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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 叔——從“鄉村藝術家”到“醉鬼”的沉淪

作者:Snailla

悠揚的口琴聲在晴朗的夜空中緩緩流蕩,星星眨着眼睛俯視着房頂上納涼的人,納涼的人半卧着靜靜聆聽那美妙舒緩的琴聲。一曲終畢,小孩子又鬧着要聽第二支,于是在空曠的星空下,另一種輕快歡暢的曲調一路小跑鑽進了每一個小孩子的心中,也使得叼煙的老漢憶起了兒時的故事,而青年人則嫌曲子太稚嫩了,是以悄悄說起了話,夜的韻律于是被打亂了。

金 叔——從“鄉村藝術家”到“醉鬼”的沉淪

北方的夏天,家家戶戶的平房頂是夜晚乘涼的好地方

……

金叔死了,死在陽金河邊。第二天清晨有人發現的,朝陽的清輝映照在他那安詳的臉上,臨死之前也沒有什麼遺言。——金叔的死,其實對于村民而言,就像一頭牛病死了一般,最多得到幾聲歎息,然後人們很快就把他忘記。

(一)

“我是藝術家。”金叔曾對同齡人說。

哈哈哈——,大夥捧腹大笑,眼淚都流出來了。

“藝術家都很有錢,你有嗎?”

“什麼呀!我聽說藝術家都是窮光蛋,好多還是瘋子。”

“藝術家還常常搞自殺。呀呀,太可怕了!”

哈哈哈——,又是一陣大笑。

金叔的臉漲得通紅。

這個時候金叔才二十六、七,而我則七、八歲,剛開始記事。

金叔是我們這些孩子對他親切的稱呼,因為我們喜歡聽他唱歌、吹琴,哪怕是吹口哨也使得我們歡蹦亂跳。金叔中等個子,相貌奇醜,長頭發披到肩上,兩隻眼睛深深凹陷了下去,眉毛稀稀拉拉的湊數,下巴颏長長的,一勺香油從額頭流到下巴颏再滴下的工夫,足可以抽上一袋煙。他走路的時候兩條不争氣的腿還一甩一甩的,羅圈腿沒得治。

在我們眼裡,他的心靈卻是美的,因為他對我們很好,總能給我們帶來無窮的歡樂。

金叔木匠活做得好,他也靠這個糊口飯吃。他的父親我沒有見着過,他的母親前幾年已經入土了。沒有兄弟姐妹,一個人住在一處灰暗潮濕的小而簡陋的宅院裡。

“六一”那天,我們的校長照例要請他來,表演節目自然是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推脫的光榮職責了,況且全校200多名國小生要屏氣凝神懷着崇敬的心情聆聽他的曲聲呢。——他的口琴吹得最好,簡直讓人着迷。

一大清早我們就趕到學校,“六一”這天上午在校園内開聯歡會,下午就放假回家。金叔的名氣在我們這幫國小生堆裡是非常大的,名人對于我們來說很遙遠,于是金叔就成了我們這裡最大的明星。金叔是個熱心腸的人,也很樂意和孩子們打交道。

“孩子的心是最真的。”他曾經說。

聯歡會上他一口氣為我們吹了六支曲子,每吹完一首我們就會蹦着跳着拍着小手。目睹這種場面,金叔顯得很激動,眼睛閃着光彩,臉上的肌肉一塊塊有節奏地抽動,腿腳也開始踏起來了。

他是兒童世界裡的王子,兒童世界就是藝術世界,走進兒童的生活圈子,這極大滿足了金叔天天幻想的成名欲。于是金叔對孩子們有一種特殊的迷戀,其實迷戀孩子就是在迷戀自己所追求的音樂,也是在迷戀着高貴的自我。

金叔當時手巧,人又勤快,是以村裡和三五裡外的外村人找他做家具和門窗的從來不斷。金叔的日子早已解決了溫飽,并且還小有積蓄。人們一提起金叔來,常把“做得一手好活”放在嘴邊,但對于金叔的音樂天分,人們則笑着搖搖頭,“太迷戀了,又不能當飯吃。”

不管别人怎麼看待,金叔依然初衷不改,并且越來越癡迷。

給人家打家具的日子,中午管飯,有時就被鼓動吹首曲子解解悶。金叔的口琴是從不離身的,據說這把口琴是金叔專門跑到京城花了好多錢買回來的,很珍貴。

陽金河的水很清,水下的細沙可以從岸上清楚地看到。水是透明的,一條條一拃長的草魚或者蛇魚在河中輕盈地遊動,浮萍點綴在淺灣處的銀波中。河水不深,最深的地方也剛剛把成人淹沒,水流也是淙淙流淌,是以在這裡遊泳是沒有多少危險的。

