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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的同居兄弟(1)

作者:墨默陌沫

林鋒坐在逄總辦公室南排靠走廊工位的轉椅上,側着身子看向南面的窗,手裡無意識地揉捏着喝幹了水的紙杯。

這是繁華市中心一棟寫字樓的其中一個辦公間,被玻璃隔斷分割成兩個區域,靠窗是老闆龐總的辦公室,靠門這片更大的空間,擺了南北兩排帶拐角的簡易辦公桌,一共有6個工位,都面朝西面走廊。

龐總面朝東坐在老闆椅上,不停地打着電話,一會是漢語味的英語,一會是帶有口音的國語,偶爾還夾雜着林鋒熟悉的當地方言。陽光透過玻璃,直曬在龐總的眼鏡上,泛着光,看不清他的表情。

中央空調的冷氣很足,老闆娘藍心不得不在連衣裙外面披了一件薄外套,她從壁櫃拿出一卷手紙走向衛生間,嘴裡嘟嘟囔囔:快得跟吃似的。

林鋒看着藍心目不斜視地從他面前走來走去,就跟他是空氣一樣,心裡一陣冷一陣熱,但求人辦事,急不得,怒不得,他努力堆上一副平和又略帶謙卑的表情。

林鋒已經坐了差不多兩個鐘頭,第一杯水是自己從飲水機倒的,雖然還有點渴,但已經沒有再喝的欲望,也不想再因為喝水這點小事讨人嫌。紙杯在他手裡轉來轉去,都快被他捏爛了。他擡頭看看牆上的挂鐘,已經11:30了,再不開口,這一上午的等待又廢了。

林鋒瞅了個龐總上一個電話打完,下一個電話還在按鍵的空隙開了口:“德興,事情到這個地步了,無論如何你都得幫這個忙,老同學求你啦。”

那個名叫德興的龐總,右手停止了按鍵,左胳膊肘立在桌上,左手舉着的電話搖桿沒落下來,正好擋住半邊臉,他保持這個姿勢一動不動,僵持幾秒後,語氣平淡地說:“再等等吧,我律師還在看,如果律師覺得沒問題,我就蓋章簽字。”

“龐德興,這個法人我不當了,誰愛當誰當,不經過我同意你就蓋章?!”正在走廊撥弄花草的藍心氣勢洶洶地喊道。

林鋒明白藍心所有的怒氣是沖他的,但他不想理她。他站起身,把椅子轉到正常方向,說:

“德興,你自己想想,要不是當初你答應得痛快,我也不會跟日方簽合同,到了這個時候你再反悔,有點不道地,我也不是沒咨詢律師,這件事對你的公司毫無影響,不但留不下劣迹,真到上市那一天,你多收購個公司會更有好處。”

林鋒說完就轉身往門口走,順便把紙杯“啪”一下扔到門邊的垃圾筐裡。

龐德興是林鋒高中同班同學,也是要好的兄弟。

上高二時,德興轉學到林鋒的班級,倆人上課座位離得近,回宿舍吃飯時也搭夥,經常合夥定一份老師吃的“細菜”。那時他們學校一個月才能回家一次,食堂夥食很差,給學生吃的不是帶皮洋芋塊就是清水炖白菜,老師的“細菜”品質稍微好一些,至少洋芋是去了皮的,裡面偶爾還能吃出一兩塊肥肉片。

學生的粗菜兩毛錢一份,每個人每頓吃半份,隻需要一毛錢,老師的細菜四毛錢一份,半份得花兩毛錢。學生們吃不起,偶爾合夥打一份細菜過過瘾。林鋒不吃肉,是以男生們都搶着跟他合夥,隻為了可以獨食那一兩塊肥肉片。

因為不吃肉,村子又靠海,林峰的家人每周都會送來滿滿一飯盒扇貝肉或扇貝柱汆雞蛋,德興還是以搭夥人的身份,毫不客氣地跟着大快朵頤。有時林鋒送家人到校門口,回來時飯盒的菜經常被吃得見了底。林鋒偶爾考試得了獎學金,德興會連拖帶拽地逼着林鋒去校門口,請他吃一碗肉絲面。

林鋒打心底裡覺得跟德興的關系真好呀,算得上是“一個鍋裡摸勺子”的好兄弟。

大學畢業後,林鋒先在小城穩定下來,做着一份普通的會計工作。林鋒租了一間破爛的民房,房間地面還是土質的,高低不平,走路經常踩空或者蹙了腳尖,不留神就會吓一跳。房間靠兩邊牆擺着兩張90公分寬的鐵架子床,中間是一張上了年紀的破寫字台,抽屜都半耷拉在外面。

