙張的種類:共列了九種紙,多為洋紙,陳子善先生在中文版序言中列出了其中的六種。要知道,在昭和初年的日本,紙張是稀缺的戰略物資,實行嚴格的管控。如果沒有梅原的社會資源和能量,難以想象會有如初版本那樣的美本問世。關于這一點,隻消看一下同一時期日本出版物的用紙即可明了。

用紙之考究自不待言,印裝之高标、上品也堪稱現象級。四六倍版(日本制本規格,相當于十六開)開本,精裝函套,純小羊皮封面,手工壓回紋,書名四色燙印,天金(即上書口燙金)。内文采用雙色印刷,根據不同的紙張,分别以四種印刷工藝——活版、絲網、珂羅版和木版來呈現藏書票之美。其中,大正期至昭和初年的二十五幀藏書票是原拓貼付:純黑的奧地利羅紗紙上,印有綠絲欄邊框,書票貼在邊框正中或略靠上處,翻閱時,有種捧讀老相冊的效果,也成了初版本的賣點之一。

齋藤作為“書癡”,本是對裝幀極其挑剔之人,但因為書稿托付給了北明,而不是别人,便一百個放心,稿本和圖版脫手後,就去溫泉旅館躺平了,可偏偏這次出了差池。北明那邊做了該做的一切,自以為萬無一失,看到部分印成品後,發覺書脊的燙金書名——拉丁文“藏書票”的拼寫錯誤:“EXLIBRIS”寫成了“EXLIBLIS”。立馬改正,餘下的部分應是正确的拼寫——“EXLIBRIS”。錯版的大部分,用德富蘇峰題寫的書名“藏書票之話”(蔵書票の話)加方框燙金印在條狀小羊皮上,再把燙金印條手工貼到書脊上,從外表完全看不出是“兩張皮”,即使用手觸摸,也幾乎覺不出厚度差。

發現誤植後,書脊用德富蘇峰題寫“藏書票之話”加方框的燙金小羊皮印條補救的貼付本

這大概是日本出版史上最出名的一處誤植。說到誤植的原因,也頗耐人尋味,可以說相當“日本”。齋藤本人通英文,還用英文出過關于藏書票的書(《日本的藏書票》,明治書房,昭和十六年版),而梅原更是早稻田英文科肄業(中退),本身就是翻譯家,按理說不該出這樣的低級錯誤。但一方面藏書票在日本落地未久,還是舶來的新事物;另一方面,日語的發音“R”“L”不分,聽上去都像是“li”。也許是通英語的梅原,為了規避日人發音上的問題,刻意把“R”寫成了“L”,結果反而弄巧成拙,也未可知——當然這是筆者的揣測。

就結果而言,經過及時的補救、止損,對出版物本身并未造成多大影響,隻是這樣一來,客觀上又多了一個版本。于是,問題就來了:《藏書票之話》的初版,到底有幾種版本?各印了多少部?這也是長久以來困擾我的問題,因為到目前為止,各種史料互相抵牾,莫衷一是,以至于曾幾何時被認為是闆上釘釘的“事實”開始松動、遊離,确有正本清源的必要。

對不同時代的各路說法稍加梳理會發現,人們的目光多聚焦于兩點:一是五百部限定全編号版,二是五百部之中,又分成幾個版本,分别印了多少部。前者俨然已成“共識”,而關于後者,卻始終言人人殊,衆口紛纭。如日本書志學者樋口直人在《藏書票之美》(『蔵書票の話』,國小館1998年12月版)一書中寫道:“五百部中的十一部是白皮裝幀,其餘為赤褐色全真皮裝幀,精美絕倫。”陳子善先生在“中文版序”中說:“初版限定五百部,其中十二部是作者自存本,另外四百八十八部為豪華本,編号出售。”不同的說法,其實都源自齋藤本人在不同場合的記述——客觀上,“系鈴人”同時也扮演了“始作俑者”的角色。

首先,在初版本的“五百部限定出版”頁上,共有四項記述,第一項“明細”載:“十二部由私人分發,四百八十八部豪華版發售”(——内譯:十二部私的頒布、四百八十八部贅澤版頒布す)。陳子善先生的說法即源于此。可在初版自序中,齋藤又寫道:“當然本書的閱聽人隻是少數笃志博學者,印數僅限五百部。其中十部是超級特制版,四百九十部為特制版,自然與市面上常見的出版物不可同日而語。費用也略高。”其中的“超特版”應該就是指“私人分發”的版本,但數量不是十二部,而是十部;所謂“特制版”即“豪華版”,數量也不是四百八十八部,而是四百九十部。樋口直人顯然注意到了作者的兩種說法,但究竟哪個更接近事實,他并無準譜,于是便在著作中采用了折中方案“十一部”——此乃筆者的推測。

