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北京外國語大學歐洲語言文化學院消息,波蘭語翻譯家易麗君先生于2022年2月7日下午4時35分因病在北京逝世,享年87歲。

易麗君自1962年起便在北京外國語學院東歐語系(今歐洲語言文化學院)任教,一生譯著頗豐,她與《世界文學》雜志引進翻譯了不少20世紀的波蘭名家作品,包括詩歌《亞當·密茨凱維奇的長詩》《切·米沃什詩抄》《尤·杜威姆詩選》《維·席姆博爾斯卡詩選》,中短篇小說塔·魯熱維奇的《我的女兒》《在外交代表機構》,雅·伊瓦什凱維奇的《肖邦故園》等等,還著有專著《波蘭戰後文學史》。2018年11月19日,易麗君教授榮獲中國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
波蘭駐華大使館官方微網誌在2月8日發出的悼念消息表示,“她的隕落是波中翻譯界以及文學界的巨大損失。我們将永遠銘記易教授熱誠、樂觀、嚴謹、直率的人生态度以及她一生的卓越貢獻。”
作為最早譯介推薦東歐作家的翻譯家之一,她為中國翻譯界培養了不少年輕翻譯人才,她本人也是最早翻譯2018年諾獎作家托卡爾丘克作品的譯者。《世界文學》主編、東歐文學學者高興回憶說,上世紀80年代就讀于北京外國語學院東歐語系時,系裡大多數老師都從事語言教學,易麗君是少有從事文學教學和翻譯的老師,還發表了很多譯作,高興認為易麗君先生是位“全面”的學者,她的翻譯涵蓋詩歌、散文、小說等多種文體,橫跨古典和現當代不同類型的作品,同時撰寫了多部波蘭文學研究專著,“像波蘭、羅馬尼亞等小語種的研究,有一段時間都是坐冷闆凳的,但易先生這些老一輩學者願意一條路走到底,他們給了我一種内心的鼓舞。前輩非凡的意志和毅力,他們對待翻譯的态度值得我們學習和傳承。”
《怪誕故事集》譯者李怡楠是北京外國語大學波蘭語教研室主任,也是易麗君的學生,在之前一次對談活動中她表示,“易教授既是我的研究所學生導師,也是我的人生導師。在易老師的影響下,我走上了熱愛波蘭文學的道路,易老師這種一生對于波蘭文學翻譯和研究的的學術追求,一直影響和鼓舞着我。”
通過下面這篇《太古和其他的時間》的譯序,我們可以感受到小說中太古這個甯靜精神家園與文學尋根的動力,也暗合于翻譯家易麗君的學術人生,以此紀念這樣一位筆耕不綴、著作等身的文化老人的遠行。
(本文轉載自公衆号“文學報”,下文出自《太古和其他的時間》譯序)
2020年《怪誕故事集》上市推薦視訊中的易麗君
/ 《太古和其他的時間》譯序 /
一首具體而又虛幻的存在交響詩
奧爾加·托卡爾丘克(Olga Tokarczuk)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波蘭文壇出現的一顆璀璨的新星。一九六二年一月二十九日,她出生在波蘭西部名城綠山附近的蘇萊霍夫。一九八五年畢業于華沙大學心理學系。一九八五年至一九八六年住在弗羅茨瓦夫市,自一九八六年起,遷居西南邊城瓦烏布日赫,在該市的心理健康咨詢所工作,同時兼任心理學雜志《性格》的編輯。
一九八七年,她以詩集《鏡子裡的城市》登上文壇。此後常在《雷達》《文學生活報》《奧得河》《邊區》《新潮流》《文化時代》和《普世周刊》等報刊上發表詩歌和短篇小說。
一九九三年出版長篇小說《書中人物旅行記》,一九九四年獲波蘭圖書出版商協會獎。一九九五年出版長篇小說《E.E.》。翌年出版長篇小說《太古和其他的時間》,受到波蘭評論界普遍的贊揚,并于一九九七年獲波蘭權威的文學大獎“尼刻獎”和科西切爾斯基夫婦基金散文文學獎,進而奠定了她在波蘭文壇令人矚目的地位。
最早兩部譯作由易麗君和先生袁漢镕合譯
也就在這一年,她放棄了公職,專心從事文學創作,先後發表了短篇小說集《櫥櫃》(一九九七)和長篇小說《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一九九八),一九九九年,她因這部作品再次獲得“尼刻獎”。
自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起,她定居在離瓦烏布日赫不遠的農村,成為鄉情、民俗的守望者,但也并非離群索居,邈與世絕。她樂于與人交往,更喜歡外出旅遊。作家迄今的成功,絕非評論界的炒作抑或幸運的巧合,而是由于她所受到的各種文化的熏陶,正規、系統的心理學教育,以及廣闊、豐富的生活經驗。這一切都為她的創作打下了堅實的基礎,使她的才華得以充分地發揮。
