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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雪;我爸把我轟出家門,因為我不是他的親生女兒

作者:羽羽心短篇故事

我爸把我轟出家門,因為我不是他的親生女兒。但沒料到,他的親兒子看上了我。

潮雪;我爸把我轟出家門,因為我不是他的親生女兒

1

我叫江停雪,被抛棄過三次。

第一次,是被我媽。

她年輕貌美時遇見我爸,便昏了頭似的非要嫁給他。

逆着整個家庭的阻力,沒名沒分地跟了我爸七年,終于熬走我爸的第一任妻子,歡歡喜喜地嫁進江家,成為當地首屈一指的富商江獨的新妻子,附帶贈送一個後媽身份,畢竟江獨前妻病逝後,還留下一個十歲的兒子。

嫁給江獨的前一晚,她抱着五歲的我無聲地哭,說從此以後,我就有爸爸和家了。

事實證明她就是個騙子。

嫁入江家才一年,她就穿着白色的長裙,從江家的頂樓一躍而下。

那天下午三點半,我幼稚園放學回家的時間。踏入家裡歐式的大門口時,就看見她在空中搖擺的身影,輕盈得像一隻自由的鳥。

她抛下我,去天上了。

哦,我想她這樣的人,可能也進不去天堂。

2

第二次,是被我哥,江獨前妻的兒子江聽潮。

和媽媽第一次進入江家大宅,見到江聽潮的第一眼,我就從這個同父異母的哥哥眼裡看見恨意。

隻是那恨在他眼中轉瞬即逝,以至于讓我疑心是自己的錯覺。

那時我剛從一個隻會在泥巴水坑裡瘋跑的野丫頭,成為江家的小女兒。

我媽為了不讓我在聚會上丢面子,一口氣請了一連串的私人老師,誓要将我培養成十項全能的名門淑女。

我學得心浮氣躁,尤其是鋼琴,練習時不是想着自己在演奏藝術,而是發洩内心的壓抑。

鋼琴老師對着我直皺眉頭,眼裡毫不掩飾對一個草包的輕視。

我受不了那個鋼琴老師看我的眼光,正想耍脾氣說不學了,江聽潮從自己房間走出來。

他搬了一把白色的雕花實木凳子,和我并排坐在棕色的立式鋼琴前,淡淡地說:「你這樣彈,琴都要哭了。」

然後他就帶着我的手,完完整整地彈了一遍入門的《老麥克唐納》。

我看着他握着我肉手的瘦長手指,莫名崇拜這個比我大五歲的哥哥。

而且他真好看啊,坐在鋼琴前彈奏的時候,窗外冷淡的晨色給他勾了薄薄一層光邊。長睫低垂,目光溫柔,讓我突然就明白,童話裡的王子該有怎樣的模樣。

我便日日纏着他教我學琴、玩耍。我喜歡他,對他的依賴比對當時的父親江獨更甚。

尤其在我媽媽跳樓後,我對江聽潮的依賴,簡直到了過分的地步,晚上若他不肯陪我睡覺,我便不講理地霸占他的床。

滿七歲那年的生日,江獨因為生意繁忙,便讓江聽潮帶我去遊樂園玩。那個遊樂場是全市人流量最大也最熱鬧的遊樂園。

我們玩了很多項目,碰碰車、摩天輪、旋轉木馬……一直到中午,江聽潮說有點累,将我帶到附近的廣場,讓我在花壇前坐着,說他去附近買水和糖果。

然後他就走了,我坐在花壇上,一直坐到日暮西斜。

快要天黑時,一個中年婦女模樣的女人走過來,問我爸媽去了哪兒。

我沒回答,她便掏出糖果,說帶我去找爸媽。

我搖頭,她卻伸出手,非要拽着我走,然後她手臂就被我狠狠咬了一口。

那女人躲避不及,吃痛地叫喊出聲,一把将我推倒在地,頭磕在花壇邊沿,産生的動靜吸引了不少路過的行人。

我在派出所待了三天,最後是江獨找到我,鐵青着臉将我帶回家。

據說江聽潮被他拿着棍子揍了一頓,在床上也躺了三天。

我沒去看江聽潮。

我明白生日那天下午,「溫柔善意」的哥哥牽着我出門,是希望我永遠留在外邊。而不是,被江獨找回來。

他該是,不想看見我。

3

第三次,與其說被抛棄,不如說是被我父親江獨趕出家門。

我已經成年,二十多歲,大學畢業一年。

畢業後,我便和一群狐朋狗友混在一起,天天喝酒、泡吧、混私人會所,時間長了連找工作的興頭都沒有,就每月那點工資,還沒有江獨給的零花錢零頭多。

媽媽死後,沒人再規劃監督我的成長。我就像一坨爛泥,從牆上掉下來後,就安安穩穩地躺在爛泥坑底。

江獨對大兒子管束得嚴格而苛刻,對我卻是嬌慣和寵愛,想要什麼買什麼,花錢速度如流水也不眨一下眼睛。

這點上,得慶幸我媽給我找了個有錢的老爸。

雖然這爹并不隻是我一個人的——我聽說他在外面包了不少小情人,其中之一還懷了孩子。

這本應該和我無關——誰知那情人懷的并不是他的種,情人領着他的包養費,自己又在外養了一個年輕力壯的男友。發現後,江獨氣得險些吐血,在醫院躺了幾天,便悄悄找了律師,給我和江聽潮都做了一份親子鑒定。

我是最後一個知道的人。

江獨從醫院回來後,直接讓律師通知我收拾東西離開江家,告知以後他永遠不會再養我了。

多麼平常的一天啊,江獨的律師語氣也很平靜,天空是晴天,世界運轉正常。

他們告訴我,按照親子鑒定的結果,我不是江獨的親生女兒。

白紙黑字,每一個字呈現在我面前,光是看着,就能消耗掉我全身的力氣。

我捏緊手掌,指甲深深地陷進肉裡。「我要見我爸!我要告訴他一定有人搞鬼!肯定是江聽潮!」

那天,無論我言辭如何嚴厲、挑釁,甚至是哀求,我始終沒能見到我爸。

他不願意見我,是以派了一堆人來,把我的行李還有我整個人,打包丢出了江家大門。

鐵門緩緩關上,把曾經我生活了十幾年的家從此隔絕在另一個世界。

我想起五歲時的我,第一次被媽媽牽着走進這棟白色的尖頂建築群那一天。

在司機接我們的路上,她始終攥着我的手,我感覺到她的手一直在發抖,攥得我生疼。

我以為她是恐懼,但側過頭,看見她眼裡的光芒卻狂熱而興奮。

當轎車停在歐式的大門口,下車前,她湊到我耳邊輕聲說了一句話。

「停雪,從今以後,我們就能過世界上最幸福的生活了。」

4

她一定想不到,我現在的生活會這麼可悲。

在酒店渾渾噩噩睡了兩天,直到服務員敲門,我才發現江獨把以往給我的所有卡都當機了。

想到他,我心裡就覺得揪心的痛。

江獨生意繁忙,尤其随着後期他的公司越開越多,實際上他陪我的時間并不多。

但在我心中,他始終是我的父親。

存着一絲僥幸,我借了服務員的手機(我的已經被拉黑了),給他打電話,跟他說這不是我的錯。

「江停雪,」爸爸在電話裡打斷我,「你媽可以不要臉,我不行。你不用求我,白養一個雜種這麼多年,我已經仁至義盡。」

聽着他話裡無盡的厭惡與憎恨,我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電話挂斷,我癱倒在床上。

活了這麼多年,其實我始終覺得無法了解身邊的人。

我媽說我們會過上世界最幸福的生活,她說得那樣信誓旦旦,卻僅僅一年就離開人世。

我哥陪着我彈鋼琴,眼神溫柔而眷戀,但他把我丢在遊樂園的廣場時,頭也沒回一次。

多好笑。

我的所有家人,都像随手倒掉一桶家裡的垃圾那樣,倒掉了我。

5

我注冊了一個接單類的 A,每天靠着開車獲得的薪資度日。

晚上接完十幾單回出租屋的路上,經過一個拐彎時,我習慣性地點刹車降速,車子卻毫無反應,沖過橋邊的欄杆,直直地掉下了圍城河。

跟着車子一起砸入水中的瞬間,不知為何,我的靈魂反而産生出一種解脫之感。

我來到這個世界,本就是一個錯誤。

現在,一切都解脫了,也挺好。

潛意識裡最深刻的,還是那天媽媽從頂樓一躍而下的身影。

我放開方向盤,伸出手虛虛地環抱住她。

媽……是你來接我了嗎?

摔在地上的時候,很疼吧?

好後悔,當時隻是害怕,沒有擁抱你。

意識漸漸模糊,沉入一片黑暗之中。

6

再醒來時,是在一個陌生的地方。

入目之處都是一片素白,空氣中飄浮着消毒水氣味。

似乎是醫院。

都說禍害遺千年,看來我還是撿回一條命。

随之而來的是一陣口幹舌燥,我微微扭動身體,太渴了,不禁呼喚道:「水……」

聲音發出來,微弱的低語很快就消散在空氣中。

誰會來醫院看我呢?

