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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而無智:論曹彰之死

曹彰是曹丕同母弟,剛猛強悍,曾多次觊觎儲君大位。不出意外,曹操死後三年(223),曹彰便壯年暴薨,年僅三十五歲。

無論是當時還是後世,史家均把曹彰之死歸罪于曹丕,《魏氏春秋》與《世說新語》皆有相關記載,可知絕非空穴來風。

其實曹彰之死,禍出文帝,确系無可置疑。陳壽在《任城王傳》中伏筆甚多,諱無可諱。

作為曹丕的同母兄弟,曹彰與曹植均有奪嫡之心。不同之處,在于曹植并不以軍功見長,而曹彰不僅戰功赫赫,還曾一度掌握曹魏中軍。這很容易引來曹丕的猜忌。

另外,曹彰“不念讀書慕聖道”,亦不通曉前代興衰教訓,不能客觀地看待當時的政治環境,在曹操死後仍舊放縱恣睢、不加收斂;也為他的悲劇命運埋下伏筆。

本文想就現存史料,探讨曹彰的悲劇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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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彰的軍事才幹及威望

曹彰具備極其卓越的軍事才幹,冠絕同輩兄弟。這是曹彰受到曹操寵愛的理由,也是曹彰受到曹丕猜忌的理由。

按《任城王傳》記載,曹彰“少善射禦,膂力過人,手格猛獸,不避險阻”,幾乎是呂布、馬超之倫,悍勇無匹。

任城威王彰,字子文。少善射禦,膂力過人,手格猛獸,不避險阻。--《魏書 任城威王傳》

同時,曹彰不僅具備出色的身體素質與格鬥技巧,還“數從征伐,志意慷慨”,積累了寶貴的臨陣經驗。

(曹彰)數從征伐,志意慷慨。--《魏書 任城威王傳》

雖然曹操在世時,曾多次攜帶諸子(包括曹昂、曹丕、曹植、曹彰)随軍從征,但論軍事才幹,諸子皆不及曹彰。

建安二十三年(218)代郡烏丸叛亂,曹操遣曹彰率軍往讨。同行者有“将騎從征伐”的夏侯尚,以及以“權謀”著稱的田豫。二人皆是以副官身份随行。

代郡胡叛,遣鄢陵侯(曹)彰征讨之,以(夏侯)尚參彰軍事。--《魏書 夏侯尚傳》
鄢陵侯(曹)彰征代郡,以(田)豫為相。--《魏書 田豫傳》

此役曹彰大放異彩,身自搏戰,弦不虛發,“铠中數箭,意氣益厲,乘勝逐北,至于桑乾,去代二百餘裡”。一戰揚名,震驚當時。

(曹彰)身自搏戰,射胡騎,應弦而倒者前後相屬。戰過半日,彰铠中數箭,意氣益厲。--《魏書 任城威王傳》
勇而無智:論曹彰之死

曹彰身自搏戰,铠中數箭,意氣益厲

曹彰不僅臨陣果敢,在戰後還“大賜将士”,很懂得籠絡士卒的道理。烏丸之亂平定後,鮮卑大人轲比能聽聞曹彰威名,“乃請服”,于是北方悉定。

彰乃倍常科大賜将士,将士無不悅喜。時鮮卑大人轲比能将數萬騎觀望強弱,見彰力戰,所向皆破,乃請服。--《魏書 任城威王傳》

有鑒于此,翌年(219)曹操赴漢中讨伐劉備時,便攜曹彰從征。劉備派遣養子劉封挑戰,曹操則稱“待呼我黃須來”,可見彼時的曹彰在曹操心中是何等重要。

太祖罵曰:“賣履舍兒,長使假子拒汝公乎!待呼我黃須來,令擊之。”--《魏略》

比較值得注意的是曹彰的頭銜。他征伐烏丸時,是“以北中郎将行骁騎将軍”。

二十三年,代郡烏丸反,以彰為北中郎将,行骁騎将軍。--《魏書 任城威王傳》

其中“北中郎将”的臨時性質較濃,昔日(184)盧植讨伐黃巾便是以北中郎将身份領兵。光祿勳下屬的常置中郎将(左、右、五官)中無此職位,應該是曹操為了讨伐烏丸而臨時設定。

(靈帝)遣北中郎将盧植讨張角,左中郎将皇甫嵩、右中郎将朱儁讨颍川黃巾。--《後漢書 靈帝紀》

骁騎将軍則是曹魏特有,屬于中軍系統,即禁軍将領。曹魏的中軍制度與兩漢相異,以中領軍(領軍将軍)典兵,控制中壘、中堅、武衛三營與五校尉營;以中護軍(護軍将軍)典武官選舉;骁騎将軍領營,功高者居之。

