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永遠相信中國姑娘”,“玩單闆的女孩太帥了”。
被冬奧會刷屏的這兩天。
被各種振奮的中國姑娘飒爽英姿刷屏的這兩天。
仍有很多人,和阿看一樣,對徐州豐縣八孩母親事件的進展時刻關注着。
或許有些掃興,但仍想說:不要讓一個典型悲劇消散在熱鬧裡。
畢竟,每一個受苦的她們,都本有可能成為在不同行業令人驕傲的中國姑娘啊。
而此事件已經通告三次,最新一次通告中,确認了女子身份。
她本名叫小花梅,是雲南人。
在通告中,她被同村女子帶到江蘇治病,并打算給找個好人家嫁了。結果中途走失,又那麼巧被董家人撿走。
牙齒更不是被打落的,是重症牙周病所緻。
通告的故事聽完,隻覺女子身邊這不純純都是善人好人?
怎會如此生活20年?在鎖鍊中,在瘋癫中,在不停的生育中?
如果這隻是一部電影就好了。
雲南女子小花梅,她是一部女性複仇電影的女主角,受難20年,皆為一個惡女出行、天崩地暗的爽文式結局。
卷着殘酷狼狽的過去呼嘯而過,她依然擁有明亮美好的明天。
有人因為此事件去重溫[金福南殺人事件始末]。
因為金福南這個沉默了整部電影的女人,在最後拾起了幹活的鐮刀,一刀一個,殺瘋了整座島。
也有人去看[盲山]。
要看完整版,逃跑了整部電影逃不出去的女人用冷靜的一刀宣告電影結束。
可惜在爽快的結局前,[盲山]是漫長的、持續的、靜默的苦痛。
前一秒溫情勸說:
“你嫁誰不是嫁呢?你嫁給我兒,我們家不會虧待你的。”
女孩拒絕,大聲罵“滾”。
後一秒,老男人臉上的褶子笑出邪惡的紋路:“這還能由她了!上!”
拐賣這種惡行,往往被披上一層溫情脈脈的紗。
在女人勸說的話語裡,它被美化為“嫁人”;直到暴力的魔掌伸出,事件才暴露出本來的真實面目。
我想,[盲山]之是以怵目驚心,就在于它是恐怖片,恐怖卻于日常處侵入,抓住女人,深入骨髓,于不動聲色的日常中打碎你、撞破你、剝奪你,直至你死亡,或者,瘋癫。
這種恐怖感,是洛夫克拉夫特式“不可名狀的恐怖”也寫不出的驚悚。
賣家假意溫柔,“幫你介紹不錯的工作呀。”
買家嚴加防範,“生出孩子就好了。”
看客趁火打劫,“道德的道,誠信的誠。”
就連相同的受害者,都扮演了溫柔靜默的說客角色:“别跑了,他們把路都堵住了,你跑不了。”
在這個嚴密的系統中,[盲山]的女主角,一心隻想着逃跑的白春梅簡直成了某種“異類”。
她怎麼就不認命呢?——認命就死了。是以她堅決在逃,一次次出逃,又一次次失敗。
這也是[盲山]的内在戲劇張力。
她逃跑去找村主任求助,對方神色淡淡:“你說你是被騙來的,咋證明呢?誰知道你是不是騙子?”
她拍打着窗戶向路人一遍遍呼喊“救救我”。
對方隻是拍拍男人的肩“你小子豔福不淺”,并撇清關系“你們屋裡的事我們管不了。”
她向村裡唯一的知識分子、以“道德誠信”取名的知識分子求救。
對方一邊信誓旦旦“我會救你”,一邊将手伸進她的身體。
最接近成功的一次。
她跑出了村落,她跑進了鎮上,她已經乘坐上了開往縣城的汽車。
車開到一半,被前來找人的買家男人連同村民們當街攔停,男人給司機遞上一根煙,一句“我來找媳婦”,就讓司機打開了車門。
沒有人在乎這個女人在旁撕心裂肺的哭喊:“不要開門!求求了,我會死的。”
有人試圖站出來,一句簡單的“這是他老婆,少管閑事”就将其勸退。
有警察被動靜吸引,一句常見的“她老婆犯病了”就讓警察放過:“有病治病,别影響交通。”
因為真實,是以驚悚。
一方面真實來自“盲山”裡村民之間鐵闆一塊的包庇和互助。
作為外來者的被拐女人,擁有着實際豬狗不如的地位,她們的存在目的就是欲望的容器和生育的機器。
即使到結局,警察來到村落,解救婦女。
仍然遭到了一衆村民的攔車,男人們扛着鋤頭,用身體築成壁,女人躺在車前,“你軋過我吧。”
因為他們太清楚,當整個村子都依賴買賣時,庇護他人,也就是保護自己。
另一真實,來自白春梅在逃跑過程遭遇的路人冷漠。
“家事”、“屋裡”、“夫妻”、“家庭”。
如果這些詞的威力還不夠大,那麼再加上“精神病”,一個女人的自我,在家庭叙事裡被閹割。
她不再是受害者,而是一個男人的女人,還是個“瘋女人”。
比起這些真實的女性苦難過程,反殺的結局真的夠“爽文”嗎?可能隻有玉石俱焚的悲壯和永無止境的絕望吧。
是連電影也帶不來救贖的人生啊。
當然,現實更觸目驚心。
你以為拐賣事件隻會發生在[盲山]那樣的偏遠山村嗎?
