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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話名家|劉瓊:以花為媒,走向中國人的生活美學

對話名家|劉瓊:以花為媒,走向中國人的生活美學

劉瓊,學者,作家,藝術學博士。《人民日報》文藝部副主任。曾獲《雨花》 文學獎、報人散文獎、文學報“新批評獎”、《當代作家評論》 評論獎等。著有《花間詞外》《聶耳:匆匆卻永恒》《通往查濟的路上》等專著。

作 者:張鵬禹

劉瓊愛花,看她的朋友圈,水仙、蝴蝶蘭、君子蘭、米蘭、仙客來……宛如花卉大觀園。朋友們羨慕不已,便紛紛點贊留言,詢問養花秘訣。

愛花人怎能不寫花?她的新書《花間詞外》,乍一看書名,便讓人自然想起五代趙崇祚所編的《花間集》。《花間集》裡收錄了晚唐溫庭筠等18位詞人的作品500首,風格绮麗,意象華美,詞風婉約,但境界略顯促狹。

《花間詞外》則不同,一個“外”字仿佛題眼,提示讀者:此書雖寫花、寫詞,更面向植物和文本外的世界無限敞開。舉凡世間百态、民間轶聞、古人過往、親身經曆,書中一一呈現。作者以花為媒,以詞為眼,融知識性與感性審美于一爐,有古典美,有現代感,讀起來卻絲毫沒有龃龉疲沓之弊,讓人驚歎于竟能在有限的篇幅裡,以明白曉暢、富于節奏的語言,呈現“一花一世界”的萬千氣象。

《花間詞外》收錄了《蘭生幽谷無人識》《落梅橫笛已三更》《正見榴花出短垣》《丁香空結雨中愁》等12篇散文,寫了蘭草、梅花、荠菜、海棠、櫻桃、石榴、芙蓉、槐花、桂花、菊花、丁香、水仙等多種植物。

在最近幾年的出版物中,談植物與文學的已有不少,梅、蘭、菊古人更是寫了無數,劉瓊又緣何再寫這個話題?劉瓊應約接受了《中國青年作家報》的采訪。

對話名家|劉瓊:以花為媒,走向中國人的生活美學

用散文的形式,把關于與花有關的詞的集體記憶和個體記憶勾連起來

“我想突破自己以往的寫作模式,找到新的生長點。從我們老祖宗開始,花就進入詩詞了,寫到花和詞,必然寫到它們和人的關系。花和詞是兩個明确的範疇,花、詞和人的關系,就複雜了,呈現出一個打開的面向。”劉瓊說。

沿着這一思路,劉瓊用散文的形式,把關于與花有關的詞的集體記憶和個體記憶勾連起來。

在《蘭生幽谷無人識》中,劉瓊從古詩《種蘭》《幽蘭操》和《蘭花草》歌詞談起,說蘭花本是山中物,但因人的喜愛,常被移植種在園中,繼而談到自己少時在蕪湖種蘭的經曆。

劉瓊追本溯源,講種蘭的鼻祖該是越王勾踐,傳說紹興城南蘭渚山正是勾踐種蘭的地方。從無人識,到中國種蘭的傳統,再到紹興棠棣“蘭花村”種蘭成為産業;從詩歌到畫家劉晖筆下的蘭花,再到胡适獲熊希齡夫婦所贈蘭花草後寫出的白話詩《希望》,曆史與現實,經曆與知識,草木與文心相交織。

這不覺讓人疑惑,如何讓這些内容無縫銜接,結構成一篇完整的文章?

劉瓊認為:“寫散文跟寫評論文章不一樣,充滿了意想不到。我的寫作習慣是,寫之前閱讀和消化大量的資料,打開電腦開始寫的時候,旁邊基本不放任何書籍,讓自己心無挂礙地往下寫。比如,開始寫《采菊東籬下》時,寫下标題,我腦海裡立刻就想到陶淵明、五柳先生和‘不為五鬥米折腰’,想到桑落洲。于是,我就從桑落洲開始寫。我會去想陶淵明寫這首詩的心境是什麼?過去讀過的陶淵明詩作的名家賞析,也儲存在記憶中,成為知識點。一旦點燃引信,這些就急不可耐地往外竄,噼裡啪啦,激起跳躍的火花。”

