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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未了|小舅的拜年電話

作者:齊魯壹點

除非是離鄉多年的遊子本人,其他任何人是了解不了他們過年時那種既渴盼又怅惘,甚至心中掬着的一把心酸淚的心情的。我的小舅,曾經在遠隔山東幾千裡地之外的浙江工作,過年時,他把對親人所有的思念,都化在了除夕之夜時那一通拜年電話之中了。這是我多年之後才領悟到的,隻可惜“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青未了|小舅的拜年電話

小舅是我外公的麼兒子,雖然在他之下還有我小姨,但舊時代的人,重男輕女的思想肯定存在,是以,姥娘外公最寵愛我小舅了。我母親排行老大,對她這個小弟弟,也是格外的親,其實,小舅比我大姐也大不了幾歲。

小時候我住在姥娘家時,都是跟小舅在一個鋪上睡覺。早晨天還不亮時,姥娘就在堂屋裡喊:“三兒,到點了,三兒,起床了。”姥娘喊小舅起來上學去。小舅迷迷糊糊應着,可就是懶在床上不起來,直到姥娘把我這個熟睡的孩子都喊醒了,小舅的衣服肯定還沒套到身上去。

雖然小舅很受寵,但在當年,農村裡的孩子除了務農之外,也沒别的營生可做。小舅高中畢業後,就下地幹活了,挑水澆地,肩膀被扁擔磨破了皮,雖然疼得他龇牙咧嘴,他也必須苦苦堅持着挑下去。

初冬時節的一個傍晚,小舅突然騎車來到我家,把母親吓了好大一跳,她還以為發生什麼事了呢,于是趕緊問:“長安,你怎麼來了?”聲音全是擔憂。

“姐,我驗上兵了,後天就走。明天你去朱官吧,我來接你。”朱官村是我外公家,離我們家接近20裡地。母親不會騎自行車,如果走着回娘家,可費勁兒了,更何況弟弟當時才幾歲,她要背着弟弟一同去。小舅考慮到這一點,于是打算明天騎車再來,把母親接到姥娘家去。因為第二天還要辦參軍的手續,而且還有20裡地要趕,小舅把話說明白後,坐也沒坐又着急忙慌地回去了。

聽到自己的小弟弟要當兵了,母親又喜又愁。農村裡的年輕人,如果不想在地裡砸坷垃,當兵是唯一的出路,可是這一走,不知何時何月才能再見到自己的弟弟,況且說什麼也要給他買點禮物啊,可是自己手裡沒有一分錢,這可怎麼辦!母親犯了難。

母親走向隔壁鄰居家,“同明嫂子,你有點錢嗎,借我一下。”同明嫂子是個借錢爽快的人,她知道了具體情況後,趕忙拿出了5塊錢。

母親攥着這5塊錢回了家。此時,她已顧不得挂念自己的小弟弟了,姐姐們快放學了,她要趕緊忙活全家人的飯。

第二天下午,母親安排好家裡的事情,并且為姐姐們做好晚飯後,為了節省時間,沒等舅舅來接她,就背着弟弟上路了。

青未了|小舅的拜年電話

本來小舅說好的由他去接母親,因為參軍的手續沒辦利索,實在脫不開身,他隻好委托大舅來接。誰曾想,大舅與母親走到兩岔路上去了。

母親背着弟弟走在路上,初冬時節,天黑得早,那幾年,家鄉附近時不時地還有狼出沒的傳聞。她一路望,一路走,一路辛苦着,一路害怕着,望眼欲穿地往前走着,卻始終沒遇到舅舅。

大舅這邊呢,他在路上一路騎行,一路張望,都到了我們家門口了,也沒迎到母親,看到大門緊鎖,問了鄰居,這才知道母親早走了,于是立馬調轉車子往回趕。

母親披星載月,前腳剛邁進姥娘家裡,大舅後腳也騎着借來的自行車到了家,此時弟弟在母親背上已睡得跟泥巴一樣了。

進屋後,母親在路上積攢起來的懊惱與害怕,立馬被姥娘家的歡樂氣氛融化了。在過去,參軍是很光榮的事,小舅參軍等于是全家族的榮耀。外公家擠滿了人,親人們都來了,鄉裡鄉親們也都來了,嘴裡叼着小喇叭一樣粗的旱煙卷,臉上都透着喜色,他們都為小舅的好前程而高興。

小舅很晚才回家,家裡裡裡外外全是人,他與母親已沒有機會單獨說話了。母親心裡的不舍,似乎都凝聚在她借來的5塊錢上了,衆人散去,她掏出了卷在手絹裡的那5塊錢,“長安,你抽煙,拿着這5塊錢,在部隊上買煙抽。”據母親回憶,當時小舅鼻子抽了一抽,想說什麼來的,又把話咽了回去,把錢接了過去。