林鋒的女友是他高中同學,跟德興自然也是同學。女友在另外一個小城上班,休息時間不固定,偶爾晚上下班後搭小巴車來看林鋒,晚上就住在林鋒那破爛出租屋裡。

德興畢業後幾個月沒找到合适工作,在家裡待着,村裡人免不了關切地問來問去,他覺得丢人,又為了參加人才交流會和到各個機關面試友善,就經常去林鋒那投宿,跟林鋒和女友同居一室是常有的事。

轉過年來,林鋒和女友有了結婚的打算,于是女友辭掉工作,來到林鋒的身邊,邊找工作邊準備結婚事宜。這時的德興還沒找到合适的機關,一個月有半月住在林鋒那兒。白天他們仨各忙各的,晚上就蝸居在那間小房子裡,用一個小電爐糊弄着燒點菜下飯。

都是剛畢業的窮學生,三個人隻有林鋒有份微薄的工資,生活費自然都依靠林鋒,有時林鋒女友忙着炒菜,會拿出幾塊錢讓德興出去買饅頭,德興也從沒拒絕過拿錢。

在德興睡覺的單人鐵床的枕頭旁,有一個帶鎖的小木箱,那是德興從家帶來的,林鋒和女友一直覺得那裡面無非是證件和現金等需要好好保管的東西,畢竟這間出租屋的破門,随便一腳就能踹爛。直到有一天,德興正靠着被子半躺在床上吃點心時,被中途回屋的林鋒女友碰到。

那是一種那個年代的農村很高檔的點心,跟現在的喜餅差不多,隻在嫁出去的閨女初次回門時才做,用面粉、雞蛋、白糖和花生油和面,不摻一滴水,面和好後揉成雞蛋大小的面團,壓扁,上鍋細火慢慢烘熟。成品顔色金黃,又香又甜,還不容易壞。

德興看到林鋒女友進屋,手疾眼快地合上木箱的蓋子,舉着手裡的喜餅,讪讪地說:“嘗嘗,從家出來時俺娘給我捎上的。”

林鋒女友笑了笑:你吃吧,我急着出門呢。說完就随便拿了點東西,逃一樣離開屋子,好像是自己冒犯了德興,看到了她不該看的東西。

一段時間後,德興和林鋒的女友都找到了工作,德興去了小城的另一端上班,林鋒和女友也重新租了樓房,回老家簡單地辦了婚禮。

林鋒的新家是跟另一個高中同學合租的套二樓房,同學住小點的房間,裡面放了兩張單人木床和一張書桌,林鋒和老婆住另一個大點的房間,裡面是他們結婚買的雙人床和一個原本就在房間的簡易飯桌。

德興沒事時晚上還會來找林鋒,吃了飯也不走,隔壁的同學不喜歡德興,嫌德興吃飯辦事都不看火候,他進屋就關門上鎖,死活不允許德興去他屋那張閑置的床睡覺。林鋒每次都看看老婆,左右為難。都是一個班的同學,林鋒的老婆也不好變臉,就鑽到床的靠裡一邊,假裝睡覺。德興就嬉皮笑臉地摘下房間的木門,鋪在床邊的地上,讨一條毯子,倒頭就睡。三個人同居的生活還是時不時上演。

又過一年,林鋒跟老婆買的房子終于簡單地裝修好了,是個四樓。搬新家後,林鋒招呼了一幫同學去家裡大吃了一頓,算是慶祝,德興自然是其中之一。

那時的德興已有女友,是林鋒老婆的同僚給介紹的,是一個年紀比他略長一兩歲的當地姑娘,在當時,二十七八歲已算大齡。她長得不好看,長臉,骨骼硬朗,偏男性化;但她能幹,上班、兼職開超市、開出租,似乎無所不能。德興圖她能幹,姑娘看上德興眉清目秀,還是個大學生。雙方也算各取所需。

德興在林鋒家吃喝時,說起也想買房結婚。林鋒說:“聽說二樓還沒賣出去,是當初開發商自留的,你看好了就找人問問,咱們住上下樓鄰居,你就再也不用在我家睡了。”

德興的女友果然神通廣大,找熟人介紹,買了那個二樓,且比林鋒當初的價格還低。

裝修房子期間,林鋒的老婆懷孕在家待産,德興把林鋒家當成了食堂,好在他不挑不檢,不管做啥,哪怕隻是煮個泡面打個荷包蛋,他都吃得津津有味,也可以換個更合适的詞——狼吞虎咽。

德興舉行婚禮時,丈母娘去世不到一年,按當地的風俗,閨女出嫁時不能從自家發嫁。于是德興找到林鋒,問能不能讓老婆從林鋒家出嫁,說離在一棟樓上,連租婚車都可以省掉。林鋒自然一口應承下來。

