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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争“烏”雲下的普通人:家門差點讓人撬開、被當成間諜攔住

作者:新鮮新鮮
戰争“烏”雲下的普通人:家門差點讓人撬開、被當成間諜攔住

當地時間2月24日淩晨5點,俄羅斯突然進攻烏克蘭。随後,烏克蘭首都基輔、敖德薩、哈爾科夫等城市都傳出了爆炸聲,多處軍事設施遭到摧毀。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宣布,全國進入戰時狀态。

2月25日,聯合國表示,至少有127名平民傷亡,包括25人在炮擊和空襲中死亡,102人受傷。

大量群眾,陷入慌亂之中。有人在電話中泣不成聲,有人問華人能否跟着一起撤離;有人躲入地鐵通道,有人試圖開車逃亡。

我們聯系了多名身在烏克蘭的人。當地的通信網絡遭到了大面積破壞,加上不時的炮火襲擊,我們的溝通不時發生中斷,對方有時候是因為網絡卡頓,有時候是躲在了防空洞中。通過他們的遭遇和視角,我們可以看到,戰争之下,一個普通人,會面臨什麼樣的命運,會承受什麼樣的苦難。

文 | 徐晴 周鑫雨 鐘藝璇 易方興 邬宇琛 盧妍

編輯 | 周維 趙磊 金匝

營運 | 繪螢

古潮,41歲,留學中介:我接到許多泣不成聲的電話

2月23号淩晨3點,我們收到了中國領事館的通知:現在進入非常态勢,請大家準備好物資,在家等待領事館的消息。那一晚,我在家中徹夜未眠。

國内的消息不斷發來,我的父母給我打了5通電話,親戚朋友也在詢問我的安全。微信群聊的數量伴随着俄烏局勢的發酵激增:不光有華人建立的,還有中國領事館的,也有商會的。我們在上面互通有無,分享周邊的超市、物資,還有避難點。

此前,我從未想過戰争會如此快到來。在烏克蘭做留學咨詢6年,這個地方讓我感到平靜和安定。即便是離我最近的一次危機——2019年前總統波羅申科執政期的内亂——我也隻是收到領事館的消息:在一個月的戒嚴期内,盡量避免出門。

是以,我并沒有在意今年以來有關戰争的小道消息。1月30日,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還在指責美國引起了人們對俄羅斯入侵烏克蘭的恐慌。甚至在俄軍入境的前一天,我和朋友仍然在工作。我處理了三份國内留學機構發來的留學申請,将它們由中文翻譯成烏克蘭語。下午4點,在回家的路上,我還看到接送孩子的父母、照常營業的餐廳。日子很平靜,我對此深信不疑,直到23日淩晨收到領事館警告。

基輔的第一聲炮響,在24日早上到來。我從音量上判斷出事發地并不近。幾分鐘後,我在群中知道了爆炸地點——距離我家二三十公裡的鮑裡斯波爾機場,這是烏克蘭最大的機場。

我和朋友的判斷是:趕緊逃。我們的目的地是烏克蘭西部的利沃夫,一個毗鄰波蘭的安全城市。然而剛出門,基輔的交通狀況就讓我們傻了眼:往西的車隊在市中心堵得水洩不通,幾分鐘内毫無前進的迹象。

回家的路上,我們去了一趟超市。那是基輔市中心最大的一家,排了很長的隊。最緊俏的是桶裝水,我們來晚了一步,貨架已被掃空。好在家附近的小超市人并不多,在那裡,我搬了20桶5升裝的水,還有半個月量的簡餐速食,一共花了1400格裡夫納,折合人民币約300元。

所幸的是,生活物資并沒有因為戰亂而漲價或被哄搶。基輔依然是個平靜的城市,路上除了向西前進的車,并沒有多少人。隻有不斷變化的匯率提醒我,這個地方正遭到一些波折——22日到24日,烏克蘭貨币格裡夫納兌人民币的匯率從0.4跌到了0.2。

24日下午2點05分,我經曆了離我最近的一次爆炸。那時我正在院子裡,想辦法将20桶水搬進家裡。一聲巨響,讓我爆了粗口。不像上午,這次的爆炸聲如此清晰,讓我的心髒都顫了幾顫。天空中出現了一條不知是什麼炮彈飛過的劃痕,我感覺事發地就在附近。