學者止庵也注意到了齋藤兩處記述的自相沖突。他在《遊日記》一書中寫道:

書中著者自序(寫于一九二九年五月)關于兩種版本的數量亦是同樣說法(指超特版十部,豪華版四百九十部的說法——筆者注)。但标明“五百部限定出版”的一頁則雲:“十二部私的頒布、四百八十八部贅澤版頒布”,該頁署“一九二九年七月二十日裝幀并出版者識”。

但他認為,同一本書中出現了不同的記述,“是乃出版過程中有所調整”。就是說超特版從當初計劃的十部增加到十二部,而豪華版則從四百九十部縮減至四百八十八部,但初版本總印數不變,仍維持五百部。

《藏書票之話》初版本中之橄榄色全皮版(隻印二十部)

《藏書票之話》改版本(普及本),書屋展望社1930年版

關于這兩處記述,還有一個不大為人所關注的細節:這是兩個人的記述,而不是一個人。出現在前面的自序(時間也在前),署名是“著者”,即齋藤昌三;出現在後面(時間也靠後)的“五百部限定出版”頁上的記述,署名是“裝幀并出版者”,即梅原北明。著者與出版人的記述出現于同一本書的同一版中,且内容不一緻,十分罕見。這到底意味着什麼,是不是如止庵先生所說的那樣,反映了“出版過程中”的“調整”,這我也說不好。但最後是否真做了“調整”,結果如何,且容後叙。

初版本中雖然提到了兩個版本,但點到為止,并沒有對超特版的詳細介紹。關于那個神秘版本的具體情況,包括出版的緣起等,著者日後在其他場合,曾做過一個說明:

梅原北明出版的最初的《藏書票之話》(指初版本——筆者注),實際上出過三種。基本款是茶色全皮精裝本,因書脊文字“EX LIBRIS”中出現了誤植,結果用日文題字貼上——此種占大多數。其次是橄榄色全揉紋皮本,出了二十部。以上這些就是初版本的五百部。

當時我手頭的外國藏書票,有些是出版檢查時很難過關的貨色。自揣“不合時宜”,差不多有二十來枚,并沒有用于上述兩種限定版中。可攥在手裡白白葬送掉亦覺可惜,遂制作了十部增補版。增補版清一色用純白全仔牛皮裝,僅皮革材料費一冊也要八元。這算是特制版,單價二十元。印好後的書被便衣斂走一冊,著者自留第一号,流通于世者應有八冊。我可以斷言:見諸古書目錄上的所謂“特制版”,其實是上制版,而真正的特制版,實際上并未上古書目。

這篇《藏書票私言》寫于昭和八年(1933)9月16日,收錄于同年12月出版的《閑版書國巡禮記》一書中,距《藏書票之話》初版付梓已逾四年。時過境遷,連内務省便衣警察順手牽羊的事都可以公開,顯然已無甚顧慮,其所雲可信度應不低。由此,可确認三點:一是關于初版本印數,五百部的“共識”實難成立,準确的資料應該是五百一十部。二是撇開封面裝幀的差別,單就内容本身來說,初版應包括兩個版本,即“上制版”和“特制版”,或用著者自序中的表述,“特制版”和“超特版”——注意,前面的“特制版”不同于後面的“特制版”。為避免混淆,本文一律采用特制版和超特版的指稱。二者内容不同:相比特制版,“超特版多粘貼藏書票頁十五,印刷藏書票頁八”,除此之外,在初版本“目次”之後,多了一個“超特版特别目錄”,還“夾帶十六頁小冊”(止庵語);價格亦不同:特制版十元,超特版二十元。

因初版本價格昂貴、印量少,加上彼時日本出版的納本制度和版本圖書館不甚完善,以及某些不能拿到台面上說的理由(如出版人梅原北明的“猥本出版狂”的名聲,及為規避針對他個人的一些特殊審查措施的風險等),九十三年來,此書一直籠罩在霧中。多數出版史、藏書票史的介紹都很籠統,淺嘗辄止,人雲亦雲,不足為信。據筆者有限的學術視野,隻有齋藤昌三的兩種傳記——《齋藤昌三:書癡的肖像》(『書癡斎藤昌三と書物展望社』,八木福次著,平凡社2006年1月初版)和《書癡齋藤昌三與書物展望社》(『斎藤昌三 書癡の肖像』,川村伸秀著,晶文社2017年6月初版)對此做了一番相對比較深度的檢證,但主要依據也隻是齋藤其人的《藏書票私言》。倒是中國國内的一些藏家,不懈地關注版本研究的情況,并以自己的方式,在推動這種研究。布衣書局論壇上,有一個題為“《藏書票之話》版本小議”的文章,是我所見識過的關于初版本的最翔實論證,盡管由于時間較早(2010年5月),未能涵蓋最新資訊,也不無訛誤,但确是頗有價值的讨論。

