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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紀霖:我看到了三類特殊的躺平者,請善待年輕人 | 文化縱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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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平: 代際沖突下的“後浪”文化

✪ 許紀霖 | 華東師範大學

本文原載《探索與争鳴》2021年第12期

轉自“學習俱樂部”

作為社會文化的一種标志性現象,躺平成為2021年輿論熱議的話題之一。對于躺平,可以有多元的解讀, 在我看來,最典範的躺平,是屬于90後一代的特殊現象,是“後浪”文化的一種表現。

對中國社會現象的分析,可以有三種不同的視野和角度,分别以“左右”、“上下”與“前後”命名之。所謂“左右”,乃是從意識形态的角度,分析青年當中思想政治立場的分野。這種分析方法,自1990年代自由主義與新左派大論戰之後,卓為有效。然而,到了這幾年,這種以意識形态劃線的分析方法,多少顯現它的内在限制。90後一代人,在一個“去政治化”的年代中成長,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對各種宏大叙事漠不關心,也對左或右的意識形态缺乏興趣,以傳統的“左右”立場去了解90後,多少有點文不對題,何況今天中國所面臨的社會問題之複雜性,未必是“左右”能夠涵蓋的。其次,“上下”的分析方法,随着社會财富的兩級分化、内卷化的加劇和社會流動的固态化,日益成為社會輿論關心的話題,今天中國的躺平,與本世紀初日本社會出現的“下流社會”相似,是中産階級中的下層青年,對往上流動性産生絕望,主動或被迫作出的人生選擇。從社會結構的“上下”關系之中,可以找到躺平現象背後的社會學淵源。

我今天想重點讨論的,是從第三個次元“前後”,也就是從世代更替的角度,來考察作為90後一代典範形态的躺平現象。 關于當代中國的世代更替,我有一個基本的分析架構,簡單而言,在今天中國,50後、60後(出生)是老的一代人,屬于典範的前浪,90後、00後新人類的一代人,屬于典範的後浪,而兩代人之間的70後、80後,屬于不太典型的過渡一代,兼有前浪與後浪的兩代人特征。作為前浪的50後、60後,是在上個世紀末的啟蒙氛圍中形成人格定勢,具有後理想主義的精神,對他們來說,沒有信念、沒有理想、沒有詩與遠方,何以談人生。然而,作為後浪的90後、00後,是在1990年代之後的世俗化氛圍中長大成人,學校應試教育的強化、隻認成功、不認價值的功利主義人生觀的熏陶,讓許多後浪青年(不是所有)與他們的父母一代人,無論在價值觀、人生觀,還是思維方法、審美情趣,發生了一道巨大的、甚至是不可跨越的鴻溝。所謂躺平,就是在這樣的代際沖突背景中産生的。

前浪一代人,再苦再累,總是相信奮鬥的價值和意義,隻要通過個人努力,總是有希望與前途。如果最終失敗,也會認命。老一代人有根深蒂固的家國天下情懷,他們經曆過曆史的大事變和跌宕起伏,相信個人的命運與國家的前途互相鑲嵌,須臾不得分離。他們熱衷于談論國家天下大事,國家的宏大前途,就是自身未來的命運。然而,如果說父母一代是“紅旗下的蛋”,那麼子女一代就是“國旗下的蛋”。90後一代後浪,在中國崛起的大環境成長,對祖國與國家有一種天然的愛,有一種“天然紅”的情感,祖國是他們自然認同的家園,國家擁有不言而喻的族群合法性。不過,吊詭的是,對于老一代人來說,自我與家國無法切割分離,但是對年輕一代人來說,自我是自我,國家是國家,似乎是兩張互不相幹的皮,是以才會出現父母一代全然看不懂的“對國家前途滿懷信心、對個人命運充滿絕望”這種90後特殊的心理現象。

後浪與前浪,都是相對而言。在這裡将80後與90後作一個比較,是很有意思的。去年哔哩哔哩網站五四青年節推出的《後浪》宣傳片,引起了巨大的轟動,然而,真正引起轟動的,主要是80後一代。“自由學習一門語言、學習一門手藝、欣賞一部電影、去遙遠的地方旅行”,如此充滿自信,傲視天下,具有這種底氣,正是那些遇到了經濟發展好時代的80後,到處是自由選擇的好職業,房價也在家庭首付與個人貸款的可承受範圍之内。然而,根據我的觀察,90後一代職場青年普遍對這部《後浪》無感,甚至有點鄙視,中美貿易戰的開打、職場就業的困難與房價的飙升,使得離開校園不久、剛剛踏入職場的90後,不再有比他們年長十歲的80後那般成功的感覺和膨脹的自信,相反地,困于内卷化、996和各種系統之中的他們,感覺個人無論再努力拼命,依然看不到依稀的未來,升遷、結婚、生子,都成為可望不可即的夢想,于是躺平就成為了一種新的活法、新的人生姿态。