我這種人,即使有一天死了,也不會有人在我的墓碑前獻上一束花。

一隻手伸過來,這是……十分适合彈鋼琴的一隻手,手中正握着一杯水,随着手的傾斜,透明的玻璃杯中水波蕩漾。

我擡起眼,見鬼似的盯住這手的主人。

「哥……」喊完我又恨不得咬舌。

白色的病床邊,江聽潮正俯身給我喂水,他的身體擋住大半視線,帶來一片陰影。

他靠得太近了,近得我能看見他微紅的眼皮和根根分明的睫毛,鼻梁高挺、嘴色淺淡。即使作為妹妹看了這麼多年,我也不能否認,江聽潮明明氣質禁欲而冷淡,卻有着一張輕而易舉就能誘惑别人親吻的臉龐。

平常總是沒有表情的臉上在此刻卻帶着微微的倦怠,似乎很久沒有休息好。

我看着這張宛如谪仙的臉,完全不懷疑這個人會在水裡下藥。

「沒有毒。」江聽潮似乎看出來我内心的想法。

我實在渴得不行,立馬張口汲取杯中的水,也許是喝得急了,反而一下嗆到,漫出一些在臉側。

江聽潮伸出冰涼柔軟的手指,輕輕擦掉我臉上的水痕,動作溫情如對戀人,眼神卻很冷淡,「自殺這種事情都敢做,反而怕我倒一杯毒藥嗎?」

「誰自殺了?」我瞪大眼睛看他,轉念一想便知他誤會了,「是刹車失靈,不是我故意的。」

雖然那一刻,我确實懦弱地感受到了解脫。

江聽潮靜靜地看着我。

我将頭偏向窗外,看向枝頭在風中跳躍的綠葉。

「來幹嗎?」問完我自己便想明白答案了,「來看一條喪家之犬的笑話吧?好看嗎?我現在這樣,你應該滿意吧?」

「我看你需要理由?」江聽潮低沉地問。

「我已經不是江家的女兒了。」我手指捏緊底下的床單,轉回頭朝他嘲諷一笑,「你不是一直讨厭我這個妹妹嗎?現在我再也不是你妹妹了。」

江聽潮坐在床尾,神情不知為何有些陰沉。

我繼續說道:「江聽潮,我們再也沒有任何關系了。」

然後我就看見江聽潮俯下身,黑色的眼珠一動不動地盯着我,問道:「哦,是嗎?」

我莫名有些害怕,還是點點頭。

隻見江聽潮緩緩露出一個笑容,一排冷白的牙扇貝似的排列,卻讓我在瞬間聯想到某種肉食動物捕食獵物的森然畫面。

他語氣十分平靜地抛出了一句讓我爆炸的話:「做我的女人。」

7

「啪!」

這是我第一次扇人臉。

看着江聽潮臉上的紅掌印,我才反應到自己行為的魯莽。

江聽潮的臉被打得微微傾斜,他沒說話,隻是垂睫下望。

我感覺空氣都安靜了片刻。

江聽潮揚眉,居然盯着我緩緩露出笑,語氣輕柔,「還要打嗎?」

我連連搖頭。

他便不再說話,而是安靜地坐在床邊,如一幅靜止的畫般默默地看着我。

「你别看着我。」我幹巴巴地開口,「怪惡心的。」

江聽潮卻輕輕觸碰着自己臉上的巴掌印,徐徐開口:

「從出生起,我便比你大五歲。

「你應該知道,我賺錢的能力還行,如果你覺得不夠養你,我還可以繼續努力。

「而我的長相……也是你喜歡的類型,不然你不會在素描本裡偷偷畫我。

「最後,我們的星座也是十分契合。網上都說,我們有着百分百的比對度,是天生的夫妻。」

說完江聽潮就朝我露出一個紙貼上去似的溫柔笑臉,嘴裡卻如同在會議上敲定了一個金融項目後,在結尾總結那樣的漫不經心,「可以說,我的要求充分考慮了你的個人需求。」

我皺起眉, 「你經過我的同意了嗎?誰允許你翻我的素描本了?」

「被下人丢在垃圾桶,我看見就撿起來了。」江聽潮神色淡然,完全不掩飾自己居然翻過垃圾桶這一勁爆的行為。

想到他做這個場景,我一時震撼無言,同時心中隐隐一抽:江獨居然已經……把我的東西全丢了。

江聽潮觀察着我的臉色,我覺得自己每一絲表情似乎都被他看穿,不僅是猛然被表白後的震驚、懷疑、惱怒,更是暗藏着連自己都在自我欺騙的陰暗心事。

他湊近身體,在我耳邊低語,聲音蠱惑如收購靈魂的魔鬼,「成為我的女人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好處——重新回到江家,我保證沒有任何人——即使是江獨,能再趕走你。」

我一時失語,心卻劇烈地跳動起來。

8

出院後,我便坐着黑色的邁巴赫踏進了江聽潮的私宅。

江聽潮走在前,帶着我踏上木制的樓梯,客廳裡光線昏暗,中廳擺着皮質家具,印花紋路的牆面上挂着一幅幅畫,畫框精美而古典,可惜裡面的畫卻張張稚嫩而樸素,畫着一個男孩各種角度的臉部素描特寫,突兀而奇怪,成為房間整體品味不凡的裝飾風格的唯一敗筆。