這也就使得劉瓊筆下的“花”有了多層意涵:作為植物的花、作為審美對象的花、作為文化象征的花等,都囊括其中。

研習古典詩詞,可以訓練一個人了解世界、認識事物的思維方式,重新接續起我們的審美傳統

對花的了解,有智性的一面,源自知識,更有感性的一面,源自生活。劉瓊自述:“4歲搬到蕪湖,住過三個家,第二個住處是一樓,有獨立的小院子,母親會在院牆旁邊種上絲瓜、南瓜。絲瓜爬起來特别快,很快就會開花;到夏天,每天都會垂下絲縧。我們砌了簡陋的花壇,撒上各種花的種子,比如洗澡花,也就是汪曾祺筆下的晚飯花。還有指甲花,就是單瓣的鳳仙花。還有喇叭花。栽培的記憶從那時開始。”後來劉瓊到北京工作,始終保持着一種生活習慣,無論在什麼樣的條件下,哪怕辦公室漏風的陽台,也要種上兩盆花。

《花間詞外》是一本劉瓊版的植物志、世相圖、文化書,從三月開花的蘭花始,讀者可跟随她的筆觸走過四季,領略中國香草美人的詩學傳統,在豐富多義的文本中,走向審美化的生活。書中能看到作者觀察的細緻、情感的細膩,還有對生活的态度。《卻道海棠依舊》中,說“西府海棠從打苞到完全綻放,要經曆血紅、粉紅、粉白三個時期,似霞似雲,就像一個女人由風華正茂到容顔老去的一生。”《正見榴花出短垣》中回憶多年前在機關南門單元樓,“深秋,樹葉幾乎落盡,躺在床上,就能看見窗外的柿子,火紅,倔強,高挂在秋色裡,油畫一般鮮明奪目。”《七月芙蓉生翠水》中寫閨蜜寄來蓮子,“鮮甜的蓮子吃完,思戀像野草,更加瘋長。”觀照尋常日子裡的生活之美,是劉瓊的美學态度。她認為,古人的詩詞之美與他們和世界的關系分不開,這種關系是一種“及物”的關系,不論是自然,還是人世,都真實地寄身其中。而現代社會的高速運轉、專業化分工、網際網路拟像時代的到來,讓世界看似觸手可及,但人實際上日益喪失了感覺外界的能力。而研習古典詩詞,可以訓練一個人了解世界、認識事物的思維方式,重新接續起我們的審美傳統。

古詩詞要反複讀,咀嚼品味其中微妙、豐富、美好的内蘊,這也有助于我們語言表達能力的提高

劉瓊的古典詩詞啟蒙,與她的大舅有關。“我現在手頭還有幾本古典詩集,是他當年送我的。”劉瓊說,“那時候,大舅出國多年,是老華僑,聯系主要靠寫信。信中他最愛引老杜的詩。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他就問我喜歡李白還是杜甫。大舅是老杜迷,我後來想,他離開祖國,在外多年,那種懷鄉思鄉的情感,能夠與杜詩産生共鳴。”五六歲的時候,劉瓊開始背《唐詩三百首》《宋詞三百首》《千家詩》,每天早晨一首,漸漸養成了讀古詩詞的習慣。

詩詞裡的乾坤萬象、百态人生,在劉瓊心裡慢慢發酵,盛開在《花間詞外》中。書中觸及自然美與人工美、隐逸文化、宗教與文藝之關系等美學命題,并通過探讨辛棄疾兩首寫荠菜的詞看出了中年人與“中年”開花的荠菜在心境上的同構,她對李清照“婚變公案”也有獨特見解。

劉瓊認為,李清照嫁給張汝舟不能簡單地用上當受騙來解釋,也不像有人說的,是為生計所迫。李趙的婚姻并非童話,其内心的孤獨由來已久。而與趙明誠比,張汝舟在動蕩不安、辛苦逃亡的羁旅中,給李清照的溫暖是實實在在的。但一旦結婚,進入具體生活,二人的文化差異、背景差異導緻的沖突必然難解。最後李清照以極大的勇氣離婚,也算是及時止損。

