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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鳳凰

作者:光明網

【中國故事】

作者:高凱(甘肅省作協副主席、甘肅省文學院院長)

子午嶺,古稱橋山,因山脈南北走向而得名。其地跨陝甘兩省,位于黃土高原腹地,為黃土高原中部地帶重要的生态公益林。

為創作一部生态文明長篇紀實文學,我走進了子午嶺大森林,也由此走近了一個特殊的“綠色衛士群體”——消防員和護林員。

火鳳凰

插圖:郭紅松

打火比打仗艱難

“打火比打仗艱難!”打了一輩子仗的梁生财這樣說打火是有根據的。剛到陝西省甘泉縣經曆的那次九天九夜的打火之戰,讓94歲的梁生财深有體會。

一個夏日,在甘泉縣城勞山林業局老家屬院一個安靜的獨門小院,我拜訪了子午嶺最老的林業人——94歲的梁生财。打開“話匣子”後,梁老最自豪的一句話是:“我打了一輩子仗,從來沒有受過傷。”這真是一個奇迹,好像槍林彈雨中那些子彈都躲着他飛了。梁生财是山西定襄縣人,戎馬半生,從山西老家打到四川,從四川又打到北韓,然後回到安徽繼續當兵。1957年轉業到甘泉清泉森林經營所,幹到勞山林業局副局長退休。好像為了證明什麼,他馬上搬出了一大摞榮譽證明,其中最新的一個是“中國人民志願軍抗美援朝出國作戰70周年”紀念章。梁老已經有了重孫,四世同堂,過着神仙似的日子。一根拐棍,一個小馬紮,出門逛逛街,看看下象棋,打一會兒撲克,回家後再瞅瞅電視,天天堅持午休。他不吸煙,隻喝一點小酒。每晚8點準時上炕睡覺,第二天5點起床,開啟新的一天。春夏秋冬都是如此。為了再次驗證一個94歲的人的記憶,我問他定襄縣的襄字怎麼寫,他清楚而流暢地回答:“一點,一橫,兩個口,兩橫,兩豎,一橫……”接下來的筆畫他好像不會說了,就用手在空中很準确地比畫了幾下。看來,他不但清楚地記着自己的人生經曆,還記着故鄉定襄的一筆一畫。一個人平平安安地活在青山綠水間,多麼美好。

從打仗說到林業,梁老就說了“打火比打仗艱難”那一句話。他剛來林場的那一年10月,因為天旱,白家畔發生了一場森林大火,火勢一丈多高,燒了九天九夜,他跟着大家打了九天九夜。那次大火,三百多畝樹林被毀。

我完全相信一位老兵“打火比打仗艱難”的體會。到了富縣橋北林場,一個下雨天,我抽空在一個饸饹面館裡采訪了橋北森林消防隊副隊長武勝利。48歲的武勝利,消防兵出身,1994年從成都消防支隊轉業到富縣。武勝利說,人們都知道幹消防苦,但不知道幹森林消防更苦,危險性更大。平時,隊裡實行軍事化管理,不但要24小時值班,還要練兵、巡警。别人能天天陪婆娘和娃娃,消防員每年365天有300天陪不了婆娘娃娃,婆娘經常埋怨,娃娃好像沒有他這個爸爸。消防員都盼着天下雨下雪,因為遇上這種天,就不會有火警了,就可以回家陪婆娘和娃娃。武勝利停了一下說,剛才,婆娘還打電話問他,天都下雨了,你怎麼還不回來?說時,武勝利的眼淚都快流出來了。說今生當消防員我從不後悔,那是假的,有時真的想過,下輩子再不當消防員了。武勝利的聲音有點哽咽。抹了一下眼角,他繼續說,可火警如山,一旦上了火場,什麼都忘了。森林消防員出警,需要翻山越嶺,上山爬窪,披荊斬棘,赴湯蹈火。到了現場,看見燃燒的林子,心在流血,恨不得飛過去把火一下撲滅。進了火場,不要說熊熊的火焰,煙霧都能把人嗆死,眼睛睜不開,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要人命呢。