不用看也知道,畫的是江聽潮,因為畫手是中二時期的我。

「這麼公開處刑……我甯願它們繼續待在垃圾桶。」我面無表情地說,「另外,堂堂大少爺,以後少撿點垃圾,說出去也丢人。」

江聽潮卻置若罔聞,隻是慢條斯理地脫下外套,随手丢在黑色沙發上。

接着,便用那雙骨節分明的手,松開襯衫衣領。

随着他随性的動作,原本被衣服嚴密包裹的軀體便慢慢展露出來,從修長的脖頸、凸起的喉結,到胸口大片皮膚……

我一不留神看得入迷,直到江聽潮傾身過來,低下頭,暗色的眼珠子凝視着我。

他的眼睛一直都是好看的,隻是沒有任何情感,冰冷如玉質的石。

我想避開,他卻伸手捏住我的下巴,無比自然直接地說:「親我。」

我頭皮發麻,呆站了多久,江聽潮就好整以暇地等了多久。

實際上,我親過江聽潮側臉很多次。

那時我們的關系,還沒那麼别扭。

國中的江聽潮,每天晚自習後穿着校服,踩着一地月光獨自回家。

我會等待在樓梯的拐角,聽到他的腳步聲後,飛快地跑過去,撲進他的懷裡。

等他彎腰抱起我後,我就開心地貼在他身上,用力一吻他的側臉。

江聽潮往往會皺起眉,用指尖推開我的臉,問:「今天又吃什麼東西了?」接着便是第二句:「下來,重得像豬。」

當日少年的神色依然曆曆在目,那時他身上還有着人氣。不像現在,越來越像個沒有感情的魔鬼。

我心一橫,既然答應了與魔鬼的交易,便不必再浪費時間忸怩。

于是,我将手按在他的腰間,用力一推,便把他按在沙發上。

江聽潮似乎有些意外,微微斜着頭看我。

我屈下半邊膝蓋,深深吸了口氣,放空腦子裡後,認命般地傾下身,聽從指令去吻他。

我曾經想過,初吻發生的千萬種場景,沒有一種是像現在這樣——與江聽潮呼吸交纏在一起,以戀人的關系。

唇與唇觸碰在一起,冰涼的機械的相接。

碰完我便迅速收回頭,惡意地問他:「哥哥,你滿意了嗎?」

喊他哥哥,純粹是為了惡心他。

沒想到江聽潮卻肉眼可見的一蕩,随即露出了一個古怪的笑容,長手一伸,也不知道他哪來這麼大力氣,我隻感覺一陣天旋地轉後,便被迫和他的位置換了個方向。

我心一驚,身體被他壓倒在沙發上,無法動彈。

江聽潮一手扼住了我的脖子,一手卻從頭頂觸摸,沿着耳朵細細摸到臉頰,我恍惚想起往常見他坐在書房裡,撫摸珍藏的白釉瓷器的樣子。

明明隻是一個普通畫面,卻莫名留在我的記憶中。

如今我是那個花瓶。

無視我眼中的屈辱感,江聽潮的手由臉頰移到我的嘴唇,手指略一摩擦,便湊過頭來。

我聞到他衣服上殘留的玫瑰香氣,整個人都繃緊了,抗拒地往沙發裡縮。

——吻卻遲遲未落下。

偏過頭,眼神相觸之際,仿佛聽見他喉嚨中悶笑一聲。

我心中一松,正要嘲笑回去時,他卻仿佛嘗蛋糕似的繼續湊過來。

溫情得仿佛在逗弄自己心愛的寵物,觸感若有若無,還未來得及有任何感受,便又收回。

「别躲。」江聽潮捏住我的下巴,聲音含糊,動作卻絲毫不受影響。

記憶裡某個夜晚,初三的我賴在客廳的沙發上看電影,他在另一邊看雜志。

手機的視訊裡發出奇怪的聲音,我看得入迷,沒注意到江聽潮立起身,站在我沙發後面。

畫面中,一男一女,正抱在一起。

站在背後的江聽潮伸出手,寬大的手掌擋住了我的眼睛,聲音冰涼,「不準看。」

後來我還是躲在自己房間裡,把那部電影看完了。

而在此刻,驚人的熱度麻痹了我的大腦,令人眩暈的一種幻覺裡,視訊畫面中男女的臉變成了我和江聽潮。

這幅畫面實在讓我難以忍受,我一下用力推開了江聽潮的臉,趴在沙發上一陣幹嘔。

江聽潮本來從容自如的臉,頓時肉眼可見地陰沉下來。

「後悔就出門,繼續回到你的出租屋裡。」江聽潮淡淡道地。

「不……今晚一起。」我抓住他的衣袖。

不過是……出賣自己罷了。

浴室中,我盯着水霧彌漫的鏡面,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

洗漱後走出浴室,江聽潮在客廳的沙發上坐着等我。

忍着心中的不适,我捧住他的臉。

江聽潮指尖推開我的額頭,「去卧室,我去洗澡。」

我收攏剛剛被弄亂的浴衣,推開卧室的門——這是一間仿佛被裝飾成新房的屋子,玫瑰色的厚窗簾、鎏金的梳妝鏡台,鏡子中鑲嵌的一排精緻的化妝燈具璀璨而耀眼,水晶台上化妝品和飾品琳琅滿目,椅背放置的流蘇淺色毛巾上還印着我和江聽潮的名字。

房中則擺着一張古制的大床,玫瑰色的紗簾垂挂在床架上,一直垂到鋪着地毯的地面。

我癱倒在綿軟的床鋪上,漫無目的地心想,不知道的話,還以為江聽潮今晚要娶新娘呢。

雖然小時候,在覺得江聽潮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哥哥時,我确實幻想過長大要嫁給他。

想着想着,我便閉上眼淺眠。

直到感覺到江聽潮坐在床邊,我意識到他已經進來,但下意識不想睜眼。

剩下的事,便自然而然地發生了。

夜裡我做了一個夢,夢中是在十四歲的時候,江宅的後花園。

花園中有一顆巨大的棗樹,我因為貪吃爬上樹幹去摘棗子,好不容易抓住棗子,卻因為恐高,而不敢再原路傳回下去。

我隻好緊緊地抱住棗樹粗壯的枝幹,老樹皮摩擦着我穿着短褲的雙腿,層疊的枝葉裡散發出一種帶着奇異香味的熱氣。

我吊在高空之上,正恐懼而害怕時,下一秒,就發現樹幹全部變形了似的,把我緊緊包裹起來,雖然不至于掉落在地面,卻無論如何也掙脫不開。

粗壯的枝幹慢慢變化,樹皮中卻化出了人類的軀體,還有一張好看的少年沉睡中的臉。

樹身人臉的妖怪緊緊禁锢住我,四面枝幹成籠,絕無可逃地把我囚禁在高空中。

即使在夢中,我也認出了那張樹皮裡的人臉——江聽潮。

9

就這樣,我開始了和江聽潮的同居生活。

我還生活在江宅時,他總是很忙,十天半夜也不會回家一次。

但是自從住在一起後,無論多晚,他日日都會回來。

也許是察覺到我内心的抗拒,他沒再碰我,但每晚卻一定要抱着我入眠。

有時我半夜起床,總會發現他纏繞在我身上,一推開便睜眼醒了,然後做一些讓人難以忍受的事情。

久而久之,我反倒習慣了枕邊有這樣一個人。

一天晚上,下班的時候,空中下起了瓢潑大雨。

我便在私宅門口,撐着傘等待江聽潮。

當熟悉的黑色邁巴赫停在門口,江聽潮下車時,後面車裡卻更快地下來一個栗色卷發的青年,他攔在江聽潮面前,似乎在争辯着什麼。

江聽潮置若罔聞,邁開腿朝我走來。

那個卷發青年跟在他身後,突然看見門口的我。

如果眼神可以具體化,那卷發青年當時的眼神,便如黑暗的房間突然亮起了一盞燈,明亮而興奮,仿佛有什麼在蠢蠢欲動。

我面上無動于衷,舉起傘,将江聽潮籠罩在傘面下,回到私宅中。

一夜無事。

第二天清晨,我照常目送江聽潮的車朝着公司的方向遠去,卻站在門口沒有回屋。

不出我所料,昨日那個青年從不遠處的花壇背後站起,一步步走到我面前。

男孩朝我露齒一笑,清新得如同枝頭最嫩的一抹綠,這是屬于心無旁骛的少年人才有的朝氣,「姐姐,你是江少的情人嗎?」

我無所謂地點點頭。

男孩卻搓搓手,猶豫了片刻,開口說:「姐姐啊,這年頭,做情人不是什麼好行業了。」

「是啊,」我附和道,「怎麼辦呢?」

「不如姐姐跟我混吧。」男孩看向我,眼神明亮而自信,「我以後,百分百會成為最優秀的導演。你來演我的戲,我會讓你名留影史。」

「你是導演?」我打量他一眼,懷疑自己碰到了新型的騙術,「你也是這麼對江聽潮忽悠的?」

「他不适合,」男孩卻搖頭,「他本來答應給我們電影投錢,最後卻又撤資了。」

哦,原來是一個快要倒閉的劇組,以及需要親自拉投資和演員的倒黴導演。

不過我還是耐心回道:「你找我演也沒用,我演我的金主也不會出錢。」

「投資可以找到很多人。」男孩卻堅持道,「但我有一部戲的女主角,确實非你莫屬。」

我莞爾一笑,「謝了弟弟,我壓根不會演戲。」

「姐姐,我不是騙子。」男孩并不放棄,「看見你第一眼,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

男孩告訴我,他叫朱野,是影視學校導演專業的大四學生,同時也是一個文藝片導演。

在網上居然還可以找到他發行的幾部實驗性的短片,甚至還有一個他個人的完整簡介。

那些作品評價都還挺不錯,但是播放量實在是撲街,某瓣上評價人數都隻有幾百個人。

我感覺,朱野這個導演的前途,似乎比我這個金絲雀的前途還要岌岌可危。

但我還是和朱野加了好友,沒過多久,朱野就把自己最近在籌備的這部電影劇本發給了我。

按照他自己的說法,這是他拍攝的第一部長篇電影,拍出來一定可以震驚四座。

我不置可否,但還是點開了劇本。

劇本的名字叫《小蓮》。

小蓮是一個有錢人家的獨生女,14 歲時遇到了來投奔小蓮父母的遠方堂兄薛渡。

小蓮父母收養了薛渡,兩人一起長大,暗中便産生了别樣的感情。

小蓮的父母知曉後,曾經激烈反對,但還是沒能阻攔女兒堅定的心意。

為了表明自己的決心,小蓮與薛渡未婚先孕,誕下了一名男嬰,逼得小蓮父母不得不同意兩人的婚事。

在借助嶽父母家得到第一筆發家資金後,薛渡憑借自己獨特的眼光,将生意越做越大,甚至遠遠超過了嶽父母家。

故事到這裡,還是一個贅婿逆襲的故事,然而就在此時,小蓮卻向薛渡提出離婚。

薛渡并未同意,為了挽留小蓮,開始每天在她的飲用水中下入導緻精神衰弱的藥物,讓小蓮的精神出現問題,每日都渾渾噩噩。

同時在遠郊建立了一個莊園,讓小蓮與整個正常的社交隔離,永遠隻能在這個莊園裡依賴自己的丈夫。

慢慢地,小蓮越來越虛弱,她猶如一個提線木偶,常常在房間裡靜坐整日,隻為等待丈夫的歸來。

直到死亡時,她已經徹底忘記了自己是誰,但依然癡癡地靠着莊園的門欄,等着門口丈夫腳步聲的響起。

朱野說:「姐姐,你和小蓮有着一模一樣的眼神。」

那樣痛苦的眼神,不需要有任何演技。

隻要你出現在螢幕中,任何觀衆都會相信你是小蓮。

我歎息,回複朱野說:「你拍出來能不能震驚四座我不确定,但我能确定,票房上一定還會是個撲街。」

10

我直接拒絕了朱野。

周日時,江聽潮罕見地不在。我獨自在宅子裡翻箱倒櫃,本來隻是抱着随便找找的想法,倒是真翻出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

堆疊的箱子中,一個老式的懷表卻從裡面滾下來。

我撿起打開,裡面夾着張女子的黑白照片。

秀發如雲,美目含情。

眉眼和江聽潮出奇地像。

我看了片刻,明白過來,這應該是江聽潮的母親。

「李映蓮活不長了。」年幼時,媽媽總是抱着我如此感慨,「那女人真可憐啊,停雪。」

那可憐女人會知道自己生了個變态兒子嗎?我認真地想,然後把懷表重新塞回箱子裡。

心突然一頓。

薛渡?雪獨?