事實上,在躺平出現之前,還有一個熱詞也曾經流行過,即所謂“佛系青年”或“佛系活法”。從表面來看,躺平與佛系似乎是一回事,同一種人生姿态,其實,内在的差别非常大。首先,佛系青年對佛系人生的選擇,是自覺的。在激烈競争的職場,他們開始重新思考與定位人生的價值,有必要那麼拼命嗎?人活着究竟如何才能快樂幸福、安身立命?于是,少數年輕人改變了自己的活法,從打拼才能赢的積極人生後退一步,變為莊子式、禅宗式的追求内心自由、逍遙自在的人生。相比之下,躺平青年多是被迫的,他們沒有佛系青年那種内心的自覺,更不是自願的選擇。躺平,是無可奈何的現實所迫,是不情不願的權宜之計。佛系既有理性的自覺,又有意志的自願,而躺平既不自覺,又不自願,内心深處才有我接下來要讨論的怨恨。

其次,作為一種典範,佛系屬于80後,而躺平是90後的特殊文化現象。佛系的人生,需要有一定的生存保障和财富積累,才有潇灑的資本,這隻有80後青年才能做得到,對于在職場備受挫折的90後青年來說,未免過于奢侈,他們隻能以“五不”(不買車、不買房、不戀愛、不結婚、不生子)的消極姿态來應付生活的窘迫,這就是躺平的尴尬内涵,與潇灑自如的佛系青年自然屬于兩個不同的層次,在境界上更有天壤之别。

當躺平作為一種潮流撲面而來時,要鑒别的是其中的微妙差異。我發現,當今中國将躺平喊得震天響的人群之中,至少有三種不同的形态:虛假的躺平主義者、積極的躺平主義者與消極的躺平主義者。

虛假的躺平主義者是我們這個時代競争場上的成功者,你也可以将他稱之為躺赢主義者。 他們或者已經實作了财務自由,可以任性地潇灑一把;或者“我爸是李剛”,背後有強大的靠山,躺着,也可以将錢掙了。網絡上流傳一句話:“達者獨善其身,窮者無可奈何”。真正的躺平者,是無可奈何的窮者,但這些僞躺平主義主義者,屬于獨善其身的達者。這些達者所追求的獨善,隻是以躺平的姿态,獲得人生的太平,歲月靜好而已。他們在社會上不具有任何悲劇色彩,反而是人人羨慕的成功者或者幸運兒。誰都想躺赢,隻是你還沒有足夠的資本和運氣。

第二種是積極的躺平主義者。 這些人多少具有一種自覺的意識,将躺平這一種無奈的人生“被選擇”,升華為一種自覺的“主義”,一種美麗的精神烏托邦,躺平就此提升到意識形态化的躺平主義。最早打開話題的網貼《躺平即是正義》就是一篇形而上的精神宣言,宣稱“我可以像第歐根尼隻睡在自己的木桶裡曬太陽,也可以像赫拉克利特住在山洞裡思考‘邏各斯’,既然這片土地從沒真實存在高舉人主體性的思潮,那我可以自己制造給自己,躺平就是我的智者活動,隻有躺平,人才是萬物的尺度”。在這個意義上,你可以将他們了解為是中國的第歐根尼,是中國的精神犬儒。阿多諾說過。在錯誤的世界無法過正确的生活。于是,這些積極的躺平主義者,退出競争激烈的名利場,在精神世界裡面,尋找确定的自我。

不過,這個自我,與古希臘的犬儒們不同,其具有現代的特征,也就是去價值化的。當他們說“隻有躺平,人才是萬物的尺度”的時候,這個“人”,不是具有普遍人性的大寫的人,而隻是被掏空了普遍價值的小寫的人。90後一代人,大多是價值虛無主義者,當他們宣稱自我價值的時候,那個自我,隻是一個充滿了個人欲望和個人意志的自我。在這個價值虛無的世界,唯一值得相信的是什麼?隻是自我意志的選擇。人是萬物的尺度,他的意志就是世界,他的選擇就是為世界萬物提供尺度。你可以說“人是萬物的尺度”展示了“我”的主體性,但這個主體未必是理性的主體,具有自我反思的主體,公開運用自己的理性的啟蒙主體,更多地隻是意志的主體,被抽離了确定性價值的欲望主體。自我之上,世界之上,再無神明,再無絕對,不再有一個超越的絕對存在。世界上唯一真實的,隻是自我的意志、絕對的意志。它不需要論證,不需要反思,既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隻有當下。

