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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小東:把社會現實端上台面

本刊記者/李靜

發于2022.2.14總第1031期《中國新聞周刊》

畫家劉小東已經坦然地把自己歸為“中老年人”。過去的很多年,他和那些“第六代”導演朋友一樣,常常将焦點對準普通人:農民工、性工作者、三峽拆遷勞工、小鎮青年……在社會的劇烈變化中,凝視他們困惑、平淡甚至平庸的生存狀态。進入“中老年”,人自然而然起了變化,更包容“站在對面”的他人,更了解所有的社會行為,從“出擊”變為“包裹”。

劉小東把目光從社會深處收了回來。“我想畫一批我的朋友,交往30年以上的朋友,已經發胖步入中老年的朋友。”2020年10月3日,他在日記裡寫下這句話。那時,他和妻女被新冠疫情困在紐約,大部分時間隻能待在較高價的電梯大廈裡,與親人、朋友數月的分離讓他萌生了描繪最親近之人的想法。病毒帶來的陰影讓他開始思考,這些最為親密的關系對自己來說到底意味着什麼,他在書上看過一句話,說中國的知識分子普遍有個毛病——愛遠方,憫天下,對身邊的人卻非常冷漠。他可不想這樣。

2020年11月回到中國,劉小東即着手創作“你的朋友”系列,并于2021年夏初全部完成,8月,他的個展“劉小東:你的朋友”在上海UCCAEdge首展。時隔半年,這批作品來到北京,2022年1月15日直至4月10日,在北京UCCA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與觀衆見面。

“你的朋友”

在最親密的朋友中,劉小東隻選了幾個人做此次系列作品的肖像模特,比如作家阿城、導演王小帥等人,這些朋友與他相識在可以苦中作樂甚至能一起搭幫過日子的年輕時代,那會兒他們聚在一塊,喝一點酒就能高興半天,一起走時裝步走到早上。

他和王小帥相識最早,倆人分别在1980年和1981年考進中央美院附中,後來劉小東上了美院,王小帥進入電影學院。大學期間,劉小東常去電影學院找王小帥玩,他和這幫學電影的學生在一起,常覺得自己腦子不夠使,被他們“玩進”學生影視作業。在那些作業裡,年輕的劉小東要麼裝扮兇手,要麼空虛地在樓頂跳霹靂舞,“瞪着空洞的大眼珠子”,顧左右而意在身外,環四周而不知所終。

劉小東:把社會現實端上台面

“劉小東:你的朋友”展覽上的部分作品。本文供圖/UCCA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

在他們一起迷茫一起探索的80年代,無論藝術界還是文學界都新潮疊起。“85新潮”出現後,中國現代藝術家紛紛湧起,對學院和傳統進行毫不留情的批判。行為藝術、觀念藝術将1989年美術館舉行的現代藝術展的主展廳占滿。1980年代中後期,文學界以劉震雲等幾位作家為代表,出現了“新寫實主義”,聚焦那些瑣碎生活中的真實人物。從這個角度去看,劉小東日後的創作方向有點像繪畫界的新寫實主義。

那時的劉小東還沒想好到底要畫什麼,民族、敦煌、古典、抽象……什麼都好奇,什麼都嘗試,也曾把墨潑在身上在畫布上滾,搞行為藝術。現在回頭去看,他覺得多半是年輕人的荷爾蒙作祟,在同學間要顯擺,對整個藝術史都不服氣。直到1988年大學畢業,躁動才慢慢褪去,整個人安靜下來。雖然他留在學校任教,但畢竟是邁入社會,不再有家長、老師“罩着”,無論是當時的社會事件還是他自己經曆的人事變動、生活變遷,都觸動他,讓他對自己所觀察到的“眼前之物”産生創作欲。那時,學院派油畫大多展示宏大的曆史革命主題或是風景,劉小東選擇了細碎日常,火車站、夏日大學中的走廊、樓道、心亂的少年……

