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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獸錄|傅菲:黑馬之吻

黑馬之吻

□傅菲

葛路村的歪頭牽了一匹黑馬來大洲村叫賣:買馬吧,一匹馱貨的好馬。

歪頭叫賣了幾個村子,也無人買。他是一個馱貨人。貨物堆在馬背上,他牽着馬往山上趕。他戴一頂肥耳長帽,甩着一根棕繩,穿行在高山林間小道。靈山以北有許多高山小村,不通公路,重貨便由馬來馱。如水泥,糧食,化肥,電視機,冰箱。山高路陡,馬走走歇歇,一天馱不了三趟。前兩個月,歪頭去五羊山馱貨摔了一跤,髋骨摔壞了,他再也幹不了馱貨的營生。他有四匹馬,剩下最後一匹黑馬沒賣出去。

村裡沒有馱貨人,誰會買呢?十幾個中年男人圍着馬,仔細地打量,七嘴八舌地議論。“馬不如牛好,牛可以耕田,即使有一天耕不了田了,牛肉還可以賣個好價錢。”有人說。南方人愛牛。

“母牛産崽仔,一頭牛崽仔至少賣三千塊,少說三年産兩胎。”

“馬爬山有耐力,腿腳好,馱起貨來像拖拉機。”歪頭拍拍馬臀、馬腿,嘴角滑着紙煙,說。

“這匹馬毛氈氈(方言:指體毛不順不滑),肩胛骨聳出來。你以馬為生,又怠慢了它,說不過去啊。”有人尖酸地數落歪頭。歪頭尴尬地笑,牽着馬沿村街往下街走。

馬确實毛氈氈,皮骨嶙峋。馬腦門和脊背上有許多白皮屑。馬掌釘磕在水泥地上,咯噔咯噔作響。馬甩着尾巴,拍打蒼蠅。天氣熱,蒼蠅追着馬。馬走到社公廟,不走了。歪頭拽了拽馬繩,馬還是不走。它昂着頭,嘶咴咴,嘶咴咴,低聲嘶鳴。歪頭甩了它一鞭子,它踏了踏蹄子,還是不走。

社公廟并無廟,隻是一個地名。在五十年前,這裡是有一座小廟,供人祭祀土地神,廟倒了之後,也無人翻修,墾了一塊平地作曬谷場。曬谷場分出東與北兩條路,往東連接配接村街,往北伸入山谷。山谷與山谷之間有一條河,河寬闊但水清淺,稱之饒北河。水壩截河築湖,湖名樟湖。湖水外引,洩水發電。在樟湖賣土特産的撇角,騎一輛機車去雜貨店打牌,穿過社公廟,見歪頭抽鞭子體罰馬,他停了下來,說:歪頭,馬雖說是畜生,但也知道鞭子打在皮肉上的痛楚,它是不會說話,你養了它就該知道它在想什麼,它不走了,你還鞭抽它,你也不想想它為什麼不走了。

我抽它,還不是想早趕路,賣了它。歪頭收了鞭子,委屈地說。

歪頭,誰人不識。不是因為他是馱貨人,而是他的頭一直往右邊歪着。歪着頭走路歪着頭看人歪着頭說話歪着頭吃飯歪着頭睡覺。歪着頭白眼,别人看不見。

耕田人賣了犁,馱貨人賣了馬,打鐵人賣了錘,這個作式讓人看不懂。撇角架開雙腳坐在機車上說。

這可是一匹好馬,我四匹馬中最好的一匹,可偏偏賣不出去。歪頭說。

識牛容易識馬難,南方人不養馬,有幾人會識馬呢?撇角說。

善跑,起重爆發力大,耐力好,這就是好馬。歪頭說。

你說的不是馬,是腳夫。你把馬當作腳夫看了。撇角揶揄說。

兩個人扯來扯去,扯白(聊天)了好久。歪頭說,你在湖邊開飯館,也可以開個跑馬場,互相帶動,你買去,我價錢低一點。

沒養過馬,養不好。撇角說。

養馬不是問題,你有心養一匹,上手了,再多買兩匹,開個跑馬場。歪頭說。

歪頭的說法,讓撇角有了養馬的心思。撇角騎着機車,往回折。歪頭趕着馬跟着。馬啪嗒啪嗒地晃着步子,昂着頭咴咴咴咴嘶鳴幾聲。

馬有些瘦,還肮髒,渾身散發草酸的臭味。撇角的老婆愛英見了馬,拿出一塊蒼蠅拍,給馬打蚊蠅,一拍打下去,蚊蠅血斑斑點點印在拍子上。愛英說:蒼蠅都結團了,馬怎麼受得了,馬遭罪,人也遭罪。