『斎藤昌三 書癡の肖像』、川村伸秀 著、晶文社2017年6月初版

如關于超特版到底出了十部,還是十二部的問題,文章的作者玻璃電台認為,“有10部為特裝本(即超特版——筆者注),是作者自存的非賣品。另490部為發賣品”,但“這其中還有2部亦為作者留存,未發賣實為12部”。這的确不失為一種較比合理的推斷,通過這樣的推理,他把初版本中著者在自序中的表述(“十部”),與“裝幀并出版者”在“五百部限定出版”頁上的記述(“十二部”)給統一起來,似乎比止庵先生的“是乃出版過程中有所調整”一說更自然,也顯得更有說服力。陳子善先生在中文版序中的表述——“初版限定五百部,其中十二部是作者自存本,另外四百八十八部為豪華本,編号出售”——也許曾受到此貼的影響。可問題是,原貼中所謂“作者自存的非賣品”的判斷,似缺乏證據。因為,這十或十二部書,同樣也是編了号的,而且有定價(二十元),并不是“非賣品”。接下來的問題是,包括作者自存本在内,初版本到底出過幾種版本。對此,玻璃電台認為有三種:

其一,1—10号,為非賣品特裝本。這個封面是什麼樣子?國内未有人提及,但日本繼齋藤昌三之後最著名的藏書票研究家樋口直人教授在《藏書票之美》一書中提到過。這十部都是用白色豬皮作特别裝幀的。這有點類似凱爾姆斯科特出版的《喬叟作品集》了,在425部的限定本中,有48部白色豬皮的特裝本。齋藤昌三是知道這部書史名作而效仿威廉·莫裡斯,還是東西方的愛書家心有靈犀,就不得而知了。

其二,11—?号,為誤植本。即陳子善先生訪得的那本,赤褐色小羊皮裝幀,封面飾有彩色花葉,燙金書名,書脊燙金印“EX LIBRIS”。

其三,?+1—500号,為改換本。墨綠色小羊皮裝幀,封面壓印一圈回紋花邊及“EX LIBRIS”字樣,棕色書脊,從上至下燙金印有書名、著者和出版社。

玻璃電台的考據頗有價值,同時也有相當的代表性,故有必要做一個總體回應。第一,關于編号。他的論證仍基于初版印數是五百部的“共識”,但我認為這種“共識”本身就值得商榷。齋藤在《藏書票私言》中寫得很清楚,茶色基本款加上橄榄色的二十部,就是五百部的全部。後作為增補版,又做了十部純白本,加起來共五百一十部。至于編号,我個人傾向于認為:前面兩種是No.1—500,但具體哪個在前,哪個在後,是從某個編号起變換另一種顔色,還是兩種顔色互相穿插,不得而知;純白本是單獨的編号,No.1—10。是以,玻璃電台根據不同的裝幀及數量,對各版所占的編号區域的劃分基本不成立。而且,還有一個顯而易見的自相沖突之處:既然已經把超特版的十部和十二部做了“統一”(統一為十二部),為何又在“其一”中,隻劃到十(1—10号)呢?

第二,關于純白版。關于超特版的封面裝幀材料,玻璃電台在“其一”中說,“這十部都是用白色豬皮作特别裝幀的”,并在此基礎上做了一番引申。我不知道“白色豬皮”說的由來,但這顯然是一個誤解,且影響頗大。作者曾提及樋口直人在《藏書票之美》一書中對超特版的描述,可樋口隻是說“白皮裝幀”,而不是“白色豬皮”;而關于那個版本的印數,樋口說的是“十一部”,而不是“十部”。(『蔵書票の話』,國小館1998年12月版,202頁)

樋口直人《藏書票之美》(『蔵書票の話』、國小館1998年12月版)