托卡爾丘克發表諾獎受獎演講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波蘭文壇發生了許多變化。官方文學和底下反對派文學的明顯差別已不複存在。過去常見的文學主題,如愛國主義、英雄主義、造反精神等都曾是波蘭社會意識生動的組成部分。
随着制度的更疊,上述主題有所削弱。在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作家獨立性的首要條件,是保持批判的勇氣,敢于坦言真理,敢于揭露政權的外來性和極權統治的弊端,敢于揭露社會生活中的陰暗面。
這種批判精神展示了一種濃縮的波蘭性,起了一種抵禦外來性的防護铠甲的作用。但是這種波蘭性在濃縮了波蘭民族酷愛自由、敢于反抗強權的象征意義的同時,也阻礙了作品中的波蘭人成為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的人。
在冷戰時期意識形态鬥争的影響下,這種批判精神還不免帶有派别的色彩,簡單化的價值标準使得某些被以為是高尚的文學,卻不一定是傑出的文學。
年輕一代的作家淡化曆史,他們無需再為國家的不幸命運披上服喪的黑紗,他們從事文學創作不像前輩作家那樣态度嚴肅,那樣追求“文以載道”和“震撼效應”。
他們擁有一種更輕松、自由的心态,把文學創作當成一件愉悅心靈的樂事,既讓自己在編故事的過程中享受快樂,也讓讀者不費力氣、輕松地接受。
他們不屑于承擔戰後近半個世紀波蘭現實裡清算是非功過的使命。再者,清算文學在過去的地下出版物中,已可謂是汗牛充棟,在他們看來,重複不免意味着思想和藝術的貧乏。
是以他們在回顧過往時,也是以一種幽默、調侃的口吻代替憤怒的控訴。他們希望擴大視野,獨辟蹊徑,去開拓新的創作題材。他們感興趣的對象由“大祖國”轉向“小祖國”—也就是故鄉,由“大社會”轉向“小社會”—也就是家庭,從中探尋社會生活新穎的、建立在人性基礎上,普通而同時也富有戲劇性和持久價值的模式。
他們善于在作品中構築神秘世界,在召喚神怪幽靈的同時,也創造自己的神話。他們的作品往往是現實生活與各種來源的傳說、史詩和神話的混合物。
他們自由地随心所欲地利用神話和民間傳說來表現他們所欲展示的一切人生經曆—童年、成熟期、婚戀、生老病死。他們着意構想的是,與當代物質文明處于明顯對立地位的,充滿奇思妙想的世界。
這類小說描繪的往往是作者将童年時代回憶理想化而形成的神秘國度,或者是作者記憶中老祖父所講的故事裡的神秘國度。小說裡的空間—與當今貧瘠的、被污染了的土地及城市的喧嚣,或大都會的鋼筋水泥森林大相徑庭—流貫着一種生命的氣韻,是人和天地萬象生命境界的融通。
每片土地都充滿了意義,對自己的居民賜以微笑。它是美好的,使人和大自然和諧相處。它的美很具體,同時也教會人去跟宇宙打交道,去探尋人生的意義和世界萬物存在的奧秘,就像是交給人一塊神奇的三棱鏡,透過它能識破天機,看到上帝,看到永恒。
奧爾加·托卡爾丘克的長篇小說《太古和其他的時間》便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上面提到的一些寫作變化特點,都在這部小說中得到了具體的反映。這部作品既是完整的現實主義小說,同時又是富有詩意的童話,是一部糅合了神秘主義内涵的現實主義小說。
作家在小說中虛構的世界名為太古。這是一座遠離大城市、地處森林邊緣,普普通通的波蘭村莊。作者以抒情的筆觸講述發生在這座村莊的故事,重點展示了幾個家庭、幾代人的命運變遷。
小說以人道情懷雜呈偏遠鄉村的衆生百相,為讀者營構了一幅幅鮮明生動的日常生存景觀。一群不同性格、不同年齡、不同家境的人物,生息歌哭在太古,他們承受着命運的撥弄、生老病死的困擾和戰争浩劫的磨練,在生活的甬道裡直覺地活着,本真地活着。
他們的喜怒哀樂都非常直露,他們的家庭糾葛都非常情緒化,他們追求幸福或燃起欲望的方式都散發着原始的氣息,均為波蘭百姓飲食人生的自然寫照。顯然,作者攝取的是她非常熟悉的農村居民生存的自然生态圖景,但又并非簡單地進行自然主義的再現。
作者力圖深入人物的内心世界,把握其真實性情,并非直白地臧否人物、褒貶是非,而是以不拘一格的方式展示人生百态,或美醜疊現,或善惡雜糅,或得失相屬,或智慧與殘缺孿生,凡此種種,在不斷的發展變化過程中相生相克,相映成趣。
小說中現實的畫面和神話意蘊水乳交融,相得益彰。太古雖然不大,卻包含了成為一個完整世界需要的一切。太古不僅是波蘭某處的一座落後村莊,同時也是一個“位于宇宙中心的地方”,或者可以說是自遠古以來,便已存在的宇宙的一塊飛地。
