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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大年初四晚上，蔣晨左手牽着女兒想想、右手拉着笨重的行李箱出現在了爸媽家門口。
爸爸正在廚房掌勺，媽媽高興地出來迎接，看見隻有女兒跟外孫女回來，把高興的笑臉瞬間收了回去，“易洋怎麼沒跟着回來？”
易洋是蔣晨的老公，媽媽口中的得意女婿。逢年過節，女婿總會載着蔣晨、想想，順便再帶上一堆老年人的營養品回來，在蔣晨媽媽心中，這個女婿不僅對女兒好，對他們老兩口也好。媽媽隻要一跟街坊姐妹們出去喝茶，少不了誇贊易洋，得意的時候，還會特意把袖口往胳膊肘處拉，雙手再做出托下巴的姿勢，那個鎏金镯子便明晃晃地成為茶桌上，最耀眼的一道光。
然而這道光，就在今天，這個傳統中國人都要迎竈神的日子裡，可能要暫時熄火了。
蔣晨一把抱起剛退燒的想想，無視來自老媽的拷問，徑直走向廚房，準備給想想倒杯溫開水。
“你這個孩子怎麼不回答我，大年初二回娘家你不回來，偏偏初四晚上到家！”
爸爸見媽媽有點着急，立刻打圓場：“開飯咯！”順勢，他抱起想想，接過遞來的水杯，邊看寶貝孫女認真喝水的模樣，一邊給蔣晨的媽媽使眼色。
這一切，蔣晨都看在眼裡，但她什麼都沒說，湊上前雙手捧着媽媽的臉打趣道：“不如讓你猜猜看啊！”
“啪！”媽媽還把蔣晨當頑童，隻要覺得蔣晨調皮，就喜歡一巴掌扇她屁股。
今年蔣晨37歲，媽媽65歲。蔣晨依稀記得，媽媽第一次這麼打趣扇她屁股那年，她才10歲。時光一晃而過催人老，媽媽滿頭白發，自己也有了一個5歲的小寶貝。
大概，人類就是用這種方式，向大自然表達生命的繁衍與承襲。它帶着責任與使命，莊嚴而有儀式感。正因如此，越是長大，越是戀家。蔣晨的眼眶發紅，她借機溜進廚房，說要給爸媽盛飯。
2
蔣晨之是以回娘家，是因為大年初三晚陪想想打點滴期間，無意中聽到了婆婆與易洋的對話。
“兒子，你再勸勸蔣晨吧，你們再要一個，她一個家庭主婦，再要個兒子，我跟她一起帶孩子，帶得過來……”
“我找機會跟她商量，想想還病着呢，您就别再提二胎的事兒了。”
“家裡生意一直都是你做主，生孩子這種大事，你怎麼就不能自己做主了，還要問她幹什麼？”
“好的，好的，再生……”
他們已經不止一次這樣嘀嘀咕咕了。蔣晨之是以能敏感地察覺，主要是因為這一年多的時間，每當他們說悄悄話後，婆婆的眼神總是閃爍不定，卻又帶着點說不上來的理直氣壯。這一次，他們在醫院拐角處嘀咕，被蔣晨聽得清清楚楚。婆婆見狀，趕緊邁着小碎步，跑着去看想想的吊瓶。
說起家庭主婦這個詞語，蔣晨想起小時候看的櫻桃小丸子，她曾說，她的夢想就是做一名像媽媽那樣的家庭主婦，給孩子燒飯，精心布置家裡每個角落。
大概發明這個詞語的人，應該是看不到了，如今的社會與家庭，與“考古”年代有着很大差别，即使像蔣晨這樣211大學畢業的女大學生，家裡有社會地位還不錯的老公，住着大房子，生完女兒後，優渥的物質條件下，不需要着急找工作，可以有更多時間陪伴女兒。在主婦圈，這種人屬于過得滋潤型代表。然而把她們丢進職場圈裡，再滋潤的家庭主婦，都必須承認，你真的與專業、職場法則脫靶太久了。
起初，蔣晨并不是很在意這些落差感，也不喜歡給自己的生活注入太多，來自各大媒體平台為她們打上的标簽。主要是易洋也不在乎她長期不工作。然而，婆婆今天說的這番話，還是讓她有了不适感，原來，在婆婆眼裡，自己的一切，都是她兒子給的，是以，蔣晨要用“再生、再生”，來實作家庭生活存在感。