小蓮?李映蓮?

是巧合嗎?

我走出地下室,重新翻出朱野給我發的腳本。

第一遍我隻是草草看過,大概浏覽了一下故事情節,并沒有用心思考。

再看一遍,心卻直接下沉。

這個劇本寫的,和江獨的人生軌迹差不多一模一樣。

而江獨的發家史,我雖然并不完全了解,卻隐隐也聽說過,他父母雙亡,第一筆經商資金,是來自于自己的嶽父母。

再翻看一遍,我已經能确定,這就是寫的江獨。

這可是專屬于江獨不為人知的醜事,朱野居然敢拍出來,敢找江聽潮投資,甚至敢找我來演女主角。

想到這裡,我頓時興味大增,無論如何,我不能錯過這個踩在江獨和江聽潮臉上的機會。

我重複聯系了朱野,和他說我想嘗試試鏡。他給我發來一個位址。

飾演完,在錄影機看回放的時候,我覺得很新奇。

看着自己的臉在螢幕裡陌生又熟悉的感覺,仿佛是重新體驗了另一種人生。

同一個片段,朱野讓我嘗試了三遍。

那是小蓮發現薛渡出軌,自己為丈夫所作的一切堅持都成了笑話,對着鏡子默默流淚,靜坐一整晚後,決心要離婚的場景。

第一遍的時候,我還有些緊張,朱野沒說什麼。

第二遍的時候,我沉在劇情裡,想象着小蓮的心情,慢慢地自己居然入了戲,台詞說到最後,仿佛看見了小蓮心中莫大的悲涼。

第三遍演完時,我看見朱野眼裡興奮的光,他問:「你怎麼知道那時正好該笑?你怎麼會用這麼平靜和克制的表情表現她的悲傷?該死,你真的是第一次演戲嗎?」

看着朱野臉上激動的表情,我也忍不住笑出來,「也許是……我也被抛棄過很多次。」

話本是玩笑,朱野卻收斂起笑容,認真地看着我,「停雪,雖然我們都不喜歡痛苦,但是……對于我們創作藝術的人來說,痛苦确實是生長的土壤。」

他回放着拍攝的影像,指着裡面的我,眼神近乎癡迷,「而且你看,鏡頭天生愛你。我不知道你以前做的是什麼,浪費了多少時間,但是我想勸你,别再耽擱和糟蹋自己的天分了。」

他說得很輕,每一個字卻都砸在我的心湖,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我低頭看着自己的手,以往它總是被評價為白嫩、無能、什麼都做不了。

但朱野卻說,你很有天賦。

他眼裡的歎息是那麼明顯,讓我為自己以往浪費時間的行為,而産生了微微的慚愧。

11

演完後,朱野又帶着我與他團隊裡的其他從業人員聚餐。吃完晚飯回到江宅時,已經是晚上十點了,我推開門時客廳一片黑暗,亮了燈才發現,江聽潮坐在沙發上,神色陰暗如鬼魅。

「怎麼不開燈?」我被他吓一跳。

「你很開心。」江聽潮說。

我摸摸自己的臉,有這麼明顯嗎?

「他能讓你這麼開心嗎?」江聽潮繼續問。

我皺起眉,「你監視我的生活?」

江聽潮坐在沙發上,一動也不動,仿佛已經在黑暗中等了很久。

我看着他的樣子莫名心悸起來,接着開口道:「江聽潮,我媽當初确實……非常對不起你媽。我為她做了這樣的事,向你媽媽道歉。」

當然……這隻是一方面原因,另一方面還是因為江聽潮這個樣子讓我有些警覺。

我不過是和朋友吃了頓飯,他就連我多了一個笑容也要計較,占有欲未免也太強。

我能接受和他做身體交易,不代表我也能接受把自己的整個靈魂都售賣給他。

「但是哥哥,我們隻是在一張床上睡覺罷了,你有必要管這麼寬嗎?」我皺眉問道。

說完這句話,江聽潮便已直直起身,低着頭站立在我面前。

四目相對,我看見了他眼裡濃得化不開的陰沉。

「朱野讓你演的是《小蓮》?」

我正想點頭,突然回想起《小蓮》劇本裡的情節。

「為了控制自己去意已決的妻子,薛渡表面上答應離婚,實際卻在暗中收買了小蓮的心理醫生,對她精神催眠,誘導她相信自己的精神狀态出現了問題。

同時,薛渡以休養為名,将小蓮送進了郊區的莊園。小蓮未曾想到,這個莊園從此禁锢了她一輩子,直至死亡盡頭,她也未能踏出莊園一步。在莊園裡,薛渡将小蓮視為自己的寵物,用特質的手铐和腳鐐将她鎖在床上。不僅嚴格控制她的生活作息和每日閱讀的書目,甚至在精神上對她進行洗腦。如果小蓮稍有反抗,便會遭到丈夫的毆打和各種懲罰,長期的監禁和獨居狀态下,小蓮患上了嚴重的失憶,身體狀态也一落千丈,最終病逝而亡。」

如果我沒記錯,那時的江聽潮已經到了能記事的年紀,他看着父親這樣對待自己的媽媽,那以後……是否也會這樣對待我?

想到這,我頓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江聽潮卻突然低下頭,「停雪,如果搬出去能讓你心裡更好受一些,你就搬吧。如果演電影,能讓你開心,無論投資多少錢,哥哥也願意……隻要你自己開心,哥哥什麼都願意。」

我有心想出言譏諷,可看見他的臉時,又不由自主地将要說的話咽了下去。

江聽潮今晚穿着一件白色的浴袍,不知道是故意還是無意,領口十分松垮,露出的大半肌膚都被頭頂的燈光鍍上釉質般的冷感。

不久前我還不情願地摸過,當然知道手感如何,隻是那都是在熄燈床笫之間。

江聽潮頭發也似乎剛洗,劉海柔軟地垂下的樣子莫名有幾分少年時代的影子。平常陰森表情的臉貼上一副溫柔的笑,整個人晴朗而澄澈,尤其是眼神,居然還帶着幾分赫然的情意。

就像初見時,那個一眼就讓我心生喜歡的哥哥。

江聽潮又笑了,這次眼尾也微微翹起,偏過頭來,如蝴蝶般輕盈地在我額頭落下一個吻,語調蠱惑,「停雪……哥哥隻是因為愛你,是以關心得多了一些。」

我震了片刻,莫名想到饑腸辘辘時,站在蛋糕店裡望着裡面香軟蓬松面包的場景。它們那麼香甜,那麼誘人,我卻始終隻能踮着腳望着它們。

愛對于我而言,就像是那些始終隔着透明窗的、可望而不可即的蛋糕。

而今日,江聽潮說他愛我。

我感覺自己仿佛整個人都被倒進了溫水浸泡的池子,一時手腳都失去了自己的觸覺,隻能瞪大眼睛望着他,結結巴巴地問:「哈?你說什麼……」

「沒聽清就算了。」

「你說你愛我。」我拉住他浴袍的帶子,也許是過于激動,本來就松垮的浴袍徹底散開了,我呼吸一滞,明明更親近的事情都做過了,但面對面盯着他赤裸的身軀,反而覺得心跳如擂鼓,連忙手忙腳亂地給他系好帶子,但越想系好反而越系不好。

江聽潮伸出手,握住我發抖的手,掰開我蜷縮的手指,慢條斯理地将浴袍的帶子系好,複而又握住我的手。

握着他的手掌在手心,我頓時生出一股奇妙的感覺,仿佛手中能通過他手心的皮膚,感受到他心髒的跳動一般。

四目相對,我又露出得意的笑,「你說你愛我!哈哈,真沒想到!江聽潮!你以前裝得還挺起勁啊。再說一遍,我要錄下來。哈啊哈,不行,我要群發,這真是……我今年聽過最有意思的一句話了。」