第三,裝幀的種類。玻璃電台認為,五百部初版本中,包括超特版,共有三種裝幀。而據筆者考證,五百一十部初版本中,至少有五種裝幀。除超特版(十部)和墨綠色全小羊皮裝封面(即橄榄色全揉紋皮,二十部)之外,因書脊文字的誤植,便多出了三種裝幀:1、誤植版“EX LIBLIS”本;2、發現誤植後,用蘇峰題寫“藏書票之話”(蔵書票の話)加方框的燙金小羊皮印條補救的貼付本(用這種方式補救了大部分誤植版,但不是全部);3、誤植改正後的“EX LIBRIS”本。還有一個細節問題是函套,套脊也分兩種:“藏書票之話”(蔵書票の話)版和無字版。而哪種函套配哪個版本的書,應是随機的,并無定規。

由此可見,初版本的裝幀種類和印數問題,真是一筆糊塗賬,我估計連齋藤自己也沒能徹底搞清,這恐怕也是多數出版史、藏書票史著作不願深究,甚至繞着走的緣由。日本書票協會編纂的《日本藏書票》(日本の書票,海野弘/坂本一敏/クリフ パーフィット共著、日本書票協會編,文化出版局1982年5月初版)一書,是日本藏書票史的權威著作,在談到《藏書票之話》時寫道:

1929年,齋藤昌三的《藏書票之話》由文藝市場社刊行。四六倍版全小羊皮封裝五百部限定本,美到不行,受此書啟蒙的藏書票作家、愛(藏書)票家可謂多矣。翌年推出改版,改為菊版(日本制本規格,相當于大三十二開)背革本(書脊羊皮裝)五百部,由書物展望社刊行。《藏書票之話》作為日本藏書票的啟蒙書,至今仍為衆多愛書者、愛票家所珍視。

基本是點到為止,語焉不詳到資訊不足的地步。不過,文中既提到了“改版”的話,倒不妨稍加展開。

劉檸︱《藏書票之話》的話

『日本の書票』、海野弘/坂本一敏/クリフ パーフィット共著、日本書票協會編、文化出版局1982年5月初版

所謂“改版”,即再版。齋藤在初版的自序中,“對梅原北明先生自我犧牲般的出版熱情表示衷心感謝,并祝他身體健康”,其實并不全是客套。首先,梅原确實是帶病工作;其次,初版本的付梓,也确實是作為“赤字項目”強弩的結果。可意外的是,初版本竟賣得出奇的好,不菲的材料成本很快回收,隻差印裝工本費有待填補,但已然不是大問題。齋藤覺得既然初版如此走俏,何妨再版?便說服梅原,得蒙後者慨允。于是,昭和五年(1930)4月,改版增補本刊行。因初版時的文藝市場社已倒閉,改版本由書物展望社出版。

然而,彼時已是“滿洲事變”(即“九·一八”事變)的前一年,戰色愈濃,紙張作為戰略物資,實行嚴格管控。故改版已不複初版時的“任性”:十六開本變成三十二開,雙色印刷改為單色印刷,從全羊皮揉紋精裝到真皮書脊荷蘭闆精裝,從限定五百部全編号本到五百部無編号本,“無論用紙還是裝幀都不及初版本”(陳子善語)。可雖說如此,日本獨有的木版藏票選用藤浪吟莊翁刻本,且有所增補,印刷工藝更加考究、函套更富于設計感等,改版本仍可謂品位獨逸,“趣味别具”,如用齋藤自己的話說:“倘若單就木版藏票來說,改版的品質遠優于初版……是以,若是将木版内容前後兩版對調一下的話,那真是再理想不過了。”(《閑版 書國巡禮記》,154—155頁)

劉檸︱《藏書票之話》的話

齋藤昌三《閑版 書國巡禮記》,平凡社·東洋文庫1998年8月版

改版本甫一推出,好評如潮,沒幾天便熱銷三百部,連上海的内山書店都來函郵購。齋藤也很仗義,作為著者,替出版人負擔了部分印裝費欠款,梅原卻再次病倒。可偏偏這個時候,又出事了:百餘部圖書在制本屋裝訂,裝好的成書暫時由制本屋代管。不承想,因隔壁失火,制本屋遭池魚之殃——救火時,代管的圖書被水泡了。這是一個事故,但火災屬于不可抗力,出版方隻好自認倒黴。可過了些日子,出版社的人偶然注意到,附近的古書店驚現《藏書票之話》,且每次上貨都有五到十部,上了不下三次。細看那些書,發覺是水漬本,損壞程度不一,但顯然都經過了修複。出版社這才意識到,是被制本屋殺了熟。後報案,牟利者雖進了局子,但也隻是被教育了一通,就給放了。為維護正版購買者的權益,齋藤以出版人的名義在《書物展望》雜志上刊登啟示,鄭重聲明古書店所廉價兜售的版本為“不正品”。如此珍本在一年之内,先後兩版幺蛾子疊出,既令人唏噓,客觀上也強化了“傳奇之書”的色彩。

