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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打開家裡的信箱後,我發現了它的秘密

冰川思想庫研究員| 陳季冰

我已經記不得上一次打開家裡的信箱是什麼時候了。

這麼說也許稍微有點誇張。畢竟,我每天還是會收到一些報紙和刊物,隔三差五也還會收到一些賬單。

是以更準确地說應該是,我已經記不得上一次收到信件是什麼時候了。我是指那種真正意義上“信”——手寫的,個人與個人之間交流資訊、觀點和情感的。

重新打開家裡的信箱後,我發現了它的秘密

圖/圖蟲創意

我現在都是隔幾個星期,等信箱差不多被塞滿了,再去打開來清理一次。說“清理”是因為現在信箱裡收到的一大半東西,看都不看就直接扔掉了。甚至就連報紙雜志也越來越少、越來越薄;賬單大多也電子化了,有些公用事業機關,如果你需要紙質賬單,還得特地去向它申請。

15到20年前的這個時候,我家裡的信箱隻要三天不打開就會塞得滿滿當當。如今,大概三個星期才能勉強塞滿。

01

如同這些年來我們的生活中正在消失的事物一樣,信箱,現在已經是一個形同擺設的存在——雖然一時半會可能還不至于徹底廢止不用,但如果真的沒了它,顯然也不會有多大關系。

性質相類似的事物還有固定電話、電報、傳真、名片等,它們都是人類交往的媒介手段,網際網路的誕生宣告了它們的窮途,而基于手機端的即時通訊工具的興起則進一步宣判了它們的末日。

然而紙質的信件與電話、電報、傳真之類依然有着根本的不同,後者都是典型的“現代産物”,誕生至今最多不過百餘年,與微信和抖音之類并沒有本質差別。

包括我自己在内,我幾乎沒有聽到有誰為它們被更高效的媒介疊代而感傷的。但擁有數千年曆史的書信的消亡,将是人類曆史上意義重大的一個事件。

重新打開家裡的信箱後,我發現了它的秘密

▲電影《情書》海報(圖/網絡)

因為信件不隻是用來傳遞實用資訊和解決現實問題的,它連接配接着郵路兩端兩個生動的個體之間的情感。

對過往世代中的無數人們來說,那個小小的郵箱,曾經寄托着他們所有的人生期待和盼望。他們是上京趕考的士子、異鄉分離的愛侶、邊地谪貶的文人士大夫、塞外戎馬的将士……

詩人餘光中不是有過這樣的名句嗎:“小時候/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

02

上周某天晚上,我少年時代的小夥伴安突然在微信上對我說,她剛才無意中聽到一首劉文正的老歌,眼眶有些濕潤。那一刻,現在生活在瑞士蘇黎世的她強烈地想要問候我一下。

安的話瞬間把我帶回到了30多年前,那時我在上海市區東北角的同濟大學讀書,而她在位于南市的某個學校,現在如果坐地鐵的話,基本不超過半小時路程。然而那時我和她幾個月才會見一次面,每周都會通信。

安與我并不是戀人,盡管我們很小就很要好,但從來也沒有産生過那種男女戀情。我甚至都忘記了當時我們之間的那麼多封信裡都寫了些什麼,假如現在重讀,多半會很乏味。

但我永遠都會記得每次到同濟大學校門南側邊上的信箱欄取信時的那種熱切期盼,以及收到自己信時的心滿意足和收不到信時的怅然若失。其中當然就包括了安寫來的信。

在那個市内電話都既不普及的時代,我那些外地同學們對于那個小小信箱的深切眷戀,顯然要百倍千倍于我。

以至近十年前有人提議建一個大學班級微信群的時候,所有同學一緻想到的群名稱正是“同濟8611”——“86”代表的是我們入校的年份:1986年,“11”是我們這個專業的編号,拼在一起就是我們這個年級和專業的代号。但我們之是以時隔幾十年都對它難以忘懷,是因為它代表了某個信箱。

我不知道那一排承載着數不盡的父母拳拳期盼、同學殷殷勉勵和戀人甜蜜愛意的信箱,現在是否依然突兀地伫立在那裡?沒準它已經完成了曆史使命而“光榮退休”了?

