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拍成影視作品,改編是在所難免的,尤其是對《人世間》這種從六七十年代開始講起的故事來說,很多東西都不能拍。
但電視劇的尺度又似乎比我想象中還是大了一些,比如加了一段類似李小璐《天浴》中的劇情,以展示當年女知青的不幸,這段原著裡并沒有,如果這都是可以拍的,那我實在不懂,為什麼原著裡很多看上去遠不如這段傷痕文學的劇情就不能拍。

歸根結底,對改編影響最大的因素,恐怕不是審查,而是編劇個人的喜好。
是以劇版有很多改編都令我迷惑,吐槽都吐累了。
包括周秉昆、鄭娟、周秉義在内的主角,人設性格相比原著都有很多變化,但我隻想說幾個改編最離譜、根本沒必要如此改編、完全被醜化了的角色。
其一是周蓉,這個我已經說累了。
原著中,周蓉是自我,而不是自私。
少女時代她奮不顧身地追逐愛情,成年以後她腳踏實地地回歸生活。
她是一個追求精神幸福而不是物質幸福的人,但因為她足夠聰慧,在日常人際交往中也能遊刃有餘,随着時代變化、她本人日漸成熟,自然而然地便從不食人間煙火的女神變成了接地氣的美女。
關于她,之前曾單獨寫過,不再細說。
編劇改編的立意,大約是想寫一個絕對的浪漫主義者,在現實中撞得頭破血流後再與現實和解。
但承擔這一職責的,完全可以是馮化成而不必是周蓉;即便是讓周蓉來做這個不讨好的角色,也實在沒必要把她塑造得如此極端、令人窒息。
其二是孫小甯。
原著中,趕超的妹妹并沒有直接出場,也沒有名字。
生于普通的東北勞工家庭,在當年下崗潮中,周秉昆念着與趕超的交情,特意讓她到飯店來工作,結果她還不願意,獨自南下到深圳去了。
在深圳,她或許曾踏實工作過,但終究還是“迷失”了自己,她得了艾滋病,及時享樂把錢花完後又回到東北,留下一封遺書後便投江自盡了。
很久以後,秉昆無意中得知有一具破碎得不成樣子的女屍被人打撈上來,一直無人認領,他懷疑是趕超妹妹,但終究還是沒有告訴他。
在那個年代,甚至即便是在今天,趕超妹妹看上去都是一個貪圖享樂、自私短視的人,看上去挺不靠譜的。
但我卻十分了解她。
劇版對當年東北的苦難其實非常輕描淡寫,原著中有很長很長的篇幅講廠子紛紛倒閉、勞工紛紛下崗,特别特别壓抑,我看的時候就想,普通人得走多大的運,才能在那樣寒冷的冬天挺過去啊。
趕超妹妹這樣普通女孩,其實并沒有多少選擇餘地。
留在東北,和其他人一樣靠走人請托關系謀得一份朝不保夕的工作,渾渾噩噩過完這一輩子,就算長命百歲又有什麼意思?
她走出了一條和其他人都不一樣的“先鋒之路”,趁着自己年輕,及時享樂盡情揮霍,享受完了就去死。
趕超妹妹在遺書中竟然還寫到了兩點欣慰:沒結過婚,無夫無兒女,死亦無牽挂;沒給父母和哥哥留點兒錢,但也沒留下任何債務。她希望父母和哥哥不必為她的“走”悲傷,也不必替她的人生感到惋惜,因為她用自己以前掙的錢,過了幾年闊女人般的生活,除了不忍也不敢喪盡天良以病害人,可以說那幾年闊女人般的生活過得随心所欲,花錢如流水。最後一頁紙上,她還寫道,往後的中國,老百姓可能活得會好點兒,能像我這樣潇灑活上幾年的人肯定會多起來!
倒不是推崇她的做法,隻是其實,今天的很多年輕人,雖說不至于像她那麼極端(因為生活環境比她好了),但大緻的心态是差不多的。
然而劇中的孫小甯,完全變成了一個令人厭惡的綠茶小三,明知周秉昆有妻有子居然還不知廉恥地想拆散人家家庭……
這種為了狗血而狗血的改編,究竟有什麼必要呢?
你哪怕說,為了表達當年大家都生活困難,孫小甯是貪圖周秉昆不僅自己是飯店經理、而且還有個當官的哥哥,為了過得好一點是以才想和周秉昆在一起,那樣我都能了解編劇的改編立意。
現在改成這樣,挺漂亮一個大姑娘,非要真心實意愛上一個既無外貌也無才華的中年已婚男人,圖啥?