出于印量、價格、地理、戰亂等原因,這本“傳奇之書”的大陸藏家極其有限。上文中說到二周生前均入手過無編号改版本,現分别藏于北京魯博和國圖。黃俊東初藏改版本被吳興文先生不慎丢失,後由吳先生從東京重購一本“完璧歸趙”,吳先生自己也入藏一部相同版本。葉靈鳳三十年代受贈于齋藤昌三、後流轉到範用先生手中的初版本,現藏于上海新聞出版博物館。據說那一本是“墨綠色羊皮裝”(吳興文語),如果吳先生的記述沒問題的話,那本應該就是齋藤本人所說的“橄榄色全揉紋皮本”,隻印了二十部,是初版本中相當珍貴的一冊,惜編号未詳;玻璃電台說“這種寒齋亦藏有一冊,編号463”——關于此版本,我隻知道這兩位藏家。1997年,陳子善先生入藏了一部初版本,編号113,據玻璃電台說,系“赤褐色小羊皮裝幀……書脊燙金印‘EX LIBLIS’”。據此可推斷,陳先生所藏應為齋藤所說的茶色基本款中,發現誤植後書脊題名的改正版。同樣的基本款,謝其章先生也藏有一部,系止庵先生在日本旅遊時為其代買,編号為485。筆者自己亦入藏一部茶色基本款,書脊為誤植版,後用德富蘇峰揮毫“藏書票之話”(蔵書票の話)加方框燙金羊皮印條手工貼付,編号為431。據止庵先生在《遊日記》中透露,2016年9月,他從本鄉森井書店購得一部白皮超特版,編号為8,是我所知此版本唯一的藏家。鑒于當初此版出爐後,著者(齋藤昌三)自留一本(1号),被便衣警察斂走一本,也許還給了出版人(梅原北明)一本,實際流通的隻有七部,其版本價值已無需多言。

九十三年來,《藏書票之話》作為經典案例,不斷被各種出版史、藏書票史和書籍裝幀史議論,但多流于泛泛而談,有價值的持論其實不多。據筆者有限的關注,陳子善先生的中文版序言(後以《藏書票,書齋長物》為題發表于《文藝報》2021年10月13日号)是最為翔實、靠譜的文字,論及此書的内容和學術價值,其在中國的被接受過程和影響,包括對齋藤昌三其人其學的介紹等方方面面,筆者受益良多,已毋需贅言。茲就陳先生論評中未涉及之處略補充一二,以使中國讀者更立體、詳盡地了解這本出版史上卓爾不群的名作:

筆者所持茶色基本款的環襯後面,有扉頁二頁。扉三頁印有齋藤昌三私人藏書票,其右頁(扉二頁的背面)有毛筆題寫的識語:“本書為藏書票文獻三部作品之中的第二部。”(本書は蔵書票文獻三部作の中、第二部に當るものである。)落款為“著者少雨叟しるす”。“しるす”(即中文的“記”)的旁邊,蓋有一方朱文印:賞雨草屋。應是少雨莊(少雨叟齋藤的書齋号)的一方閑章。因扉頁的特種紙張厚實、不反光,且本文亦系雙色印刷,識語究竟是齋藤在印後題寫的,還是印上去的,筆者暫時無從判斷。

《藏書票之話》初版本中著者題識語(扉二頁)和少雨叟私家藏書票(扉三頁)

從識語中“藏書票文獻三部作品”的話來看,齋藤似乎有一個類似三部曲的架構,準備一彈接一彈,依次推出,但其實《藏書票之話》是第一彈,也是日本藏書票史上的破天荒之作。“三部作品之中的第二部”雲雲顯然是指他自己寫作的順序,而非作品的出版時間。因為除了《藏書票之話》和英文本《日本的藏書票》之外,其另外兩部藏書票著作——《日本的古藏票》(日本の古蔵票)和《日本好色藏票史》的出版,已是戰後的事了:前者,于昭和二十一年(1946)由書物展望社出版;後者于昭和二十二年(1947),由青園莊付梓。

識語的後一頁,是碩儒、大藏書家德富蘇峰的題字:“丈夫擁書萬卷,何假南面百城。”落款為“蘇峰陳人”,下面是兩方名章。語出自《魏書·李谧傳》,意為人若坐擁書城,何需靠做百城之官來自證?透着讀書人的文化自信,應該也是少雨叟其人的寫真。

《藏書票之話》中卷頭之德富蘇峰的題字:“丈夫擁書萬卷,何假南面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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