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宅的廚子（小說）

作者/董霖（原創小說，版權所有，切勿轉載。盜版可恥，絕不姑息）

大宅門人多事雜，往往院子裡的外人比家人多，外來幫夥合計滅掉本家，似乎并不是件難事。于是大戶人家既防牆外響馬盜賊，更得提防宅内生亂。若有人背後下手，真是防不住。

大宅門有三個角色，必須可靠得滴水不漏。其一護院大炮手，管着帶槍人，自己人最妥當。其二大門房，管着大門和角門進出關口，不可靠不成。最關鍵的是廚子，吃喝皆在後廚掌管，握着一家人的命，必是信得過最托底的人。

湯家安做收鋪拿店買賣，整天乘坐馬車在本縣和外縣轉悠，相看别人家的店鋪。相中了，便坐等這家買賣做不成，低價收購到手。這行當稱為“鸠行”，鸠占鵲巢，不算體面。況且為拿下心儀的吉鋪，常暗中使些手段，釜底抽薪。尤其奪拿人家幾代相傳的老鋪，外人不罵，自感缺德。

湯家安收下的鋪子，很少自家經營，大部分高價兌出。一買一賣賺巨額差價，幾年後，湯家在通縣和達縣一帶成為首屈一指的大戶。湯家安把院牆起高了幾尺，炮手人數加倍，全部配上快槍。可他仍然感覺後背冰涼，似乎暗中總有眼睛盯着湯家。

大宅最貼心的，不是管家和大丫鬟，而是一天三頓飯上桌的大廚。大戶人家講究吃樂，吃為首，其它享樂行後。大廚子掌管後廚房，順心順手，能變着法兒讓主家吃樂。然而，倘若有一點不可靠，吃喝不安心。或許悄無聲息，便可能對家人下手。

于是大宅雇傭廚子，看着事小，其實拿捏得仔細，謹慎又謹慎，簡直到了百換不厭的地步。信任為上，廚藝其次，大宅私家廚子行當不好幹。這隻飯碗就像紙糊的，說破就破。今天掌勺，明天興許卷鋪蓋走人。

入大戶做廚子，一般得知根知底沾親帶故，陌生隔肚皮，總是不能全托底。就算親戚，也可能産生沖突，或許被仇家收買了，背後下暗招。信任是個什麼東西？抓不成個，摸沒有形，卻壓在心頭最重。信任不聽話，越說越不信，不說也不信，怎麼都不信。

信任折磨人，一旦吃了背後暗招，就可能誰都不信。大宅為廚子傷透腦筋，雖然宅規不入後廚，對廚子百般恩寵，終究還許不踏實。實在不行，太太親自下廚，可是這個法子也不能長遠。若主家是大廚的救命恩人，那是最妥帖的事。

夏天，湯家安到外縣收店鋪，遇到逃荒的秦吉一家人。秦吉是外省飯莊大掌勺，外省今年發大水，全家人逃到通縣，餓得奄奄一息。湯家安原本看中了秦吉背出來的一把古椅，想用十張大餅換這件古家具。聽說是秦吉是飯莊的大廚，當即拿出大餅，決心救下這家人。

秦吉正在走投無路時，有人遞過來面餅吃食，對湯家安感激不盡，發誓一輩子報答恩人。湯家安把一家人扶上大車，回到通縣湯宅。騰出三間房住把秦吉全家安頓下來，秦吉做大廚師，媳婦打荷，秦吉的光棍老哥哥在後廚做雜役。秦吉的女兒給太太做上房大丫鬟，說是丫鬟，太太拿她當女兒疼，天天教她識字讀書。秦吉兒子在店鋪學徒，待遇如二掌櫃。

秦吉和媳婦不知如何表達内心的感激，秦吉喊着眼淚對老爺太太說：俺這一家人逃荒出來，到外省無親無故，天下真有老爺太太這般好主家，讓俺一家人怎麼謝這份大恩德？湯家安笑而不語，太太秀錦說：湯秦原來是兩家人，進到這宅子就是一家人了。後廚交給你們夫妻，我和老爺都放心。