就為了證明,作為男主角的周秉昆即便看上去再普通,也是魅力四射的,作為女主角的鄭娟即便再漂亮再善解人意,在婚姻中也會有危機感?
再到後面她跑去深圳了,終于走了和原著一樣的軌迹,然而卻堅持把第三者當到了底……
其三是吳倩。
梁曉聲在書中曾直言吳倩和于虹是“女權主義者”,當然,有點調侃的成分,畢竟那個年代,估計她們自己都不懂女權是個啥玩意兒。
吳倩和于虹見德寶懼内原形畢露,甚覺開心,相視壞笑。她倆是深藏不露的女權主義者,誰家老婆訓丈夫她倆都會歡欣鼓舞。
原著中,她第一次和國慶一起到秉昆家作客,一群年輕人閑聊,她所說的話,曾經很是震撼我。
當時是國慶講了一個故事,明明是男人失手殺死女人,在場所有男人反而都同情殺人犯,吳倩拍案而起:那個被殺的姑娘做錯了什麼?春燕雖然心裡同情那個姑娘,卻因為一言不發的幹哥哥秉昆也是男人中的一員而向着他說話。
吳倩又沖春燕嚷道:“一言不發就對了嗎?他如果是有正義感的,為什麼不反駁他們三個?還有你!虧你也是女的!聽着他們三個男的一句句盡說我們可憐的姐妹的不是,你為什麼也不反駁?”
當然,再往後看,她似乎也隻是一個平平無奇的普通女人。
是的,挺普通,雖然平時跟國慶也會因為家裡的事吵架,可總體而言還是識大體的。
國慶患尿毒症,沒錢治,于是卧軌自殺,留下了孤兒寡母,吳倩獨自拉扯女兒,可無論是國慶活着還是死了,她都沒有為了自己家的事去難為過秉昆。
劇裡的吳倩,成了一個升米恩鬥米仇的小人,又是非要讓秉昆給國慶找工作、又是住着秉昆家裡的房子不願還……
當然,像這樣的人,現實裡有很多,尤其是那個年代,實在是自己家裡太難沒辦法,編劇非要拿吳倩來充當這種角色的代表……也行吧。
這三個女性角色,有的是主角有的是戲份很少的配角,但原著中各有各的不幸、也各有各的亮點,劇裡統統變成了令人讨厭的極品。
編劇王海鴿,明明也是女性,然而對待女性角色,反而還不如男性作者那麼珍愛。
其實劇中很多女性角色,人格魅力或多或少都被削弱了。
比如郝冬梅,原著中的她,其實要比劇中聰慧得多。
在一開始周蓉為愛私奔後,周家人都不了解她,包括周蓉的哥哥周秉義,在收到周蓉的自白長信後雖然隐隐約約感覺自己了解了妹妹,可還是沒有徹底了解,是善解人意的郝冬梅,讓他真正認識了自己的妹妹,而且,當時的郝冬梅,一眼就看出了周蓉這段感情的問題所在。
雖然周秉義從獨幕喜劇學兼優少年老成,但是有時候他工作上遇到難題,還要郝冬梅來幫他出謀劃策。
但劇中郝冬梅身上這些亮點似乎統統不存在了,她似乎隻是周秉義的妻子。
看上去好像隻有鄭娟,劇版比書版更加堅韌了,或許因為這是殷桃演的,她看上去就有那麼一股外柔内剛的勁兒。
可實際上,書裡的鄭娟,也并不弱。
她看上去沒什麼大追求,就算每天在自家竈台打轉也能永遠都開開心心的,可是之是以如此樂觀,并不是因為她真的“有點二”,而是她繼承了母親的大智慧,恪守着最簡單而樸素的人生哲學,懂得知足常樂,永遠想得開。
原著中,駱士賓回來搶兒子,一直是跟周秉昆那邊“對接”的、把鄭娟蒙在鼓裡,劇中卻是反過來,讓鄭娟直接對上曾經欺侮自己的強奸犯、把周秉昆蒙在鼓裡,到後來為了周秉昆不惜去給駱士賓的妻子曾姗下跪……
這樣的鄭娟,表面看上去似乎更強了,實際上,就像劇中的郝冬梅完全隻是周秉義的妻子、而不再是獨立的郝冬梅,劇中的鄭娟也完全隻是周秉昆的妻子、而不再是獨立的鄭娟,她最大的亮點,完全沒有得到展現。
相比女性角色在改編中往往是魅力被削弱,男性角色卻更多的是渣男洗白。
比如,原著中最大的反派駱士賓,最大的渣男馮化成,劇中都變成了不乏觀衆喜愛的“好人”,簡直懷疑他們算不上給編劇塞了錢。
相比這兩位渣男變好,同為男性,原著中可以算是善人的水自流,反而被改編成了壞人。
為啥?