我一直沒有提問,不想打斷他,聽他繼續說。接到指令之後,消防隊員必須在10分鐘内出發,而10分鐘的最後一秒前必須完成以下準備:着裝,攜帶滅打火機具,包括風力滅打火機、分水滅打火機、滅火彈、滅火槍、帳篷、背包(内有砍刀、鐵鍁、救生繩、對講機、望遠鏡和GPS定位儀)、油鋸、割灌機,當然還有必需的幹糧和水。火警是防火指揮部通過火警電話12119接到的,然後迅速下達指令,明确打火地點。指揮部和消防支隊一樣,都是24小時值班。橋北林業局消防隊有消防隊員26人,每次出發,除6名行政人員外,其餘20名隊員一個都不能少。我們的經驗是“打早,打小,打了”,直到把火打死。

武勝利最難忘的打火之戰有兩場。一場是2015年底宜川集義鎮地方林場的火災。他們接到火警已經是半夜1點鐘,20名戰士火速出發,但因林區道路狀況較差,三個小時才到達,到了現場又上不了山,消防車無法通行,戰士們隻好背着沉重的裝備步行上山。林區走路難那是人所共知的。沒有路,戰士們邊走邊砍樹枝,披荊斬棘砍出一條路來,揮汗如雨,腳步艱難,心急如焚。另一場戰鬥,是1997年5月中旬黃陵喬山林場的森林火災。20名消防隊員長途奔襲100多公裡,路上整整趕了兩個多小時。到達現場,參與制定撲火意見後,他們就立即投入了戰鬥。他們的政策是“分割圍堵,安全撲救”,即:從兩翼撲救,從火尾進入火場,因為從火頭打太危險,作用也不大。5月的陝北林區,天氣還十分寒冷,整整七天七夜呀,前面火烤,後背冰涼;吃不上喝不上的,即使是吃上了喝上了,也是一半生一半熟。那時候還沒有帳篷,大家都在露天歇息。

防火就是這樣防的

人就是火種。隻要人在,火災就不可避免。

子午嶺的森林史,就是一部防火史。有人說,林一代是栽樹的,林二代是育苗的,林三代是護林的。其實,三代子午嶺人都是護林防火的,隻不過,林一代一邊在栽樹一邊在護林防火,林二代一邊在育苗一邊在護林防火,而林三代主要是護林防火。一直以來,在所有的森林災害中,火災是重中之重。火災分四級:一般火災、較大火災、重大火災、重特大火災。一般來說,護林員的天職是防患于火情之前,消防員的天職是防患于火警之後,但護林防火不僅僅是護林員和消防員的事,更與森林裡外的每個人都關系密切。

在林區,每個人可能都是一粒火種。在農林混雜的區域,火災隐患最多。在岔口林場采訪時,聽說去年在某林場,一個老漢在地邊放火燒玉米稈,燒掉了幾百畝油松林,讓人心疼不已。還聽說,前些年一個幹部上墳燒紙,引發了一次小火情,被“鐵面縣長”當場免職。在子午嶺,火災就是這樣來的,而防火就是這樣防的。

每年的10月1日到第二年的5月底都是森林防火期。其間,入戶宣傳,清山查林,雷打不動。因為文化傳承的原因,燒紙祭祖不可能在短時間内禁止,到了清明節、中元節和春節,更是重兵把守。正如我在太白林場所了解的,這些年,林場職工沒有人給先人燒過紙,每年清明、春節,職工們都在守山,看别人給先人燒紙。各家燒紙時間不同,每一個墳都不止燒一次。護林員有上墳人家的電話,提前聯系,問清楚什麼時候去,然後約好同時去。必經的路口有二維碼,進出都要掃一下,凡是進去卻沒有出來的人,就要追蹤打聽下落。去公墓燒紙的人還好防備,那些因墳地分散而零星去燒紙的人就防不勝防了,護林員必須守在人家墳地旁邊,看着人家把紙燒完、把紙灰打滅,才能離開。

棋盤林場場長田玉成記得很清楚,2016年大年三十,焦寨村一農戶上墳燒紙引發大火,幸而被林場職工和村民聯手及時撲滅,但害怕地下火“死灰複燃”,他們讓村民們回家去過年,林場150個職工留下來繼續蹲守火場,集體在山上過了一個“守火除夕”後,才在初一、初二和初三陸續下山。森林火災包括樹冠火、地表火和地下火三種。地下火也叫暗火,由腐爛樹葉生成,是否着火又是否被打滅,根本看不見。受到林場的影響和教育訓練,林區絕大多數農民的防火意識還是比較強的,對個别人疏忽大意引發的火災,總是充滿歉意,而林場職工幫他們撲滅與他們休戚相關的大火,更是讓他們感激不盡。是以,那一天傍晚,農民送來了棉大衣,第二天一大早又用桶挑着送來了熱包子。