秦吉和媳婦雙雙跪下說：老爺太太恩重如山，每日三頓飯，就是俺們報恩的機會，哪有不做好的道理。湯家安和秀錦趕緊扶起這兩口子。

湯宅原來的大廚子王柱，是湯家安的遠親。這人貪财，雖然老爺給的工錢比别的宅門多一倍，秀錦還總賞錢，但王柱就是不滿足。過于貪财人的性子淺薄，極容易被仇人收買，做出不可知的事情。湯家安與太太商量，叫管家辭退其出宅，不再雇傭。

王柱一家人不停地懇求，卻沒得到老爺太太挽留。王柱拖着一張長臉，咬牙切齒，氣憤地離開湯宅。後廚隻剩下洗菜吳婆，劈柴燒火的老聾頭。秦吉帶着一家進後廚，果然廚藝高妙。秦吉做清蒸鲈魚，獅子頭，爆炒裡脊最拿手。每天三頓飯上桌，色香味俱全。

秦吉一家入湯宅三個月，秋天咋冷，兩口子跟太太秀錦說：想回老家看看，把被水泡的老房子賣掉，再跟那些老親戚道别，即刻回通縣湯宅。秀錦滿口答應說：你們兩口子安心去吧，看望親戚道别是禮兒。太太說着話，掏出幾五塊銀元給兩口子做盤纏。

秦吉和媳婦非常感激，打點行裝，買點土特産，出了通縣。兩口子預備去達縣碼頭坐船回家。可是快到碼頭時，倆人一轉彎到了暗處。一人換一身衣服，趁夜色悄悄回到通縣。

秦吉和媳婦悄悄摸進斧幫，見到大幫主機闆斧黑風劉義。秦吉拱手說：入湯宅百天，已經與這家人混熟，沒引起湯家安絲毫懷疑。黑風劉義說：湯家安可是個極有心機之人，你這對手是諸葛亮，道上傳說沒有他看不破的事。還不能說有把握，多加小心才是。

扮做秦吉媳婦的女混混龔美鳳說：這一票都順了湯家安的心。他是全家的救命恩人，湯宅信這是修來的福。下注時準備齊全，預先找來廚子和假兒女，這局做得天衣無縫。幫主不必擔心，此票算是拿下來了。

斧幫掌門黑風劉義謹慎得很，淡笑說：要是真妥帖，不出岔子，仲秋節把湯家安一家人做掉。不過，切要萬無一失。秦吉說：後廚我掌管，洗菜老婆子愛财，給她好處就能聽從我。劈柴燒火聾老頭子喜好酒肉，給他吃喝便妥。

劉義擺弄着手裡的闆斧，咬牙說：湯家安做局拿人家老鋪，得罪人無數。這一票做成，咱們進的金銀，比以往幹十宗還多。不得有失，一粒沙子也要把它挑出來，别硌了牙。

幾天後，秦吉和龔美鳳謊稱從老家回來，帶着斧幫劉義給的“鶴頂紅”進湯宅。八月十五，秦吉做好一桌菜，悄悄跑後院槐樹下，挖土取壇，拿出暗藏的鶴頂紅。他的心“砰砰砰”直跳，畢竟老爺太太對自己太好了，害這家人有點手軟，心裡也打鼓。可是他馬上罵自己娘們兮兮，斧幫的人，就是幹票手。這行叫“替手”，替人家做不敢做的狠事。

秦吉還沒轉身，背後有人輕輕咳嗽一聲說：十六個硬菜齊了，大師傅還加一道鹹菜疙瘩幹啥？秦吉驚出一身冷汗，回頭看，我的天！是聾啞老頭說話了。左手拎着半瓶酒，還是秦吉給他的，右手握一隻駁殼槍。