大概還夾雜着女兒生病的煩亂心思，回家後，蔣晨跟易洋吵了起來。婆婆覺得，大年初二在家吵架，真的很晦氣。
“想想被你照顧得進醫院打點滴，回來又跟我兒子吵，大年初三都過不好……”
這時候，易洋居然站出來應了一句：“媽說得對，不就是讓你再生一個……”
望着眼前這一幕，蔣晨忽然開始相信，網際網路販賣的那些焦慮，并不是廣告噱頭。生活裡，總有撫不盡的塵埃，蔣晨望着眼前這個男人，他忽然變得有點陌生，像是一個帶有高濃度毒素的放射性物體，是吵架讓他說出了氣話，還是說，這才是他的肺腑之言？
她像是個在大年夜，被孤獨地甩在街上的外人。
3
你們總說，為母則剛。可是每一個成為母親的女人，也曾是少女。
她們，也曾幻想成為櫻桃小丸子口中那樣的婦女形象；也想過半身飄零浮浮沉沉，過成像赤名莉香一樣的姑娘。
“大晚上你去哪裡？”易洋從房間追出了客廳，在他的認知裡，婆婆的話并不至于讓蔣晨動怒，他覺得，蔣晨過于敏感了。
也許是随着想想逐漸長大，他忘了，當初蔣晨生産期間，經曆的那一遭鬼門關。也或許，他覺得，這本該是女人的生理天性，這是她們該承受的，是以，生二胎，要個兒子，沒錯。
作為女人，蔣晨實在是怕了“生18個小時”的經曆，18個小時是多久？足夠易洋開車去蔣晨父母家3趟來回了，蔣晨實在不想再經曆那種難熬的痛苦了，更可怕的是，躺在分娩椅上忍受陣痛的她，完全就像是一個生育機器，用蔣晨的話說：“我快死掉了！”
一念及此，蔣晨不寒而栗，她不想再經曆一次身材走樣，激素水準紊亂，妊娠高血糖，産後抑郁……她不想再“死”一次，隻不過這個想法，由一個不賺錢的家庭主婦提出來，在家人眼裡，本身就變得不夠合理了。
為了逃離如此難堪的現場，她選擇帶着女兒回娘家。
此時身後，再次傳來一陣嘀咕聲。蔣晨顧不上聽，胡亂抓起女兒放在客廳的衣服，就走了。
4
就在蔣晨剛哄完想想睡覺，準備掏出手機看資訊的時候，正好看到小區主婦圈的劉太太傳來一張圖，是個背影圖。
但蔣晨還是一下就認出來了，男人穿的夾克是她在專櫃買來當新年禮物送給易洋的，他抱着一個1歲左右的小男孩逛超市，旁邊是婆婆。
劉太太驚奇地問：“你們家什麼時候多了個小男孩？我怎麼沒聽你提過？我聽你老公喊他‘兒子’！”
原來，這才是老公和婆婆嘀嘀咕咕、最實質的指向，如果沒有前面的那些争吵做鋪墊，蔣晨也許會崩潰，現在，她反而變得異常沉默。
也許劉太太是好意提醒，早做打算，趕緊帶着孩子離婚，遠離這種渣男。可是，對于蔣晨而言，她已經做了十幾年家庭主婦了。是的，她也知道，以一時之意果斷選擇放棄這段婚姻，非常獨立女性，更像她愛看的爽文，很容易，但你讓一個十多年不工作的女人重新開始擁有賺錢的能力，會有女人做到，但不代表，蔣晨有勇氣跨出這一步，她害怕，萬一帶着賭徒心态上路，一不小心賭上了女兒的優渥生活、賠光了父母的安逸晚年……
她不敢如此大冒險。窗外，禮花聲響起來了，紫色、黃色、紅色……在短暫的時間内，又化作煙氣消散，蔣晨仿佛聞到了煙花落幕後，彌漫的火藥味，又仿佛聽見爸爸在自己房間門口來回踱步的聲音……
“囡囡啊，易洋開車來了，又拿了好多吃的，他總是往家裡送那麼多東西，我和你媽都吃不完啊……”
蔣晨輕輕推開門，站在黑乎乎的房間門口，看見媽媽正在跟易洋聊他手裡那個泡腳神器。爸爸輕輕地拍着她的肩膀，“囡囡做出什麼決定，我都支援。”
這就是生活，從來不管你到底害不害怕，面不面對。除了自己給自己打氣，還能怎麼辦？倘若有人在這時候給你哈一口氣，你都會以為，春天來了，花開了。
可最後，蔣晨還是哭了，像是夫妻走失，像是丢了魂魄，更像是在自己胸口開了一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