注:曹魏中軍制度,見黃惠賢《曹魏中軍溯源》。

其中“行骁騎将軍”的“行”有臨時代理的含義,這說明曹彰應該在曹魏中軍當中正式挂職,确曾領率禁軍;隻是因為北征代郡,遠離都畿,無法兼顧典、護中軍的職責,這才改稱為“行骁騎将軍”。

曹魏的中軍武官,早期主要由諸夏侯曹氏與谯沛子弟出任,曹真、曹休、夏侯尚、夏侯楙、許褚、桓範等人均有過在中軍任職的記載。

照此推斷,曹彰應該确實出任過骁騎将軍之職,在禁軍之中也具備一定的人望與影響力。

勇而無智:論曹彰之死

曹彰以北中郎将行骁騎将軍,讨烏丸

綜上所述,曹彰不僅剛悍善戰,還在中軍與邊軍之中深孚衆望,在臨敵表現上,甚至不輸給久經行伍的田豫、夏侯尚。

更重要的是,曹彰還深受曹操喜愛。漢中之戰結束後(219),曹操還軍洛陽,曹彰則駐守長安。長安是西漢帝都,也是曹魏五都之一(洛陽、長安、邺縣、許縣、谯縣),地位之重不言而喻。

太祖東還,以彰行越騎将軍,留長安。--《魏書 任城威王傳》

不過非儲君身份的皇子(或實際統治者的子嗣),一旦具備出色的軍事才幹,往往會引來嗣君的猜忌。

唐初的李世民、明初的朱高煦、清代中葉的胤禵,皆受此困擾。李世民可以僥幸翻盤;但大多數曆史人物沒有李世民的實力與運氣,曹彰亦是如此。

曹丕對曹彰的态度變化

曹彰雖然勇猛過人,卻“不念讀書慕聖道”,缺乏從政的才幹,是以在很長時間内都未被曹丕視作競争對手。

太祖嘗抑之曰:“汝不念讀書慕聖道,而好乘汗馬擊劍,此一夫之用,何足貴也!”--《魏書 任城威王傳》

對曹丕而言,“以才見異”的曹植才是他的頭号大敵。至于曹彰,隻不過是匹夫之雄,不足顧慮。

(曹)植既以才見異,而丁儀、丁廙、楊修等為之羽翼。太祖狐疑,幾為太子者數矣。--《魏書 陳思王傳》

曹操在世時,曹丕不僅沒有對曹彰表現出過敵意,甚至還多次拉攏示好。

比如建安二十三年(218)曹彰讨伐烏丸班師,曹丕便主動建議曹彰“歸功諸将”,以示胸襟。曹彰從其言,是以得到曹操的誇獎。

彰自代過邺,太子(曹丕)謂彰曰:“卿新有功,今西見上,宜勿自伐,應對常若不足者。”彰到,如太子言,歸功諸将。太祖喜。--《魏書 任城威王傳》

建安二十三年(218)是一個特殊的時間節點,因為前一年(217)恰好是曹丕被立為魏王太子的同年。曹丕志得意滿之際,做一些姿态,展示兄友弟恭,也不難了解。

二十二年,立為魏太子。--《魏書 文帝紀》

然而曹丕終究是低估了曹彰的政治野心。曹彰在曹操死後的表現,也注定了他的悲劇下場。

建安二十五年(220)正月,曹操病死于洛陽。曹丕當時留守魏國都城邺縣;曹彰身在長安,各據一方,形勢波谲雲詭。

在曹丕動身之前,曹彰先一步抵達了洛陽,并試圖威脅主持喪事的賈逵交出魏王玺绶。這一記載見于《賈逵傳》與《魏氏春秋》,可知确屬實情。

太祖崩洛陽,逵典喪事。時鄢陵侯彰從長安來赴,問逵先王玺绶所在。--《魏書 賈逵傳》
初,彰問玺绶,将有異志。--《魏氏春秋》
勇而無智:論曹彰之死

曹彰自長安奔喪,問先王玺绶所在

另外《陳矯傳》也記載,傳主在曹操死後勸曹丕早正大位,理由便是洛陽有“(先王)愛子在側,彼此生變,則社稷危矣”。

(陳)矯曰:“王(指曹操)薨于外(指洛陽),天下惶懼。太子(指曹丕)宜割哀即位,以系遠近之望。且又愛子在側,彼此生變,則社稷危矣。”--《魏書 陳矯傳》