江聽潮唇畔也露出一個笑,眼神卻審視地望着我,「你不信嗎?」

我笑夠了,于是收斂了開心的表情,神色訝然,「怎麼會呢?不過哥哥既然說愛我,想必以後我說什麼,都能同意吧?」

「自然。」

「我相信……你的愛,但我還是想自己有獨立的住所。」

江聽潮聞言輕輕一笑, 「去吧,長大的孩子……都迫不及待地想獨立。」

說完他垂下眼睫,遮住裡面所有情緒。

我亦不再回答,越過他進入浴室。

洗完後我收拾了自己的行李,接着發資訊給朱野,詢問他是否認識朋友想要出租房子。

朱野回得很快,說有個熟人正好要轉租。

我看了房子的照片,便直接果斷地将定金轉了過去,并詢問他什麼時候可以入住,今晚行不行。

朱野很驚訝,「你怎麼這麼急?」

我正想回複,江聽潮緩緩開口,「這麼晚了,會麻煩别人,明早我開車送你。還是說……你連今晚也不想和我待在一起了?」

他倚靠在床頭,神色似乎還帶着幾分幽怨。

我連忙放下手機,掩飾性地笑道: 「怎麼會呢?」

我轉過頭,拿着桌上的牛奶,遞給他說:「我剛剛還特意給你熱了一杯牛奶,看你這幾天休息都不太好,據說喝熱的牛奶還可以安眠。」

頓了頓,我繼續說道:「哥哥,你今天說愛我,真的讓我很……感動,這麼多年,我确實一直渴望着愛和關懷,隻是……我還是一時接受不了,你能再等等我麼?」

江聽潮靜靜凝視着我的眼睛,片刻後露出一個笑,「你喂我。」

我聽從。

江聽潮猶不滿足,拉開我的衣領。

拉到一半,他動作一頓,片刻後眼神渙散,輕飄飄地倒下。

我收拾好衣服,起身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居高臨下地望着昏迷過去的江聽潮。

安眠藥是幾天前聯系以往的狐朋狗友高價買到的,據狗友說藥效很不錯,一般人沒十幾個小時醒不來。

如果不是今晚事出突然,我也不會用掉這種好東西

我扒了江聽潮的衣服,拿起手機咔嚓拍了十幾張他的裸體,末了還特意選了一張,發到他的微信上,留言:如果不想自己的裸體在媒體報道上滿天飛,以後就乖乖配合我。

床底下放着繩子,我拿出來,将江聽潮的四肢束縛在床四角的柱子上,捆綁成結後,又忍不住拍了幾張照片。

邊看邊忍不住露出笑,我敢肯定,江聽潮醒來,一定會想殺了我。

但是,手握着他的把柄能威脅他的感覺,實在是太棒了,甚至比今晚聽見他說愛我時更美妙。

朱野說我是天生的演員,他真應該看看今晚江聽潮的表演——說得那麼情真意切,裝得那麼少年懷春。

如果不是摸到他浴袍中的手铐,我都差點要信以為真了。

江聽潮嘴上說放我自由,然而無論是口袋裡的手铐,還是床底的繩子,都明白地彰顯着他内心最真實的欲望。

拿起行李,我便關上了江宅的大門,頭也不回地離開。

自然也沒看見,身後重重大門的卧室裡,江聽潮已經睜開了眼睛。

12

我連夜搬進了新房。

朱野介紹的房子不大,但是很幹淨,簡單的兩室一廳,幾乎不需要任何打掃。

臨睡前,我躺在陌生的床上,瞪着眼看着天花闆,腦海裡卻不由自主地想起江聽潮。

他說他愛我。

雖然很想笃定地告訴自己要否認他的話,但同時又有一點僥幸,仿佛一個小惡魔在内心問自己——

真的嗎?他會不會,确實愛着我?不然他為什麼要用盡手段把我留在他身邊?

和江聽潮認識二十多年,我沒見過他親近過哪個女人,更何況說愛着誰,這樣直白的話了。

但我很清楚,江聽潮那種人,看着金玉其外,實際卻不是一個能輕易信任的人,即使作為他妹妹生活了十幾年,我都不知道他到底有幾張面孔。真相信他的鬼話,結果隻能被他算計死。

即使如此說服了自己,我還是有些失眠。

曾經我看過一篇報道,當一個人反複、長期地使用某種成瘾的物質後,如果突然停用,就會突然出現不同程度的戒斷反應。

我試着說服自己,内心的焦躁和頭痛,隻是因為環境的轉換,而不是因為習慣了與一個人的同床共枕。

輾轉反側到半夜,我終于沉沉睡去。

在半夢半醒中,我卻突如其來地感覺到一種窒息感,這樣的窒息感我在江聽潮的私宅中感受過無數次。

黑暗中一雙手擁抱住我,膝蓋卡入腿間,牢牢禁锢住我的全身。我不适地扭動,想掙脫開身上的束縛,卻全身都癱軟無力。

眼皮好沉,想要睜開卻猶如被膠水黏住,全身都像失去了力氣。

我感覺到那雙冰涼的手撫過我的臉,在脖子中間卡住,輕輕摩挲,似乎在尋找一個絕佳的下手角度。

本應是臨近死亡的危險時刻,但我太困了,甚至主動将臉往那雙冰涼的手掌上蹭了蹭。

手掌悄無聲息地移開,漸漸地往下移。

「哥……」我下意識地皺起眉。

翌日清晨,從床上醒來時,我隻覺頭疼欲裂。

居然做了一個這樣的夢。

江聽潮是不是會下蠱?為什麼在夢裡都陰魂不散?

我盯着鏡子裡滿臉倦怠的自己,邊刷牙邊想,等一切平靜後,也許我該過正常的生活了。

像每一個正常的女性一樣,和同齡的男孩談一場簡單純粹的戀愛。

13

朱野給我找了一個教表演的老師,也姓江,單名一個汀字。

江汀老師外表并不出奇,但是教演戲時,卻能牢牢抓住了觀者的視線。

即使隻是教我這樣一個無名之輩,無論示範演什麼,明明動作克制又隐忍,卻仿佛讓人感覺有無盡的痛苦與瘋狂都沉浸在她眼底。

每一場表演,仿佛都是在燃燒自己生命般的極緻演法。

我被她的精神所感染,于是整日便隻是專心跟着她學習,晚上回去則在自己房間裡背劇本,時不時和朱野讨論故事情節和人物的情感。

朱野在生活中相處時,還算一個和善的鄰家男孩,一旦坐到監視鏡頭後,卻完全像換了一個人。

飾演薛渡的男演員似乎也是個新人,劇組裡的人說,他是朱野大學的同學,看臉确實端正帥氣,但不知是狀态沒有調整好還是其他原因,被朱野罵了好幾次,最後甚至「連沒學過電影的新人都比不過,你不如退學回家種地」這種話都說出了口。

我則對朱野别具一格的擡愛,頗為麻木了。

以我的眼光來看,并不覺得自己有任何表演上值得褒揚的地方。

但是劇組裡的人卻都說,我有着與小蓮一樣的角色氣質。我問他們,這種角色氣質到底是什麼?

隻有化妝師羊羊一拍腦袋,回答出來說,是一種……吸引變态的氣質。

我一時無言,最終回道:「這不就拐着彎說我弱嗎?」

「不是的。」羊羊想了想,認真回答說,「停雪,我給那麼多明星化過妝,雖然你的臉不是最漂亮的類型,但卻很吸引人。我感覺你的氣質裡有種……匮乏感,尤其是眼神,好像有種一無所有的人,想抓住一切的感覺。」

我晃了晃神,「越說越玄了,我演電影要是沒火一定找你。」

羊羊笑了,露出兩頰的梨渦。

她悄悄說,朱野的電影基本是和火無緣,如果我想出名,她可以給我介紹一些其他資源。

我抱着了解圈子的好奇心态,在當日拍攝完成後,參加了她口中所謂擴充人脈的晚上聚餐。

地點是一家酒吧的包廂。十幾個年輕貌美的女孩坐在一起,你瞪我我瞪你,所謂的圈中大佬一直到半小時後來姗姗來遲。

我有些後悔在這裡浪費時間了,一直在思考用什麼借口離開,那來遲的男星卻向我一招手,示意我坐過去。

我提出家中有貓要喂食,得提前離開。那男星臉一沉,倒了一杯酒,塞入我手中,說破壞衆人雅興,先自罰一杯。

從小到大參加過多少次比這還隆重得多的宴會,我何時受過這種陌生人的強行勸酒的氣,當下就想把酒水灑他臉上。

羊羊在我身側拉我的袖子,小聲道:「制片人就在他身邊坐着,你服個軟。」

我站在原地,想起這段時間茶飯不思、全神貫注泡在拍攝裡的朱野,又想到為了電影晝夜颠倒的辛勤工作的全劇組,便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那男星卻并不滿足,又倒了一盞白酒,「為了區區一隻貓,居然要抛下所有人離開,這可不是聰明女孩的做法,再罰一杯。」

周圍都是應和的聲音,我待站在原地,突然意識過來,今夜,我是這場聚餐中被選中的獵物。

不必多想,這酒裡面肯定加了料,我剛剛喝下一杯已經是極限,再留下去,等酒中的藥效複發,指不定要發生什麼事。

這個時候,能指望誰來救我?

