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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小黑屋給羽生結弦做翻譯

她在小黑屋給羽生結弦做翻譯

2月14日,羽生結弦召開釋出會。

這是個平凡的故事,但也不那麼平凡。

2月14日羽生結弦那場特殊的釋出會召開之前,中英同傳譯員李文瑨沒想過,能有那麼多人聽到她在“小黑屋”裡的聲音。她用略帶懊喪的、失望的、沒精打采的語氣翻譯了羽生結弦那句懊喪的、失望的、沒精打采的話:“我還是想做4A。”

那是北京冬奧主新聞釋出廳媒體席右側的一排黑色小房子,她和另一個同僚在其中一間房子裡負責中英同傳——八種語言同傳翻譯的其中一種。過往的奧運會,同傳譯員并不會出現在記者的視野範圍内,但北京冬奧組委把小黑屋搬到了現場,而且開了窗戶。

窗戶很大。譯員在現場能透過隔音玻璃看清受訪者的表情和肢體語言,那是資訊和情緒的重要組成部分。

北京冬奧會這個派對裡,小黑屋裡的譯員來自世界各地,有81歲的瑞士老頭,有60歲的意大利阿姨,有25歲的中國小姑娘。李文瑨就是這個小姑娘。

她在小黑屋給羽生結弦做翻譯

李文瑨正在工作。

這是她碩士畢業後的第一份工作,需要把記者提問或者受訪者回答時說的英語或漢語進行同聲傳譯。

正常情況下,隻有現場戴同傳耳機的記者才能聽到她的聲音,不過羽生結弦這場釋出會帶來了一點 “意外”。

瘋狂的中國粉絲對釋出會的内容非常期待,媒體則都知道流量所在,是以他們通過各種奇怪的途徑找到了直播的辦法。考慮到這不是奧組委的官方釋出會,而是羽生結弦單方面召開的媒體見面會,是以閉環外的媒體對現場畫面的版權就沒那麼顧忌了。

于是李文瑨淡定、平緩但又情緒豐富的聲音傳遍了網絡。

很多人并不知道這場釋出會真正的特殊性在哪裡,李文瑨最開始就知道了。她此前經曆了三十多場各類釋出會,運動員旁邊一般坐着新聞官,如你所知,那看似一種陪伴,其實是一種保護。但羽生結弦是自己一人走上了主席台,旁邊沒有其它人。

主席台有15個位置,羽生結弦坐在最中間,孤獨且空曠,跟他身處冰場一樣。

她在小黑屋給羽生結弦做翻譯

羽生結弦一個人在台上面對媒體。

“當時我有點吃驚。這是冬奧所有新聞釋出會裡記者人數最多的一場,也是台上人數最少的一場。我突然有點感動,感受到了羽生結弦的真誠,就好像他是沒有做任何防備地出現在所有人面前。”李文瑨說。

同傳譯員的身份,注定李文瑨有獨特的角度看奧運。她面對的是運動員在賽後和全球媒體的“交鋒”,運動員的發言裡蘊含着的情緒、資訊,她要盡可能精準地傳遞出去,這些資訊可能出現在任何一家媒體上面,《人民日報》、《紐約時報》、《讀賣新聞》……

李文瑨大學大學學的是英語,碩士報考了翻譯專業。在中山大學的筆譯和中南林業科技大學的口譯之間,她選擇了後者。是什麼讓她感受到翻譯的魅力?她說,那句 “curiosity killed the cat”,一句俚語竟然可以直譯為“好奇害死貓”,而且誰都能懂,未免有些神奇。

中國譯員在工作中至今信奉“信、達、雅”的三字原則,那是100多年前嚴複在譯作《天演論》的前言裡寫下的金科玉律。李文瑨說:“信是要準确傳遞基本資訊,達就是要通順明白。雅就更難了。奧運會這樣的同傳場合,能做到‘達’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羽生結弦之前,讓她印象較深的有兩次,一個是中國短道速滑選手任子威,另一個是南韓選手黃大憲。

短道速滑男子1000米決賽後的新聞釋出廳裡,有記者問冠軍任子威有什麼想跟自己爸媽說,任子威回答:“沒有什麼好說的,冬奧的比賽還沒有結束。”

任子威這段問答,是跟李文瑨同在一個小黑屋的另一位男同僚口譯的。按照分工,他倆每隔15分鐘輪換一次。

她在小黑屋給羽生結弦做翻譯

每個小黑屋裡有2位搭檔。

“聽到這句話時我有點尴尬。雖然是一種真實的回答,但又好像并沒有回答。翻譯不好的話會讓人誤會以為他對問題很敷衍。”不過她的搭檔沒有時間去思考受訪者的話是否講得合适,同傳的工作是必須第一時間把内容口譯出來。

任子威可能意識到自己的回答有點尴尬,是以很快補充了一段話。“我爸是當兵的,我從小在部隊大院長大,如果我不練這個的話,可能也去當兵了。體育是和平年代的戰争嘛。我可能扛着槍就沖過去了,子承父業了。”