《魏略》亦記載,曹彰抵達洛陽後(220),曾鼓動同在洛陽的曹植矯诏即位,但曹植保持了清醒,拒絕了曹彰的提議,也給他日後的善終結局奠定了基礎。

彰至,謂臨菑侯植曰:“先王召我者,欲立汝也。”植曰:“不可。不見袁氏兄弟乎!”--《魏略》

在此背景下,曹丕抵達洛陽之後,立刻奪了曹彰的兵權,逼對方傳回封國,還把曹彰的封地從鄢陵改到中牟。

文帝即王位,彰與諸侯就國。--《魏書 任城威王傳》
及(文)帝受禅,因封為中牟王。--《魏略》

鄢陵縣在颍川郡,屬豫州;中牟縣在河南郡,屬司州。曹丕踐祚之後把國都從邺縣遷到洛陽,而中牟與洛陽同屬河南,距離很近。

昔日(189)董卓進京,曹操出奔關東,便是在中牟縣被捕,可知曹丕改變曹彰的封地,實際就是把對方安排在眼皮子底下,加以控制。

太祖乃變易姓名,間行東歸。出關,過中牟,為亭長所疑,執詣縣。--《魏書 武帝紀》

可惜的是,曹彰在受到敲打之後,并未改過自新,反而變本加厲,暴虐恣睢,最終導緻了自己的悲慘下場。

曹彰之死

曹丕繼位後,專門設定了一種對付諸侯王的酷吏,稱作“監國谒者”,他們望風承旨,比兩漢的國相更加歹毒。

舉例而言,曹丕繼位翌年(221),曹植在封地中喝多了酒,言語稍有不節,便遭到監國谒者的激烈彈劾。曹丕一番訓斥之後,“舍而不誅”。

黃初二年,監國谒者灌均希指(秉承曹丕意志),奏“(曹)植醉酒悖慢,劫脅使者”。有司請治罪。--《魏書 陳思王傳》
植,朕之同母弟。朕于天下無所不容,而況植乎?骨肉之親,舍而不誅,其改封植。--王沈《魏書》

由“舍而不誅”的描述,不難看出曹植最初被議定的罪名乃是死刑,監國谒者的性質足見一斑。

黃初四年(223)曹植赴洛陽朝拜曹丕,傳回封國時想和弟弟白馬王曹彪同路東歸,結果監國谒者“不聽”,事遂罷。曹植“意毒恨之”,寫下了名篇《贈白馬王彪》,詩文至今傳世。

是時待遇諸國法峻。任城王暴薨。諸王既懷友于之痛。植及白馬王彪還國,欲同路東歸,以叙隔闊之思,而監國使者不聽。--《魏氏春秋》

考慮到曹植的黨羽楊修、丁儀等人早已遭到剪除,那他根本不需要受到如此嚴密的監視。換言之,曹丕設定監國谒者的初衷,很可能并非針對曹植,而是針對曹彰。

曹彰在失去兵權之後,并未安心做一個閑散的富家翁,甚至不甘心受監國谒者的控制。他在河南中牟就國期間,表現出了極端的桀骜不馴。

比如曹丕更換曹彰封地,遣對方就國時,曹彰就“意甚不悅,不待遣而去”,如此行徑無異于大不敬。

太子嗣立,既葬,遣彰之國。始,彰自以先王見任有功……意甚不悅,不待遣而去。--《魏略》
勇而無智:論曹彰之死

文帝立,曹彰意甚不悅,不待遣而去

在中牟封地中,曹彰也是惡名遠播。曹丕移駕許昌時,曾召同宗子弟前往朝見,結果曹氏諸侯“皆畏彰之剛嚴;每過中牟,不敢不速”。兇暴強橫到了這個地步,可見連中牟的監國谒者也控制不住曹彰。

是後大駕幸許昌,北州諸侯上下,皆畏彰之剛嚴;每過中牟,不敢不速。--《魏略》

曹丕也曾試圖籠絡曹彰,把對方的食邑由五千戶增至萬戶,希冀對方安心養老。相比于曹植的二千五百戶食邑,曹彰的萬戶侯不可謂不尊貴。

(文帝)诏曰:“先王之道,庸勳親親……增(曹彰)邑五千,并前萬戶。”--《魏書 任城威王傳》
(黃初)三年,立(曹植)為鄄城王,邑二千五百戶。--《魏書 陳思王傳》