不是的,它可能離我們非常近,數量也非常多。
先深吸一口氣,看組真實資料吧。
“1986年以來,從全國各地被人販子拐賣到江蘇省徐州市所屬6個縣的婦女共有48100名。”
“銅山縣伊莊鄉牛樓村近幾年增加人口200多名,幾乎全部是從雲南、貴州、四川被拐賣來的婦女、占全村已婚青年婦女的三分之二。”
來自紀實文學《古老的罪惡》,反映的是20世紀80年代猖獗的婦女拐賣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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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被拐賣來的婦女,和[盲山]裡白雪梅一樣,都很難逃出去。
她們面臨共同的系統性困境——
中國鄉土社會綿延已久的底層結構和運作規律。
在“生為村之民,死為村之塵”的安土重遷之上,形成了“差序格局”的熟人社會。
費孝通在《鄉土中國》中,把“差序格局”比喻為投擲石頭後在水面上蕩起的一圈一圈的波紋。
它以自我為中心,由無數的私人關系搭建成網絡,比如由于地緣和血緣上的親近結成的宗族。
豐縣董集村,董氏宗族是當地的大宗族
普遍的道德标準失效了,法律法規也被隐形了:
“一定要問清了,對象是誰,和自己是什麼關系之後,才能決定拿出什麼标準來。”
于是,有了熟人社會關系網絡的庇護,買入婦女的單身漢可以為所欲為,被拐婦女逃無可逃。
這個網絡的荒誕性不止于此,它既能庇護買方,也可以搖身一變,成為賣方市場本身。
把“替人買媳婦”當作“成人之美”,是最恐怖的。
90年代令人震驚的“蘇北人口批發市場”,由徐州市泗陽縣姜集村的鄭氏家族營運。
據2000年《檢察日報》報道,該家族通過明确的分工織成龐大的銷售網。
“全村100餘戶人家,除了一戶開商店的和一戶教師,家家都有家庭成員參與拐賣婦女。”
而本該抓耗子的“貓”,竟然也參與其中。
《檢察日報》報道截圖
直到公安機關前來解救被拐婦女,才鏟除了毒瘤。
在當時,像[盲山]裡村民通風報信、扛着鋤頭阻攔警察救人的情況,并不算少數,甚至還有警察是以犧牲。
比如廣西天峨縣的警察易少林,1998年在廣東解救被拐婦女,被當地村民圍攻。
由于不熟悉環境,天色又暗,他被鐵棒擊中頭部,因公殉職。
這種平庸之惡,本質上還是為了維護鄉土社會父權制的運作邏輯。
因為單身漢隻有在本村結婚,才有資格擁有一戶一宅。
生出兒子後,再等他長大成人單獨立戶,以此綿延下去。
如此背景下,被拐婦女既是被排斥的外人,又是工具化的子宮。
正如斯坦福大學教授麥金農所說,“性之于女權主義如同勞動之于馬克思主義一樣”。
她們的性因為鄉土社會男性群體的利益被“有組織地剝削榨取”,隻以生育為目的。
他們不僅占有她的子宮,還占有她的勞動成果——孩子。
就算這位豐縣女子不能被定性為拐賣,事實也是不可改變的:
她的人權被剝奪,被拴在鐵鍊上生了八個孩子
多麼精密的控制系統啊,被拐婦女進入的“婚姻”和“家庭”,連“愛”都懶得僞裝。
誰來保護她們呢?
作為道德底線的法律應該,但還不夠。
中國政法大學教授羅翔舉過例子:
收買被拐賣婦女,最高判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
購買六隻珍稀鹦鹉,可判處五年有期徒刑。
購買一隻大熊貓,則判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并處罰金或者沒收财産。
是以羅翔主張提高收買婦女、兒童罪的刑罰,因為“人性尊嚴高于一切的動物和植物”。
那些被拐賣的婦女,她們的尊嚴決不能被鎖鍊拴在黑屋子裡,蹂躏、碾碎、飄散得無聲無息。
她們被囚禁于精密的系統,不是瘋了,就是認命了。
但是,她們還有我們。
哪怕僅僅是關注“豐縣生育八孩女子”的後續調查,不讓那個被鎖鍊拴住的女人再被資訊洪流淹沒。
畢竟,豐縣事件的處理,關乎許多類似遭遇的女性的命運。
我們不能認,是以我們繼續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