絕大部分中國運動員的體育價值觀,似乎都在這句話裡了。有趣的是,“戰争”和“扛着槍”這兩個詞,很巧妙地并沒有被李文瑨搭檔直接譯出來,而“子承父業”的意思卻表達清楚了。奧林匹克格言裡剛剛新增了“更團結”,大概不歡迎戰争和槍。

譯員也是人,難免有自己的感情傾向,何況主場作戰的中國譯員。為了更好地了解運動員,譯員必須先看比賽直播。李文瑨說,看了那麼多場中韓短道速滑比賽,自己很難沒有傾向性。她知道自己要給黃大憲的賽後釋出會做同傳時,第一反應也是:“啊?是他。”

不過幼稚的情緒不會被帶到這份端莊的工作中。相反,她和搭檔保持了足夠的嚴謹。那是黃大憲被判犯規的短道速滑男子1000米半決賽的賽後釋出會,黃大憲的韓語先被譯成英語,其中有一句是“I didn’t have a clean game.” 李文瑨搭檔在做中英同傳的時候,沒有把這句話翻譯出來。

釋出會結束後,他倆交流了這個問題。搭檔解釋說,他不确定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他傾向于黃大憲覺得自己在比賽中的動作不幹淨。李文瑨則傾向于認為黃大憲是在指責比賽判罰不公平,自己是幹淨的。他們跟負責韓英同傳的同僚讨論這句話的意思,同僚也模棱兩可。三個人都不能很确定黃大憲原話到底什麼意思。

這種情況似乎可以了解。“幹淨”本來就是一個有歧義空間的詞,更何況這詞的主語還用得不清晰。如果一個中國運動員說“我這場比賽有些不幹淨”,也很難确定他到底是什麼意思。

“不翻譯可能是無奈的但也是最好的選擇。前輩跟我們說過,翻譯是一門永遠存在缺陷的藝術。”李文瑨說。

從小到大,李文瑨算不上一個體育愛好者,因為參與了北京冬奧會工作,他才有了第一個比較喜歡的中國運動員武大靖。但羽生結弦那場釋出會,讓他感受到了奧運會的魅力遠超出競技比賽的範疇。

那個下午,記者們提前半個小時擠滿了釋出廳。羽生結弦進門時先向所有人深鞠一躬,然後獨自走上釋出台。新聞官在台下提示大家可以直接開始舉手提問,羽生結弦自己搶先舉手示意有開場白要說。對各種工作環節早已駕輕就熟的李文瑨很輕松地應付這一切,但她透過隔音玻璃能感受到釋出廳裡前所未有的一種肅穆感。

她在小黑屋給羽生結弦做翻譯

一位61歲的俄羅斯譯員大爺正在小黑屋裡做同傳。

羽生結弦是北京冬奧會上唯一用了8語種同傳的運動員。擊敗羽生結弦的花滑冠軍陳巍隻用了5種。

35分鐘的采訪,羽生結弦很認真回答每個提問,他的表述既精準又動情。“我很驚訝,他那麼真摯。我很容易被他帶入到了他的語言情緒中。”同傳聲音聽下來,好像因沒跳成4A是以不停安慰自己但又明明不甘心的那個人是她自己。

采訪結束後,羽生結弦起身對着在座的媒體記者深鞠一躬時,直播畫面已經切掉了,同傳譯員都以為工作結束了,不料羽生結弦突然再次提起拿起話筒,朝着小黑屋的方向使了個眼神說:“我還要感謝為我翻譯的從業人員。”然後再鞠一躬。

李文瑨說:“完全出乎我的意料。翻譯完他這句感謝譯員的話,我自己忍不住哭了。我本來并沒有很感冒這個男孩子。”

退場的過程中,不再需要同傳。羽生結弦一共鞠了5次躬,前4次都是向着人群,最後一次是走下台後轉身向着奧林匹克會旗。李文瑨看不到這最後一個鞠躬,因為一擁而上的攝影記者和現場從業人員擋住了小黑屋的視線。

她大概永遠記得這場釋出會。那是關于人類第一次挑戰4A失敗的釋出會,但羽生結弦的小宇宙依然熾熱。

冬奧會的經曆塑造了李文瑨的體育觀。“我現在能感覺到,體育是可以把大家團結在一起的。我覺得任子威、黃大憲和羽生結弦都一樣,雖然運動員在場上是去競争成績的,但他們也共同在做一件事,就是讓體育這件事感染所有人。”

3月份冬殘奧會結束後,李文瑨的兩年北京冬奧組委經曆就将結束。她不知道自己會不會留在北京,不确定會在哪裡開始下一份工作。但她覺得隔壁小黑屋裡那個60多歲的意大利阿姨說得挺好:“我已經幹了40年了,我還想繼續幹下去,因為翻譯不僅是一項每天都可以學到新東西的工作,還可以把世界盡量連接配接在一起。”

是以譯員李文瑨還明白了:“信、達、雅”的終極目标,竟是奧林匹克格言裡的“togeth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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