樟湖四面環山,高闊的峽谷如一架水車,水汩汩注入湖中。湖邊住着三十餘戶人煙。撇角在外打了八年工,年年正月出去臘月歸鄉,錢卻積餘不了。愛英心疼自己男人,說,忙死忙活,年年空手回家,不如回家賣土特産,還落個自由自在。撇角清了自己的屋子,開了一間店。愛英在網上賣貨,他去收貨。他收芝麻、辣椒幹、葛粉、綠豆、黃豆、高粱、荞麥,收番薯粉、番薯粉絲、陳年高粱燒,收手工茶葉、金銀花、皇菊、山茶油、豆醬,收土雞蛋土鴨蛋、土蜂蜜。他騎機車去各村各戶收。他熟門熟路,他知道誰家有什麼土特産。他也自己曬魚幹,曬豆角,曬山蕨,曬梅幹菜,曬蘿蔔絲。他知道哪些東西好賣。

閑餘,他喜歡打窩龍。窩龍是一種過炸的牌法,四個人打五副半牌,有壓必壓,七個頭開獎,各打各,個人計分,打一把牌要八分鐘。打窩龍,時間過得快,一個下午玩不了幾把牌。雜貨店有四張牌桌,每天下午坐滿了人。村裡人都喜歡打窩龍。打窩龍不要記牌,技術性不高,憑手氣。有了馬,撇角很少去打窩龍。馬聰明,有性靈。撲克牌讓人賭氣,磨人幹勁。撇角每天早上喂馬,喂麥麸豆麸。麥麸是他自己磨的,摻豆麸,攪拌起來,倒在石槽裡。馬看到他端着畚鬥走近馬廄,就踢起蹄子,嗒嗒嗒,昂起頭甩動,垂着的尾巴揚起來,圓圓的眼睛鼓起來,舌頭舔着嘴巴。撇角噓噓噓吹口哨,托起馬嘴摸摸,又摸摸馬脖子,把麥麸倒下食槽。

馬廄在屋後的菜地邊角,是撇角自己搭的,八根木柱,蓋芒草,門和大窗戶對着通風。吃了麥麸,撇角趕着馬在峽谷遛一圈,他騎上機車外出收貨。峽谷裡荒草茂盛。馬也不用人看守,自己吃自己睡,到了傍晚,自己邊吃草邊回來。

一日下午,暴雨如注,溪水吞洩。雨順着山勢潑下來。馬沒有回來。撇角擔心馬受到驚吓,亂跑亂闖,他騎機車去找馬。峽谷狹長。他騎到山坳口的大草坪,見馬站在草地上,仰着頭,垂下尾巴,巋然不動。他驚呆了。他從沒發現自己的馬如此俊美。馬肥壯而勻稱,四隻腿腳如四根木柱夯在大地上,雨水澆在馬背,順着腹側淌流,油黑的體毛如瀑簾,頭高昂如鐵墩般雄俊。他吹了吹洪亮的口哨,馬咴咴長嘶了起來,向他奔了過來。

山中暴雨肆意。撇角抱住了馬頭,摸摸它淌着水流的下颌。

回到家,撇角一身透濕。撇角沒有馬刮器,他用豬鬃刷給馬刷身子。他還沒給馬刷過身子。豬鬃刷柔軟,又略顯糙,馬被刷得身子麻麻癢。馬瞪大了烏溜溜的眼睛,抖着一對小耳朵,輕輕地踢着蹄子。他刷馬頭,馬便低着頭,一動不動,鼻子呼出熱烘烘的鼻息。他刷馬脖子,刷馬腹部,刷馬臀部,刷馬尾巴。馬很舒服地站着,打着響鼻。

撇角有午睡的習慣。給馬刷了身子之後,他不午睡了。他每天去溪邊給馬刷身子。他給馬洗臉,給馬澆一身的水,用豬鬃刷刷一遍馬身。刷了五次,每到晌午,馬自己走到溪邊等撇角,見撇角端着臉盆出來,它咴咴低嘶,興奮地甩着尾巴。馬刷了身子,自己去峽谷吃草。馬小跑而去,揚起鬃毛。它矯健沉穩的身影在峽谷小路時隐時現,在撇角的視野裡,山巒也變得時高時低,似乎是時而擡升時而沉降。

撇角覺得奇怪,馬是站着睡覺的。在不被人驚擾的情況之下,馬可以随時随地睡覺,即使是在走路而突然停下來時,馬也瞌上眼睛,原地踢踏腳步。

有一次,一個養牛人對撇角說:馬不馱貨,養馬虧本太大,不如養牛。

馬有多神奇,你養牛沒養過馬,你不知道。撇角說。撇角領着養牛人去看看馬廄,說:我幾次見馬睡覺,都是站着睡的,以為馬在打瞌睡,其實馬原本就是站着睡的。我沒清洗馬廄,馬一直站在,我清洗了馬廄,馬就躺在地面撒歡,這說明了什麼?