90年代初的一天,小鎮青年賈樟柯參加完電影學院專業課考試,到美術學院溜達,劉小東的畫一下子吸引住他,因為他第一次在油畫中看到了日常生活,其中又蘊含陌生的詩意。多年後,他提到他印象最深的一幅畫,在護城河邊,幾個外來的年輕人穿着大一号的西裝,站着看一隻被燒焦的、亂竄的耗子,臉上說不清是嬉笑還是迷茫。那些畫中彌漫的無法排解的傷感、憂郁和焦灼混亂都是賈樟柯所熟悉的,“那是上世紀90年代初,我完全能了解籠罩在年輕人心中的憂郁是什麼,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憂郁。”最早發現劉小東的批評家範迪安曾評論他:“表達出一種新的真實。”

後來,賈樟柯也與劉小東結為密友。這些一起在90年代初登上藝術舞台的年輕人聚到了一起,他們都不喜歡權威,不喜歡正兒八經的主義,喜歡随意,喜歡接觸更多層次的人,喜歡“随他去”。“我們是有一些共性的,就像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個性。”劉小東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劉小東:把社會現實端上台面

劉小東的布面油畫作品《小帥》

他們一起邊走邊探索,彼此支援又互相影響,希望走出一點自己的樣子。1993年,王小帥獨立制片、編劇、導演的電影處女作《冬春的日子》,把劉小東和他的妻子喻紅找來做主演,講的也是他倆的故事。劉小東的畫作《兒子》《自古英雄出少年》取材自王小帥等人的電影,他還和王小帥一起去賈樟柯的電影《世界》裡客串暴發戶……

賈樟柯早有為劉小東拍紀錄片的想法。2005年,劉小東赴三峽寫生、創作《溫床》期間,在投資人、藝術藏家淡勃的資金支援下,紀錄片《東》開拍。在拍攝紀錄片過程中,賈樟柯獲得了電影的靈感,在《東》殺青之時,一年後為賈樟柯斬獲“金獅獎”的《三峽好人》也完成拍攝。領獎時,劉小東作為《三峽好人》的策劃人和賈樟柯一起前往威尼斯。

小武、王小山……賈樟柯的電影中,很多失落的年輕人像是從劉小東的畫中走下來一般,劉小東的作品,某種程度也像一部部這樣的電影,展現那些世界悄然換了面孔時被遺忘的人和故事。賈樟柯數次談到他們之間的相似:“所有中國當代對生活還有知覺的藝術家,可能都很相似,因為我們就生活在這樣的變化裡,隻要你對生活還有知覺,你不可能對這個變化不關注,沒有感受。”

走到真實的現場裡去

“你的朋友”隻選很少幾個人畫,是作家阿城的建議。自1993年認識阿城,劉小東把他定位為老師,是精神導師一樣的老哥哥。動筆前,阿城對他說,要畫十個以上就是在表達你自己,要畫人物少是在表達别人,劉小東很受啟發,他覺得自己不年輕了,别老是自己,這個年齡應該更多表達别人。

這不是阿城第一次啟發他。2003年,劉小東去過兩次三峽後,在畫室内根據圖檔資料畫出了兩幅日後在藝術市場上獲得了極高贊譽的巨幅油畫《三峽大移民》和《三峽新移民》。在北京做展覽時,邀請阿城寫點東西。幾天後,阿城給了劉小東近10萬字的曆史資料,詳細閱讀後,劉小東才知道三峽牽涉到那麼長的中國曆史,以及複雜的問題。“阿城身上有知識分子真正的風骨和責任感。”劉小東說。

劉小東:把社會現實端上台面

劉小東

這10萬字的曆史刺激了他,他突然想,“我是不是還能再畫一張?配得上這種知識分子的勞動。”他想改變自己一直以來在畫室作畫的方式,像個勞動者一樣,走到真實的現場裡去,無論結果如何,在場和不在場是不一樣的。