金叔喜歡泅水。他的遊泳本領很高,什麼蛙泳、蝶泳、甩手、仰泳、潛水樣樣都不在話下。仲夏來了,我們就開始探陽金河的親了。不必帶什麼禮物,隻需赤條條的進門即可。我們常常鬧着要金叔領着去,金叔有時就很為難。他總是百般推脫,不肯帶我們下水去。

“就那麼一截路,還怕我們丢了不成?”其實陽金河就在村口,離着村大約有2裡路,是羊腸小道。

“嗆着了咋辦?淹着了咋辦?”金叔表情變得嚴肅起來。

我們才不管這些呢,死皮賴臉地就纏着金叔。有時候金叔實在拗不過,就領我們去陽金河,卻不準我們到水漫過腰的地方去。隻要答應了,我們就很滿足,頓時間我們歡呼雀躍起來。

暑天的中午,在水裡玩累了,我們就紛紛上岸,找個松軟的沙灘,光着身子躺下,然後用小手一捧一捧把沙粒撒在身上。陽光豔豔地照射下來,金叔就哼唱起小調來了。我們在一旁眯着眼,像烏龜曬肚一樣一動不動,舒服極了。

(二)

兒時的時光很快就随着心理的成熟輕輕散去了,孩提的美好留駐在了心中。

金 叔——從“鄉村藝術家”到“醉鬼”的沉淪

時光的果實

我上了中學,而金叔則三十出頭了,但還沒有媒婆給他提親。醜嘛,思想又怪怪的。由于陷在音樂天國的藝術泥淖裡太深了,以緻他越來越疏于木匠的活。有人家找他割家具,他總推說沒時間,他需要靜下心來創作曲子。一次,兩次,都是這樣,後來人們就很少找他做活了。在農村,金叔是餓不死的,因為還有那一畝多的莊稼地養活着他。

人們的眼光比以前更加務實了,而且也更加忙碌起來,天天為掙錢奔波。金叔的生活水準則在這些村民的“擠兌”中落伍了。

這樣的時代裡,金叔還是沒有放棄那份追求。金叔有時還跑到省城裡,神神秘秘的。去的時候,臉上挂着興奮,等到歸來的日子,臉色卻異常凝重了。就這樣,不知道反複了多少次,金叔也不疲憊。

“以後少找金老正,抓緊自己的學習。”母親在耳邊敲警鐘了。

走在大街上,金叔似乎不愛和别人打招呼了。見了人,把頭一埋,快步就走過去。

“不要搞些不三不四的玩意,看看那個金老正,現在都混成什麼模樣了!”大人教育孩子的時候,有了一個很好的反面教材。在他們眼裡,追求藝術那是闊少千金們的特權,窮人的孩子沒資格也不配。藝術是很神聖,但卻絕不青睐平民百姓的。

“我們要吃飯啊。”一句很簡單也很樸素的道理就把藝術幼苗給扼殺在襁褓中了。

金叔變得愛喝酒了。有一次一戶姓鄧的人家過喜事,街坊四鄰都要上禮和吃喜酒的。金叔那天心情不太好,喝多了。喝多了還要喝,不給酒瓶就急,同桌的人拗不過就給他再斟一杯。

“斟滿!”金叔搖晃着腦袋,兩眼盯着酒杯,嘴中的酒氣撲了出來。

一杯接着一杯,不停。

新郎官臉上堆着笑勸金叔不要再喝了。

“今…今天,是你、你的大喜日子,咱倆幹…幹…”金叔從凳子上站起來,跌了一個跟頭,沒人扶,他自己費力地爬起來,歪着身子對新郎官說道。

“别理他。”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一句。

新郎官臉上隐隐升起一些不快,怏怏地離開了。

過年了。并不富裕的農民也是要過大年的,春節前總要買兩件漂漂亮亮的衣服,再買雙棉皮鞋穿。大年初一後的大街裡弄中到處都是花花綠綠,一件件嶄新的衣服輕快地飄過,飄出春天暖洋洋的氣息。