說明馬太難伺候了,牛在泥漿裡打滾,在牛糞堆裡睡覺,牛走出牛圈,半個身子都裹着牛糞。養牛人說。

你這個話在理,牛随遇而安。但也不在理。撇角說。

怎麼不在理呢?養牛人疑惑地問。

馬不在肮髒的地方睡覺,說明馬是高貴的動物,高貴的動物都是孤獨的。我發現馬在深谷待上一天,也難得嘶叫,它顧着自己吃草,自己溜達,自己找一個無人的地方睡覺。馬即使回到馬廄了,馬廄肮髒,它也不躺下去,它也不咴咴嘶鳴,它像一個處子。撇角說。

因為養了馬,撇角有了很多事做。他清理馬糞,磨麥麸。愛英有些埋怨。愛英說:伺候馬比帶孩子還上心,把馬當個寶了,一個月下來,光麥麸花費兩百多塊錢,馬養了半年,沒賺上一塊錢,也不去找貨讓它馱,至少也得馱出麥麸錢。

撇角隻有嘿嘿傻笑。他攤攤手,說,我也不打牌了,又不亂花錢,養一匹馬也就相當于多個朋友,招待朋友也得添酒菜。

愛英對撇角說,早先,你打算建個跑馬場,這麼寬的湖邊,很适合跑馬。

再買兩匹馬,就可以圈跑馬場,我想了想,不是有馬了就可跑馬的,還得請個教練,我不放心的是萬一有醉酒的人騎馬,發了瘋似的跑,落進湖裡,那是害人命的事。撇角說。

那馬也不能這樣一直養着,一年多花費幾千塊錢,哪是我們這個家底支出得了的。愛英說。

牛拉犁,馬馱貨,這個道理我懂。可這麼漂亮的馬,給别人馱貨,我哪舍得呢。馱貨是馬的命,但我們的馬高貴,高貴的馬不應該去馱貨。撇角說。

愛英說歸說,還幫着磨麥麸。愛英往石磨孔添麥子豆子,撇角磨石磨。兩人又說又笑。磨了麥麸,撇角拉出塑膠水管,給馬廄沖洗。掃出來的馬糞堆在山邊岩石曬,曬個三五天,撒進菜地肥地。

一日,樟湖來了一個釣客。釣客牛高馬大,看起來有些粗野,絡腮胡子遮了半個下巴。他見黑馬在湖邊喝水,他解下腰帶量馬的身高和體長。他很客氣地給撇角散煙,問:這匹馬養了多久了?

養了十一個月,是轉手買來的。撇角說。

釣客托起馬嘴巴,手伸進馬嘴巴,摸了摸,說,你這匹馬可是一匹難得遇見的好馬,萬裡挑一。

你識馬嗎?我不識馬。以前那個馬主,脾氣暴躁,抽自己的馬像抽死蛇,我碰上了,就買了回來,本想辦個養馬場,我又放棄了這個想法。你怎麼看出我的馬是一匹難得的好馬呢?我知道它很聰明,它遠遠地聽見我口哨聲,就會朝我跑過來。撇角說。

你看看啊,它身材勻稱修長,就反應迅速靈敏;耳朵緊湊耳扇小,耳小就是馬肝髒小,小肝髒的馬很會了解人的心思;它鼻子大,鼻大就是肺活量大,可以長途奔跑。馬跑長路,馱貨,不僅要馬的腿腳骨好,沒有大的肺活量,也跑不了。你再看看,這匹黑馬油光水漉,很易長膘,是它消化吸收器官功能好。它的眼睛大如燈盞,表明它心髒大,心髒大也就膽子大,響雷發大水燒大火,它都不會害怕受驚。雖是早上用了食,但也隔了一個時辰,它胸脯像羊皮鼓一樣直挺,筋肉繃了出來,口色鮮豔像女孩子抹了唇膏,體質強健。你看你的馬屙尿,尿水直拉拉沖出來,這是母馬體力充沛。你摸摸它的頭,它的頭高俊但臉部瘦削,眼下肉卻鼓鼓的,這樣的馬,高貴卻性情溫和。釣客很細心很溫情地對撇角說。釣客摸着馬的臉,摸着馬的身子,滿眼露出豔羨。

撇角很驚訝地看着釣客。撇角看不來馬,不知道自己的馬好在哪裡。他是第一次聽懂馬的人講自己的馬。撇角問釣客:你怎麼懂這麼多呢?你養過馬嗎?

釣客說,我何止養過馬,我在東北的一個馬場生活了十二年,騎馬打獵、賽馬、馴馬,我都幹過。釣客揚起眉紋,說得很有興緻。他又說,這幾年,在東北很難讨生活,我輾轉來到上饒開計程車了,再也沒見過馬了。

你這一番馬經,值得我中午好好敬客,你釣了魚,我們中午好好喝一杯。撇角說。

喝着酒,兩人都有了說話的興緻。釣客酒量好,一兩杯的酒滿口吞。你來我往,喝了八杯酒。釣客說,你的馬美中有不足,确實有些惋惜。

撇角心裡一驚,問:有什麼不足呢?