急忙撤回屋裡後,我接到了一名烏克蘭當地朋友的電話。這名23歲的小夥子與我相識4年,平時也一直幫我處理留學的相關事務。戰争開始後,他的父母打算逃亡丹麥。那時,幾乎所有的外國領事館都撤出了烏克蘭,隻留下中國領事館仍在運作。這名小夥子覺得,跟着中國人更安全。

他在電話裡哭着問我:“哥,有沒有一個航班可以帶我們一家人逃亡中國?”我無法給他回答,任何的武斷,都有可能危及小夥子一家人的安危。身邊許多烏克蘭朋友都崩潰了,我接到了許多泣不成聲的電話。

現實很殘酷,有錢人早已包機、包車逃離了烏克蘭,剩下的都是命運未定的普通人。烏克蘭政府已經癱瘓了,我幫助朋友打熱線電話,顯示無人接聽。網絡也時斷時續,每隔一段時間,我的微信都能刷出999+的未讀消息。中國領事館的電話也一直占線,不光是當地華人,國内的親友也在緻電詢問确切的消息。

24日晚,領事館的消息終于傳來,國家準備撤僑了。我立馬遞交了申請書——3年來,我因為疫情一直沒能回家。就在上一周,我剛從奧密克戎感染中自愈。這次回去,我打算好好陪陪父母。

我給自己的汽車加滿了油,在座位上留了兩桶水和一些幹糧——我準備把這輛車托付給一名華人朋友。他的妻子和孩子都是烏克蘭人,無法在撤僑中随我們一起回國,他選擇留下陪伴妻女。我将汽車留給了他,不知道下一次見面,又是何年何月。

戰争“烏”雲下的普通人:家門差點讓人撬開、被當成間諜攔住

▲ 烏克蘭首都基輔,人們在地鐵站内躲避。圖 / 視覺中國

阿錢,大三學生,基輔國立語言大學交換中:我們的手機定位從烏克蘭變成了俄羅斯

由于長期關注新聞,我們對戰争早就有了心理準備,但沒想到局勢變化會這麼直接和迅速。

2月24日早晨的6:15,遠處的轟炸聲終于平息,家人和朋友的電話短信從國内不斷而來。發了朋友圈報平安後,我和舍友在窗邊發了五六分鐘的呆,随即又收到了我所在學校的留學生會志願者通知,他要統計所有留學生的個人資訊。

這個時候我們開始有底,起碼知道了一旦撤僑,前期準備已經逐漸充分。

因為學校的交流項目,我去年9月來到了基輔,早已适應了這裡的生活節奏。23日晚,我睡前還在想,作業完成得似乎不夠充分,計劃第二天早點起床完善一下。再次睜眼,是被警報吵醒的,窗外的天還是黑的。

機場周圍被炸,土耳其的同學坐在一樓,一臉愁容,他說自己本來打算今早回國。那個時候,我的腦袋是被資訊糊住的,因為航班熔斷,我們甚至不能買機票去别的國家。

7:00,我們找到宿管阿姨,她告訴我們,随時做好搬到附近防空洞安置的準備。我們傳回房間,把生活必需物品快速裝包。住在樓下的學長打來電話,讓我們盡量不要出門,囤積好物資。還好我有先見之明,食物和水等都很充裕。

但同班的另外一些中國學生,并不像我們這般物資齊全。最近超市的隊伍已經排到了門外,隔壁的銀行也被取現金的當地人擠滿——銀行卡已經失效,每家超市都隻接受最傳統的紙币。我的同學早上6點半就出了門,一個小時後,終于拿着兩包米擠出了超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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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烏克蘭群眾排隊取錢。圖 / 視覺中國

8:00,上課前十分鐘,老師告訴了我們停課的消息。她情緒很鎮定,讓我們注意安全,還有,不能忘記學習,她還要檢查作業。宿舍的廣播又響了一次,這次是一個男孩子的聲音,他聽起來很輕松,告訴我們,暫時沒事了,待在宿舍裡就好,如果聽到警報,就跑到地下室去。

我回到宿舍,收拾了近一個小時的行李,回複了收到的消息。上個月,家人還給我寄了幾包螺蛳粉,這成了我和室友的午餐。

到了9:00,幾乎所有的烏克蘭學生都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離開了宿舍。他們的父母在門口等着,車沒熄火。

我最好的烏克蘭朋友是一個女孩子,叫曼華。她在孔子學院學了4年中文,可以和我流利地交流。上次和她見面還是春節前夕,得知我即将去利沃夫旅遊時,她開心地向我推薦了幾家她喜歡的咖啡店。臨行前,俄烏關系惡化的消息不期而至,我猶豫過要不要取消行程,但她安慰我說,沒事的,經常有這樣的消息,烏克蘭當地人都有些習慣了。

24日中午11點,我還收到了老師發來的消息:“親愛的同學們,我在基輔,今天晚上,我們補課,你們的作業寫完了嗎?”

