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于松葉 嘉榮
編輯｜月見
“11月最忙碌的一個月，共參與了21930次工作讨論，最晚一天是11月12日·淩晨4：42。這個月，你在忙什麼呢？”
這是B站武漢分部内容安全中心圖文稽核部“暮色木心”的企業微信記錄。而2021年，“暮色木心”共處理了199240次工作會話，花費了73024分鐘。哪怕按照全年無休，一天算下來也要處理545次會話。
2月7日，微網誌職場部落客“王落北”曝出B站武漢AI稽核組代組長“暮色木心”因過年期間被要求加班，在晚上9點到早上9點的工作強度下，初五淩晨不幸因腦出血去世，原因為加班。
一經曝出，事件快速發酵。今日之前，B站一直遲遲未有官方正式回複，流傳出的隻有一封《内容安全中心全體通告》，通告中B站表示逝者在事發前一周并未存在加班等情況。
B站裡的視訊也風平浪靜。昨日有内部人士向「新熵」透露，“最近幾乎各賬号往B站投的關于此事件的内容被攔截了。”在B站今日作出官方回應後，平台上才陸陸續續放出了幾條相關視訊。
一次内部郵件截圖回應加一次外部回應，事發五天後才奔赴武漢與逝者家屬見面，一切行為都讓外界不買單，以“正能量”著稱的B站本次讓不少使用者“脫了粉”。
在十二周年的周年演講上，B站董事長兼CEO陳睿曾一再提及社群的健康度，“我們之是以這麼重視内容，這麼重視UP主，是因為我們知道，好的内容是讓使用者長期留在社群的根本原因，這是一個前提。”
或許B站可以稱得上是健康的内容社群，但本次事件卻暴露B站或許并不是一家“有愛”的企業。關心社群的健康，關心平台的使用者，卻忽視了員工的内容社群又能否稱得上“健康”？
在官方正式回應中B站表示将開展以下工作：一、将用最大力度擴招稽核人員，今年增加招聘1000人；二、加強員工體檢及增設全天候的健康咨詢室。
這就夠了嗎？憑愛已不能持續發電，B站又将如何尋找最優解？
01 笨重的人工稽核
不少業内人士曾指出B站的機器輔助稽核較弱，是以較依賴人工稽核。
B站在其招股書中層表示内容篩選團隊的員工專門負責日以繼夜地每周7天每天24小時稽核及監控上傳到平台上的内容，“所有其他内容（主要為使用者釋出的彈幕）亦會由我們的篩選系統進行自動篩選。”可見B站的機器稽核隻起輔助角色，人工才是主要稽核力。
即便擁有算法稽核，出于複雜的内容加之AI的合格率無法達到百分之百，人工稽核崗也一刻不能放松。
“作為資本螺絲釘就是這麼可悲”，李磊是B站南方某城市的一名視訊稽核人員。
在短視訊的紅利時代，不少人争先恐後入局，内容爆炸也随之而來。2021年第三季度B站部落客數量同比增加了61%，每月上傳到背景的視訊數量就超千萬，同比增長了八成。
這也意味着背景稽核工作量的成倍膨脹，但與此同時，稽核的人手卻沒有成正比增加。一B站稽核崗人員表示該崗位流動頻繁，“天天有人離職，哔哩哔哩天天招人。”李磊告訴「新熵」：“稽核崗一直在招，搞人海戰術，因為需要大量人手去處理資訊垃圾。走的人也多，畢竟待遇垃圾、工作強度大。能留下來的要麼是家門口的，要麼是覺得還能往上爬有餅吃，要麼是已經在找下家。”
需要人卻留不住人的背後，是B站與工作量不符的薪資及不合理的職能體系。
B站稽核工作時間制度分為“行政班”和“12小時班”兩種。行政班連續五天上9個小時，12小時班做一休一。若選擇後者，李磊的到手工資折合成時薪不到24元，若為前者，算上多出幾天的通勤時間成本，時薪隻約20元，甚至不足南京最新公布的非全日制用工小時最低工資22元。
盡管B站官方回應稱公司未春節期間值班的同僚給予法定三倍的薪酬，但據李磊反映，“關于加班費，B站過年期間隻有初一、初二、初三三天有三倍加班費，除夕和其他時間是沒有的，國慶期間也隻有123三天法定假日有三倍加班費。據說是因為‘綜合工時制’，是以普通的休假日從來沒有過雙倍工資。”
而哪怕隻拿到這個在當地非全日制最低用工時薪上下徘徊的薪資，這些稽核人員需要面對的已是“不可承受之重”。這些壓力除了海量的任務數量，觀看不合規及無法對外開放的問題内容對他們也是常态。