也不算是不足吧,是我太晚見到這匹好馬了。釣客說。

有什麼說法嗎?撇角問。

你這匹馬剛到了盛年,我上午摸了馬嘴,估計你這匹馬有十五歲了。馬十五歲,相當于人的中年。釣客說。

我不知道自己的馬幾歲了,我糊裡糊塗地養着,隻想着把馬養得壯壯的,哪有看馬年齡的本事。撇角說。

馬的年齡根據馬門齒的數目和形狀來判斷。馬的牙齒分四種,分為門齒、犬齒、前臼齒、臼齒四種。門齒、前臼齒又分乳齒和恒齒,恒齒從乳齒長出來。門齒咀嚼面有一個凹窩,叫齒坎,齒坎消失正是馬十歲了。若咀嚼面是個立角形狀的話,那麼馬至少十五歲。食草動物的牙齒和咀嚼面會随着年歲而變化。我摸到了你的馬有了立角咀嚼面。到了盛年,馬很難訓練了。你的這匹馬很早就開始馱貨了,貨物馱多了,會傷了馬的脊骨和肩胛骨。釣客說得有些失落。他說,我可以騎騎你的馬嗎?

太歡迎你來騎馬了。我騎過幾次,也隻是慢慢騎,還跑不起來。撇角說。

趁着酒興,釣客跨上了黑馬。釣客前傾着身子,右手拍了一下馬臀,拉起馬缰繩,在湖邊跑了起來。馬撐了一下後腿,馬頭高高昂起來,昂昂昂,高高嘶鳴幾聲,四蹄開始飛濺。馬如離弦之箭,如疾風吹輕舟,如鳥剪春風,沿河溪而上,跑入峽谷。溪水在它蹄下,飛出散珠似的水花。

黑馬有一雙動人的眼睛。一雙澄澈得讓人傷感的眼睛。撇角每次看到黑馬的眼睛,就會想起那個釣客的話:你的馬眼睛裡盛下了記憶的整個草原。

它的故鄉在北方草原。這是釣客說的。撇角想從馬眼睛裡找出那個草原,可他找到的是馬的孤獨。孤獨是馬眼睛裡純潔的液體。它站在馬廄,或站在峽谷某一處草坪,它不像一匹馬,而更像那片樟湖。溫柔,沉靜,又熱情澎湃。它英俊的體型如湖中山影。它的眼睛明亮,眼睑優美,湖一樣深邃,深不見底。撇角不忍看它眼睛,又怎麼看也看不厭。馬眼睛裡藏着一種東西,一種哲學般神秘的東西。這種東西,深深地吸引着撇角。至于這種神秘的東西是什麼,撇角也不知道。他每次給馬洗臉,他會托起馬頭,凝視馬眼睛。他看見了藍天,看見遠方消失的飛鷹,看見了山野的四季。他看到了馬的心髒在嘣嘣跳動,看到了馬奔跑時晃動的臀肌。但他不知道馬在想什麼。他用棉布巾給它輕輕地擦眼眶,擦眼肉,擦耳朵,然後給它刷臉。它呼呼地打着響鼻。它熏熱的氣息烘着他。

有一次,馬回到馬廄,天色尚早,太陽尚在樹梢打盹。撇角手頭沒事,就去馬廄看馬。馬聽到了撇角的腳步聲,咴咴咴咴低嘶。馬熟悉他的腳步聲,熟悉他的說話聲,熟悉他的口哨。即使他不發出聲音走近,它也知道他來了。它對他的氣息敏感。它要麼打響鼻,要麼咴咴鳴叫,或者踢蹄子。若是野外,它會跑過來靠近他,昂起頭,用嘴巴拱他身子。撇角坐在橫欄,馬站在他身邊,咴咴叫。他在馬眼睛裡,看見了一種奇怪的東西。那個東西像個星空。星空并沒有繁星,隻有一顆白金色泛着黃暈的星星,天幕則是純黑,發出烏鐵般的光澤。星空如一個漩渦,飛速旋轉,形成的巨大氣流,拖曳着他陷入。他被深深地吸了進去。如果有一個人愛你,請看那個人的眼神。那個人的眼神裡有溫愛,不是噴湧的,不是閃射的,而是植物生長的那種狀态,默默的,貼緊的。人和動物之間的關愛也是如此。

