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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小年我家來親親

作者:作家鬼譚
過小年我家來親親

1968年臘月二十三,陰沉沉的空中飄落着雪花。家門“吱扭”一聲推開了,進來的人渾身上下全是雪,眉毛和上唇都結了一層白色的冰霜,一副“風雪夜歸人”的模樣讓我看清楚啦,驚訝地大叫:“表哥你來啦!”

表哥叫蜀生,和我同歲,也是66屆國中畢業生。一年前大串聯的情景曆曆在目,我參加了七人組成的串聯隊,西安坐火車時被人群擠倒了,脫離群體後我失聯了,獨自一人到成都還找到了表哥家,難忘舅母慈祥和藹,難忘倆位表哥熱情款待。再次重逢一股熱流在我心底湧動,我緊緊摟住表哥,眼睛噙滿了淚水說了聲:“見到你真高興。”

母親上下打量這位陌生人,一臉懵然并不認識。我說“他是四川的表哥。”母親一下變得陽光燦爛,笑容挂在臉上,腿腳也利索了很多,猛然拉住表哥的手,眼睛流出幾滴淚水說:“好侄子,長得像你爸。”全家人沉默着,思索着突如其來的變化,眼睛瞟來瞟去瞅着眼前這位剛進門的親親。

他滿口四川腔調“回老家三天啦,先住在伯父家。今天一早沒搭上班車,就按伯父的吩咐一路走來。”話音聽着怪怪的,接着又說:“成都派性鬥争非常厲害,從扔石塊,揮舞棍棒的派性武鬥,發展成荷槍實彈的攻擊性戰役。每天都在擔驚受怕,離開學校一時也找不到工作,待在家裡吃閑飯實在難熬。母親建議我回老家,還有個營生幹,我就貿然回老家了。” 聽他說話就像是武鬥戰場上的逃兵。

母親笑着說:“回來就好!”病重的父親似乎輕松了許多,說話也有了精氣神,坐在炕沿上,抽着煙念誦:“遠在他鄉一家人就是你姑的心巴巴。”

說實話全家人數我最高興,我倆說話投機,心有靈犀,一聽表哥這次回家準備住一段時間,心裡熱乎乎的,多了一個打嘴官事的好夥伴該有多開心呀。

過小年我家來了遠方的親親,消息就像風吹雪花一樣飄落到各家各戶,左鄰右舍冒着雪,前來看熱鬧。那個年代很少有人出門在外,誰家來了城裡的親戚如同來了外星人,愛看稀奇,想了解一些外面世界,瞧瞧城裡人時髦的穿着打扮,尤其愛聽外地人說話,聽完還會笑話他:“說話怪哩”。

生産隊的紅衛兵頭頭當了大隊革委會主任,我很高興,對他還是蠻尊敬的。一個多月前,我深陷泥坑,參加了一場七天八夜的兩派武鬥。作為戰敗一方在大隊主任幫助下脫離險境,幸免一次被揍的尴尬局面。

今天主任來既有當官的派頭,又帶着幾分關心來看我家親親,理應熱情接待。先給他沏了一杯表哥帶來的茉莉花茶,又從父親的煙盒裡掏出一根香煙遞給他,他鼻腔冒出一縷青煙,嘴裡咂了一口茶,津津樂道:“好茶”。他也是頭一次聽四川人講話,表哥诙諧幽默的話語,後音悠長的川腔一下感染了他,他變得像蜥蜴的舌頭分泌一種膠水似的粘液,和表哥黏在一起。

大家都愛聽表哥“擺龍門陣”,我懂幾句四川話,故意一問一答對話。

我操着垣曲方言問“你做啥家?”

表哥用四川話答“幹啥子幺?”

“理發”

“鉸腦殼”,

“翻個嶺嶺就到了”

“上個坡坡,下個坎坎就攏了”……

垣曲話四聲多,聽起來淳厚實在,四川話翹舌音多,聽起來升降明顯,妙趣橫生。

我倆睡在窯洞後面一個小炕上,興奮得半夜都在說話,夜闌時分剛一眨眼皮,朦胧中一陣“咚咚”的敲門聲驚醒了我,帶着幾分怒氣厲聲問:“是誰?幹什麼?”

“我是大隊革委會主任,開門吧!”一聽是他的聲音,心中愁雲一下消散了。開門走進三個人,大隊主任帶着兩個民兵,肩背三八式步槍,左臂戴着紅衛兵袖章。他的臉像變戲法似的,陰森森地說:“接公社革委會通知,凡不是當地戶口的人員一律抓起來。”

我應聲回答:“他是我家親親,你還不知道?”

造反派頭頭惡狠狠地說:“親親也要抓!”