24日下午14:00,舍友用手機登入體溫上報軟體時,定位從烏克蘭變成了俄羅斯。

我本來還和孔子學院的幾位烏克蘭朋友約了25日的下午茶。但是24日的淩晨,在炮彈劃過夜空後的幾分鐘裡,一位烏克蘭男孩子給我發消息,說他們要去基輔郊區避難了,讓我們一定要注意安全,一旦有空襲就去防空洞,并且希望,如果中國有撤僑計劃,一定要告訴他。

就在剛剛,他給我發了消息:“我和家人一切很好!我們都安全,現在這最重要!”

基輔正在被轟炸,一對夫婦要去烏克蘭接代孕的孩子:DD,90後,俊宇旅行社業務經理

2018年左右,我跟幾個朋友去烏克蘭基輔開了一家旅行社,客戶包括旅遊團、留學生、在烏克蘭工作的人,還有就是去烏克蘭代孕的中國夫婦。在烏克蘭,這是一個比較穩定的産業了,每年都有上千對夫婦去代孕。

我是半年前回國的,沒有碰上開戰。2月24日,我看到新聞,基輔已經被襲擊了,很多地方都能聽到爆炸聲,好多人躲進了防空洞,或者從基輔逃到烏克蘭西邊的城市。

突然,有一對夫婦跟我說,想去基輔接自己代孕的孩子。

這對夫婦是去年到烏克蘭代孕的,去了兩次就成功了。孩子的預産期,是3月底。按照烏克蘭的法律,父母雙方都要在烏克蘭境内,才能給孩子辦出生證明,也就是說得父母一起去接。

那位妻子可能害怕出事,想讓孩子提前出生一點,然後接回國。也有可能是準備了很多年才通過這樣的方式有了孩子,想第一時間過去,看着孩子出生。

聽到她說這個時候要去基輔,我吓死了,趕緊勸她把機票退了。她特别焦慮,問我如果這次退了機票,什麼時候才能過去。我說應該4、5月份差不多,那時候機票肯定很貴,差不多得兩三萬。要麼就再遲一點,等價格便宜了再去。

她家裡似乎不太富裕,代孕媽媽和孩子在醫院需要護工照顧,一個月護理費等費用也要3萬多,3個月就是9萬了,她覺得花了這些錢還不如買貴的機票,長痛不如短痛,一定要現在去。

那天,我勸了她整整3個小時,她才願意退機票。後來我又給她打電話,想問問她現在怎麼樣了,後續航班想改到什麼時候,她已經情緒崩潰到不接我電話了。我跟她夫妻也聯系過,但對方也是有種不耐煩的感覺。我想之後等她情緒好一些,主動聯系我,再看怎麼解決吧。

我其實也沒有想到,開一個小旅行社能碰到這麼大的事。烏克蘭這個地方有很多中國人,我記得我第一次去基輔,那裡還有華人超市。每年夏天都有不少中國遊客過來,比較著名的景點有獨立廣場、戰争紀念館。還有一些公園,裡面有1941年基輔戰争留下的坦克。周末的時候人多,進去還得排隊。

烏克蘭的物價很便宜,牛肉、豬肉價格特别低,房價也是,基輔離市中心遠一點的地方,一套房子隻要50萬人民币。

我們旅行社有兩個員工,都是年輕的女孩子,工作幾年之後把家人也接過來定居了,但現在這兩個女孩和她們的家人還在基輔。我跟她們囑咐,手機要充滿電,該準備的東西趕緊去超市買好,食物和水之類的。還有就是去大使館登記,撤僑回國,包機的資訊一定要填好。

烏克蘭的疫情挺嚴重的,23日基輔就新增了3699例,是以24日一整天包括晚上她們都待在家裡,沒有去地鐵站或者防空洞,怕新冠感染。出去危險,在家也危險,基輔跟北京有6個小時時差,我在國内上午10點給她們發消息,相當于她們那邊淩晨4、5點,消息都秒回,說明是一晚上沒睡。但誰又能在炮火聲裡睡得着呢?