門突然被推開,一個侍應生站在門口問,「誰是江停雪?「

我在衆目睽睽下點點頭。

「你的哥哥在找你,他說十點了,為何還不回家?」侍應生一闆一眼地傳話。

男星嗤笑一聲,「怎麼,以為她是七歲小孩嗎?」

侍應生卻走上前,遞給男星一張名片,「這是江先生給你的,他說令妹打擾大家了,改日奉上薄禮道歉。」

那男星本來傲慢的臉色在看見名片後,瞬間漲得通紅,立馬起身把我送走,那樣子仿佛送瘟疫一樣。

離别時還搓着手找借口,「今晚喝多了,江小姐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吧。」

我站在酒店門口,還未思考清楚應該去哪兒,一輛黑色邁巴赫在我面前緩緩停住。

車窗降下,江聽潮神色微倦,語氣淡然,「我們聊聊,停雪。」

14

由于前些日子幹了壞事,再和江聽潮對視第一眼,我下意識的反應就是跑,但想到手機裡那一堆照片,心裡的幸災樂禍還是壓倒了害怕。

我俯下身,撐在玻璃視窗,忍着酒精的躁動,挑眉望向他。

江聽潮一襲定制的黑色正裝,坐在車内,也微微歪頭,專注地看着我。

明明是個簡單的動作,我内心卻被戳中了某種詭異的萌點。

認識這麼久,我很少有這樣俯視的視角去看他。

難怪說花花公子都喜歡調戲美人——俯視着眼下江聽潮這張一如既往看不出任何情緒的臉,不知為何,往日的厭惡感消散不少,反而能欣賞起他這個人,尤其是……他的臉。

江聽潮實在很會長,尤其一雙眼睛。

一雙酷似生母的含情桃花眼,眼型寫意而秀緻,隻是極冷,平常人和他對視一眼,别說綿綿情意了,隻怕要被震得懷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什麼錯事,又在何處倒黴地得罪過他。

顔色也美,白處勝初雪,烏處如冷玉,黑白分明,幽深銳利得仿佛能刺探人心。

本來是凜然不可侵犯的一張臉,卻因為眼皮、眼角上微微泛紅的顔色,反而勾引人生出幾分绮念。

仿佛是神像掉了漆,露出的一個小小的口子,讓人不由自主地就想剝掉外面那層皮。

而撐了這麼久,我身體裡原本就一直在瘋狂叫嚣的空虛和急躁已經快要抑制不住了。

在藥物作用下,原本準備的說辭頓時消失得一幹二淨,反而回憶起很多次在夜間相擁而眠前的運動時刻。

毫無疑問,此時,一粒解藥自動地送上了門。

解藥長睫輕顫,露出一個難以形容的笑——無論如何,這笑是和被逼為娼的良家是扯不上關系的。

但我還是盡職地飾演着一位霸王,「開個價吧……唔,我那些錢,你肯定看不上。不過我手上,可是有你不少把柄啊。」

說到最後,我又忍不住小人得志似的嘎嘎地笑起來。

「上來。」江聽潮淡淡說,「想去哪兒,都随你。」

後面三個字,咬字莫名暧昧,隻是臉上依然看不出什麼表情。

豪車和美人俱在眼前,被豬油蒙了心的我自不會拒絕。

車子出了城區後,直行不過十幾分鐘,便來到了當初出車禍路口的環江大道。

「當初為什麼掉下去?」江聽潮突然開口問。

「不是說了嘛……是刹車的問題。」我回答他。

車子沿着小路,驅車臨近江邊,在一片月影朦胧的草地中停下。

江聽潮安靜地坐在我身側,眼睛無聲地望着我,夜色中看不清他的表情,隻能隐約看見瘦削而棱角分明的下颚。

此時我已經忘了他是誰,隻把他當作一盤可口的食物。

更何況羞恥心這種東西,我似乎在江聽潮面前從未有過。

主動吻上他冰冷的唇,我迷迷糊糊地想,為什麼江聽潮會這麼恰巧地找我說呢?

疑問一閃而過,随後被江聽潮咬住唇角,似乎在不滿我片刻的走神。

……

腰酸背痛地醒過來時,是在我自己新租的房屋中。

想到當時情形,我大腦當機了片刻,最後隻能難以言喻地想出一句話:他居然能做到這種地步……

真希望有什麼方法,能清洗掉昨晚整個在車上的回憶。我面無表情地心想。

第二個畫面,是結束之後,江聽潮捏着我的下巴,固執而堅定地一遍遍重複,「說你喜歡我。」

而我假裝沒聽見,把頭扭向了另一邊裝睡。

可别說,感覺他當時的表情居然有點傷心。

第三個畫面,是下車之後,他将我背在身上,一步步走上老小區樓梯的畫面。

他精力倒好,背着我上樓,腳步都沒有半點吃力。

而我雙臂摟他的脖子,不僅不配合,還試圖拉過他的側臉,讓他看樓道窗戶瀉下來的月光。

現在回憶起來,哥哥的肩膀始終被月光披上了一層淡淡的泛着黃光的銀霜。

一如當年,無數個我伏在他肩側睡覺的夜晚。

沒有猜疑,沒有心碎,亦沒有過冰冷的交易。

我僵硬地轉過頭,江聽潮躺在一側,正安靜地睡着。

或許是我起身時的動靜弄醒了他,不久,江聽潮也睜開了眼。

他伸過手,掀開被子,将我撈入懷中。

「疼嗎?」也許是剛起床,江聽潮的語調帶着沙啞和親昵。

他懶洋洋地低下頭,似乎又想親我。

我推開他,「我要工作,上班。」

「等會開車送你去劇組好嗎?」江聽潮說,語氣莫名輕柔,「我會很低調。」

我擡起被子,問:「江聽潮,你是不是監視我,給我定位了?」

江聽潮微妙地停頓片刻,擡起眼看我,并不回答。

我面無表情道:「哥哥,如果你想要一個人愛自己,那你應該把最真實的自己展現給她看。你要清楚地告訴她,你想和她在一起,是因為你愛她。如果你不知道……什麼是愛,那我告訴你,愛,是兩個人的坦誠、信任,還有最重要的尊重。我不是小蓮,如果有人要囚禁我,我會毫不猶豫地離開這個人,無論是身體還是心,即使付出死亡的代價。如果你真的想讓我喜歡你,你就要有坦誠相對的誠意。而如果你做不到,就不要來打擾我。」

15

江聽潮半倚在床頭,沉默半晌,回應道:「停雪……我也有很多身不由己。有些面具戴久了,自己都忘記了原本的樣子。但是……你隻要留在我身邊,無論是錢還是權利,我都可以給你。」

簡直是雞同鴨講。

我穿好衣服,隻留下一句「洗漱完就離開,别賴我房裡」便甩門離開。

昨晚,他那樣固執地一遍遍地讓我說喜歡他時,其實我有過片刻的淪陷。

不,也許,從在江宅見他的第一眼,我就動心了。

漫長的少年時代裡,我将自己遇到的每一個男人都與江聽潮做對比。

他漸漸成了我見過的所有男人的參照物,是以這麼多年……我一直未曾戀愛。

但我明白,江聽潮對我,并不是真的愛。他隻是想讓我成為他私宅裡被圈養的寵物,永遠屬于他一個人。

至于是妹妹還是情人的關系,他并不在意。

是以他說當不了妹妹,便做他的女人。

他隻是需要我永遠留在他身邊。

而從江獨那裡,我就徹底明白,被養廢後再抛棄的後果——與死無異。

我不知道江聽潮何時起,就對我産生了這樣畸形的感情。但我對他的信任與依賴,早在七歲被丢在遊樂園那天,就已消失殆盡。

曾經我還會為被抛棄而悲恸,無數個夜晚在心中苦苦自傷,不停地思索為何他們能如此決絕。

可如今,我不再害怕,隻後悔自己浪費過無數在深夜裡流淚的時間。

曾經的我一味執着于他們所做的行為,除了讓我自己的心變得越來越脆弱,沒有任何用。

當被抛下後,作為被抛棄者,唯一要做的,就隻有一件事——用自己的雙腿朝前走。

永不回頭。

16

電影殺青了。

晚上下班時,朱野喊住我,說約了劇本作者一起吃晚飯。

劇本作者叫秦與覺,是一個退休老刑警。

晚飯時朱野和秦與覺在讨論新聞,我吃得心不在焉,擱下飯碗忍不住問道:「秦叔,你為什麼會寫這個劇本?」

秦與覺說:「因為一個眼神。」

「什麼意思?」

秦與覺放下煙,沉沉地開口道:「聽朱野說,你原先是江聽潮的妹妹,那想必你已看出……這個故事的原型是誰。」

忽然被點出江聽潮的名字,我不由一震,認真聆聽秦與覺的話。

「二十一年前,我見過江氏集團的大公子,也是你以前的哥哥——江聽潮一面。他就是小蓮的兒子,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他還隻是一個剛失去母親的男孩。

「當年我和值日的另一位警察踏入江家的私宅,幾乎以為進了一個不見天日的古墓,裡面所有的家具都蒙着一層厚厚的灰,沒有電視、沒有網絡、沒有電話,除了一具已經死亡數天的屍體,就隻有他。

「當時的薛渡,也就是江獨,将兒子送往江宅後,便消失了一個多月。這一個多月,李映蓮便是和自己兒子被關在這個偌大的莊園裡。更不巧的是,原本有個廚娘,專門負責他倆的飲食,但那廚娘卻趁着人不在家,卷了江宅裡所有貴重物品後逃之夭夭,臨走前,還反鎖了江宅的大門。」

「是以,小蓮難道不是病死而是被活活餓死?」

秦與覺點點頭,「是的……當時,那莊園的現狀,簡直像是地獄。」

「那江聽潮如何活下來的?」

「因為那廚娘幾天後被找到了,也隻剩一具屍體,似乎是因為露财遭到街頭的混混搶劫。

「我們調查那廚娘的來曆,發現她不久前在江宅做過仆人,于是我們踏入了江宅,準備聯系她的雇主。起初敲門一直沒人應,我們正準備離開時,才發現頭頂的落地窗戶後站着一個小小的孩子,他倚靠在窗邊,似乎正望着我們。