當哈姆雷特自言自語地問:生還是死,這是一個問題的時候,他是有理性的自我反思的。但自我的絕對意志不需要反思,因為反思需要有确定的價值作為理論預設,但是現代人的自我,隻是一個自由意志的選擇。這個自由意志,因為被掏空了内在的價值,變為一個空洞的意志主體。“我要”雖然是個人意志的自由選擇,但支配這個自由意志的力量卻是非我的,其來自市場的各種意見、時尚、潮流。人的意志隻是一具空洞的容器,個中裝載的是隻是主宰性的日常生活意識形态。許多90後青年,看起來非常有個性,但是在他們意志的背後,是他們膜拜的明星、偶像與網紅,市場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操縱着他們的意志,主宰了他們的主體性。

雖然其中的佼佼者會轉化為有自覺反思意識的精神犬儒或明确人生價值的佛系青年,甚至是激進反抗的能動的躺平主義者,但積極的躺平主義者,畢竟是少數。對于大多數躺平者來說,隻是第三種類型:消極的躺平主義者。消極的躺平,并非是什麼工作都不做,成為啃老族,或者吃低保的宅男宅女。不,他們隻是類似日本的低欲望群體,工作還是有一份,但不再上心,不再努力,斷絕了往上流動的欲望,也不再願意為996賣命。網絡上形容說,這種躺平有點像海蜘蛛。海蜘蛛吃海底垃圾長大,除了腳就是一個頭,全身沒啥肉可食用,是以在食物鍊裡面,反而顯得很安全。隻要你成為廢物,就沒有人可以利用你,資本不能利用,朋友也無法利用,躺平所帶來的,竟然是一種低質生活的安全感。《莊子》裡面記載,惠子對莊子說:森林裡有一顆臭椿樹,主幹臃腫,樹杆彎曲,去砍伐樹木的工匠,連看也不看它一眼,真是大而無用。莊子回答說:你何必擔心它有用沒用呢?有用的大樹,早被人看上砍了,早早結束了生命。臭椿樹正是無用,才保全了性命,得以長壽。消極的躺平主義者追求的安全感,就是莊子所贊賞的“無用之用”。

有人批評躺平者說:“你躺得了初一,躺不到十五!”。其實,消極的躺平,不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月光族,他們所選擇的,或者被選擇的,是一種無奈的低欲望活法。這也比較符合90後一代“後物質主義”的生活觀。父母一代在物質匮乏的時代長大,有天生的不安全感,比較重視财富的積累和金錢的價值。相反地,年輕一代在物質充裕的年代中出生長大,反而不那麼特别看重金錢和财富,特别是城市中産階級的孩子,并沒有那種物質匮乏的焦慮感,物質不是不需要,但不是最重要的,并非他唯一的追求,他不願意為五鬥米而委屈自己,看老闆的臉色,聽父母的唠叨。他們要的是個性的自由,過一種率性的自由生活,這個自由絕對不是法律意義上的權利,所謂不受強制的外在自由,而是一種典型的中國式自由,莊子意義上的率性。過去是老闆炒員工,現在經常出現的是年輕員工炒老闆,一言不合,便辭職走人,如今的職場,老闆都抱怨今天的90後的員工太難伺候了,還得看他們的臉色。這是後物質主義時代新人類的特色,他們哪怕在辭職之後,過的是“下流社會”的生活,也在所不惜。

消極躺平的年輕人,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隻有當下。 過去意味着對父母與家庭負責與擔當,未來則意味着各種小目标,一步步走向社會期待的買房、結婚、生子的生活。不,躺平者截斷了過去與未來,他隻有當下,隻追求當下活得率性與自由。躺平就是一種率性,躺平就意味着自由。但躺平同時也必須放棄,放棄合乎社會期待的生活。放棄以後才躺得下來,才能有限度的率性一把,盡管代價是不菲的。