這幾天烏克蘭的機場都關閉了,飛機停飛,好在現在天氣比較冷,是旅遊淡季,遊客不多,是以隻退了十來張機票。最後一波回國的,是22日那天基輔飛廈門的航班。有一個留學生買了27日的票,就差了這麼幾天,沒能回來,現在也等着撤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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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烏克蘭群眾紛紛逃離基輔。圖 / 視覺中國

曉雅,23歲,基輔國立師範大學音樂學研究所學生:感染完新冠,我又經曆一場戰争

用一波三折來形容我在烏克蘭的經曆,再貼切不過。

去年9月,我懷着音樂夢想,來到烏克蘭柴可夫斯基音樂學院攻讀碩士學位。但命運弄人,不久後,我的導師突然從柴院辭職,我隻能一起離開,變成基輔國立師範大學的學生。波折沒有停止,當時的我怎麼也想不到,我會在這裡感染新冠、聽見持續不斷的爆炸聲……

戰争的信号,是從美金匯率從1:25變成1:50開始的。即使我帶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囤積了一些物資,但也始終不敢也不願相信戰争會打響。

24日,淩晨五點半的爆炸聲将我從睡夢中驚醒。一小時後,又響了一次,到晚上十點,總共響了八次。從那時起,我便沒合過眼,不敢睡,也睡不着。就在我對外面的狀況保持警覺的時候,晚上十點半左右,我忽然聽見有人試圖撬開我家的門,他嘗試了兩次,門嘎吱作響。我躲在房裡,屏住呼吸,給爸爸在當地的朋友打了電話,說明情況後,他讓我保持聯系,如果需要,他會立馬趕過來。

直到撬門的聲音停止後,我才敢拿着蠟燭通過貓眼觀察外面的情況,發現對方已經走了,周圍一片漆黑。這根香薰蠟燭還是戰争發生前,我為了營造生活氣氛買的,但這一刻,我很感謝這根蠟燭。當時,基輔市長釋出了宵禁通知,從晚上十點到第二天早上七點,大家都不能出門,同時提醒我們晚上十點後千萬不要開燈,以免發生不必要的麻煩。原本我對通知中所說的“不必要的麻煩”一無所知,現在,我知道了。

第二天早上,大使館建議中國留學生們尋找就近的地鐵或者避難所。我家旁邊正好是個地鐵站,接到通知後,我沒想太多,包都沒背,隻帶了手機,去了解地鐵站的情況。沒想到中途遇到了一位30歲左右的烏克蘭人,他情緒激動,說出一段話,大意是我是俄軍派來的奸細,準備錄像暴露他們的位置,雖然我解釋了,轉身離開,但他還是繼續跟着我。恐慌占據了我的頭腦——我胡亂跑進一個地下通道,終于,在拐角處甩掉了他。

我住的小區,隻有我一個中國人,整棟樓非常空,隻有不到五戶人留了下來,大家都去了防空洞避難。我家附近每走五分鐘便會有一個防空洞,往常真的是個“洞”,現在卻已人滿為患。許多人拖家帶口,背着大包往防空洞遷移,幾乎每個人都會帶着一個瑜伽墊,用來睡覺,有些老人因為背的東西太重,走走停停。我從窗戶看着他們彎着腰、馱着包奔跑,感覺就像一群居無定所的螞蟻。可就在爆炸聲出現的前一天,這裡還很熱鬧,馬路上,老人在遛狗,孩子在玩遊戲,年輕的情侶在談戀愛。

但很少有中國人選擇去防空洞避難,一方面是沒有信号,另一方面,防空洞人群密集,感染新冠的幾率非常大。烏克蘭的疫情防控并不嚴格,當地人視新冠為小感冒,隻有坐地鐵和公交時才會戴口罩。我也感染過新冠,是去年10月份,向大使館報備後,他們很貼心地給我寄來了一箱蓮花清瘟膠囊,來烏克蘭時我也帶了兩盒阿莫西林,一個星期後,我就痊愈了。

疫情未平,戰争又起,我體會到了這種一波三折的命運,用我爸的話來說,“是見過大場面的人了”。

爆炸聲不僅迫使人們搬離住所,物價也開始上漲。半個月前,牛奶還隻要80格裡,折合人民币20塊錢左右,一個星期後,标價數字變成了90格裡,就在兩天前,它又漲了4格裡。更重要的是,我的學習計劃也被打亂,課程從線上網課到徹底停課,同學群裡不再讨論學習和作業,而是每秒鐘更新的戰況資訊。在烏克蘭的中國留學生們也紛紛開始“抱團取暖”,我被邀請進一個“山東留學生群”,大家在裡面互通資訊。

24日晚7點半,總算傳來好消息,大使館的微信公衆釋出撤僑資訊,留學生群裡一片歡騰,我迅速地将自己的個人資訊填完,原本驚慌的情緒得到了緩解。但轉念一想,我的烏克蘭朋友們該怎麼辦呢?