2005年,在奉節,劉小東選擇了12名三峽拆遷勞工作為寫生模特,創作油畫《溫床》。畫面中,十一個打牌的農民工被霧蒙蒙的山環抱着,身後遠山上的白色樓群正在拆遷。

從那之後,劉小東用近20年時間實踐這樣的創作方式:行動起來,奔赴現場。他選擇那些充滿叙事性、社會因素複雜的現場,在充滿沖突與沖突的地方,卻不着眼特殊,而是記錄複雜背景中的平常之事。家鄉金城、印尼、古巴、意大利、美墨邊境……他畫各式各樣的無名者,一個沉澱在社會基層中巨大而暗沉的群體。

他很蔑視将他簡單歸為“現實主義”的觀點,他覺得藝術已經不應該再被任何“主義”來切割。别人說他畫的是“小人物”,他一聽到這幾個字也起急,他認為這是非常帶有俯視意味的字眼,而誰又有資格去俯視誰呢?“我的畫裡沒有一個是小人物。”他反複說過很多次,因為“他們都是暗自頂天立地的人,都承擔着生命給他們的苦樂”。

2009年,劉小東在古巴寫生時試着聯系過卡斯特羅。按他的了解,如果卡斯特羅能讓一個普通畫家面對面站着畫,那麼他就實作了他所說的為普通人服務,實作了人與人平等的意涵。可惜并未得到回音。

“你看,怎麼叫我隻畫普通人呢?”劉小東感慨,“我隻能畫我生活中見得到的,‘不普通的’中間隔着很多警衛、保镖,我真見不着,我想畫,人家也不搭理我。其實,我就是把現實生活拿到你眼前。”

劉小東:把社會現實端上台面

劉小東的布面油畫作品《阿城》

是以,人們在劉小東的繪畫中,看到了自己。學者汪民安曾在文章裡評價過:繪畫中的人,毫無喧嚣的光芒,亦無罪惡的陰影,他是我們所有的在飽嘗艱辛同時又将艱辛轉化為樂趣的凡人。

對于生活中的芸芸衆生,能被他看中的标準似乎隻有一個,就是“這個人的臉上有事兒”,這是一個隻能點到為止的感受。就像阿城曾說的:“那個價值總是說不清,說到一個地步,就說不下去了,就走樣了,但是,畫,在那裡了。”

在UCCA館長田霏宇(Philip Tinari)眼中,劉小東像一個“繪畫記者”。他沒有像很多60後畫家那樣展現出明顯的政治性和符号感,他隻是把社會現實端到了台面上,而到底記錄哪一些,其實他有自己的選擇。

這些對現實抱以敬意的畫作,得到了藝術市場和收藏家的青睐。2006年,北京保利拍賣會上《三峽新移民》拍出了當時開創中國油畫最高紀錄的天價——2200萬元。這幅畫以帶有壓迫感、V形排布的江水為視覺中心,周邊人物是已經安定下來逐漸開始新生活的移民,他們有各自的不同視角,似乎承載着一段段完全不同的人生故事。

之後,劉小東的拍賣最高紀錄不斷重新整理。2014年,《違章》在香港蘇富比秋拍被買家以5800萬港元拍走,這幅創作于1996年的畫作也是劉小東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戰地寫生:新十八羅漢》曾在2008年于蘇富比拍出6192.75萬港元,2020年12月又在北京永樂以8050萬元人民币成交。

金城小子

既然是畫最親近的人,除了北京的摯友、妻女,劉小東也回到了生活的始發地——故鄉遼甯金城,畫媽媽、哥哥和哥哥最好的朋友。他覺得畫畫是最好的借口,讓他們待在一起。如果不畫,稀裡糊塗人生就過去了,當拿起畫筆仔細端詳,他才發現這些最親近的人很多地方已經改變。“畫一個肖像真的是在審視自己對他們的認識。”劉小東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十一年前,在北京UCCA他曾經舉辦個展“金城小子”,如果說那一次折射的是東北老工業區和他變遷中的故鄉記憶,這回,他單純要凝視歲月在身邊最親近的人身上的浸潤。他又睡到了媽媽的炕上,夜裡,媽媽睡覺,他躲在炕下寫點感想,58歲的劉小東感覺自己仿佛回到了40多年前,那時,他是躲在炕下畫畫的少年。