溫愛是彼此之間的默契與信任。馬知道他想看自己眼睛,于是它揚起臉。馬嗅他手掌。他的手掌空空。它舔進去的,是他手掌的溫熱。溫熱,讓它感受到了他的綿綿血氣。

馬的秘密藏在深不可測的眼睛裡,但他不知道馬有什麼秘密。馬的秘密也變得深不可測。馬無法說出自己的秘密。它揚起頭來,張開眼睑,裸露出整個眼睛的部位,像是心扉袒露。

據說,馬眼睛可以感覺北鬥七星在移動。北鬥七星出現天幕,馬就會擡頭仰望。這是撇角聽那個釣客說的。對這個說法,撇角很信。釣客說,馬在夜間奔跑是不會迷路的,也不會驚慌,馬一邊跑一邊仰望北鬥七星,七星在指引它。在暮色漸起,西邊天際星鬥初現,他坐在橫欄,看着黑馬。黑馬看着他,微微昂着峻峭的臉。他回過頭,七星出現了。那個釣客說,有一次打獵,夜間在山林跑得太遠,釣客迷路了。林中沒有路,四處荒草雜亂,樹木空疏卻高大。他對馬說,回家吧,我迷路了,你帶我回去。馬嗦嗦嗦地穿樹林,繞着山梁又一個山梁,把他帶了回來。釣客說,馬的大腦裡有一個路徑圖,标記着所走過的路,哪裡是自己的出生地,哪裡是自己的家,哪裡有泉水,哪裡有蔥郁的野草,馬都知道。在哪裡受了難,挨了誰的鞭子,馬也都知道。但馬不記仇,馬對狼都不記仇,隻會踢蹄子趕走狼。馬是寬容活一輩子的動物。你看到馬的眼睛,你就知道馬有多善良。

村子距公路遠,一條五米寬的水泥機耕道通行。村裡有人陸陸續續往集鎮上遷徙,買地建房。愛英也和撇角商量去鎮上買地。愛英說,快遞投送點全都設在鎮上,每次寄貨,還得騎車去鎮裡投遞,來回不友善,再說了,孩子以後也不可能安家在湖邊。

在鎮上當然好,可買地建房得花一大筆錢,哪來籌錢呢?撇角說。

把馬賣了吧,養着是好,可我們不能養它一輩子。愛英說。

我舍不得賣馬,不到迫不得已的地步,我不會賣馬。要不,我們把這棟房子賣了。房賣了,我們還可以建,馬賣了,就回不來了。撇角說。

賣馬不影響生活,賣了房,過渡用房不好找,東西搬來搬去損耗大。愛英說。

撇角執意賣房,留着馬。撇角找了村裡人,問了問,沒人想買房。是啊,誰還在偏僻的山間買房,自己的房子都想賣。撇角放了很多線出去,要賣房子。可沒有一條線有回音。他便牽着馬去賣。他拉着缰繩,往機耕道走。馬兀自立在那兒,不挪步。馬似乎知道他心思。他用手掌馬的臉,說,你怎麼不邁開步子走走呢?我是沒辦法了才賣你,又不是讓你去下油鍋。

馬的眼睛一下子滾出了滾圓滾圓的液體,邁開步子走。撇角又用手掌它繃緊的臉,說,你怎麼這麼笨,我是賣你,你還要邁開步子走,你笨死了。馬滾圓滾圓的液體一直滾落着。撇角托起它嘴巴說,你去峽谷吃草吧,我不想看到你了。

馬站着不動,怔怔地看着他。撇角騎上機車,收貨去了。

鎮裡人都知道撇角養了一匹好馬,有人知道撇角想賣馬,騎車來到村裡,找撇角談價錢。可價錢一直談不攏。撇角說,既然是好馬,就得是好馬的價錢,它又不是馱貨的命,不能當作賤馬賣了。

買馬的人說,馬都是馱貨的,馱貨的馬就沒有貴賤之分。

買馬人的說法讓撇角接受不了。他質問買馬人:馬為什麼一定要拉去馱貨呢?你看看我的馬,那一身毛色,它站在那兒的氣概,它跑起來的精神氣,多貴重啊,為什麼買去就要讓它馱貨呢?

買馬人用鼻子哼哼哼,說,你也是四十來歲的人,用你腳後跟想想,買馬不為了馱貨,那買馬幹什麼?買馬是為了看看摸摸,又不是養小妾,還不如買一幅畫挂在牆上。

撇角站起來,憋紅了臉,說,你這樣說我的馬,是侮辱我的馬,也是侮辱我。

買馬人讪讪地說,算我說錯了,我們是談生意,又不是争吵。你留着馬自己天天看,我不買馬了。

來了五個買馬人,沒一個談成的。撇角便和愛英商量,說,先買地吧,等有了錢再建房子。

暑假了。兩個讀國中的孩子嚷嚷着要去旅遊。撇角說,多見識見識世面太應該了,老爸當領隊,我們去廣東玩玩。撇角帶着兩個孩子坐火車去了廣州,再去了中山、深圳、珠海、澳門。他們是第一次去廣東,感到很新奇。尤其是在珠港澳大橋參觀,孩子内心很震撼,對老爸說,以後要好好讀書了,偉大的國家需要偉大的人民建設。撇角聽了孩子的話,藥一樣慰藉他。在珠三角遊玩一圈,他和孩子很盡情。

撇角回到家,發現馬不見了。他問愛英:馬去哪裡了?