「無論我們如何呼喊,那孩子始終站在視窗一動不動,猶如一個沒有生命的人偶。我的搭檔十分堅持,他聯系上一位擅長開鎖的老師傅,撬開了江宅的大門。

「最初,我們被門口小蓮的屍體震驚得無法言語……她已經死亡了很長一段時間,但姿勢卻是半跪着的,仿佛在等着什麼人……我的搭檔很快反應過來,罵了一句話,然後拉着我沖上二樓。

「我們本來以為他也死了……隻是像自己的母親,保持着生前靠在窗邊的姿勢,後來才發現他隻是餓暈了。

「造成這一切的肇事者偏偏成了一具死屍,說不了任何話。當時市裡恰逢一個關鍵性的會議期間,于是這個案件很快被結案壓下。

「那男孩在病床上輸了幾天鹽水後醒來,知道案子的結果後,卻一言不發。剛開始時,我們還以為他是因為這些天的遭遇而患上心理陰影。

「直到江獨終于出現,痛哭流涕地抱住病床上的兒子,那男孩的眼睛依然如同死灰般靜寂。我從沒見過那麼冷血的小孩……無論是面對死去的母親,還是悲傷的父親,從未露出過任何情緒。

「但離開前……他卻望了我們一眼,我無法形容那個眼神,但是時至如今,二十多年了,我還記得那個眼神。」

秦與覺深深歎息,臉上似乎有着愧色。

「什麼樣的眼神?」我忍不住追問。

秦與覺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天,天空暗沉,陰雨綿綿。

過分瘦弱的男孩在臨上父親的車前,忽然回過頭,看着身後站着的面露關心的陌生警察叔叔們。

隔着雨幕,男孩的眼睛裡既有這個年紀孩子的清澈,亦有着一種無法言說的絕望。

而比那絕望更困擾秦與覺,以緻他二十多年也未曾放下的另一種情感,卻是……

「失望。」秦與覺搖搖頭,「那個孩子失望的眼神,我始終忘不掉。總是覺得,也許我們真的有哪些未曾發現的真相……于是退休後,我重新啟動了對這個案件的調查,寫出了這部小說。

「江獨控制了自己妻子這麼多年,雖然沒有法律上的證據給他定罪,但内心深處,我期盼他不得善終。

「至于江聽潮,這麼多年,其實我一直在關注着他。說起來有些冷血,但我确實很想知道,經曆這一切的他會變成一個什麼樣的人。

「心理學上說,11~12 歲是人成長過程中的關鍵時期,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會在漫長的人生都留下深深的印記。」

「我很想知道,他會受到童年的影響,成為一個反社會人格的人嗎?而這樣的他,又會對社會予以什麼樣的報複?」秦與覺深深歎息,「我看着他,就像是看着一個遲早會響起的定時炸彈一樣。」

17

沉重的氣氛下,晚飯很快便結束了。

回宿舍的路上,我突然想起和江聽潮的那一晚。

想到他在車中固執地反扣住我的手,一遍遍地重複「說你喜歡我」卻得不到回應的樣子。

陰郁偏執的青年形象與秦叔口中那個在雨中回頭、眼神失望的小孩重疊在一起。

我出神地想:你也有那麼脆弱的時候嗎?江聽潮。

無論如何,當時的我隻是心想,這一切都與我無關了。

隻是不知為何,許多個深夜裡,我都會做一個夢。

夢裡我無數次會見到幼年的江聽潮,他站在莊園門口,靜靜地凝視我,眼神中似乎有許多情緒,那眼神仿佛說:「停雪,救救我吧。」

又一個深夜,我從夢中驚醒。

電話一直在響,對方說,他是江氏集團的律師。今天淩晨五點,江獨與江聽潮在回家路上出了車禍,而現在,兩人正在醫院搶救中。

我瞬間從夢中清醒,打上車後,以最快的速度狂奔到市中心醫院。

江獨正在 ICU 搶救,而江聽潮也好不到哪兒去,他躺在急救病床上,臉上、額頭全部是血。

我懷疑這一切依然是噩夢,顫抖着手,想碰他又不敢。

江聽潮半睜着眼睛,虛弱地問:「是停雪嗎?别哭……」

「我沒哭。」我哽咽道。

「我可能要死了。」江聽潮居然還露出一個笑,「你會開心嗎?其實我一直知道你恨我。那天你的生日……其實我沒有走,如果你擡起頭,就能看見,在遊樂園背後房子第八層樓的視窗,我一直在看着你。」

我心中一震,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那時你把我當成一個可以崇拜依賴的哥哥,整日粘着我。我便想吓唬你,讓你離我遠一點。」江聽潮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抹不正常的紅暈,「但也從那天起,我隻要一閉上眼,就會想起你孤零零地坐在花壇等我的畫面。

「這麼多年,其實我早後悔了,我不應該那樣對待這世上唯一會真心等我回來的小孩。」

停頓片刻,江聽潮轉過頭,一抹紅色的鮮血從他額頭流下來,「停雪,如果我學會對你坦誠,你……可以原諒哥哥嗎?」

我努力點頭。

「我好像又看見小時候的你了。」江聽潮越來越恍惚,「明明我都把你丢在遊樂場了,那天半夜,爸爸不在家時……我發起了高燒,你也是這副樣子……吓得臉色全白。

「明明可以不管我,隻是發燒而已,死不了。但你硬是背着我,一直踉踉跄跄地把我帶到了最近的診所,外面雪那麼大,真冷啊,我也以為自己要死了。

「你一直在哭,眼淚都把我的衣服打濕了,還把臉放在我的脖子上……那種感覺真的很溫暖,是我一生中……感受過最溫暖的觸覺,讓人不想放手……」

「停雪,再抱我一次吧。」說完,江聽潮便仿佛用盡了所有力氣般,緩緩閉上眼睛。

18

警察特意來醫院調查我的口供,卻發現我什麼也不知道。

由于車内隻有他們兩個人,又沒留下什麼視訊錄音,最終警察結合證據推測出,車禍的原因是江獨酒駕,沒有看清楚路導緻撞上了沿途停留的貨車。

江獨搶救無效在當天去世,而江聽潮卻陷入了昏迷。

醫生說,他有可能一直無法醒來,也就是,成為一個植物人。

我無法接受這個結果,依然堅持每日去醫院看他。

在江聽潮換下的外套裡,我發現了一把熟悉的鑰匙,上面還有一個兔子吊墜。

我記得這把鑰匙,它的鎖在柳鎮長街 77 号的一個平房,光看外表非常平平無奇。

那是媽媽沒有嫁給江獨前,我們居住的地方。

我是在日暮時分抵達那裡的,推開門時,我看見了滿房的夕陽。

即使長久不住人,裡面也打掃整理得非常整潔,甚至是溫馨。

我本以為裡面會一無所有,但門開那瞬間,我卻在裡面看見了密密麻麻的照片。

照片的主角,全部是我。

以年份為标記,整齊地排列在牆壁上

從我出生開始,一直到大學畢業,甚至還有在拍攝《小蓮》時在片場的花絮。許多照片我自己都從未見過,卻被拍照之人細心妥帖地留存下來。開心時的我、十七歲的我、沉睡的我、臉上塗着奶油的我……無數時間的碎片都被留存在一個小小的房間,就仿佛凝固住了曾經無數個時間和空間裡的我。