難道因為水哥的性取向跟那兩位渣男不一樣嗎?
水自流其實是一個非常複雜的角色,很難給他定義為“好人”,但要說他是壞人,那肯定也不是,是以我更傾向于稱他為“善人”。
他做的事,從法律和道德的角度來說,未必全都是好事,但就他個人處境而言,讀者還是可以感受到,他實際上有一顆善心,隻是在特殊年代有很多身不由己。
因為這份善心,原著中在關于楠楠的問題上,他是完全站在周秉昆這邊的。
在此之前,大家都以為他跟水自流是一夥的,可實際上,根本不是。
劇中也提到,當年給鄭娟送錢,并不是駱士賓的主意,反而是原本與鄭娟和孩子并無關聯的水自流提出來的。
原著中,駱士賓是個徹頭徹尾的壞人,水自流自然不屑與他為伍,很看不上他。
而周秉昆則是個徹頭徹尾的好人,水自流相信,父母對孩子的影響是非常重要的,楠楠由周秉昆撫養長大,絕對要比跟着水自流好。
是以,最開始還是水自流先提醒周秉昆,說駱士賓要回來搶孩子。
不錯,原著中水自流比駱士賓早一步回到東北,開了一家書店。
劇裡變成周秉昆提議開書店了……
即便是在那個年代,水自流開書店也是不賺錢的買賣。但他有自己的原則,他認為無論在任何時代,人們都應該多讀書,讀好書,是以他開書店并不是為了賺錢。
書店的租金,是那些敬佩他的好兄弟們為他交的。
直到最後,水自流病逝之前,最放不下的,依然是這家書店,是以專門托人把周秉昆叫來,想要将書店交給他打理,但秉昆知道自己顧不過來,是以向水自流推薦了同樣愛書的邵敬文。
水自流告訴邵敬文,他開書店十幾年的體會是,中國人讀書的目的性很強,絕大多數人傾向于實用,這一點與西方人極不相同。在西方社會,不少人讀書是因為喜歡,正如他們因為喜歡花才買花,而不是認為花除了賞心說目還有另外的用途。他為了考察人與書的關系到過農村,從前的農民還喜歡在窗前屋後種花,如今院子裡有花的農家少之又少。農民對土地的用途也變得特别功利,即使桌面那麼大的—塊地,也要種菜而絕不種花。他們把花完全看作生活中的多餘物了。但是,那麼一小塊地上生長出來的菜真的對他們一日三餐有什麼特别的意義嗎?其實意義不大,也賣不了多少錢。他們種的菜往往吃不過來,喂豬了。豬多吃了幾口就能多長兩斤肉嗎?也不能,但親自喂給豬,眼看着豬吃掉,功利目的達到,心理就獲得了滿足。花有什麼用呢?連家畜家禽都不吃。他說全中國都陷入功利主義泥沼,農民也不可能不焦躁,不受影響,而他們的功利目的又隻有通過土地來實作,是以他們對土地變得急功近利,他們那樣做應該能了解。城裡人樂意花買一本好書的錢,去買一塑膠袋垃圾食品給自己的孩子吃,他難以了解。他說,他以前偏與現實較勁兒,凡助長功利主義思維的書,即使好賣也不進貨,結果繞了挺長一段彎路。什麼教人炒股發财、長壽秘訣、八面玲珑之類的書,隻要好賣,那就進吧!
水自流當時對邵敬文說的這段話,我實在太贊同了,咱們中國人似乎的确是這樣,也是沒辦法,都是從苦日子裡過來的,但是無論如何,真的不應該放棄讀書,不應該讓讀書變成一件純功利性的事情,我想這也是梁曉聲想對大家說的話吧。
遺憾的是,當年在水自流的病床前,曾姗嘴上承諾會把書店一直開下去,但水自流死後沒多久,她就把書店改成肯德基了。
老邵說:“你沒有什麼對不起我的,是中國人太對不起書店了。中國都快成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了,哪一個階層的人生活水準都提高了,中國人的閱讀率在世界上排名卻非常靠後。”
秉昆說:“水自流是以才希望能為這個時代做件好事。”
就是這樣一個頗有幾分風骨的水自流,在劇中幾乎變成了駱士賓的“走狗”……
搶楠楠這件事,他簡直比駱士賓還上心,服了,對周楠說出的那一番話,夠惡心人。
原本可以是挺讨喜的一個角色,硬是惹得演員自己都自嘲說要把他另一條腿也打瘸……
總而言之,原著中很多充滿魅力的角色,到了電視劇裡,統統都成為灑狗血的工具人,實在是可惜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