績效方面，李磊透露，B站近幾個月把“VPN支援”的制度設的更嚴格。“以前支援不上線就是績效扣一兩分，而平均績效都是按七八十分左右計的。新的規則直接改成了不上線加班就績效降檔，不僅扣獎金，而且影響年度績效，影響前途。作為代班組長，組員不想上線支援，組長為了不扣自己的績效，隻能上線硬抗。人效必須到最低稽核量才能下線還意味着加班不能磨洋工，必須按在公司的效率工作，差一點都有制度懲罰。”
每天在電腦面前不停地拖動滑鼠，為了保證工作品質，一個視訊需來回看好幾遍，一個審完，還有數不完的視訊躺在背景。除了精神壓力，B站的稽核員們幾乎都在工作過程中發現了自己肉眼的外在變化——視力下降、體重飙升、心髒疼痛、體質精神變差...，這些在B站稽核人員身上已成了共性。
“感覺不僅眼睛的感光能力變弱了，而且大腦也好像有塊什麼地方變成了真空，稍微運動運動，血液流動快了就有種一抽一抽的疼。”而這距離李磊加入B站還不足一年。
B站稽核崗招聘相關要求
B站似乎對此習以為常，甚至在其招聘廣告上直白要求“需有較強的抗壓能力，能适應晚班”。在最新回應中，B站表示今年将進行擴招并加強體檢。但若不完善現有的工作體系和相應的薪酬制度，B站将依舊笨重。
02 當小破站成為“大哥”
在視訊領域，B站早已成為一枝獨秀的存在。
2021年6月3日的“第九屆中國網絡視聽大會”上，優酷總裁樊路遠大吐苦水：“現在，我們叫B站‘大哥’，因為B站大哥的市值是我們愛奇藝大哥+騰訊（視訊）大哥+我（優酷）打個七折，加起來比我們還要高。”
緊接着，樊路遠劍指B站，表示“我們希望B站能一直把原創短視訊當做自己的主要發展目标。”無獨有偶，随後愛奇藝創始人龔宇重點強調了二創等侵權問題，再次将矛頭對準B站。
B站的成功，根本原因在于和優愛騰的商業模式有着本質上的差別。當優愛騰在影視劇、綜藝節目、選秀等方面瘋狂砸錢時，B站靠着PUGC（專業使用者自制内容）的獨特模式生存得如魚得水。
當優愛騰們推出優質劇，B站UP主們會出二創剪輯為喜歡的演員或CP打call。這種情況下，B站的二創對影視作品本身起到正向的宣傳作用。當優愛騰們推出雷劇，B站UP主們會出吐槽剪輯引爆觀衆痛點。如2021年下半年針對“古裝醜男”現象的輿論讨伐中，B站的大量二創剪輯視訊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古裝醜男相關視訊播放量普遍很高
總的來說，雖然優愛騰們不斷燒錢，連年虧損，某些時候也難以避免地成為了B站的視訊養料。在這種态勢之下，優愛騰們自然對B站頗有怨言。但作為國内獨一無二的PUGC的長視訊網站，B站的創作主體繁雜，内容繁雜，是以潛在問題最多，面臨的外界壓力也最大。
僅在春節前，B站就被兩個巨大的輿論争議困擾。1月15日，有網友爆料，B站上有不少破解醫院、學校等公共場所的監控視訊，令大衆不寒而栗。1月18日，醫生在B站直播病人婦科手術一事再度引發巨大輿論反響。彼時，關于B站的稽核機制已經成為輿論關注的重點，不少網友以洪範所等幾位政法專家的普法直播迅速斷播和婦科手術多次警告後才斷播作為對比，質疑B站的稽核機制和平台價值觀。
左為上傳破解監控内容的B站賬号；右為違規直播婦科手術的B站直播間
基于這兩次事件，有不少使用者和UP主表示，B站對“人工稽核”一直頗為引以為傲。在視訊方面，如果有黑名單人物出現在UP主上傳的視訊中，即便是做了遮掩處理，稽核員也會将視訊打回。至于直播，政法專家的直播幾乎是秒掐斷，不存在多次警告的現象。
雖然B站也有AI稽核作為人工稽核的輔助，但公共場所監控視訊上傳和婦科手術直播事件的發生，說明B站引以為傲的稽核機制存在巨大漏洞，無論是人工投入和AI智能度，都亟待提高。然而不幸的是，僅僅二十天之後，就發生了B站稽核員過勞猝死事件，這讓人們不禁将幾件事情聯系起來，并怒罵資本的貪婪和冷血。
自2015年踏上資本的快車道之後，B站開始愈發小心和謹慎，逐漸和盜版資源決裂。2017年7月，B站開始了最大規模的盜版整治行動，大量盜版影視資源下架，令使用者猝不及防。與此同時，B站的稽核速度也在不斷下降。
有UP主告訴「新熵」，2018年，自己上傳的視訊需要稽核12-24個小時才過審。這種速度，對于内容具備實效性的UP主頗為不友好。此後，B站的稽核速度一度飙升至幾小時之内，但進入2020年，B站的稽核速度再次跌至谷底。