賣了。愛英說。

你賣了馬,也不和我商量一聲。撇角說。

我們商量好了賣馬,你賣不出去,我來賣啊。愛英說。

賣給誰了。撇角問。

價錢賣得不低,誰買都一樣,我也不知道買馬的人是誰。愛英說。

你賣了馬,我是沒什麼意見,但你得告訴我是誰買了。撇角說。

愛英知道自己的老公是個很較真的人,眼睛翻白地讪笑,說,李宅橋的喇叭牯買走了。喇叭牯是個轉山人,在山中馱貨、收貨、賣貨大半輩子了。第二天早上,撇角騎上機車去了李宅橋。他找喇叭牯,村人說喇叭牯去荞麥灣馱貨去了。撇角又去荞麥灣,見馬正馱着兩包水泥往山道走。馬挺着腰脊,步子很沉穩地走着,水泥包一颠一颠地壓着。喇叭牯手上纏着有一根麻繩。馬咴咴咴咴,低沉地嘶鳴了幾聲,快步沖過小片荒地,返身往下跑,向撇角奔了過來。喇叭牯被馬突然奔下山的勇猛樣子,吓驚了,甩着麻繩,罵:該死的馬,不抽死就是有鬼。

撇角張開了雙手,噓噓噓地吹口哨。馬在十米之外站住了。它看着撇角。撇角走向它,它後退。它的尾巴下垂着晃。它的腿部和背部裹着泥垢。它的鬃毛粘着灰灰的水泥粉塵。馬咴咴咴,嘶鳴得很低沉。它叫得那麼無助和悲傷。

馬又被撇角原價買了回來。與其說是買回來的,還不如說是搶回來的。喇叭牯不肯賣,撇角把錢往桌上一扔,吹了吹口哨,馬跑了過來。撇角騎上馬,馬不停蹄回家了。喇叭牯站在門檻上,指着撇角罵:世界上哪有你這号蠻人。

撇角撫摸着馬,對愛英說:我看到馬馱貨被虐的樣子,就像看到自己孩子在馱貨,我受不了。

愛英擡眼望望自己的男人,低低地歎氣,有些無奈地說:其實,再好的馬也隻是畜生,和牛一樣,你愛養馬就養吧。

我們的馬不應該去馱貨。馬累死累活馱貨,馬得到了什麼?馱貨的馬被鞭子呵斥,一年到頭也飽食不了幾餐。我們的馬即使餓死,也不要去馱貨。撇角說。

翌年六月,馬分娩了。馬的下體在流黏液。馬站在馬廄,嘶嘶嘶嘶,嘶嘶嘶嘶,長嘶得撇角心疼。他驚慌失措地圍着馬團團轉。馬的臀部鼓起來,又收縮。馬在拼力使勁。愛英說,馬遲遲産不下小馬駒,可能是難産了。撇角抱來一捆幹草,鋪在地上。愛英撫摸着馬脖子,撇角摁住馬背,示意它躺下去。

馬躺了下去。愛英摸着馬脖子,馬不叫了。馬颠起半邊身子,擡起前、後右肢,馬腹鼓起來,又癟下去。下體流了很多水。愛英說,可能羊水破了,馬在用力生産。撇角不知道怎樣幫它用力,急得直搓手。一個白白的脂肪質地的泡泡(胎盤)露了出來。馬的半邊身子颠得更厲害了。白泡泡裹着黑黑硬硬的前肢擠了出來。愛英對撇角說,你還傻傻地站着,幫忙把腿拉出來啊,順着拉,又不能憋着勁,馬生崽和牛生崽是一樣的。

撇角拉着前肢,往外用力。小馬駒被閉得太緊,撇角站着用不了力,便坐在地上拉。拉着拉着,小馬駒的頭露出來,白泡泡破了。撇角一隻手托着小馬駒的頭,慢慢把小馬駒順出來。小馬駒出來了,身上裹着一層白膜。愛英摸着馬的腹部,說,生崽太難了。馬在緊張地喘氣。馬還站不起來。馬平靜地卧着,想擡起頭看看小馬駒,可頭擡不起來。撇角把小馬駒身上的白膜,撕下來。小馬駒好奇地晃了晃頭,半個頭擡起來,半卧着身子。

