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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裙下的老畫家(短篇小說,原創)

作者:沙駝子
石榴裙下的老畫家(短篇小說,原創)

(1)

書房太小,沒有地方挂,這副油畫《荷》擱在角落裡,落一層很厚的浮塵,不知道該怎麼處理。偶爾看它一眼,勾起我對作者慕興先生的回憶,還有對虎子的牽挂。

這些年,他們父子在上海過得怎樣?

2007年,我在某晚報供職,社裡安排我去采訪一位貧困潦倒的本地老畫家,聽說老畫家名叫慕興,人稱慕老先生,年近七旬。

這事是“紫雲英”畫院負責人委托報社幫忙,想通過宣傳擴大他的知名度,為即将舉辦的個人畫展做鋪墊。因為他因病至窮,太需要錢了。

下午,随同采訪的還有三名青年志願者,他們準備了一桶“金龍魚”油,兩袋米和一些水果,一起去探望,慰問。

有點不可思議,畫家也算是擁有一技之長的人,活到這把年紀,資曆和閱曆都擺在那裡,别說有多風光,多浪漫,哪怕搞教育訓練,帶學徒,也能掙錢糊口。再不濟,擺地攤給路人畫肖像,也不至于淪落到貧困潦倒需要外人救助的地步吧!

這個慕老先生到底是什麼樣的人?他遇到了什麼?我懷着極大的好奇心前往他居住的地方。

慕老先生居住在老城區一棟舊房子,俗稱“城中村”,很容易找。隔遠望去,一排灰磚平頂房外牆斑駁陸離,被高樓擠在中間,像極了漢堡包中間的一塊肉餅餡。周邊環境可以用三個字來概括:差,亂,差。

這種私自搭建的簡易民房遲早會拆,租一天算一天,兩房一廚一衛,一口價:二百五。聚居的人大都是外來工,對居住條件不太講究,圖的是月租低廉。

屋外晾曬的衣服花花綠綠,長長短短,男式的,女式的,都有。一部三輪車擠在逼窄的過道上,幾隻帶芝麻點的香蕉扔在車鬥裡,沒人對它感興趣。牆角處有幾個空紙箱,從外包裝來看,都是裝雜貨用的。

這樣的氛圍與藝術完全不搭調。憑心而論,一個畫家如果不是為了體驗生活,尋找創作靈感,一般不會對這種地方産生興趣,更别說安居了。

門是開的,老畫家坐在輪椅上迎客,額高,發稀,須白,伸出顫抖的左手,笑眯眯地自我介紹:“你好,我、我叫慕興,歡迎!”

我注意到,他說話時,嘴角微微往右邊歪斜,不停地吞口水。顯然,這是中風後留下的後遺症。

不過,他很樂觀,也健談,毫不避諱地說自己大病一場,花光了所有積蓄,蝸居在這裡,過得很狼狽,讓大家見笑了。但很快又說,按照現在身體恢複的情況來看,過不了多久,他應該可以重返工作室,執筆作畫。

然後,指着身後占居大半間房子蓋着塑膠薄膜的一堆東西說,如果實在畫不了,就想利用個人畫展處理掉這些畫,越快越好,因為他太需要錢了。

錢,又是錢!現實真的打臉,當藝術品不能變成錢,錢不能變現時,藝術家跟乞丐沒有差別,空談浪漫完全是自欺欺人。

(2)

三名青年志願者不由分說,撸起袖子加油幹,動手将屋裡屋外打掃幹淨,把雜物清理出去。

慕老先生家除了簡單的生活用品,沒有像樣的家俱,連睡覺用的床和客廳裡的沙發都是房主提供的。唯獨遮蓋在塑膠薄膜下面的三百多副油畫作品,是他多年積攢下來的财富,不知道值多少錢。

我沒有忘記此行的目的,坐下來聽慕老講述自己的經過。

因為腦梗,大腦指揮不協調,他說話比較緩慢,有時要複述一兩遍才能聽明白。這樣一來,一直聊到接近晚飯的時間,我才摸清他的藝術脈絡。

慕老今年六十八歲,祖籍上海,早年在上海戲劇學院學習繪畫,專攻西洋油畫。畢業後一心想做改革開放的弄潮兒,棄筆經商,在一個香港老闆手下搞鳗魚養殖與出口,生意做得風生水起。老闆看他表現不錯,十分器重,步步提拔,直至總經理位置。

1997年遇到亞洲金融危機,生意受到重創,鳗魚出口量急轉直下。第二年實在做不下去,老闆抽空資金,縮回香港不再露面,公司宣告倒閉。慕老在公司的股份全部打水漂,被迫離開商界。