金叔的錢少得可憐,自然沒錢買新衣服了。舊衣服洗一洗,穿在身上皺皺的。那把口琴揣在懷裡,金叔的春節就這樣過去了。人們忙着喜慶呢,是不會關注他的。

聽别人說金叔的愛情很不如意。在他二十出頭的那個年紀,是有一個對象的。對象是外村的,那個姑娘很傾慕金叔的才華,尤其愛聽金叔吹曲子。姑娘家裡人知道後很恐慌,嚴厲看管女兒——那麼醜的男人,将來怎麼作女婿啊!姑娘癡心不改,還是想辦法與金叔偷偷約會。金叔自知自己很醜,就有些自卑和内疚,感覺配不上她。姑娘的家人一看硬的不行就來軟的,女兒的母親就跑來找金叔,請金叔放過女兒。看着那個作母親的眼淚鼻涕一齊流出,金叔更加不安了,不知如何是好。這時姑娘的母親“撲通”一聲給金叔當面跪下來了。

“我就這麼一個女兒,我想讓她嫁到城裡過好日子。——你也希望她幸福不是嗎?我知道你是通情達理的人。”聲淚俱下。

“嬸兒,快起來。”金叔一時間不知所措。

“你不答應我就不起來。”大嬸一口回絕。

晚霞映滿了半邊天,紅融融的,大嬸抹着眼角的淚痕輕松地回家了。

“那個金老正人家心裡就沒你,你還自作多情!别做夢了,傻丫頭!”

“我不信,你們在騙我!我不信!”姑娘毫不動搖。

“不信你可以去問他,當媽的決不攔你。”

姑娘當然要去找金叔求證了。

回來後她沉默了,誰問都不說話。

半年後,果然城裡有個主兒上門來提親,姑娘的母親樂得屁颠颠的,快合不攏嘴了。又過一個月,送來貴重的聘禮,又給了姑娘家一萬八的訂婚金。姑娘始終鐵青着臉,不說一句話。

迎親那天,儀仗隊老長,搞得很又排場。新郎官有些口吃,但智商倒沒問題,重要的是,他的父親是個局長。在村民的眼中,局長已經是了不起的大官了。

令人預料不到的是,迎娶到新郎家中後,當天晚上新娘就跑沒了。于是新郎一家人慌了手腳,拿着手電筒四處尋找。

翌日清晨,陽金河畔的一株柳樹下靠着一具女屍,是割腕自殺,她身旁還扔着一把剪刀,血迹斑斑。她身下的沙土上也粘滿了濃稠的血迹,一大片。

人們驚呆了。

後來金叔也不曾戀愛,更甭提結婚了。況且像他這麼醜而又發生了這檔子事的男人又有幾個姑娘敢要呢!

從此以後他就隻與口琴為伴了。

金 叔——從“鄉村藝術家”到“醉鬼”的沉淪

孤獨的,橋與路

原來金叔還有這麼感人的故事,我的心被深深地打動了——這時我十七歲,正是人生價值觀形成的時期。

但故事歸故事,我還是受到了家人和鄉親潛移默化的影響,跟金叔越來越疏遠了。從金叔的眼神中,我也能看出他對我的驚異。時過不久,他就習以為常了。

(三)

堕落中的金叔對今後自己的理想似乎也不再抱多大的希望,頗有破罐子破摔的意味了。太缺錢了,農閑之際,他就簡單收拾行裝跑到外縣做了一個半月的木匠活,生意還不錯,淨賺了2000塊——畢竟他的手藝還是蠻巧的。

有了這2000塊錢,他就有些想法了。

至于到底他想了些什麼緻使他決定花錢讨個老婆,到現在我們也沒法去了解。或許是生理上的需要吧!那個老婆是個越南人,從廣西販過來的。——語言不通,我想依他的個性決不是因為愛才讨她,況且這又是人販子一手包辦的。

我見到過那個女人,金叔叫她小葉。她個子很矮,臉黑黑的,嘴唇厚厚的,兩隻眼睛肉嘟嘟的,不怎麼會說中國話。經常見她在小溪邊洗衣服,有時在農田裡也能見上她嬌小的身影。——或許是語言不通的原因吧,她不愛說話,走在巷道上,她總習慣低着頭不言不語。

一次她拿着一袋食鹽從我家的胡同走過,我當時站在門口,——她好像并沒有覺察到,嘴裡哼着異國他鄉的曲調,臉上一副歡快的表情,直到走近我跟前,才忽然發覺我的存在,于是她的額頭馬上飛起了紅暈——隻是這種紅暈在她黝黑的皮膚遮蓋下不易為人察覺罷了。她放慢了腳步,幾乎變成了碎步,頭也埋得低低的,眼看就要從我面前走過。

“嘿,你好!”我沖她微微一笑。

她頭也不擡就跑過去了,我心裡升起一絲難以形容的失望。就在她超過我十餘步之後,她——小葉突然又回過頭來扮了一個鬼臉,然後迅速跑開了。不知怎地,我的心裡樂開了花。

後來我才知道,她隻有19歲,還處于情窦初開的年紀呢。心裡不禁有些惋惜,卻又不知道自己在惋惜什麼。自從小葉的到來,金叔似乎又振作起來了,而且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多了。

金叔走在大街上,遇到唠嗑的一堆婦人。

“你老婆呢?怎麼不跟你一塊出來啊?”