2020年，受疫情影響，UP主數量和内容數量雙雙激增，導緻老UP主發現稽核速度明顯下降，不少UP主的視訊需要近一天才過審。這種情況的出現，說明B站對内容數量的爆發式增長并未作出配套的應對措施。進入2021年下半年，UP主們感受到B站的稽核速度明顯提升，可以達到1小時内過審的水準。
但有UP主發現，B站的稽核機制和稽核速度似乎一直是受外界壓力推動的。UP主李櫻表示，“2020年初，我剪輯的《火影忍者》相關剪輯視訊被如數退回，标注原因為‘根據版權方（優酷）要求，本站撤下該片’。而後，我将視訊長度縮減至不涉嫌侵權的3分鐘之内，才得以重新釋出。”
李櫻的經曆說明，如果版權方不介入，B站對二創視訊就處于放任狀态；一旦版權方介入，B站就會大規模下架相關視訊，稽核員的工作量也會激增。B站上的公共場所監控視訊引發關注後，平台在兩天時間内清除了平台上的所有相關視訊。總是要靠外界壓力推進稽核，B站的稽核速度自然難以處于平穩狀态，給到稽核人員的壓力也會波動性猛增。
03 内容稽核的不能承受之重
在員工猝死事件發生後，B站承諾今年擴招1000人。李磊表示，“B站視訊稽核人員（包括教育訓練人員）在1000人以上，算上圖文稽核人員起碼有2000多人。”擴招1000人，意味着B站的稽核效率理論上能夠大幅提高。但值得注意的是，B站并未對外界關注的AI稽核做出改進承諾。
目前，抖音、快手等PUGC内容平台和B站一樣，均采用先機器稽核，後人工稽核的雙重稽核機制，機器難以識别的視訊，會交由人工進行複審。隻不過各個平台的稽核速度有很大差異，抖音和快手的稽核速度很快，普遍是秒傳視訊，或者幾分鐘之内即稽核完畢。相比之下，B站的稽核速度相形見绌。
B站的稽核速度慢，不僅僅受人手不足影響，内容繁雜、視訊長度普遍較長也是重要的影響因素。李磊表示，舞蹈區、遊戲區、生活區的稿件因為容易被AI分類，是以單獨設定了AI複審，即人工稽核較少。其他分區的内容，則多需要人工稽核參與。UP主也普遍表示，視訊内容越長、内容越敏感，稽核時間也會相應變長。
另一方面，B站相較于其他平台，未成年使用者更多，是以稽核标準也更加嚴格。根據官方資料，2020年以來，全國“掃黃打非”辦公室接到關于B站問題的線索約500條。上海市相關部門先後對B站行政立案處罰6次，約談10餘次，主要整治涉及刊載兒童“邪典”、内容低俗等問題；
有影視剪輯UP主告訴「新熵」，影視劇中接吻等鏡頭，需要打碼後，視訊才能釋出成功。也有B站前員工表示，B站的人工稽核不一定是一遍，也有可能稽核很多遍，以排查風險。所有短期播放量資料高的視訊也會有營運人員進行回查。
多重因素疊加，使得B站的稽核速度難以和抖音快手相匹敵，也使得AI稽核難以有更大的作為。人工稽核，成了B站PUGC内容生産模式下不得不重度依賴的路徑。
B站過度依賴人工稽核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社群氛圍也需要通過稽核機制來進行隐形調控。
抖音、快手在下沉過程中産生了糟糕的評論氛圍，優愛騰們效仿B站搞彈幕和社群，也被明星粉絲搞得烏煙瘴氣。反觀B站，雖然近幾年使用者圈層不斷擴大，使用者逐漸多元化，但社群氛圍總體沒有偏離幽默诙諧的傳統調性。
2016年，B站老使用者感覺到社群氛圍開始發生變化，吐槽、抗議之聲不絕。彼時，B站的競争對手A站尚未處于下風，B站必須守住社群氛圍，留住老使用者，于是，B站的彈幕、評論、私信、動态等内容也進入強稽核時代。有使用者對「新熵」表示，在B站發動态時，卡通人物着裝稍微暴露的插畫都會被駁回。
對使用者所發内容的全面稽核，也造就了更隐蔽的髒話文化，如B站使用者會将髒話“垃圾”替代為“屑”，這種類似于黑話般的B站内容，無法被系統識别，雖然可以人工識别，但也沒有相關依據将其判定為違規。
正如李磊所說，“網際網路内容人工稽核就像在一片掃過雷的雷區裡散步，大部分時候都是安全的，但是運氣不好的時候就會踩到地雷，而且有的地雷還是核地雷，一觸發整個平台都粉身碎骨。而目前還不存在能審出所有問題内容的AI，未來也大機率不會。”是以針對當下的問題，B站隻能選擇吸納更多的員工來掃雷。
（文中李磊、李櫻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