的确,打火離不開群衆,打火需要人。上墳燒紙和農田燒稭稈,是目前農林交錯地區最大的火災隐患,而這必須靠林業人和周圍群衆聯手防範。2019年3月,一個農民燒稭稈引發火災,危及雲夢山風景區,林場人手不夠,及時從周圍村莊和社會上調來90多人,一口氣滅了大火,守住了防線,保住了雲夢山。農民燒稭稈目前還不能完全杜絕。稭稈若不能幾年燒一次,容易發生病蟲害,傳統的“刀耕火種”是有一定道理的。2018年當地發生過一次蟲災,一種黑色的蟲子席卷而來,專吃玉米胡子,對玉米生長造成了極大危害。這幾年,玉米稭稈都是大型機械收割後順便壓縮打包處理了,但一些用不上大型機械的小面積玉米地,收完玉米棒留下的稭稈還是需要人去用火燒。

田玉成讓我長了不少見識。他還說,“防火于未燃”是最成功的防火境界。2018年11月,林區的天氣已經很冷了,縣上一位上司為了考驗林場的防火準備,晚上11點突然打通林場辦公室的防火電話,說某地有火情,指令他們立即出發撲救。他當然信以為真,放下電話火速帶着7個人,13分鐘趕到10公裡外的“現場”之後,發現原來是一次考驗,虛驚一場。

虛驚不怕,最怕的是“實驚”。

“黑煙是燒稭稈,白煙是初燃的山火,如果發現火警首先得給場部報告。”在太安高樓窪瞭望台瞭望塔上,護林員葉俊英把望遠鏡遞給我。眼前的景象,與我之前在幾個瞭望塔所瞭望到的景象一樣,近處樹冠疊翠,遠處林海浩茫,遠遠近近安靜恬然。“在這裡可以看到直線距離10公裡的庫全、陽灣和刁坪三個林場的動靜”,他又補充說,“20年隻發現過火警,沒有發生過火災”。

老葉已經59歲,馬上退休,似乎有點不舍。老婆秦淑雲原來也在瞭望台上,前年退休後,剩下他一個人。夫妻兩人均是“林二代”,先前分别在别的林場工作,聚到這個山上後一起待了20年。老葉很滿足,最大的成就感竟然是:能夠順利地工作。平時,他每天晚上11點後睡覺,早上6點起床,第一件事是先上樓瞭望一下,然後下樓生火做飯;吃罷飯後,每隔兩個小時再上樓瞭望一次;晚上入睡之前,還要再上樓看一圈,否則睡不踏實。進入防火期,他每天拿一包友善面,提一壺水,守在樓頂,居高臨下,像一個“森林司令”,不停地舉着望遠鏡瞭望,發現火警就發号施令。時間長了,一裡路外村子裡的聲音和三百米外公路上的動靜,他都能聽出個是以然來。老葉的瞭望台是一座三層小樓,樓頂就是他的瞭望塔,上上下下共1540平方米。一樓院牆内是老葉的生活區,四間房,他住了一間,其他是庫房,放着防火工具。老婆走後,能給他作伴的就是兩隻狗,一隻大狗用繩子拴着,另一隻還小,在院子裡自由活動。

還有一窩喜鵲呢。剛到瞭望台時,老葉和老婆在院子裡栽了三棵杜仲樹,當時隻有食指粗,一個半人高,現在已經有十七八厘米粗十二三米高了,上面還壘了一個喜鵲窩,住着6隻喜鵲。三木成林,三棵杜仲樹已經綠樹成蔭。杜仲樹為落葉喬木,樹皮呈灰褐色,比較粗糙,内含橡膠,折斷拉開有許多膠狀細絲;最高可長到20米,胸徑可達50厘米。杜仲樹是中國特有的珍貴樹種。子午嶺不是杜仲樹的原生地,但已經普遍種植。