就在24日,一位當地同學還給我打電話訴說她的恐懼,電話那頭,她哭得厲害。我記得讀國小的時候,老師就告訴我們世界和平是當今時代的主題。但如今,這個世界怎麼了?為什麼會發展到這種地步?我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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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留學生群内大家抱團取暖。圖 / 受訪者提供

行者,80後,留學中介:我不願意走,我要留在這裡

我所在的位置,是烏克蘭東部的頓巴斯地區,頓涅茨克州的克拉瑪托爾斯克。

這裡可以說最危險,因為多年以來都是烏俄沖突最尖銳的地區,兩個獨立共和國就在這裡。

2月19日的時候,我離開這個地方去見一個朋友,他剛剛來烏克蘭。沒想到2月22日的時候,那天晚上普京就簽署總統令,承認頓涅斯克人民共和國、盧甘斯克人民共和國為獨立國家,然後沖突就開始更新了。

2月22日,我正好在烏克蘭首都基輔。在公共汽車上,看到很多當地的群眾向俄羅斯駐烏克蘭使館抗議,我就下車去看了一段時間。抗議的有兩三百人,他們在大使館門口插了6個墓碑,然後上面寫着,“welcome to hell”(歡迎來到地獄)。

戰争“烏”雲下的普通人:家門差點讓人撬開、被當成間諜攔住

▲ 圖 / 受訪者提供

以前,烏克蘭經常搞這種示威,也算是比較常見。這是當地人一種表達訴求的一種方式,但當時沒意識到會這麼快打仗。

到了23日,我淩晨6點坐火車,回去頓巴斯,下午1點就到了。回來的時候都是比較風平浪靜的,一路上很正常,頓巴斯的烏克蘭人還在公園裡喂鴿子、遛狗、喂鴨子。春天來了,天氣又好,這裡的人們都喜歡出來散步。

然後就是戰争開始的24日。淩晨5點的時候,我還在睡覺,當地很多人也都在睡覺,突然我就被外面的一聲巨響給驚醒了。當時還不知道是什麼情況,到窗戶邊看,也看不到什麼。

我當時的第一反應,是發了個朋友圈:“我突然聽見一聲巨響!特别大的聲音!地面都震動了一下,這是放炮了嗎?啥子情況?”釋出時間淩晨5點零7分。

很快,國内的朋友、烏克蘭基輔那邊的朋友,都在互相發消息,說基輔那邊發生爆炸了。

頓巴斯這個地方在烏克蘭很特别,位于烏克蘭東部,面積大約6萬平方公裡,又叫烏克蘭石炭紀煤田,也是烏克蘭重要的工業基地。親歐派與親俄派在這裡對抗,常年小規模沖突不斷。當地人對于爆炸聲什麼的,多年來也有些麻木了。

現在,頓巴斯地區反烏民間武裝大概占了1/3,剩下2/3是烏控區。我住的地方,就屬于烏控區。距離我住的地方4公裡,部署有烏克蘭的S300防空飛彈,我淩晨5點聽到的爆炸聲,就是防空飛彈基地被轟炸了。

不幸中的萬幸,是頓巴斯這個争議地區裡,烏俄常年部署重兵,是以俄羅斯打過來時,選擇從南邊薄弱地方繞過來進攻。我這裡原本是最危險的地方,現在反倒成了最安全的地方。

戰争來了,日子還得過。但恐慌情緒在蔓延,尤其是住在基輔這種大城市裡的,跟我說都躲到地鐵隧道裡去了。有當地認識的烏克蘭女生跟我說,她哭得稀裡嘩啦的。

我也沒想到會這樣。我從2014年就來到烏克蘭東部,做一些留學相關的服務業。當時也是好奇,在這個沖突地區生活的人們會是什麼樣的。到了之後喜歡上了這裡,這裡的公園很多,在地廣人稀的東歐大平原,一切都是原生态的,跟國内很不一樣。我特别喜歡這裡去散步、喂鴿子,當地人挺熱愛生活,還經常喜歡在公園裡燒烤。