問完後,大家齊刷刷地凝神屏氣,隻等金叔開金口了。

“呵呵,家裡呢。”金叔答得幹脆利索。

再問他逗他,他就閉口不言了。于是大家的臉上就堆滿了失望。

生活似乎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可以說金叔是枯木逢春罷。有了小葉的金叔,那才算是一個真正的家,一個雖然簡陋卻不乏溫暖的小窩。金叔勤快的勁頭開始拾起來了,村裡村外找他做木匠活的人也稀稀拉拉的有了。——這是金叔生活中的一線曙光。畢竟金叔已經三十六、七的人了,也該有個女人暖一暖他的被窩了。小葉給了他第二次生命,這樣說一點都不過分。

當人們再談起金叔的時候,主題就轉移了,他們更多是對小葉——一個外國女子身世的好奇。越南人說什麼話,穿什麼衣服,為什麼皮膚是黑黑的嘴唇是厚厚的,這些是那些好嚼舌頭根的婦道人家最為關心的,似乎這是一個永遠也談不完的話題。

一年之後,小葉的肚子開始變大起來。腆着個大肚子的小葉很少再露面了。倒是金叔比以前更加勤快了,臉色也越來越紅潤了。那時我在縣城念高中,走讀。我經常見金叔到小賣鋪買些零食提回去,有時還聽到他哼着歡快的小調。

女人真的是潤滑液,小葉滋潤了金叔的心田。以前斷定他們沒有愛情,或許是我錯了,因為我感覺到他們兩個生活得很幸福,并沒有因為年齡和生活風俗的差異而充滿不可調和的沖突與裂痕。雖然小葉是人販子販來的,很可憐,不過“屈嫁”給金叔她也應該得到了一絲欣慰。

時光如梭,小葉臨近生産了。金叔比以前更加忙活了,自豪的笑容也挂在了臉上。

然而命運真的是在捉弄苦命人,無論你如何猜也不能把未來料定。産胎那天是個大清早,我陪他們一塊到醫院。小葉被幾個年輕護士用病床車推進手術室了,我倆在門口守候。

難産,金叔的臉上沁滿了一層細密的汗;可以剖腹産,但需要産婦家屬簽字,金叔用詢問的目光看了看我,我輕輕點了點頭;孩子生下來了,是個男孩,金叔的心終于落地了;嬰兒生下來就是個死胎,醫生的話冰冷無情,金叔一下子被擊倒了,身子晃了三晃,我趕緊把他扶好;“不過産婦安然無恙,隻是身子骨有些虛弱,需要好好休養。”末了醫生複抛過來一句,金叔長籲了一口氣,趕緊推門進去看小葉。

遭了一道挫折,但小葉人還在,金叔的心裡就不空虛。小葉知道後用被子掩面嗚嗚地哭了,哭得很兇。金叔隻是輕輕地撫着小葉的秀發,默不作聲。我不忍看下去,于是就踅身出去了,出去的時候輕輕掩上了門。

生活還有盼頭,孩子沒了,日子還得照樣過。金叔很少再吹他的口琴了,隻是有時在夜晚經過他家的門前時能聽到屋裡面的歡暢的琴聲和小葉天真爛漫的嬉笑聲。

這樣的黑戶夫妻生活大約又持續了一年。

直到臨近春節的某個日子,天空晴朗,陽光暖洋洋地照在人們的身上。這個時候,不知道對于金叔和小葉幸還是不幸的事情終于發生了,——也許是小葉所日夜期盼的。廣西警察局的一高一矮兩名穿便衣的同志在另一位當地公安員協助下來到了金叔家。他們是來解救小葉的。

小葉被帶到院中時,金叔窩在屋裡一直不曾出來,牆頭上都站滿了看客。小葉被那兩名廣西公安強行拉着拖出栅欄門,臨出門前小葉一直扭着頭向屋内張望,一聲聲地沙啞地叫着“金哥”,眼淚都哭幹了。直到小葉被拖出去的那一刻,金叔也沒有露面。

被送上車,遣送回越南。車發動了,竄出一股煙後,一切都結束了。

“這回完了。”我心裡想。

金 叔——從“鄉村藝術家”到“醉鬼”的沉淪

路,似乎還長……

(四)

“哈哈,這老金也不枉在人間走一遭,什麼都嘗到了。”一個留着濃密胡髭的小青年擺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

“是呀,也嘗到女人那嫩肉的滋味了!”