馬在地上躺了半個多小時,才站起身子。它舔幹了小馬駒身上的黏液,又用嘴巴拱小馬駒。小馬駒搖搖晃晃站了起來,望着母馬。小馬駒偎依在母馬的身下找奶水吃。

獸醫來給馬檢查身體。獸醫說,馬過了十歲便很難懷孕了,沒想到這匹黑馬有這麼強大的生命力,做了高齡媽媽。母馬産仔崽後,身體虛弱了許多。撇角喂得格外用心,煮菜飯給它吃。菜飯裡拌些菜油或蜂蜜,母馬吃得特别香,一口氣吃半大臉盆。小馬駒寸步不離地跟着母馬,吮吸母馬的奶水,一天至少吮吸八次之多。即使深夜了,小馬駒也吸奶水。它偎在母馬的腹部睡覺,四肢撐起來,閉起來的眼睛像隻甲殼蟲。撇角看了母馬生孩子奶孩子,覺得做母親太不容易了。撇角每每這樣想,對自己的女人更好了。他刷碗洗鍋,抱着自己的女人睡覺。做了母親的女人更需要男人疼愛。

撇角的表弟來玩,見了小馬駒甚是可愛,在草地裡快樂地蹦跶,追着自己的影子跑,便對撇角說:你的小馬駒賣給我吧,我也想養一匹馬,自從你養了馬之後,你性情溫和了許多。

小馬駒在小心翼翼地過河溪。撇角逗着它玩。撇角說,母馬也不賣,小馬駒也不賣,再過兩年我辦個馬場,你看看,樟湖一覽無餘,湖水四季瓦藍,這裡景色好,湖岸開闊,有了馬場,會有人來騎馬的。

那我給你守馬場。他表弟說。

有了小馬駒之後,撇角有了更多的事做。他騎機車去收貨。王朗村有一個種白玉豆的人,每年收兩千多斤豆子。他的白玉豆都賣給撇角。他和撇角有說不完的話。撇角說馬,他也說馬。撇角說湖裡的魚,他也說湖裡的魚。他能順着撇角的話說。他知道撇角添了一頭小馬駒,說,我沒養過馬,很想養一匹馬,馬不會拉犁耕田,但馬跑起來多超脫啊,神采飛揚,馬的眼睛都會發亮。

撇角就不接話了。撇角沒法接。養一匹好馬多難啊。一匹好馬有多珍貴。珍貴的馬,和家中的女人一樣珍貴。珍貴的東西都是藏着的,沒辦法也不可以分享給其他人。珍貴的東西不多,懂得珍貴的人更稀少。

鎮裡有人特意騎車去湖邊,看撇角的小馬駒。小馬駒會頂籃球,會去湖裡遊泳,會和狗狗賽跑。小馬駒讓鎮裡人感到新奇。來玩的人,帶着孩子,孩子追着小馬駒跑。小馬駒直起身子,吃樹上的無花果,吃樹上的石榴。小朋友抛一個蘋果過去,小馬駒一口啃半邊,望着小朋友咴咴咴咴咴低鳴。小朋友開懷笑了,又拿出一個蘋果,攤在手心,小馬駒吃了蘋果,舔手掌。

湖邊有一個草澤,淤泥深。有一天,一個進山上墳的人,突然炸響沖天炮(方言:單個朝天射的大鞭炮),轟的一聲,炸得寂寂之野四分五裂。鳥呼呼四處亂飛。黑馬受了驚吓,慌不擇地,跑向草澤,陷入了淤泥。它半個厚實的身子陷了下去。淤泥蓋了它的臀部,沒了它下腹。它昂着頭,咴咴咴地叫。它想擡起前肢撐起前身,泥漿卻内灌。撇角從院子裡跑出來,看見黑馬在泥潭掙紮,一時也想不起用什麼救它。眼睜睜地看着黑馬上半截身子也慢慢下沉。他站在草澤邊搓着手,喊:快起來啊,快起來啊。

咴咴咴,咴咴咴。黑馬的嘶鳴讓撇角絕望。黑馬睜開圓圓亮亮的眼睛。這個時候,小馬駒跑了過來,繞着草澤邊奔跑,咴咴咴地叫。叫得很高昂。黑馬撐起了前肢,騰起前半個身子,躍了起來,像一座巨大的冰山拱出水面。撇角跑了過去,牽馬去湖裡洗澡。小馬駒追着屁股,打着響鼻,咴咴咴地叫。撇角給黑馬洗身子,刷毛,抱着它的頭親吻。他沒有想過,小馬駒給了母馬力量,母馬是這麼勇敢,自己救了自己。讓他深深震撼。

過了半個月,那個釣客又來釣魚了。他戴着扁帽坐在湖灣楓樹下釣鲫魚。鲫魚半塊巴掌大,釣上一條,又扔回湖裡。撇角說,鲫魚很鮮,炖上來的湯牛奶白。釣客抛出魚線,魚線慢慢下沉,半截紅半截綠的浮标垂在水面。釣客說,釣魚不是為了吃魚,要吃魚的話,不如拉網,何必來這麼遠的地方釣呢?