德興結婚那天,林鋒跟老婆把簡陋的小家打掃的一塵不染,并在一進門顯眼的位置,挂了拉花,真像娘家人嫁閨女一樣。林鋒的老婆開玩笑說,我出嫁時都沒這個待遇。

婚禮第二天晚上,德興上四樓一趟,說老婆嫌婚禮寒碜,要求去北京旅遊一趟,可他手頭隻有500塊錢,想跟鋒借1000塊。林鋒喊老婆打開卧室的抽屜看看,家裡還有多少錢,當得知一共還有1534塊錢時,就把1500元拿給德興,說窮家富路,多帶點吧,我們在家不會餓肚子。

德興帶老婆美滋滋地旅遊去了,這1500塊錢,直到幾年後,他換了大房子買了車都沒提過。至于平時一起租車買個餐桌換把椅子啥的,德興向來也隻負擔他的家具錢。

德興的老婆就是龐總公司的法人藍心。

藍心雖是自己介紹的,又樓上樓下住着,但林鋒的老婆跟她并不算很熟。林鋒的老婆溫婉娴靜,跟誰都笑臉相迎,藍心高冷,在幾個窮學生面前,更是自帶傲氣。倆人打眼一看就不是一條道上的人。

藍心上班遠,早出晚歸,下班後還要去超市開門營業。她的超市開在紅燈區,白天極少有顧客光顧,是以她幹脆白天關了門,晚上跟妹妹輪流值班,給那些夜晚尋樂子的男男女女提供煙、飲料、零食和日用品等。幾年下來,林鋒的老婆跟藍心碰面的機會屈指可數。

林鋒的老婆下班後帶孩子在樓下玩時,偶爾也能聽到一些關于藍心的消息。比如藍心在機關的口碑不太好,自行車經常被同僚紮碎車帶,比如她跟老闆的關系不清不楚等。

有一次,林鋒的老婆剛下樓,就被隔壁樓道的一個阿姨叫住:“聽說了吧?今下午嫩同學的娘哭着回老家了,連個人送送都沒有,老媽子怪可憐的,好容易來一趟。”

這是咋回事?林鋒的老婆還沒問出口,阿姨又接着說:“聽說是小藍當着婆婆的面,甩了嫩同學一個耳光,哪個當娘的能受得了這個?唉,都說多年的媳婦熬成婆,這社會,當婆婆有啥好,又開始吃媳婦的氣了!”

德興的娘在農村也是個厲害角色,會給人把把脈叫叫魂啥的,既能幹又要強,在家裡說一不二。在德興的父親因病去世後,她不甘心日子過得比别家差,除了被村裡人請去看看“病”,還得起早貪黑地忙活那幾畝地,經常帶着午飯去地裡幹活,要不是晚上看不見,恨不得住在地裡頭。德興的姐姐跟着這麼要強的娘幹活,吃了不少苦頭。在德興聯考的前一年,姐姐在一天高強度的農活後,不知因啥事又被娘罵了一頓,一時想不開,喝農藥自殺了。

就是這麼一個厲害的婆婆,在藍心面前還是敗下陣來。偶爾在樓底下碰到,藍心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口氣:

“我不管她家那套道道兒,大年三十晚上老家太冷,我打電話從城裡喊人開車來接,抱起孩子就走。”

“結婚幾年了,我沒花龐德興一分錢。”

“什麼,龐德興有本事?!前幾天一船貨又賠了10萬。”

……

當時正值外貿欣欣向榮之際,大大小小的貿易公司如雨後春筍,學外貿英語專業的德興,也辭了職,租了一間十平米的辦公室做起了貿易。起初兩年,德興确實吃了很多苦,據說中午不舍得出去吃飯,總用一包鈣奶餅幹打發肚子。男人養家的壓力,加上藍心的冷嘲熱諷,用腳丫子想想,德興的日子就好過不到哪兒去。

後來聽說,娘哭着走那次,就是藍心在家抱怨德興沒本事時,婆婆不服氣,說了句:我兒子好歹是個大學生,還能本事比你小?藍心讓德興自己承認确實沒掙到錢,德興不肯,瞪了藍心一眼,藍心就氣急敗壞,掄起了巴掌。

經過幾年的蟄伏和曆練,德興的外貿事業終于走上了坦途,他買了車,搬了大房子,還買了幾十畝地,準備建廠房。德興的防備心很強,不允許别人插手核心業務,所有的客戶都牢牢把控在自己手中。每次招聘了新員工,過不了幾個月就會辭職,一是學不到業務,二是總被老闆娘各種挑剔。

德興手大捂不過天,業務始終沒法做大,離上市更是差了十萬八千裡。(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