第二天,小舅從家裡出發,先到縣人民武裝部領軍裝,然後再一同去泰安坐火車去部隊。一大早,全家人都忙活開了,吃了早飯,大家夥一起把小舅送出家門口,由大舅陪着去了縣人武部。

小舅換上軍裝後,他的家常衣服由大舅捎了回來,“哥,你把這5塊錢給咱姐捎回去吧。唉,大姐的日子,咱還不知道嘛,連買鹽的錢都沒有,說不定這5塊錢還是借的呢。我……,到了部隊,就有飯吃了。她心小,心裡裝不下事,不要讓她挂着我。這錢,你還是拿回去給她吧。”三舅把這5塊錢遞到大舅手裡,就随着一同參軍的戰友們走了。

大舅把錢拿回來,遞給我母親。母親對外婆說:“娘,你拿着花吧。”姥娘說:“你弟弟知道你日子緊,把錢拿回來,這錢我說什麼也不能花啊!你拿回去吧。”于是這5元錢轉來轉去,又轉回到同明嫂子手上了。

青未了|小舅的拜年電話

小舅這一走,連他自己也沒預料到,老家朱官村成了他永遠的想念之地。小舅當的是工程兵,在井底下開采制造原子彈的鈾礦石,鈾礦石是國家戰略物資,是以由部隊工程兵開采。

1984年,中國“百萬大裁軍”,小舅所在的部隊集體轉業,他的身份就從戰士轉換成了勞工,還是繼續挖鈾礦。

包括我母親在内,全家人都為小舅當了勞工而高興,因為吃上了國庫糧,這是天上掉下個香饽饽啊。可是,高興歸高興,浙江離我們山東幾千裡地遠,小舅幾年才回一次家,是以他特别容易想家,過年時,小舅就給老家人寫信來寄托思念之情。

小舅的字,寫得很狂放,每次來信雖然都是兩三頁紙,其實也說不了幾句話的,就連當時我這個國小生,也能讀懂他的信:姐夫、姐姐你們好,今去信不為别事,近來一切都很好吧……。母親不識字,我們把信念給母親聽。母親聽着,會笑,會歎氣。她想她的小弟弟,可是見又見不着,僅憑信上的幾句話,就能緩解思念之情嗎?不能!不能,又有啥法子!對母親來說是如此,對遠在浙江小舅來說,又何嘗不是如此!

過年時,小舅也有不來信的時候,如果他不來信,說明這個春節他一定要回家探親了。小舅還沒成家時,是他一個人來。他在上海轉車時,一定會在商店裡給我們買禮物。八十年代的江南,得改革開放的紅利早,小舅買給我們的糖果,都是我們北方人見都沒見過稀罕品種。

小舅是個美男子,他穿着軍裝時,跟電影《小花》裡的唐國強一樣。這樣的英俊小哥,自是女孩子們心中的白馬王子。我小舅母是浙江人,看中了小舅的一表人才,後來他們就戀愛結婚,在浙江安家了。

小舅春節時回家探親,小舅母随同着一起來。因為她是南方人,山東的天寒地凍的氣候令她苦不堪言,再加上不适應當地的風俗習慣,對小舅母來說,陪着小舅探親,也隻是陪着來探親,與小舅歸心似箭的心情自然不同。

再後來,有了小表妹後,小舅他們就一家三口回老家探親。再後來,沒有後來了,因為姥娘去世了。

青未了|小舅的拜年電話

我至今猶然記得,小舅最後一次回家探親時的情景。到家後,他看到姥娘咳嗽,就陪着姥娘去看病,一檢查,肺癌。自此,全家人喜悅心情被悲戚所代替。過年後,姥娘去泰安市裡的大醫院複查,肺癌确診,因為年齡太大了,醫生不建議再做治療。還沒到正月十五,小舅把小舅母與小表妹送回浙江後,立馬又請了事假回來陪姥娘。

我回家看姥娘時,與小舅在院外抽煙,他看着我,問道:“你說,你姨她們能回來不?”

“東北這麼遠。”我答非所問。

“我給她們發電報了,不知現在接到沒有?”