偏偏在這個時候,妻子留下一紙離婚協定,帶着女兒離開了他。他年近六旬的時候,落得人财兩空。

為了維系生活,他重拾畫筆,以畫謀生度日。不久,他有兩副油畫作品被畫院拿去參展,被人買下,引起同行的關注,激發了他的創作熱情。于是,年輕時期蘊藏起來的繪畫潛力一下子井噴出來,推出一系列帶紀實油畫作品,多次獲得各種獎項,一些樓堂館所用他的作品作裝飾,給他帶來了收入,也帶來了名氣,被畫界稱為大器晚成的“慕老先生”。

想不到,在他重振事業的黃金時期,過度酗酒,中風了。

時間過得很快,不知不覺,天快黑了。屋裡雖然簡陋,但經過志願者收拾清理,變得潔淨起來。大家洗完手,準備告辭,離開這裡。

這時,一個小男孩從外面跑進來,滿臉是汗,把書包扔在沙發上,沖慕老直嚷嚷:“爸,有吃的沒?”

我和志願者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這個小男孩,滿臉狐疑。

慕老尴尬地朝我們笑一下,說:“這是我兒子,叫虎子,在附近上國小。”然後,用責備的口氣對小男孩說:“虎子,沒禮貌,進門也不叫人!”

虎子好像沒聽見,一頭鑽進去廚房找吃的,嘴裡一個勁地埋怨:“爸,你怎麼還不煮飯,我肚子都餓癟了。”

慕老沒搭理虎子,尴尬地笑一下,說:“這孩子,從小沒媽,不懂事!”

虎子的出現讓我頗覺意外。乍看,這孩子大概隻有八、九歲,清秀,單瘦,個頭不高,頭發稀拉,有些發育不良。

剛才交談時,慕老對虎子隻字未提,從年齡來看,慕老應該是老來得子。可他為什麼說虎子“從小沒媽”呢?

我在心裡劃一個大大的問号。

石榴裙下的老畫家(短篇小說,原創)

(3)

第一天采訪不夠深入,隻是粗線條地了解了慕老的生活軌迹,突然冒出來一個叫“虎子”的兒子,更引起我極大興趣。

第二天上午,我又去“城中村”找慕老,老遠就聞到他屋裡散發出來的油墨味。進屋一看,虎子不在,估計去上學了。

“紫雲英”畫院來了幾個人,正在幫他挑選油畫作品。大幅的,小幅的,已經裝裱的,沒有裝裱的,成品,半成品,都攤開來,橫七豎八,擺滿一地。剛剛收拾好的屋子,又變得亂糟糟的,無處伸腳。

慕老坐在輪椅上,指指點點。大家忙乎了半天,挑出260副作品,一邊登記,一邊貼标簽。然後,用車拉走,送去展廳。

送走畫院的人,慕老松一口氣,望着一地狼藉,表情凝重,好像并不開心。

我以為他割舍不下作品,畢竟那是自己多年的心血,或者對畫展中的一些細枝末節不放心,上前安慰他:“都是畫界的行家裡手,交給他們,你就放心吧。”

慕老搖搖頭,憤憤地說:“我心裡有數,太黑了!”

“你指誰?”

“還能有誰?”慕老朝門外瞥一眼。

我意識到,他指的是畫院裡的那些人。

原來,“慕興先生個人油畫作品展”活動由“紫雲英”畫院新任院長發起。畫院承諾畫展所需費用由他們先墊付,事後從展出作品售出收入中扣除,餘下部分作者與畫院按三七開分成。

慕老覺得新院長心黑,沒有人情味,是趁人之危。可是,不跟他們合作,自己找不到資源,作品沒有銷路,堆在角落裡無人問津。

“慕老,如果這些畫還有升值空間,你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就别買了。還是想想其他辦法吧。要不,找親戚朋友借錢,度過眼前的難關再說?”我好心勸阻他。

慕老搖搖頭,說:“我都這樣破落了,誰肯借給我?畫院前任院長宋明是唯一能幫我的人,可是他出國定居了。我在上海是有一個親妹妹,但我沒臉求她。虎子太小,趁我腦子還清醒,把畫賣了,給他攢下生活費。萬一我……”他喉頭蠕動,說不下去。

我倒一杯茶水遞到他手裡,等他心情平靜下來。

過了兩分鐘,慕老仰頭靠在輪椅上,意味深長地說:“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這麼膚淺的道理,今天我總算領悟到了。”然後,盯着我看了半天,用略帶神秘的口氣說:“你耍筆杆子,我玩油彩,咱們不如也來一次合作?”