照片牆下是一張深藍色的床,在床的左邊棉被上,留着一個因為被長久躺卧而留下的凹坑。

随手擺在床右邊那件衣服,是江聽潮常常穿着的。

我爬到床的右側,和衣躺下,感覺到腦後藏着一個硬硬的東西,拉開被子,看到一個玻璃瓶。

玻璃瓶不大,用軟木塞堵着,裡面放了許多五顔六色的彩紙折成的心。

我把它們倒在床上,随意拆出一個來看。

「我想回到柳鎮,那裡沒有人瞧不起我。」

字迹稚嫩,歪歪扭扭。

這……似乎是我童年的心情記事本。

曾經,我将所有心事都儲存在裡面,可惜随着年紀增大,這個瓶子便莫名消失了。

「今天終于見到了爸爸和哥哥,媽媽讓我喊他們,我不敢。晚上睡覺前,哥哥從冰箱裡給了我一盒牛奶。好開心,但喝完後我拉了好久肚子。」

「三班那個女的簡直太讓人讨厭了,居然造謠說我喜歡徐慶書——搞笑,那張鞋拔子臉就她看得上,他連江聽潮一根手指都比不了。」

「成績出來了,江獨打了我兩巴掌,要是媽媽在就好了。」

「媽媽,我好想你。」

「我讨厭哥哥。」

「明天就是我生日,哥哥說帶我去遊樂園玩,我問他遊樂園裡有什麼玩的,他又不回答了,還戳我腦袋說,裡面是不是裝滿了十萬個為什麼。」

「今天,哥哥和我說了第一句話,他說你這樣彈,琴都要哭了。我覺得哥哥好厲害!那個鋼琴老師臉黑得像媽媽燒焦的蛋。」

床上零落地散滿了着五顔六色的彩紙,一張又一張,像蝴蝶般從床上悠悠降落。

它們記錄了我成長過程中所有事,更記錄了那個給我造成的所有喜怒哀樂的人。

我再拆開一張,那字迹與我自己的截然不同,筆力千鈞,力透紙背,一眼便知道是江聽潮的字。

「停雪,别讨厭我。」

「是你先承諾,會和我永遠在一起。」

「你說世界一片黑暗,就像毛毛蟲生活的繭房。我沒告訴你,其實隻要有你在,我便覺得這個世界對我足夠溫暖和善意。」

「很幸運,上帝讓你來到我身邊。」

「其實,我從未把你當過我的妹妹。」

我松開手,任憑紙條在空中飄落。

我想起來了。

媽媽去世後很長一段時間,我感覺自己猶如毛毛蟲般獨自生活在一個漫長的暗無天日的繭房。外面陽光燦爛,但那些陽光和毛毛蟲無關,那是獨屬于花草和其他動物的權利。

當那時的我這麼和江聽潮說時,他告訴我,毛毛蟲最終會咬破卵殼,變成美麗奪目的蝴蝶,在花叢間自在地沐浴着陽光飛舞。

「可是如果有的毛蟲就是變不了蝴蝶,怎麼辦呢?」

「那就不變蝴蝶咯,」同樣年幼的江聽潮躺在草地,大片的白雲從他身後長出,無數柔軟的綠草被他壓扁,他遮住眼睛問,「你的繭房夠大嗎?」

我戴着黃色的蝴蝶結草帽,被太陽曬得臉兒紅紅,還是不忘用力點頭。

「可以讓哥哥進來嗎?」小江聽潮轉過臉,陰影下的一雙眼睛笑着望向我,「這樣我們就都在黑暗的繭房裡了,我們就是兩條看不見陽光的毛毛蟲。」

陽光綿軟,日心橙黃。

世界美好得像國小塗下的蠟筆畫,白雲是大片大片的,藍天也是大片大片的,風把長草吹彎了腰,隐匿起兩個躲在裡面的小孩。

我低下頭,捧着江聽潮的臉猛地親了一口,發出響亮的聲音。

「那就說定了咯,哥哥。」

19

我躺在床邊,想着無數個夜晚,江聽潮一個人待在這個房間,看着滿牆的我時,他會想什麼。

幼年喪母,真正的兇手可能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卻什麼都不能表露出來,而在自己的險境始終無人知曉的情況下,他是怎麼支撐到現在的?

初入江園,五歲的我總是纏着江聽潮,與他交頸而眠,他表面不耐煩,實際卻從不拒絕,還逼迫我每日早點喝完牛奶,一洗漱完後便上床睡覺。

在各自失去母親,動蕩不安的黑暗世界裡,我和他猶如繭房裡的兩條看不見光的毛毛蟲,隻能互相擁抱,互相安慰,一起度過無數個危險的深夜。

那時,我視他為安全感唯一的來源。

實際上,也許這樣的陪伴本來就是互相的。江聽潮也許比他表現出來的更依賴和需要我。

我該嘲笑他。

可是我現在再也找不到他了。

他生氣了嗎?

他再也不會回來了嗎?

我不知道,但我想,這輩子我再也無法抹除掉他在我生命裡的痕迹了。

我爬到床的右側,和衣躺下,手中緊緊抱着江聽潮的衣服,人衣相纏,将臉深深埋進衣中。

天漸漸黑了,滿室的夕陽平靜而怆然.

20

自從朱野的《小蓮》上映,并在國外一個影展上拿了一個小小的獎項後,我就成了一個算是小有名氣的演員。

有個綜藝邀請我錄制活動,位址就在市中心的遊樂園。錄制完成後,節目人員便離開了。

我并不想回到冰冷的家中,便一個人到處閑逛。

熱狗攤前的小販轉動機器,流着芝士的熱狗散發出濃郁的香味,五顔六色的氣球飛躍在空中,路邊的旋轉木馬散發出璀璨的光芒,彩色的木雕馬兒随着音樂一上一下……整個遊樂園的氛圍歡樂至極。

我站在其中,不合時宜地想起上一次和江聽潮逛遊樂場的記憶。

人的記憶似乎總是會往自己内心深處希望的地方修飾。

那年在園内時,我因為眼巴巴地望着攤子上的熱狗出神,再起身時,已經看不到江聽潮的蹤迹了。

我在園内奔跑,急切地想找到他。

于是整個遊樂場的世界都開始旋轉起來,我擠入人流,踮着腳尖四處張望時,突然感覺自己被一隻手從中拔出,随即跌入一個稚嫩的懷抱。

少年江聽潮一向平靜的臉帶着毫不掩飾的擔憂和憤怒,似乎想發火,又忍住了,把手上拿着的熱狗腸塞到我嘴巴裡。

遊樂場人來人往,将小小的我和江聽潮擠成一團。

那天,因為要照顧我,他玩得并不盡心。但在園内時,江聽潮有無數次機會,卻自始至終沒有放開過我的手。

一想到他,我便有些失魂落魄。

燈影綽約間,我仿佛又看見了江聽潮。

我循着那身影不由自主地跟尋,一眨眼卻又不見人了。正懷疑自己時,突然福至心靈般,猛地回頭,望向遊樂園入口的方向。

整個遊樂園到處都是燈,店鋪的五彩霓虹燈和街道樹上的花燈交織在一起,閃得人頭暈眼花。

一個人定定地站在門口。

他身後是飯店日式的食肆簾子和昏黃的燈光,那些昏黃的燈光将他整個人都妥帖地包融起來,雖然看不清臉,那影子卻也模糊而溫暖。

無論過去多少年,他依然是我隻用一個影子也能認出的人,也是我最想見到的人。

猛然和他的目光對上,我不由一陣恍惚,淚光朦胧地對上他的臉。

「江聽潮?」

「怎麼又在哭?」他臉色有些蒼白,但依然看着我笑。

「真的是你?不是什麼幽靈嗎?」我結結巴巴地問。

「半個月前就醒了,為了康複,也是為了給你一個驚喜,沒讓醫生告訴你。」江聽潮說。

「我感覺自己還是在做夢。」說着說着,我不禁咬了口手指,直到感到真實的痛意。

江聽潮歎了口氣,曲起手指擦幹我臉上的淚痕,然後低頭,寬大的手指捏住我的下颚。

密密麻麻的吻落在我的唇邊,帶着未經掩飾的一個人所能擁有的全部濃烈的感情。

我仰着頭回應他。

熟悉的感覺湧出身體,我終于确定,這不是夢,他是真實的血肉之軀,是我近 20 年人生裡一起成長的人。

亦是世界這個巨大的黑暗繭房給予我的最大善意。

結尾

墓園。

綿綿細雨裡,年輕男人撐着把透明的雨傘,挺直地站立在江獨的墓碑前。

在他身後,頭發花白的秦與覺神情感傷,背影隐隐有些佝偻。

「江獨是一個将自己的性命看得比什麼都重的人。」秦與覺嗓音滄桑,「他這樣一個人,怎麼可能做出酒駕的事情?」

男人垂眸,「他連犯法的事情都能做,酒駕又有什麼稀奇?」

「我知道,其實你一直記得。」秦與覺歎息,「我有想過,如果自己會是你這樣的處地,再過多少年也不會把這種仇恨遺忘。即使毀滅自己,也要向仇人回擊……但是,他畢竟是你的父親!」

沉痛地說完,老人終于問出内心深處,早已知道答案的問題:「江獨的死亡……是你,對嗎?」

男人并不否認,隻是搖頭,「晚了。」

他看了眼灰白的天色,将傘移在秦與覺頭上,「聽停雪說,您覺得我是一個會随時爆炸的炸彈。」

秦與覺擡起頭,怔怔看着身前這個讓自己牽挂了十幾年的孩子——當初眼神失望的孩子,已經長成了身軀有力的成人,他的眼中再無任何求救之意,反而一片漆黑,陰沉得看不出任何情緒。

秦與覺愈看他便愈心驚,他并不掩飾,而是直接點頭。

男人露出一個笑容,這笑讓他陰郁的氣質消散不少,「您不必再關注我了。」

他偏過頭,看向墓園外站着的江停雪,唇畔露出一絲堪稱溫柔的笑意,「她會一直安靜地陪我坐着,我怎麼可能舍得炸掉這樣的時刻?」

說完,他将傘塞到秦與覺手上,走出墓園,回到自己的女孩身邊。

等待的女孩拉住他的手,兩個人在雨中慢悠悠地朝着前路走去。

漸漸地,一大一小兩個互相依偎的身影,消融在灰色的雨幕中。

- 完 -

作者/毒思邪

潮雪;我爸把我轟出家門,因為我不是他的親生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