對于消極的躺平主義者來說,這種選擇是無奈的,是對今日社會主流體制“優績制”的反抗。Meritocracy,可以翻譯成精英主義或賢能主義,但在今天的世界上,具有新的含義,即所謂的“智商+努力”,甚至很勵志:隻要努力,必定成功。“優績制”提供了一幅美麗的烏托邦前景:這是一個機會平等的世界,愛拼才能赢!老的一代所經曆的年代,蛋糕做大以後人人有份,他們的确迷信這個“優績制”的教條。然而,今日的世界,已經變成零和博弈,少數人的成功伴随着多數人的挫敗,成為冷酷的現實。哪怕你有再高的智商,哪怕你再努力,也未必有你所期待的未來。哈佛大學網紅教授桑德爾将之稱為“優績制暴政”,認為這種優勝劣敗的“優績制”,僅讓多數人經濟上處于不利的地位,而且剝奪了他們作為人的社會尊嚴。嚴重的挫敗感讓越來越多的年輕人相信,努力是沒有用的,一切隻能歸咎于個人的命運,歸咎于社會的不公正。網絡上有一位年輕的職場90後憤怒地質問:我985名校出身,終日996,還是買不起北上廣深的房子,為什麼城中村的老伯,幾乎是文盲,拆遷以後可以分到幾套房子,每月房子的租金比我的收入還高。他的極差地租還不是我們努力的結果嗎?憑什麼他可以坐享其成,而我再努力還是買房無望?

網絡上類似的情緒可以說是相當普遍。由此我觀察到一個深刻的現象,将消極的躺平主義者形容為“身躺心不平”。身躺隻是假象,他們的内心其實充溢着不滿與憤憤不平。與虛假的躺平主義和積極的躺平主義不同,更與佛系青年有别,你一旦進入消極的躺平主義者的内心,就會發現有一種無名的怨恨,這種怨恨,所針對的目标,一是資本,二是精英,三是逼迫其不斷拼命的“優績制”。在網絡上,仇富與仇精英的情緒,在一部分失敗者那裡彌漫,各種“困在系統”裡的說法,也反映了對“優績制”的強烈不滿。

即使還沒有進入職場的大學生、研究所學生,他們的興奮點也随着社會的變化而在變化。我所指導的研究所學生多從事中國近現代知識分子研究,近二十年所選擇的論文主題,在世紀之交多是抽象的思想史主題,十年前開始轉向社會文化史,關心“權勢轉移”,社會的上下流動問題,近年來,不少研究所學生對五四青年精神世界中的苦悶與焦慮更感興趣,考察他們是如何從焦慮到不滿、最後走向革命的。象牙塔的學術研究風向竟然與社會現實息息相關。由抽象的觀念追求,落地為實在的社會流動問題,最後轉向内心世界的焦慮與不滿,這條研究脈絡的變化,也是活生生的近二十年職場青年社會心态的演化。

“身躺心不平”背後的怨恨,是非常值得注意的心理現象。 德國社會學家舍勒,曾經專門研究過怨恨,指出這是現代民主社會的産物。他所說的民主社會,相對于歐洲中世紀的等級社會而言,是托克維爾意義上的民主社會,上下階層可以自由流動的現代社會。在中世紀的等級社會之中,每個人都各安其位,各守本分,沒有什麼過分的欲望與野心,是以也缺乏怨恨的社會心理土壤。但是,到了現代的民主社會,階級的天花闆被捅破了,隻要你努力奮鬥,就有可能做人上人,于是各種于連式的人物都出現了,然而,通往成功的金字塔隻是少數人的專利,大多數人的欲望被流動的民主社會釋放出來了,但最終滿足欲望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于是在心理上積澱了各種各樣的怨恨,怨恨比自己更幸運的同一階層的人,怨恨高高在上的富人與精英。

中國與歐洲的曆史傳統不同,正如我在《脈動中國:許紀霖的50堂傳統文化課》裡面分析過的,中國自古就是一個“流動的等級社會”,貴族與平民之間、社會上下之間一直存在着自由流動的管道和空間,然而,社會依然是有嚴明的等級,按照權力、财富和文化來配置設定上下層之間的身份尊卑。對上自卑,對下傲慢,形成了畸形的社會人格。每一個人隻有拼命往金字塔的上端流動,才能獲得更多的社會尊重。在科舉場上,“土豬拱白菜”的欲望比比皆是,為的是擠入上流社會,被人看得起。然而,對于大多數人來說,哪怕再努力奮鬥,往上流動依然無望,内心深處的怨恨日積月累,到某個時間節點,便會轉化為一種颠覆性的破壞能量。這是一種挑戰秩序的“無組織力量”。有組織的力量并不可怕,因為你可以與它進行理性的利益交易,但充滿怨恨的“無組織力量”無疑具有強大的殺傷力,如同大洪水一般,難以疏導。對此,必須引起高度重視。

善待90後,就是善待中國的未來。共同富裕的路怎麼走?如何讓更多的躺平者重拾信心,重新看到希望,的确是一個當下中國需要認真對待的沉重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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