它是天國的再現——雖是變了味的天國,是人類生存的秩序同大自然和超自然的秩序直接接壤的地方,是人和動植物構成的生機勃勃的有機體,是宇宙萬物生死輪回、循環不已的象征。
太古既是空間概念,同時又是時間概念。太古是時間的始祖,它包容了所有人和動植物的時間,甚至包容了逾時間的上帝時間、幽靈精怪的時間和日用物品的時間。有多少種存在,便有多少種時間。無數短暫如一瞬的個體的時間,在這裡融合為一種強大的、永恒的生命節奏。
太古的時間由三層結構組成:人的時間,大自然的時間(其中也包括,人的意識和想象力的各種産物的時間(如溺死鬼普魯什奇和化成美男子跟麥穗兒交媾的歐白芷的時間),以及上帝的時間。
這三層時間結構将叙事者提及的所有形象,所有現實和非現實的存在形式,完整地、均勻地交織在一起,共同構成一首既具體又虛幻的存在的交響詩。太古的時間,亦如宇宙的時間,沒有開頭也沒有結尾,隻是不斷變換着新的形式,從形成到分解,從分解到形成,從生到滅,從滅到生,無窮無盡。
太古作為一座具體的普通的村莊,是個遠離塵嚣的古老、原始、人與大自然和諧相處的神秘國度,在這裡繁衍生息的人們過的幾乎是與世隔絕的日子,自古以來就固守着自己獨特的傳統,自己的習俗,自己的信仰,自己分辨善惡的标準。在他們的想象裡,有一條看不見的界線是他們通向外部世界不可逾越的障礙,這條界線之外的大千世界,對于他們不過是模糊的、虛幻的夢境。對于他們,太古處于宇宙的中心便是很自然的邏輯。
太古的象征意義在于,人們在心靈深處都守望着一個被自己視為宇宙中心的神秘國度。在快速變革、充滿曆史災難、大規模人群遷徙和邊界變動的世界上,人們往往渴念某種穩定的角落,某個甯靜而足以抗拒無所不在的混亂的精神家園。
奧爾加·托卡爾丘克在答波蘭《政治周刊》記者問時曾說,她寫這部小說似乎是出自一種尋根的願望,出自尋找自己的源頭、自己的根的嘗試,好使她能停泊在現實中。這是她尋找自己在曆史上地位的一種方式。
太古似乎包括了上帝創造的八層世界,一切有生命的東西都有意識或無意識地參與其中的活動。它發生了許多天國裡才能發生的事,它東南西北四個邊界各有一名天使守護。
太古人們的姓氏也具有象征意義:博斯基的意思是“上帝的”,涅别斯基的意思是“天上的”,塞拉芬的意思是“六翼天使”,海魯賓的意思是“上帝的守護天使”。然而,無論他們是天國的神聖家族也好,還是落入凡塵的天使也好,他們都未能超脫曆史,他們的生活都打下了深刻的時代印記,他們的命運跟天下其他地方的人們的命運同樣悲苦,隻不過太古的人們幾乎是以天堂的平靜心态和堅忍、淡泊的精神忍受着自己的不幸。
作家正是把她筆下的人物放在大的曆史背景下來審視的,透過生活在太古的人們的遭遇,牢牢把握住“時代印記”和“曆史頓挫”。從第一次世界大戰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曆史程序,在小說中雖是盡量輕描淡寫,一筆帶過,但它貫串了作品的始終,并以其殘酷、無情的方式影響着小說中人物的命運。
守護太古四方邊界的天使,沒能保住這座人間伊甸園免受時代紛亂的侵擾。上帝、時間、人與天使究竟誰是主宰,恐怕隻有到知道世界全部過去和未來曆史的遊戲迷宮中去尋找答案了。
《太古和其他的時間》作為一部長篇小說雖然篇幅不大,卻具有任何一部優秀小說必須具備的特點,如鮮活的人物形象,流暢、性格化的語言,快速發展的情節等。作品中簡潔精确,但經常不乏詩意的描述把讀者帶進一個奇妙的世界,字裡行間随處可見的俏皮與機智,調侃與幽默,質樸與靈性,常使讀者贊歎不已。
許多神話、傳說乃至《聖經》典故,似乎都是作者信手拈來,卻又用得恰到好處,既豐富了人物形象,又渲染了環境氣氛,使整部作品具有濃郁的神話色彩,籠罩着一種耐人尋味的亦虛亦實、亦真亦幻的神秘氛圍。
那些亦莊亦諧的隐喻,蘊藏着作家對當今人類生存狀态的關懷和憂慮,蘊藏着某種既可稱之為形而上學的,也可稱之為存在主義的不安。而對各種跌宕起伏的人生,篇中人物沒有大喜大悲的情感爆發,有的隻是一種深情的溫馨和揮之不去的淡淡的哀愁,有的是一種剪不斷的思鄉情結。
整部作品給人留下的強烈印象是它的統一性,是内容和形式、主觀和客觀、大自然和文化、哲理和日常生活、變化和重複的高度統一,宏觀思維和微觀思維、個人潛意識和集體潛意識的高度統一。
沒有脫離人的意識而獨立存在的世界,也沒有脫離大自然和存在永恒節奏的意識。是以可以說,這部作品雖是小制作,卻展示了大智慧,大手筆。輕巧中蘊含着厚重,簡約中包藏着複雜,甯靜中搏動着力量,平俗中洋溢着詩意。細讀之後,令人回味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