但當我對我的小夥伴安說起“8611”時,她也瞬間就回憶起來了。在我的小夥伴裡,記得“8611”這串數字的遠不止安一個。這串尋常的數字通往一段段少年時代的純真友誼。

今天從上海到蘇黎世的資訊聯絡比35年前從五角場到老城廂要更加友善和及時,然而我們丢失的是過去那種綿長的期待和牽挂。即時通信工具在提高了資訊傳播交流效率的同時,也把以往等待過程中發酵的種種想法改變和情感曲折也粗暴地删除了。

同樣是交流,兩個人之間面對面談話與面對着手機線上上談話,雖然都是即時交流,但性質上會有很大不同;而互相寫信這種既有空間阻隔、又有時間延遲的交流,就更是截然不同了。

大多數時候,經過幾天、甚至更長時間的沉澱以後,人們最初接收到某個資訊後發自本能直覺的第一反應會消退,最終回報出來的資訊内涵要豐富和細膩得多。

這也就是為什麼書信在古代會成為一種舉足輕重的文體的原因。

03

今天也許已經沒有幾個人通讀過《史記》,我得承認我自己也沒有,但很多人都對司馬遷在《報任安(少卿)書》中的那段名言朗朗上口(“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膑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聖賢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

今天知道宋濂其人其事的人也許更少,但他的《送東陽馬生序》幾乎盡人皆知;至于黃花崗義士林覺民的《與妻書》,則更是成為革命曆史教材……

設想一下,假如人類從文明之始就有即時通訊工具,那麼曆史上還會留下這些當時脍炙人口、後世傳頌千載的不朽文本嗎?而那些“鴻雁傳書”“飛鴿傳情”之類與寫信、送信有關的英雄豪傑和兒女情長的故事情節,就更不會有了。

重新打開家裡的信箱後,我發現了它的秘密

▲林覺民《與妻書》(圖/福建博物院)

如果沒有書信,全部人類曆史将面目全非。

那麼,未來呢?可能會有人認為,變化的隻是媒體。也就是說,一封書信從過去寫在紙上、輾轉或近或遠的路途、曆經幾天或幾周時間、郵寄到接收者手裡,變成了現在寫在電腦或手機上、經由網際網路、瞬間發送到對方的儲存空間,亦即我們熟知的電子郵件(E-mail)。在他們看來,這個過程中,書信作為一種資訊交流媒介的性質和内容本身并沒有改變。

說來湊巧,剛剛過去的2021年恰好是電子郵件誕生50周年。半世紀以來它已經滲透到每個人的生活中,現代辦公尤其離不開它。

有過跨國公司工作經曆的人對這一點應該特别印象深刻,相對于已經習慣了QQ和微信之類即時通信工具的中國人而言,西方白領人士更青睐E-mail。它是如此重要,以至于我還在英美報刊上看到過關于電子郵件的規範和禮儀之類的專門讨論。

此刻我本人的電子郵箱也打開着,這是每天早上到辦公室打開電腦後必須要做的習慣性動作。我還經常為那裡面堆積如山的“未讀郵件”和“垃圾郵件”而感到絕望,每隔一段時間都要花不少力氣去清理。某種程度上看,它與過去的郵箱确實有類似之處,特别是那些陌生人塞進來的令人不勝其煩的小廣告……

但是,此刻當我每天坐到辦公桌前打開電子郵箱時,内心還會有35年前打開那個8611信箱時候的那種熱切企盼嗎?

我猜想,世界上絕大多數人像我一樣,并不會在E-mail中長篇大論地談論與具體工作沒有關系的事情,有了即時通訊工具後就更不會。而且我們還知道,無論是電子郵件和社交網絡,都不适合表達那些經過長時間沉澱的思想與情感。與那些技術樂天派的膚淺觀點恰恰相反,媒介和形式的改變總是會不可避免地導緻内容和實質的深刻改變。

當然,我從來就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懷舊主義者。當下,就在我為正在消逝的書信和信箱寫下這一曲挽歌之時,我并沒有試圖留住它們的念想。不僅它們,當我們生命中的許多美好事物漸漸消逝,我們要做的都不是徒勞地挽留它們。這既沒有可能,也沒有必要。

但我想要喚起人們這樣一種自覺意識:我們在欣然接受一些新生事物之時,應該時時思索一下我們為此而失去的。我們不應該輕易遺忘,它們曾經美好地存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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