“合作?怎麼合作?”我覺得他說話有點不着調。

“你把我的故事寫出來,我送你一幅油畫。你好好收藏,等我死了,說不定會價值連城,賣個好價錢。”他又強調:“當然,我說的是寫故事,不是寫報道。”

我心想,這不是合作,是交易。你就是不送我畫,我想寫,自然會寫的。不想寫,送啥都是白搭。我呢,藝術細胞不多,欣賞水準不高。油畫是西洋景,放在我家,是明珠暗投。至于它今後會不會升值,還真不好說。

作為記者,我隻對新鮮事物感興趣,含糊其詞地說:“如果你的故事不精彩,不能吸引讀者,我且不白寫了?”

慕老很認真地說:“題目我都替你想好了,就叫‘石榴裙下的老畫家’。怎麼樣,夠味吧?”

豈止是夠味?夠風流的!

我眼睛睜得大大的,盯着他像一個陌生人。

(4)

慕老親口告訴我,虎子是他的私生子。

當年,他棄筆從商,在海邊搞水産養殖,正是人生最輝煌的時候,開大奔,穿名牌,招搖過市,花錢不眨眼睛,揮霍無度,身邊美女如雲。

用他自已的話說,男人的驕傲隻有從女人身上才能獲得。

當然,他是學藝術的,有獨特的審美意識,對女人很挑剔,喜歡那種五官端正,有立體感,身材看起來瘦瘦的,摸起來肉肉的。

是以,他不停地更換私人秘書,滿足自已的新鮮感的占有欲。

直到有一天,女秘書升為妻子,妻子升為母親,他才稍有收斂,整整空窗兩年沒有沾花惹草。

不過,在他看來,女人一旦生過孩子,原來的美感再也回不來了。他對妻子提不起興趣,就特色了一位嬌小的女秘書,填補身邊的缺憾。

不過,這段關系沒有維系多久,水産養殖公司宣布倒閉。這個女秘書不是省油的燈,直接找他妻子亮出底牌:“離婚吧,我已經懷了他的孩子,五個月了!”

妻子大罵慕老:“老狗改不了吃屎的本性!”接着,一紙狀告,驅逐他淨身出門,有多遠滾多遠,哪涼快呆哪去!

女秘書生下孩子後,通知慕老去醫院,然後玩失蹤,像空氣一樣消失了。

慕老抱回幼子,取名虎子,在外面租民房,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

在這期間,他身無長物,除了繪畫,沒有别的技能。為了養活自已,養活虎子,不顧年歲已高,幫人看守施工工地,靠微薄的薪酬度日。

在人生至暗時刻,他想東山再起,奈何一無資金,二無條件,還有虎子拖油瓶。他抓耳撓腮,苦思冥想,找到一條出路:隻有繪畫才能救自已。

“一個看門老頭會西洋油畫”,這話傳到“紫雲英”畫院,畫界議論紛紛,很多人不相信。

原任院長宋明親自上門看慕老作畫,發現他基礎非常好,很有潛力。于是,有伯樂相馬的意思,鼓勵他堅持練下去,不要洩氣。考慮他生活窘迫,托人關照,在一家私立國小做美術老師,帶薪酬,包吃包住。

慕老在這所學校一邊教書一邊作畫,過了幾年平靜的日子。虎子漸漸長大,到了上學年齡,在他任教的學校讀書,一直到現在。

哦,我明白了,慕老中風後,沒法繼續留在學校教書,從教員宿舍搬出來,租城中村的房子,除了租金便宜,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為了照顧虎子就近上學。

這時,我想到另一個問題,問慕老:“這麼多年,虎子他媽都沒來找過你們?”

慕老一聲苦笑,搖搖頭。

正在這裡,虎子放學又回家了,看見我在,表情腼腆,沒有說話。

考慮慕老行動不便,要他午飯别做了,我點外賣,和你們一起吃,吃完再聊。慕老沒有拒絕,隻說一句:“讓你破費了。”

大約一個小時後,外賣送來了,香菜炒牛肉絲,蔥爆大蝦,攸縣香幹,三鮮湯,每人一盒米飯。

虎子狼吞虎咽,吃得很歡。吃完後,放下碗筷,一抹嘴巴,正要離開,被慕老叫住:“虎子,你吃飽了,也不說聲謝謝?”

虎子想都不想,沖我鞠一躬,說:“謝謝媽媽!”