喜鵲報喜。功德圓滿的葉俊英、秦淑雲夫妻,意外在山上留下了一家子喜鵲,叽叽喳喳守着他們的杜仲樹。

火鳳凰不是傳說

還有人就出生在火場。在慶陽林草局采訪一些林場的“老林”時,我遇到了并不老的“林二代”武筱婷。她告訴我,她寫了一部關于林業的報告文學,26萬字,名字叫《綠魂》,正在聯系出版社。互加微信很長時間後,她發來了一些作品片段。

武筱婷講的故事就發生在我出生的那一年。1963年12月30日,羅山府農場三連三班所在的坡頭村,一個農民祭祖燒紙,意外點燃了墳頭上的枯草,風吹草動,火仗風勢,進而引發了一場森林大火。那時候還沒有森林消防,大大小小的火災都靠人力撲打。農場的職工,生産隊的社員,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傾巢出動一起上了。打火的人群之中,有一對農場職工夫妻,男的叫武鑄玉,是場裡的文書,陝西長安工校學林的中專畢業生;女的叫翟慧之,是林場加工廠裁縫班班長。打火現場一片火海,火蛇遍地竄,火龍漫天飛。火場附近沒有水,大家就用土澆,凍地挖不下土,就用鐵鍁拍,打得火星四濺。因為沒有打火經驗,大家見火就打,不管火頭火尾,混亂不堪。一開始,大家隻顧打火,誰也沒有注意到别人,直到撲在火頭上的翟慧之突然倒在地上後,才有人驚得大呼小叫地喊:“快來呀,快來呀,翟班長出事了!”武鑄玉更是吓了一大跳,已經懷孕七八個月的妻子怎麼也來了!他立即跑過去抱起倒地的妻子,隻見她的一張臉因為煙熏火燎已經黑乎乎的,沒有了人樣,整個人昏迷不醒。武鑄玉始終緊緊抱着妻子,不敢使勁搖,隻是和大家你一聲我一聲地喊,直到把妻子叫醒。睜開眼睛的翟慧之,第一反應就是用手摸了一把下身,隻聽她哇的一聲:“我的娃呀!”這時,武鑄玉才看見一個肉乎乎的胎兒從妻子的身體裡流了出來。

幸運的是,經過農場唯一的醫生周敦範的搶救,這個隻有3斤重、胎盤還沒有發育成熟的女孩竟然神奇地活了下來。因為驚喜不已,從她睜開眼睛的那一刻起,大家都叫她“火鳳”——火鳳凰,一場大火所賜的名字,與天地間一個古老的傳說竟然驚人地相似。

作品片段到此戛然而止。這隻是火鳳的傳奇出生,接下來的火鳳呢?因為疫情阻隔,考慮到短時間之内不可能前去面對面采訪武筱婷,我和她在微信裡熱聊了起來。已是深夜,因為憑借網絡飛越了時空,我們之間的距離,想起來很遠,看起來很近,彼此如在眼前。

又弱又小的早産兒火鳳,得到了爸爸媽媽格外多的守護和照顧。學會走路前後的那幾年,火鳳一直被爸爸架在肩頭。從那時起,爸爸媽媽就給她講子午嶺的故事,人的、動物的、草木的,很多很多的故事。1980年,高中畢業的火鳳正好遇上農場招工,通過考試成了一個“林二代”,整天跟着爸爸學習培育樹苗和果樹嫁接。每年冬閑時節,她還會被機關抽調去巡查火險,宣傳護林防火。後來,火鳳離開了農場,但心一直在子午嶺,她不會忘記給自己接生的醫生周敦範叔叔和韓秀英阿姨,不會忘記自己的出生地——羅山府農場。

深夜聊到這裡,千裡之外的武筱婷突然停了停,然後又說,火鳳就是她,她就是火鳳,火鳳是她的小名。

“寫《綠魂》,是為了表達對子午嶺、對林業的感恩情懷。作品不隻是寫了我一家的故事,裡面有名有姓的護林員有50多個呢。‘綠魂’想表達林業人的創業精神,不惜奉獻青春、汗水乃至生命保護樹木的忘我精神,它代表着林業人的夢,綠色夢、生态夢。”為完成這部作品,她用了整整4年的時間,一年深入子午嶺采訪、查資料,三年伏案寫作,晝夜不舍。

走進子午嶺大森林,請記住火警的名字“12119”,也請記住這個名字背後子午嶺的兩大員:消防員和護林員。

《光明日報》( 2022年02月25日14版)

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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