在這個距離錦州25公裡的小鎮,金城常住人口隻有不到1萬人。與近年來很多藝術家為東北建構出的衰敗、荒蕪美學不同,故鄉小鎮在劉小東的心中始終保有一層溫暖的底色。他童年的記憶裡,故鄉與一座建立于20世紀30年代的造紙廠密不可分,這是一個四周所有村鎮都羨慕的地方,隻要進了廠就意味着鐵飯碗和找個好對象。金城的孩子打小上子弟幼稚園、子弟國小、中學,然後配置設定進造紙廠,他們什麼都不用想,也哪都不用去,工廠就是自給自足的小世界,這個小世界裡的人充滿驕傲,從不用為未來憂慮什麼。直到1980年劉小東到北京求學,金城都始終是一座人氣興旺的工業城鎮。他曾經想過,如果沒有出來畫畫,他最大的出息大概就是在廠子裡當個宣傳員,那樣似乎也沒什麼不好。

劉小東:把社會現實端上台面

劉小東的布面油畫作品《喻紅》

籌備個展“金城小子”是自17歲外出求學以後,劉小東第一次在家待了三個月時間,他在畫中描繪那些變化,很多地方被拆掉了,有些兒時的朋友40幾歲就下崗在家,但他們不曾離開,這讓劉小東感到心安,使他不是一個沒有故鄉的城裡人。家鄉人的樂觀幽默也滋養他,哥哥退休兩年了還沒領到終身俸,鬧心事沒完,但哥哥總笑嘻嘻說“沒事兒”;劉小東倒是時常抑郁,但他不怕,他說有一天自己要是得了抑郁症,就搬回去和哥哥一起住,一準沒事兒。

故鄉是他的大後方,也深刻影響了他的審美,使他始終抱有一種農業社會的眼光,“我這性格也很難改了,這麼多年還是土了吧唧的那樣子。”他喜歡村頭的老槐樹、石頭大磨盤還有灰頭土臉的村民,即便在紐約,也是看到一棵樹會興奮,或者也有些傷感,看到摩天大樓就感到陌生,感到空虛,這些東西都潛移默化影響他繪畫題材的選擇。

UCCA館長田霏宇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最近這一兩年,美國由于各種社會沖突爆發,一部分藝術家也開始采用偏寫實和叙事化的繪畫方式描繪有色人種和社會邊緣社群的生活,從這個角度看,劉小東90年代就開始的創作,具有相當的前沿性。

此時,劉小東卻開始回望家鄉,凝視親友,與早年那些反映社會現實的作品相比,他的目光似乎變得溫和。從事繪畫30多年,年齡的改變必然導緻觀看世界的方式變化,他不想說這是突破自己,因為“突破”這詞太油膩,“就是不那麼願意被框住吧”,劉小東琢磨半天,找了這個詞。他覺得,既然别人已經誇獎了,就别一個勁順着杆兒爬,人不能無趣到那個程度。

他不喜歡用語言表達自己的作品,話一旦說出口,就太過明确,而人有很多複雜的模模糊糊的感受,那是語言道不盡的。是以人們才會喜歡音樂、舞蹈、繪畫、電影……藝術終歸是語言無法翻譯的東西。

在導演楊波為記錄“你的朋友”創作過程而拍攝的紀錄片中,劉小東問阿城:“為什麼你總是那麼淡定從容?”阿城說:“你首先要愛這個世界,不愛其他就什麼都不用說了。”這一年多為親人朋友創作的作品,就表達了劉小東的愛,而愛也會生出“恨”和“怕”來,這三種複雜的情感構成了劉小東對這個世界的态度,也使他還樂于和這世界周旋,激發他的創作欲。至于内容,他給自己完全的自由,不接受“主義”的定義。“說不定下一段我畫幾張靜物了呢,有可能的,但願到時候你們别又說它是象征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