“什麼?你叫我什麼”我心裡一怔,以為自已聽錯了。

虎子不以為然地回答:“媽媽。”

這……什麼意思啊?我放下飯盒,有些不知所措。

慕老連忙解釋:“這孩子從小沒有媽媽,不知道媽媽是啥滋味。我就告訴他,媽媽就是給你吃,給你穿,給你錢的女人。是以,他剛才叫你‘媽媽’,沒别的意思。”

天下還有這種叫法,真是第一次聽說。

慕老怕我見怪,又說:“他的媽媽有好多。上海的姑姑,班主任老師,畫院的女同志,還有這房子的包租婆,他都叫過‘媽媽’。”

哦,我明白了,在虎子心中,“媽媽”隻是一個概念,一個包含同情與施舍内容的概念。

石榴裙下的老畫家(短篇小說,原創)

(5)

慕興先生個人油畫展連續舉辦了15天,雖然報紙大篇幅宣傳,電視台作現場報道,時間過半,前來參觀的人卻稀稀落落,看的人多,買的人少。如果這樣,把場地費、裝裱費、廣告費、策劃費這些算在一起,估計不賺反貼。

通常情況下,油畫的藝術價值決定收藏價值。在這個三線城市,真正喜歡油畫藝術的人畢竟是小衆。普通人家搞家居裝飾,挂油畫的不多。電腦制作的油畫印刷品雖然有形無質,但比原創作品受歡迎。那些搞收藏的人對名家畫作比較青睐,普通畫家辦畫展,沒有興趣湊熱鬧。

憑心而論,“慕老先生”并不是虛名。畫展之前,他的作品确确實實有畫廊收購,有老闆預訂,說明還是有識貨的。

眼看畫展時間快結束,慕老像霜打的茄子,情緒低落,精神不振,整個人陷在輪椅裡,飯不思,茶不飲。

他懊悔地說:“真的後悔!當初從學院出來,如果專心搞藝術,我的名氣肯定比現在響,留下這兩百多幅作品,足夠虎子過一輩子。”

“兒孫自有兒孫福,你别太着急,社會上愛心人士多,不會看着不管的。”這些蒼白無力的話,說出來,連我自已都不敢相信,但我還是要說,不然就沒話可說了。

慕老沉默片刻,擡頭問我:“你覺得我這一生是不是很失敗?”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其實每個人的心裡都住着天使和魔鬼。慕老六十歲前心魔作妖,放縱無度,做下荒唐事。六十歲以後收拾殘局,卧薪嘗膽,呼喚天使回歸。現在,他一生還沒有走完,是成功,還是失敗,生活一定會給出答案。

我擔心的是虎子的未來。

(6)

畫展結束後,展廳那邊催了幾次,要慕老把作品撤回來。畫院沒有賺到錢,事後也不再熱心,遲遲沒有雇人搬運。慕老打電話給我,希望我幫他想想辦法。

其實,報社交給我的宣傳任務已經完成,這事不在份内,可辦,可不辦。

編輯部的人跟我打趣:“小心點,這個風流老鬼大概想纏住你,趕緊脫身吧。”

我笑一下,說:“一個半身不遂的老頭,就算送他一台寶馬,也不見得開得動!”

大夥頓時哄堂大笑,一個女編輯把嘴裡的茶水都笑噴了。

笑歸笑,笑過之後,我冷靜地想過之後,撥通青年志願者協會的電話,委托他們再搞一次獻愛心活動。

一個星期後,慕老打電話告訴我,先感謝我幫忙找人搬畫,然後說打算帶虎子去上海投靠妹妹,以後可能很難見面了。

事情有點突然,我問,那些油畫作品怎麼處理?

他說,妹妹在上海有朋友開酒店,半買送賣,資金可以回籠一部分。等他在那邊安頓好了,再兌現承諾,為我畫一幅油畫。

我聽得很清楚,不是“送我一幅油畫”,而是“為我畫一幅油畫”。心想,中風後的老人,還能執筆作畫嗎?

慕老問我:“你是幾月出生的?”

我說:“七月。”

他沉吟一下,說:“七月是夏季,回頭我為你畫一幅荷花圖吧。”

我不加思考地回答:“行啊,我期待你的大作。”

慕老離開的那天,我給虎子買了一套新衣,因為他叫過我“媽媽。”然後,邀上志願者,幫慕老收拾行李,準備開車送他去機場。

當慕老從輪椅上站起來直起腰杆的時候,我發現他個頭超過身邊的志願者,可以用“魁梧”兩個字來形容。

都說男人一高遮百醜,慕老個頭這麼高,曾經有錢,有才,如果走在馬路上,女人肯定看了一眼,還想再看一眼。難怪當年有那麼多“女秘書”傍他的大腿。

一年後,我收到了慕老從上海寄來的油畫《荷》。

他在電話裡非常沮喪地告訴我,為了畫《荷》,他拄着拐杖去公園,在湖邊足足花一個上午的時間,仔細觀察荷花,荷葉,還有荷的色彩、形态、韻味,尋找創作靈感,握筆的手怎麼都不聽使喚,弄得身上沾滿油彩,畫成這個樣子,想修改,不知道從哪裡下手。他意識到自己的手不聽使喚,不能再畫了。這幅《荷》算作封筆之作,送給我留作紀念吧。

此後,慕老再沒有跟我聯系。我打過幾次電話,老是關機,不知道怎麼回事。希望他和虎子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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