但這兩天,感覺不一樣了,路上在堵車,當地人開始排隊搶購物品。目前東西還沒漲價,我也買了大米、面包、水。

人們也想逃離這裡,但他們又能逃向哪裡呢?是以也隻能留在家裡。頓巴斯地區,現在估計就我一個中國人常住在這裡。這兩天中國大使館開始登記回國人數了,大使館要包機把我們送回去。

但我不願意走,我要留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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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戰争爆發前,行者常去喂鴨子的公園。圖 / 受訪者提供

嘉偉,80後,琥珀蜜蠟礦石商人:我們被一群烏克蘭人圍住,質問我們是不是間諜

一聲巨響,空中某個位置開始冒濃煙,火光像流星一樣從幾百米的高空掉下來,是基輔市區的方向。我低頭看了一眼手機,2月25日淩晨5點多。因為擔心局勢,我前一天晚上基本一夜沒睡,昏昏沉沉的時候突然被爆炸聲吵醒。

拉開窗簾,就看到了那樣的場景,我想我這輩子都無法忘記,火光将整個天空映照成詭異的黃色。清晨很安靜,小區地面所有車輛的防盜警報同時響起,很響,很吵鬧,也很恐怖。

我住在距離市區15公裡左右的基輔州,大概6點半的時候,遠處的建築物燃起了熊熊大火,不知道起火的究竟是寫字樓還是居民區。市區的朋友發來更清晰的視訊,我猜測這應該是飛行器擊毀或者飛彈爆炸後,流火墜落導緻的火災。我和家人當即決定趕緊離開這裡,匆匆收拾了一些行李,還帶了點前一天從超市買的食物。

戰争“烏”雲下的普通人:家門差點讓人撬開、被當成間諜攔住

▲ 嘉偉在2月25日淩晨5點多看到的一場爆炸。圖 / 受訪者提供

從24日烏克蘭戰事開始後,無論是大超市還是小商鋪,門口都已經排了長隊,但大家的秩序還可以,也沒有想象中的搶購一空。我當天到得比較晚,商店貨架上的酒水和飲料都還在。市區裡的人很少,地鐵站也是,有少量的人帶着背包甚至鋪蓋卷,就躺在地鐵站的長椅上,不準備走了。

這些俄式建築包括地鐵都修得很深,就像一個地下幾十米的防空洞,暫時可以作為躲避災難的場所。

爆炸後,好多朋友告訴我,他們已經到了利沃夫(烏克蘭西部的一座城市),并且告訴了我一個資訊——咱們華人可以從利沃夫出境去波蘭或者匈牙利。當時我已經在華人群看到,國内一些在烏克蘭的企業已經開始組織員工和家屬們撤離。接下來怎麼走我真的不知道,但我覺得不能再待在基輔的家裡了。至于要不要離境,打算先到了利沃夫再視情況而定,畢竟我在基輔還有生意,還有房子。

25日,8點不到,我們就匆忙開始了向西的逃亡。我們擠在一輛車裡,空間有限,隻帶了一些水和食物,畢竟是避難去了,帶不了太多。這一路非常堵,大量的人離開基輔,都在向西跑,高速已經塞到爆了,很多人甚至采取徒步的形式,帶着背包、行李箱,試圖走出基輔。

路過加油站時,一路都是汽車長龍,大家都擔心之後加不到油,堆積在加油站等待,連高速的應急車道上都是車。這時候已經談不上什麼規則了。我們緩慢行駛,路過下車的當地人,表情都很複雜,畢竟人家是一個獨立的國家,現在抛家舍業的,能有什麼好心情。

下了高速,我們途經日托米爾,木樁倒在路上,起重機吊着水泥和白沙袋,估計這裡要建構一些陸地防禦工事,路邊持槍的軍人就站在旁邊,四處巡視。

一路向西,明顯感覺到檢查越來越嚴格。中途,我們被迫臨時停車,架着槍械的軍警站在車外,讓我們出示證件後才予以放行。這一路信号都不是很好,多數信号基站被破壞,基本打不了一通完整的電話。