“你是好人,就高擡貴手放一馬吧。”

大隊主任理直氣壯地吆喝:“階級鬥争是你死我活的戰鬥,沒有高擡貴手地說道。”說着話帶走了表哥,我緊跟着追趕。

飛舞的雪花趕走了星星和月亮,巷口的路像蓋上一層棉絨絨的厚棉被,腳下足有半尺厚,一邁步,雪粒親吻着褲筒,還往鞋裡鑽。表哥第一次回老家,卻感悟這樣的寒冷和凄涼,第一次看雪景,用這種受淩辱的方式來體驗雪的滋味。我心裡一陣寒酸,眼睛濕潤了。一陣冷風刮得耳朵疼,我急忙折傳回家拿自己“猛一鑽”帽子,戴在表哥頭上,帽沿往下一拉像一隻大襪筒,頭包裹得嚴嚴實實,面部隻露出眼睛、鼻子、嘴巴,和作案的蒙面罪犯差不多。别看不雅觀,防禦寒冷的确管用,我相信南方的表哥這一夜肯定不會挨凍。

家裡亂成了一鍋粥,患重病的父親,一手摁住腹部,一手擦拭眼淚,氣憤地說:“攤上這事才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人家紅衛兵造反有理嘛。”

女人遇到傷心的事總是哭哭啼啼的,似乎這是一種情感真摯地透露,也是女性慈悲的發洩。母親也不例外,一遍又一遍絮叨着往事:“你瞧,這小年過得真懊糟。1942年小日本燒了我娘家房屋,我哥帶着身懷有孕的嫂嫂,坐着羊皮伐渡過黃河,開始了東躲西藏的逃難生活,解放了才落腳四川。路那麼遠,山那麼高,我一個女人想念哥哥了,隻能是以淚洗面。今天侄兒第一次回家,屁股還沒坐穩,被窩還沒捂熱,人就被抓走了,我心疼呀!這夥人是在揪我的心,割我的肉,真是造孽呀。我對不起死去的哥哥,對不起賢惠的嫂嫂。”連哭帶說将事情表達得一清二楚,如訴如泣的聲調像一根針紮疼了大家的心。

整整一夜母親沒眨眼皮,眼睛紅腫得像核桃一樣。連夜湩酵和面放在竈台上,天快亮了,又燒火烙饦饦,雪花下的麥稭草隻冒煙不燃燒,窯洞裡的濃煙嗆得人眼睛直流淚。

第二天一早我就提着饦饦去看表哥,他們被關在公社大院一個窯洞裡,燒窯匠、木匠、鐵匠、竹匠……一百多人擁擠在一起。出力人的汗漬味,旱煙葉冒出的煙味,彌漫在屋裡,像一團烏雲籠罩着,難聞的空氣令人窒息。表哥人地兩生,一個人孤零零蹲在牆角,低着頭默默不語,我想大概是在思念母親,思念成都。我站在窗台前大聲吆喝“哥哥”,他擡頭一看是我,臉上露出一絲微笑,走到窗台前,接過馍馍夾鹹菜。我故意喊叫:“你站在這裡吃,誰也不敢欺負你。”我其實也是打腫臉裝胖子,不過一句話确實唬住了屋裡的人。

我想找個熟人能通融一下,被打倒的原公社書記耷拉着頭,一臉沮喪,手握掃帚掃雪,一條小路在雪地不斷延伸,一看就明白他正在接受勞動改造。公社大院來了許多說情的人,公社革委會主任也是紅衛兵奪權的頭頭,一看這局面,露出一副兇相,說話聲像打機關槍:“沒有戶口就是流竄,流竄就會變成流竄犯,成為社會動亂分子。為鞏固紅色政權,純潔階級隊伍,抓流竄心要狠,手要硬,不講情面,不看熟臉,一個不落。”面對這種冷血動物缺乏人性,就像一尊鐵佛,念經也沒用。我打消了通融的邪念,任憑事态發展吧。

公社革委會大院擠滿了人,雪地踩成了溜冰場。走了十幾裡山路的一位老漢氣得胡須一翹一翹的,手揮着拐杖大聲責罵:“你們這夥幹部比土匪還厲害,一個木匠犯啥王法了你們也抓?我家兒子正月初三娶媳婦,婚房的桌子正在安腿,沒有木匠就像耍猴的被牽走了猴一樣,真要我好看哩。”

街頭的王大媽扭着小腳,在院裡來回蹒跚,一直在找當家的。有人悄悄指了一下公社主任,她上前揪住衣角,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挖苦“我認識你,公社的事務長搖身一變當了主任,前年我送菜,你還A錢了二塊錢。竹匠在我家編藍收沿,你們抓了他,少了竹匠藍是編不成啦,我家蒸的馍馍幹脆放在你辦公桌上。”

磚瓦廠的李廠長更像熱鍋上的螞蟻,時而快步,時而跺腳,兩隻手急得來回搓動,一臉無奈比哭還難看。他不好意思得罪上司,等了又等但毫無消息,真是逼得啞巴張了口:“完啦、完啦,燒窯師傅一抓,一窯磚燒成了疙瘩湯。”

公社大院抓了這麼多流竄,吃飯成了大問題,加上周圍百姓胡鬧,公社革委會主任像是踩了一腳狗屎,臭名遠揚。一陣密謀後又請示上級上司決定放人。

表哥邁着沉重的腳步,一臉尴尬走出窯洞,一看他淩亂的頭發,邋遢的衣服,紅腫的虛眼泡,就知道他一夜沒合眼皮。我拉住他的手:“哥讓你受罪啦!”

他樂觀地說:“孫悟空還經曆八十一難呢。”

回到家母親除了心疼,還悟出什麼道理:“過小年應該祭竈王爺,破四舊不祭祖不信神,你看竈王爺一生氣不言好事反而糟踐民間吧。”一句話說得大家哭笑不得。

過小年我家來親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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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

楊志強

過小年我家來親親

作者簡介:魯玉琦,山西垣曲人,縣作協會員。部分作品刊發于《運城日報》《運城晚報》《舜鄉》等報刊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