秦吉驚詫地問：你不是又聾又啞老漢嗎？怎麼開口說話了？老聾頭笑笑說：你太小瞧大戶人家，謊稱是災民，就像戲台上唱戲。你以為太太會全信？你這個家夥，也不掂量一下自己，就敢做這一票。秀錦太太對你的好，全填進狗肚子裡了。你們這幫替手，就不是人。我待在後廚，專聽你們唱啥大戲！

秦吉問：你早聽到我們暗中說話，為啥不早報告太太動手？老聾頭說：早動手，你拿不到鶴頂紅，沒憑沒據，如何說服老爺，将你們下大獄？秦吉陰險地笑了，心想後廚僻靜，弄掉一個老頭還是有把握的。他打了個口哨，龔美鳳和老光棍跑出來，紛紛掏出槍。這時候，一個聲音從背後傳過來：不想吃槍子，都放下手裡的家夥。

秦吉扭頭一瞧，是洗菜的吳婆子，端一杆長槍，英姿飒爽，哪像整天絮絮叨叨的髒老婆子。秦吉問：難道你也是後廚隐人？吳婆子笑笑說：俺們夫妻（夫指老聾頭），你不認識，可總聽說過，江湖上的龍鳳呈祥吧？

秦吉和龔美鳳大驚失色：江湖雙俠龍鳳呈祥，誰人不知！隻是這點小事，怎還勞兩位大俠出手？聽說你們兩位進了大府，離開道上，做了隐人，養老去了？

吳婆說：怨不得你們這幫替手，動不動下陰招害人，沒心沒肺，一輩子沒臉出來做人。你們知道太太是誰，竟敢害她。秦吉問：太太是秀錦，我難道不識太太？飛鳳吳婆欲說又止，看着老頭飛龍。飛龍說：太太的名号，不能随便說，你們聽到就沒命了！記住，以後别想着害人，哪天碰到了“天人”，還渾然不知！太太一根毫毛也傷不得，若被傷了，你們的家族和幫堂一個人也逃不脫。

秦吉說：我沒猜錯，太太是大府裡的人，我的天！太太莫不是大帥的妹子吧？道上傳言，大帥有個妹子，喜歡過平常人家的日子。龔美鳳趕緊去捂秦吉的嘴，卻遲了一步。飛龍說：你嘴快，我也沒辦法。用槍一指那瓶鶴頂紅說：你喝下去吧，别人沒說話，能活着！

秦吉苦着臉說：我不敢多嘴了，說話就喝鶴頂紅，這是那條道上規矩？飛龍看一眼飛鳳：你告訴他吧。飛鳳吳婆仍沒放下大槍，淡笑說：出來混少說話，師父沒告訴你嗎？多說未必多懂，少說也不是少知少懂。你愛搶話，嘴上不插門，就不能留你了。

這時候，太太秀錦從前宅走過來說：今天過節，大家都和顔悅色，别提不高興的事。飛龍飛鳳都收起槍，又變成吳婆和聾老頭。秀錦一擺手，新找的廚子一家人，走過來進了後廚。秦吉和龔美鳳吓得蹲下，渾身發抖。

護院炮手将秦吉、龔美鳳、老光棍架走。炮頭遞給秦吉一小瓶水，秦吉驚恐地問：喝下這瓶水，就完了是吧？炮頭說：今兒過節，太太心善，放你一馬。喝了吧，往後就安生了。秦吉喝下那瓶水，驚喜地發現自己還站在地上，照常喘氣，隻是不停地咳嗽，再也說不出話來。炮頭對另兩個人說：你倆看見了？不說話，無災禍。

新廚子一家在後廚忙活着，吳婆洗菜，聾老頭劈柴看竈火。太太笑笑，去了前宅。新廚子對吳婆說：你歇着吧，俺人手夠用。吳婆搖搖頭說：俺可歇不住，歇了誰給工錢呀？

新廚子拍拍聾老頭肩膀，示意他去歇着。聾老頭笑着走出門，突然轉身回來，用手指着廚子頭上，做個開槍的動作，一跺腳發出巨大響聲。吓得新廚子渾身直哆嗦，默聲切菜，不敢看聾老頭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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