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文學平利】梁雲波|民間巾帼

【文學平利】梁雲波|民間巾帼

□梁雲波

我初記事,奶奶的歲數就老大了。她雖背略駝腰微扛,但還不顯矮。蒼蒼白發透出一股亮亮的精神,飽經滄桑的國字臉上,整日樂呵呵的。

我呢,始終對她"生于光緒七年"特别興趣,隻覺着那一年離眼下好遠好遠。

冬天的晚上,火爐邊,我幾乎天天都是從奶奶那棉長布衫的懷裡将貓兒趕走,自個兒偎上去催奶奶講故事。她講的大多是曆史英雄,特别愛講穆桂英這樣的人物。我也總是聽着聽着就在她老人家懷裡睡着了,怎麼到床上去的一直不曉得。

逢年過節,特别是她老人家過生日(農曆冬月十六日),會來客人,都是提的冰糖、挂面之類的禮包。來客很多,每次光冰糖一樣就能堆尖兒一搪瓷盆,這成了我們幾姊妹的零嘴兒。還感覺整個院子的小朋友都沒這口福,我們一個勁兒地享受着。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她每天都早睡早起。我早晨醒來時,母親早上坡參入大集體的農活兒去了。奶奶或種或管理着菜園子亦或采摘蔬菜。若進門還見那個孫娃兒賴床,就在被面輕輕拍兩下,然後就經管雞啊鴨啊等家畜去了,從不吼降。她都那樣,我們還好意思再睡麼?

不僅僅在此。一度時期,因生活極其貧困,諸多人家耐不住焦躁,常為雞毛蒜皮事兒家内鬧仗,摔盆子砸碗的,獨我們一家安穩。父親工作在外很少回來,賢惠的母親是家裡唯一的勞動力。婆媳倆怎麼合得來,這不是我們孫子輩兒操心的問題。印象中,她們真還沒沒紅個臉,我感覺連芝麻大的心竅都沒犯過。

奶奶有一雙很小很小的腳,小到走不得遠一點兒的路。聽說解放前回娘家都是坐轎子或滑杆,也總是娘家、婆家接來接去。

奶奶的腳小到啥份兒?小到我怎麼也與她講的一件過往聯系不起來——這雙腳曾經翻過一座大山,來回四十多裡地,途中還有一道獨木橋。這近于奇迹。

這奇迹的發生關乎父親。

祖父母名下三女五男,父親是姊妹中最小的。在父親八歲時,爺爺承不住生活的重負,積勞成疾,一病不起,撒手人寰,奶奶就一人挑起了這一大家人的生活。

封建社會窮人家的女孩是讀不了書的,做姑娘時學學女紅,領帶弟妹,懂點家務就大一個嫁一個,父親的姐姐就這樣一個接一個地嫁了出去;幾位哥哥倒不乏聰明者,上個兩三年私塾,見家大口渴,父母持家實屬不易,也就紛紛棄學而從農從藝。于是,就為我父親騰出了足夠的求學空間。

天湊人願的是,父親之所長正是這個——把個書讀得有滋有味兒。三年私塾下來,先生就和我父親切磋着教學相長了。四年完,先生親自上門對我奶奶說,這孩子太聰明了,我教不了了,你們送他到城裡去讀吧。

進城讀書?那是成口袋的銀子疙瘩方能支應的事。應付日常尚不從容,咋辦?有人建議我奶奶,不讀也罷,别太強逼自己了,你也不易。但祖母不!她一方面派三個伯父一路(路途遙遠,怕遇匪盜)到很遠的她娘家借一部分,另外自個兒邁開一雙小腳,從長安壩進蒲溝翻土地垭到石牛河,手腳并用地爬過獨木橋,向一本家告貸,這才沒中辍父親的學業。

放在當時那世風那家境,在我們那一方幾乎找不到誰誰能做到這一步。家門親戚熟人都沒太弄懂,這婦道人家何以有這等的撐勁兒。

是後來聽四伯說,當初的奶奶一方面率領全家勤耕苦做,置田造屋,一方面依仗信義交好幾門正派大戶,在那方紮起場勢;更有一念,那就是盡力讓父親多讀書,以存下一份更深更遠的期望——這就是奶奶為之爬高山過獨木橋的信念,并最終實作了她的意願——她的幺兒成為響當當的國家幹部。

還有一個契合,那就是父親個性中的堅韌、通達和眼界,與奶奶等量齊觀。是以他們母子間互相欣賞着佩服着。特别是拼着勁兒地讓父親讀書這一幕,使我父親最為激動,一經提起,就會流下自豪而貼己的淚水,往往不能自己!

待我再大些,也覺得我的奶奶真不是一般的祖母,她給我講的曆史也好世故也罷,都是讓人佩服的英雄或是義肝俠膽的民間,從無身邊的雞零狗碎。

她對時代和社會都有自己的評判。她說:解放前那段日子是我們好幾代人所過的最亂的日子,兵禍、匪患、天災連連……百姓都沒法活了。解放了好啊,雖有餓肚子的時候,但不鬧土匪、不拉壯丁、不跟人争閑氣。

”文革“開始,到處傳唱《造反有理》,奶奶聽到了說:這社會造反哪裡還有理了!

一個農家婦女,很是關心國家的脈象氣色,這也太稀缺了吧! 這也是我佩服、崇敬、永久思念她老人家的另一個原因……

奶奶可稱道的事迹很多很多,如果我會寫,她老人家的形象會更豐滿更高大。

她沒出入金戈鐵馬的戰場、風雲萬變的職場,可在民間瑣碎的日常,也表現得灑脫大略,得失無忌;有"靜如河嶽,動則雲起"之氣概……這還不算民間英雄麼?

一九七一年,我的奶奶無疾而終,享年九十一歲。走得沒一絲的痛苦,沒半點遺憾。她是完成了所有使命後坦然而去的。

六十多年來我沒忘記這些,反而越發迫切的要找人聊聊,以減我心中之重。特此而叙,請您原諒我的打擾。

插圖攝影:王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