這些自然流淌出的觀點和分析,是作者豐厚學養的結晶,離不開廣泛、長期的閱讀積累。“我的閱讀雜七雜八,不隻讀本專業的書,還會花大量時間來讀曆史類、科學類的書。我還曾在很長一段時間對非虛構寫作感興趣。讀得越多,自然會有不滿足的感覺。就像我讀了葉嘉瑩先生的《唐宋詞十七講》以後,覺得她講辛棄疾講得特别好,但講李清照的部分覺得不滿足,有點簡單,這也是促使我寫李清照的原因。”劉瓊說。

如果說《花間詞外》一方面意在通過對活潑潑的草木的書寫,激發讀者的生活情趣與審美興趣,另一方面更是一種抛磚引玉,提供了通向古典文化的指南。作者在書中談詩詞,涉及諸多古代詩話詞話,又牽扯出一群響當當的詩詞大家。她評價辛棄疾的詞,“辛詞的一大特點是有影視畫風,讀辛詞,聽覺、嗅覺、視覺都需要調動起來,都會被刺激和重構。”比較《文心雕龍》《詩品》這兩部詩學經典的異同,說“《文心雕龍》科學系統,雅正周密,是大青衣。《詩品》相比而言,就是花旦,更接近鑒賞文體,有色彩,有姿态,敏于發現,敢于下判斷”。在《蘭生幽谷無人識》中,分析古人既有“與善人居,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即與之化矣”的傳統,強調環境對人的影響,也有充滿人本主義色彩的“斯是陋室,為吾德馨”,強調人的決定作用。悠遊文本中,如在無盡的古典文化寶藏中暢遊,而劉瓊學古而不泥古,亦多有建立,多有精妙之語。

羅曼·雅各布森有一個著名觀點,認為“隐喻”和“轉喻”的語言規則,可以用來區分詩歌和散文——散文在本質上趨向于聯接,适宜于描寫因果邏輯關系,而詩歌的形式規則,如韻律、節奏等,則基本以相似性為基礎。的确,散文集《花間詞外》有聚焦,但寫作的思維方式是發散的,從一花一詞一事出發,由此及彼,觸類旁通,徐徐道來,散漫中有内在的因果。由于長期從事編輯工作,劉瓊對文字有着天然的敏感。

“沒人的時候,我一般是一邊寫,一邊讀,像小和尚念經一樣把自己剛寫出來的文字出聲讀出來,這樣就能發現哪裡不順,進而調整氣口、節奏。”劉瓊說。她認為,不僅是詩,現代白話散文也有自己的韻律節奏,比如魯迅的《秋夜》,開頭是“在我的後園,可以看見牆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對這句話裡的重複曆來有各種各樣的解釋,“我覺得魯迅先生這樣寫,還有一種節奏方面的考慮,展現了語言層面的追求。重複作為一種修辭手法,在胡适的《嘗試集》中也有一些,或可由此看出白話散文和白話新詩在初創時期語言上的一些特點。”

如何培養對語言的敏感,劉瓊對青年寫作者的建議是,要回歸中國古代的詩教傳統,讓古詩詞融入當下生活。她認為,孔子說“不讀詩,無以言”,在春秋戰國時期,詩歌就已融入人的生活了。到唐代,李白五六歲能誦詩,到七八歲、十幾歲就能寫詩。“詩教傳統隻展現在國文課上是遠遠不夠的,我們現在的古詩詞教學容易應試化,過于看重解析字詞、提煉主題思想、了解作家生平和創作背景,而忽視了從審美、思維的層面激發學生的探索興趣。審美是一種體驗,不論審美對象是自然、生活,還是古詩詞,都需要用心靈、用藝術的眼光去發現美、感受美,進而抒發美。在這方面,我覺得古詩詞要多讀,反複讀,咀嚼品味其中微妙、豐富、美好的内蘊,這也有助于我們語言表達能力的提高。”

責任編輯:隻恒文

對話名家|劉瓊:以花為媒,走向中國人的生活美學

《中國青年作家報》2022年2月22日第1版

來源:中國青年報用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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