我知道小舅不是在問我,而是他在盼望,盼望在東北的兩個姨都回去。兩個姨在東北,已是多年沒回老家了。姥娘得了這病,時日已不多,娘兒們說什麼也要見上一面啊;再說了,小舅與在東北的兩個姨,也已是二十多年沒見面了,他本是重情重義之人,心裡很想念她們。

姥娘看小舅長時間待在跟前侍候,心裡受不了了。她想着小舅是公家人,這麼長時間休假,機關肯定不同意,于是催着小舅傳回浙江去上班。她老人家安慰着自己的兒子“我沒事,過幾天就好了,你放心回去吧。”

小舅事假期馬上就到,實在不能再拖下去了,隻好回浙江。

“給他包頓餃子”,卧病在床的姥娘吩咐着家裡人。在我們山東老家,素有“出門餃子進門面”的傳統,圖個一路平安的吉祥願望。兒行千裡母擔憂,躺在病床上的姥娘,自己都吃不下飯了,心裡還記挂着兒子路途平安之事。

小舅心裡又哪裡吃得下飯,他知道,自己這一走,肯定再也見不到自己的老娘了,他勉強吃了幾個水餃,偷偷擦着眼淚出了門。

大家夥把他送到家門外,一如當年他當兵時那樣,一如每次他回家探親後又回浙江那樣,隻是姥娘不在這次送行隊伍之中了,她的病,已不能讓她堅持着下床了。

當時,大家都知道,這是小舅與姥娘的最後一面。果然,小舅傳回浙江沒多久,姥娘就到了她的大限之日。因為種種原因,在東北的兩個姨,終究沒有回來見姥娘一面。

當時正值麥收時節,大舅二舅他們見姥娘的精神狀态很好,就趁空去地裡收割麥子,哪知道這隻是姥娘臨終前的回光返照,臨終前,姥娘喊着兩個姨的名字,在母親的懷裡咽了氣。

這就是普通人的辛酸,就連生離死别這樣的大事,都顯得很廉價似的。事情到此,我似乎明白了,當時小舅問我話時那種欲說還休的無奈。

“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去,人生隻剩歸途”,姥娘去世後,小舅全家就再沒回來過。姥娘在時,小舅回來後住得踏實;姥娘不在了,小舅再回家探親,就面臨着歸無所依的尴尬。雖然他也一直下決心回家探親,可一晃十多年的時間過去了,始終沒有再回過老家。

青未了|小舅的拜年電話

但是小舅對家鄉的思念一直在,對親人們的思念也一直在。電話普及後,過年時他就不再寫信了,改為打電話。除夕這一晚,天剛擦黑的時候,我們家年夜飯還沒端上桌時,小舅的電話就來了。于是一家人挨個跟小舅問好,跟小舅母問好,過年好……,大家好……,一切都好……,心裡的話語如流水一般就倒了出來。等放下電話,這才醒悟過來,哎呀,都啦了一個小時了,這得多少電話費啊!

可是再到除夕,天還是依然剛擦黑的時候,小舅的電話準又第一個打進來。放下電話後,我們又為小舅花這麼多的話費而心疼。有時我們就故意中途挂了電話,然後再立馬打回去,繼續聊着家常。

等有了網絡,有了QQ,可以視訊聊天的時候,每年的除夕,母親可高興了,與三舅視訊過後,母親說:“真好,就跟兩個人對着臉拉呱一樣。”

可是這樣的“好”并沒有持續多久。

2009年的除夕,我們與小舅之間,電話也沒有了,視訊也沒有了,因為,他去世了。

在他病重之時,父母雖然知道小舅的時日已不多,但因為路途遙遠,又加上年齡太大,終究沒能去浙江去見他最後一面,這成了母親心中永遠的痛。

如今,又一晃的工夫,小舅去世已十多年了。今天是臘月十九,再過十天就是大年三十了,我又一次想起了小舅。除夕之夜時,父親依然會收到許多拜年電話,當第一個電話響起來時,我們多麼盼望那是小舅打來的,可是,竟然不能,也注定不能。

都說時間可以治愈人世間的一切悲傷,在小舅去世的這十多年裡,我們從沒有忘記過他,過年時尤其想他,這都是緣于他對我們的愛啊!

家在東北的三姨與三姨夫,在2017年回到了老家。三姨在姥娘墳前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天昏地暗,誰勸都勸不住。那一刻,她把埋在心裡的委屈、不舍、愧疚以及無盡的思念全哭了出來。

在那一刻,我似乎有點釋然。當年,無論是三舅最終沒有見到東北兩個姐姐的遺憾,還是姥娘臨終前的哭喊,在成年人的世界裡,盡管有着種種辛酸,但親人之間的愛,讓我們心中永駐光明,為了生活而砥砺前行。

小舅是一個戀家的人,也是一個重感情、重親情的人,又快過年了,如果他在地下有知,就在那邊望一望家鄉吧,因為“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另外我還想告訴他,不但他很想念我們,我們也很想念他。

壹點号 江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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