戰争“烏”雲下的普通人:家門差點讓人撬開、被當成間諜攔住

▲ 持槍的軍警站在車外,讓過路的人出示證件。圖 / 受訪者提供

算了算,我來烏克蘭5年了。起初是家裡人接觸到琥珀蜜蠟礦石這門生意,這種礦石隻有烏克蘭和俄羅斯才有。後來我也入行,在烏克蘭采購琥珀蜜蠟,運送到中國,加工成珠寶首飾或者工藝品,在深圳售賣。

我的妻子和孩子都在深圳,他們現在非常擔心我。其實我已經一年多沒回家了,本來疫情就嚴重,機票非常難買,回國航班少,現在更不知道怎麼辦。我已經送出了大使館統計的撤僑人數登記資料,還在等通知。

但我們最終沒有決定去西部,因為時間來不及了,通往西部的道路已經封閉,下午抵達羅夫諾的時候,那裡已經拉起了警報,所有的車輛被攔停在路口。

我們隻能被迫折向東傳回日托米爾。現在是烏克蘭時間25日晚10點,兜兜轉轉了一整天,又回到了這個距離基輔隻有130公裡的地方。一切都在計劃外,日托米爾的許多酒店已經不再對外開放,我們輾轉終于預約到一間民宿,結果被民宿老闆攔下,這個烏克蘭人叫來了很多年輕人,把我們團團圍住,質問我們究竟是不是間諜。好說歹說一頓解釋,總算化解。

如果一切順利,我們應該在繼續向西的高速上。但現在去利沃夫是不可能了,我們隻想找一個能睡覺的地方。

之之,22歲,留學生:我們應該在海邊的

我在敖德薩。2月23日,我喝的咖啡有點多,那晚失眠,躺在床上一直沒睡着。

淩晨5點左右,我開始聽到遠處傳來爆炸的聲音。我第一次聽到那個聲音的時候,完全沒有反應過來那可能是炸彈。會不會是演習呢?因為之前聽學長說過,有時候半夜在敖德薩能夠聽到遠方的炮響,别擔心,那是演習而已。但大概隔了10幾分鐘,遠方又連着響了好幾聲,有幾次,炮響之後,我的床也會發生微微的震動。

我翻出手機看了一眼我們留學生的群,有人說:“不對勁。”

我這時候反應過來,應該是出問題了。我馬上去看新聞,普京已經發表了全國講話,宣布在烏東發起“特别軍事行動”。熬到6點,我又躺下,睡得不實,一個多小時後我就醒來了。早晨8點多,朋友轉發了大使館的消息,讓我出門去囤積一些食品,我便去了趟超市。

那天早上,能明顯感受到城市恐慌的氛圍。去超市的路上,時不時就有拖家帶口、拉着行李的烏克蘭人從我身邊經過,路上也開始堵車,從加油站附近一直排隊到很遠的地方,所有人都準備好加滿油逃到遠方。好在這種氛圍并沒有太影響到生活的秩序。超市人還挺多的,但不會搶,超市從業人員從倉庫裡面拉出了商品開始補貨,是以也沒有商品短缺的情況。物價也沒有上漲,甚至還有打折的商品。

我沒買什麼菜,隻買了兩小捆生菜,28格裡,人民币大約是7塊錢,還有一塊雞胸肉,34格裡,人民币大約是8塊錢。還買了一袋橘子(0.8kg),也是34格裡。我對囤貨沒什麼概念,能吃上三四天就行。

戰争“烏”雲下的普通人:家門差點讓人撬開、被當成間諜攔住

▲ 之之購買的東西。圖 / 受訪者提供

炮聲結束後,敖德薩的日子又回到了過去,就像戰争從沒發生過那樣。那天下午,我們還照常上了一節網課,烏克蘭語。老師是烏克蘭人,看起來心情不壞,她問我:“你還好嗎?感覺怎麼樣?”

“一切都好。”我回答。

在敖德薩,恐懼沒有延續和放大。大多數人對敖德薩危險的印象都來自一條假新聞,在戰争開始的初期,有消息說俄軍登陸了敖德薩,但後面被證明是假的。而我自己的感受,除了淩晨那兩次遠方的炮響,沒有其他戰争的迹象。哈爾科夫的朋友說,24日,天沒亮他就躲進防空洞了,顯然他受的影響要更大。

烏克蘭最糟糕的一天,在敖德薩的我就這麼平安度過。睡前我閉上眼睛,心裡說:明天醒來和從前一樣就好了。

從前的日子是怎麼樣的呢?2018年,我來到烏克蘭留學,念的是舞蹈專業,先讀預科和大一。這裡的藝術發展得很好,鋼琴、聲樂、舞蹈,烏克蘭有濃厚藝術底蘊。待了一年半,放假的時候我回了國,緊接着疫情爆發,我暫時沒能回到烏克蘭。