“就是黑了點,不過活兒好也行啊!”

一陣轟笑,小青年在嘻嘻哈哈中拿可憐的金叔插科打诨。

悲涼從金叔心頭湧起。

“憑什麼你們一樣都不缺,我什麼都沒有?”有一次金叔愣愣地問我。

我怔住了。

“可能他們喜歡沒有自己的生活吧。”我想了老半天,搪塞了一句。

“哈哈——,哈——,”金叔笑得讓人心裡發憷,脊梁骨發麻。

我跑開了,不想再跟他呆着,因為我感覺到了恐懼,一種精神上的恐慌。

他又開始撒酒瘋了,人們對他的嫌惡馬上反彈回來,而且比以前變本加厲了。金叔似乎不再在乎什麼了。

我去了一所城市念大學,很少再見到他。

過年回家後,聽家裡人閑唠金叔的嗑。金叔喝酒偷鄰居家的母雞炖了做下酒菜,正在他喝得酩酊大醉時鄰居婦人找上門來。金叔當然矢口否認,那婦人一氣之下把剩下的半隻炖熟的雞從盤子裡掃到坑窪不平的地上。

“扔得好!扔得好!”金叔邊叫邊俯下身來伸手從屋裡的泥土地上把那隻噴香油膩的肥雞撿起來,然後撕下一塊塞進嘴裡。

金叔喝醉了還專門跑到大街上打滾,開始幾次人們還扔下手裡的活興沖沖地看去,——也許他打滾的招式也就那幾樣,後來他再耍酒瘋時人們也就不感興趣了。

直到有一天,他再次“表演”打滾時,有個老頭路過,停下來一本正經地問他:

“我說金老正,咱能不能換個花樣啊?你這幾招老套都看膩了。”

說完後,那老頭樂呵呵地盯着金叔。

“我操你媽!”金叔突然從地上跳起來,上去揪住老頭照臉就是一拳,打飛了老頭嘴裡僅存的幾顆發朽的黃牙。

“哎吆——”老頭捂着嘴巴痛苦地跑開了。

第二天,金叔的臉上青一塊紫一塊,額頭還纏着一層紗布。金叔片刻的清醒和自尊換來的是一頓被人暴揍。

母親又說,之後金叔就很少在大街上耍酒瘋了。人們常常見到金叔一個人站在陽金河畔的柳樹下發呆。

“乖乖,八成是想死去的丫頭了。”人們啧啧議論。

聽到這裡,我心裡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預感。

開學了,我又回到了校園。

等到我暑假再回來,見到金叔時他已經消瘦得不成樣子,胡子拉碴的,一身臭味。人們見了就紛紛躲開了。

一場清涼的雨後,我躺在涼席上舒舒服服地享受片刻的涼意與甯谧。晚上我的胃口出奇地好,多吃了一碗出水的打鹵面,然後又看了一小會兒電視。看看牆上的挂鐘:九點一刻。我趿拉着拖鞋回自己屋睡覺去了。

晚上夢見金叔抱着女兒在笑,驚醒,出了一身冷汗。拉着燈,再看表:淩晨兩點半。我又睡下,這次睡得很安穩,什麼夢也沒有做。

翌日中午時分,突然傳來消息:金叔死了!是割腕自殺。我再也吃不下飯了,放下了筷子。清早有個澆地的中年人發現了他,那時就已經斷氣了,他穿戴很整齊,身上也沒異味。血痕匝樹一圈,狼藉一片。

人終于死了,像他這樣的人遲早會有這一天的,不過我的心情卻無比地沉重。

金 叔——從“鄉村藝術家”到“醉鬼”的沉淪

第二年的夏天,金叔的宅院裡長滿了任青和其他花花草草,根本沒處下腳。金叔的房子更加破敗了,正房在一次暴風雨中坍塌了一堵牆,透出裡面的空蕩,廂房孤零零地矗立在那兒,窗格子已經彎成很厲害的弓形了。

凄涼之情從我的心頭油然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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