然而曹彰始終希望可以“見授用”,即重新得到啟用。按曹彰的能力特質而言,他應該是希望能夠重掌兵權。這當然不可能得到曹丕的應允。

始,彰自以先王見任有功,冀是以遂見授用。--《魏略》

在一系列的收買政策沒有得到預想成效之後,曹丕終于下定決心,剪除隐患。

黃初三年(222)曹彰被改封到兖州任城,四年(223)又被召往洛陽,曹氏諸侯被一并征召(見《陳思王傳》)。

曹彰抵達洛陽館舍之後“以疾薨”,死得無聲無息,毫無征兆。年僅三十五歲。

三年,立為任城王。四年,朝京都,疾薨于邸。--《魏書 任城威王傳》

曹彰暴死之後(223),同赴洛陽的曹植驚吓過度,主動寫了一篇卑躬屈膝,極盡谄媚的詞賦獻給曹丕,希冀免禍。

四年,徙封雍丘王。其年,朝京都。(曹植)上疏曰:“臣自抱釁歸藩,刻肌刻骨,追思罪戾,晝分而食,夜分而寝……”--《魏書 陳思王傳》

曹植的書文見于《陳思王傳》,有千字上下,比諸葛亮的《出師表》還長。其中充斥着“危軀授命,知足免戾”,“遲奉聖顔,如渴如饑”一類的鄙陋謙詞,對曹丕恭敬到無以複加,側面反映出特殊的曆史背景。

關于曹彰遇害的具體過程,陳壽出于為尊者諱的考慮,在《魏書 任城威王傳》中沒有提及,其餘史家則衆說紛纭。

《魏氏春秋》稱曹彰遭到曹丕冷遇,是以“忿怒暴薨”;《世說新語》則稱曹丕召曹彰博弈飲酒,在佐酒的棗子中暗下鸩毒,将對方秘密處決。

(曹彰)來朝不即得見。彰忿怒暴薨。--《魏氏春秋》
魏文帝忌弟任城王骁壯,因在卞太後閣共圍棋,并啖棗。文帝以毒置諸棗蒂中,自選可食者而進。王(指曹彰)弗悟,遂雜進之。--《世說新語》
勇而無智:論曹彰之死

曹丕以毒置諸棗蒂中,曹彰食之,薨

卞太後在曹彰暴死之後,怒斥曹丕,稱“汝已殺我任城,不得複殺我東阿”。任城指曹彰,東阿指曹植,可見此事絕非空穴來風。

太後曰:“汝已殺我任城,不得複殺我東阿。”--《世說新語》

無論曹彰的具體死因為何,從他的身體素質、死亡時間、以及同在洛陽的曹植等人的反應來看,他遭遇曹丕毒手無可置疑。隻不過事涉隐秘,史家不得不加以避諱。

小結

曹彰的人生悲劇,有很大一部分源自他“不念讀書慕聖道”。如果曹彰稍稍留意書史,至少可以汲取前代諸侯的興衰教訓,不至于妄想染指魏王之位。

其實從建安二十三年(218)曹丕的主動示好中,能看出曹丕對這個粗猛善戰的弟弟頗多提攜,至少沒有特别提防;甚至在曹彰陰謀奪位之後,曹丕的處理方式也僅僅是遣返封國,嚴加監視。

直到曹彰冥頑不靈,屢教無改之後,曹丕才終于痛下殺手,還刻意把諸侯王齊聚京都,彰顯天威,以儆效尤。

是時待遇諸國法峻。任城王(曹彰)暴薨。諸王既懷友于之痛。--《魏略》

另外,曹彰氣力過人,在軍中威望甚高;這又進一步加深了曹丕對他的猜忌。

如果曹彰僅僅有野心而無實力,其實也能避免悲劇下場。比如曹彰的兒子曹楷,在青龍三年(235)私自聯系尚方署制造禦用器物,事發後僅僅是被削奪食邑,并未遭到處死。

青龍三年,(曹)楷坐私遣官屬詣中尚方作禁物,削縣二千戶。--《魏書 任城威王傳》

曹彰有野心、有實力,偏偏缺乏政治智慧,在曹操死後仍自恃勳勞,不知收斂;又因不讀詩書、不曉史事而錯誤估計了當時的形勢,最終導緻了悲劇下場。

從後來者的角度看,連曹植這種曹丕的死敵,都能在黃初年間(220-226)苟全性命,一直活到明帝時期才壽終正寝;而曹彰這個曾被曹丕刻意拉攏的同胞兄弟,最終卻慘死于胞兄之手。令人不勝唏噓。

我是胖咪,頭條号曆史原創作者。漫談曆史趣聞,專注三國史。從史海沉鈎中的蛛絲馬迹、吉光片羽,來剖析展開背後隐藏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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