今年,我回到烏克蘭繼續讀大一,發現敖德薩的氛圍和之前比發生了變化。有一天,我家附近的一個商場,聚集了特别多的烏克蘭人,我猜他們可能是要遊行。戰争發生的幾天前,一位朋友告訴我,敖德薩爆發了一次遊行。

現在,戰争就這樣開始了。對敖德薩的人來說,還算安全。淩晨的炮響過後,白天人們又會在街上行走,但我還是盡量不出門。

之前,我最愛和朋友買一杯咖啡,然後到敖德薩的海邊散步。有時候課下得早,趕上天氣好,2點多鐘就會去海邊轉一圈,特别惬意。

我開始擔心,戰争來了以後,會不會沒辦法去海邊散步了。今天的天氣很好,如果沒有戰争的話,我和朋友現在應該在海邊吧,她帶着她的狗,我帶着我的貓,就像從前那樣。我們應該在海邊的。

戰争“烏”雲下的普通人:家門差點讓人撬開、被當成間諜攔住

▲ 烏克蘭的海邊。圖 / 受訪者提供

葉芸,90後烏克蘭女孩,曾在北大留學,目前已回國讀研:不管發生什麼,我都不想離開,這是我們民族的土地

我住在烏克蘭西部的利沃夫,2月24日淩晨5點的時候,我沒有聽到爆炸聲。早上7點,我被微信語音電話吵醒了。中國的朋友們關心我,問我怎麼樣。我看了新聞才知道發生了什麼。我加入了一個telegram群聊,裡面會通知什麼時候有防空警報、要躲起來。25日上午,防空警報響了,利沃夫沒有地鐵,我躲進了一個地下室,躲了大概10分鐘。

戰争來得太過突然,我們都知道早晚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但還是永遠沒辦法做好心理準備。很多人停下了工作,很多商店、餐廳也都關閉了。有的人逃去了波蘭或者其他國家,不少難民從基輔或是烏克蘭東部逃到利沃夫。到處都可以聽見俄語——東邊說俄語的人多,利沃夫大多數人說烏克蘭語。他們都帶着很多箱子、包,利沃夫政府給他們安排了一些住的地方,比如學校,也有一些本地人把難民帶回自己的家住。

戰争發生之後,我的感受很複雜。有的時候會很恐慌,突然對各種噪音特别敏感。24日晚我沒怎麼睡着,一直覺得很不安心。醒來的時候很恍惚,覺得自己在做夢。

25日上午,我睡了一會兒,醒來非常慌,因為不知道在我睡覺的時候都發生了什麼,我立刻拿起手機,繼續看新聞。我甯可不睡,也不想錯過什麼。

不管發生什麼,我都不想離開,這是我們民族的土地,是我們的家,我們離不開烏克蘭。就像船沉的時候,船長不願意下船一樣。我想要見證和經曆,如果不這樣的話,會有點内疚。

我男朋友是中國人,在烏克蘭讀博,他暫時沒有打算回國。之前中國大使館在統計回國人數,他不清楚回國之後要多久才能再來烏克蘭,也想要陪着我,我在這裡,他如果離開,很難安心。知道戰争開始的時候,我還在我父母家裡面,我們都有一個共同的想法:非常想見一面。

25日,我跟男朋友一起去參加了在利沃夫市中心的活動,為軍人準備食物,大概50多個人聚集在一起,年輕的男孩女孩、老人、小孩都有,大家一起剝核桃。安排活動的人也沒想到會來這麼多人,我們隻用了兩個小時,就把全部的核桃剝完了。

大家一邊剝核桃一邊唱歌,有的是流行歌,還有民族歌,都是用烏克蘭語演唱的,那是在一些重大的場合會去唱的歌。烏克蘭人有音樂的天賦,有一些人好像來自同一所學校,互相很熟悉,他們分成不同的聲部,像大合唱一樣。其中有一首歌,翻譯成中文,歌詞是這樣:

我們父親的班德拉,烏克蘭是我們的母親

我們将為了我們的烏克蘭出征

哦,一位母親如何埋葬、埋葬了她親愛的兒子

她把這些話寫在他的墓碑

榮耀歸于烏克蘭

榮耀歸于所有英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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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戰争前的利沃夫。陳丢丢 /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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