釣客又說起了馬的事,說,你這樣養馬不是個辦法,養着也不是,賣了也不是。

馬在湖邊荒地吃草,甩着尾巴。

撇角說:養馬和養八哥是一個理,養八哥是為了賣錢嗎?是為了吃嗎?不是。養着,逗着,是生活一趣。養馬也是生活一趣。當然,養馬成本高一些,但樂趣也更多。馬通人性,馬是畜生,但也不僅僅是畜生。

釣客很吃驚地看着撇角,說:我們在馬的身上可以看到自己。你對馬還了解得不透,你了解透了,你會善待萬物生靈。你學學騎馬,在馬背上奔跑,你就知道了,你和馬是融為一體的。馬需要騎手,隻有騎手可以展現馬的自由、天真、奔放、桀骜不羁和蓬勃的野性。馬讓騎手自信、從容、剛毅。人塑造了馬,馬也塑造了人。

撇角開始練習騎馬。他和馬有深深的默契。他雙腿一夾,馬便會沿着湖岸飛奔而去。他練習了三天,他便能熟練駕馭馬了。他在峽谷跑,在林中跑。他騎馬去收貨,騎馬去探望親友。馬奔跑起來,他感受到了大地在震動。

冬日到來,雪覆寫了原野。山中多勝雪。冬天,草料不夠,撇角抱出自己切的番薯藤,喂馬。吃了食,馬去湖邊溜達。馬踏着雪,雪噗噗脆響。炭一樣黑的馬,像裹着濃濃的夜色。它黑得耀眼。馬拱開雪,啃食殘存的枯澀草葉。撇角騎上馬,在雪地奔跑起來。

黑馬之美,在某種特殊情境之下,美得讓人心醉。有一次,是月圓之夜,撇角睡不着。他騎着馬,在峽谷裡悠然慢走。月色如銀。峽谷白亮又朦胧,山色青青,月色如湖水漫溢。馬靜靜地站在山谷,他靜靜地坐在馬背上。寂靜的美麗如初春的忍冬花盛開。撇角第一次覺得,馬天生是孤獨的。馬長久的沉默變得無邊無際,山野一樣深邃。馬袒露的部分供人了解,而更多的部分深藏着。如頭頂上燦然的星空。星星空無之處,是恒久的謎團。人也是這樣。肉身是一座廟,心是一尊佛,佛供奉在哪裡,誰又知道呢?撇角坐在馬背上,眺望着遠山,仰望着高高在上的天空。他也長久地沉默。他無法言說。馬也無法言說。遠山如謎。天空如謎。他和馬也如謎。流水嘩嘩。這個峽谷,是撇角走了千百次的。但,峽谷陌生了。或者說,他是騎馬而來的陌生客。陌生客就是過客。他下了馬,來到溪邊掬水洗臉。在溪水中,他看到了馬的身影。馬黑如一尾烏魚。馬背上的月亮在搖晃。黑馬閃亮,銀灰似的閃亮。他掬着水,又松開了手。他回頭看了一眼馬。馬兀自昂着頭,望着月亮。撇角突然覺得自己很悲傷。無由的悲傷填滿了他的胸膛。他抱着馬頭,馬歪過頭嗅他的臉。

在很多時候,人是脆弱的。他的脆弱,被馬看到了。馬的眼神柔和且充滿了仁慈。馬踢了踢蹄子,咴咴咴咴嘶鳴。花揪樹的葉子在輕輕抖落。野胡椒樹正開着花。溪水在不緊不慢地流着。撇角撫摸着馬嘴。他跨上了馬背,跑向峽谷更深處的山谷。月光洗滌着樹林,洗滌着空山。撇角哼唱起了童年的歌謠。馬踏出了飛濺的水花。馬黑色的鬃毛如黑夜一樣瘋狂、張揚。它肆意地奔跑。似乎隻有奔跑才能追逐漸漸西去的月亮。

其實,撇角是一個很開朗的人。當他騎上馬,他更無憂了。他買了一頂牛仔帽,騎馬必戴。他逗愛英,說,正眼瞧瞧我,我像個佐羅吧。他打一個響指,吹一個口哨,騎馬去了。以前,他覺得生活特别無聊,上午收貨下午打牌,孩子讀寄宿學校,也不用他花精力多管。生活雖然充滿了熱望,但大多時候讓他垂頭喪氣。養了馬,他覺得每一天都有意思。有意思的生活,日子就過得快,水流進樟湖一樣。日子過着過着,湖水就滿了。滿眼的澄碧,滿眼的狂野。

—END—

《長江文藝》2022年第2期

責任編輯 | 楚風

靈獸錄|傅菲:黑馬之吻

▲傅菲|

傅菲,江西上饒人,專注于鄉村和自然領域的散文寫作,出版散文集《深山已晚》《風過溪野》《元燈長歌》等二十餘部。曾獲三毛散文獎、百花文學獎、儲吉旺文學獎、江西省文學藝術獎等,以及多家刊物年度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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