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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部落丨陳建明:遍地手藝

遍地手藝

文丨陳建明

故鄉偏居湘中一隅,小溪從遙遠的大山裡一路歡歌而來,沿河兩岸峽谷裡星羅棋布地散落着大大小小的村莊,勤勞的鄉下人們世世代代在這裡耕種勞作,繁衍生息。他們深谙農事,也熟知各種古老的奇巧手藝,在漫長漫長的歲月裡,一代又一代的老手藝人在這片神奇的土地上書寫着屬于自己的傳奇。

父親是個老木匠,不光會修房子,會砌亭台樓閣,還打得一手好家具。他一生醉心于打造各種精巧的家具,美名傳遍了十裡八鄉,請他打家具的人家常常将檔期從正月排到了年末。

“吃了元宵酒,斧子不離手。”正月還未過完,父親便急急背着他的吃飯家夥出門幹活去了。

那時,鄉村建房,木匠是頭号大師傅。湘中以西山區的老房子,大都是木樓,後來經過改良,也是磚木混合結構,前後屋牆以土磚或紅磚砌就,房子的骨架依舊是木質支撐,房柱、大梁、門窗、檁條、樓闆,都需要木匠師傅一手打造。父親年輕的時候,扛着大鋸,提着箱子刨子,走村串戶,常年奔波在工地之間。每逢房子封頂之際,父親便帶着徒弟們,擡着新房的大梁,沿着屋頂的倒水牆,一邊念禱着祝主家吉祥如意的頌詞,一邊将大梁安放在離屋頂三尺處的堂屋正中處,之後宰殺雄雞,将雄雞之血淋于大梁之上以避邪招财。安放完畢,鞭炮齊鳴,鼓樂大作。父親站在房頂最高處,身姿偉岸,極目四顧,大有英雄睥睨天下之意。從房梁上下來,主家将剛宰殺的雄雞及早就準備好的一升米和紅包塞到父親懷裡,此時,一棟新屋的上梁大禮才告圓滿完成。

小時候,因為父親的手藝,我隔三岔五能吃上一回雞腿呢!

在我十歲之後,父親便再未去幫人家建房子,隻專心打造家具,這其中緣由令人費解。後來還是母親解的密:一次,父親在架設新屋檁條時,腳下不小心被絆了一下,一個趔趄,從半空中掉了下去,幸虧他眼疾手快,一把吊住了橫梁,才沒有摔傷。父親驚吓之餘心裡竊認為是祖師爺在冥冥之中保佑,也是冥冥之中警醒,打那以後,他便不再幫人家建房了。

木匠是受人尊重的大師傅,也是重體力活計。光那行頭,便包括斧、鋸、鑿、锛、刨子,墨鬥一套齊全。但凡出門,那肩扛手提的重家夥兒可不少,還要能扛得起木頭,掄得動斧子,拉得動大鋸,推得動長短刨子。

幸好父親帶了不少徒弟,這出門提鋸背箱子掄斧頭的活兒,都由徒弟代勞了。

照規矩,徒弟學藝的三年期間,隻能跟着師傅吃住,主家給的工資都歸師傅。出了師,師傅會打發一套木匠工具給徒弟,然後徒弟獨自攬活,或者繼續跟着師傅打下手,這時,徒兒才會有工資結算。然而,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這些徒弟對父親都非常尊敬。父親去世之時,許多兩鬓斑白的徒弟聞訊都從四面八方趕來,齊刷刷地跪于靈前祭拜。

俗話說: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沒有一點悟性,是學不成一個好木匠的。說到這裡,不得不提一下一個在父親的木匠生涯中很重要的人物,那便是父親的親舅舅。父親十六歲那年便上山跟着舅父學藝。舅父是一個脾氣暴躁的老手藝人,加之父親自幼失怙,是以師傅并沒有耐心好好教授這個無依無靠的外甥,一不耐煩便會掄起鑿子敲父親的頭。大概是被敲頭敲多了,久而久之,父親再也不敢觸師傅的逆鱗。三年學徒期滿,父親回到家裡,竟然連最基本的櫃子都不會做。他隻得将家裡的碗櫃衣櫃一一敲開又重新揣摩裝好,這才終于學會做家具。

父親的這位老舅父雖然性格暴烈,也是一個有趣之人,提到他,就不由地讓人想起了關于木匠祖師爺魯班的故事來。傳說木匠的祖師是春秋時期墨家大師魯班。這位祖師爺有一本叫作《魯班術》的書,記載的都是一些機關法術之類的東西。比如請人幹活不能怠慢匠人,否則的話不利于主家。這頗有些類似于傳說中梅山巫蠱之術的咒,在父親的舅父身上,就曾經發生過一件有趣的事情。

一次,這個倔強的老頭兒在給自家建造豬欄時,因為妻子飯菜不合胃口,怒從心來,便忍不住咒了幾句。結果這豬圈牛欄建成之後,養豬豬死,養牛牛亡,直折騰得一家人沒有了半點脾氣。這時,老頭兒才想起自己的無心之言,悔從心來。後來,他老老實實将房屋拆了重建立造了一遍。這一次他虔誠祈禱,用心做事,再也不亂發脾氣,才将這個困窘的局面扭轉過來。

這些怪力亂神的傳說僅供鄉裡人茶餘飯後一哂,是否屬實已無從考究。

按說,這門好手藝不應失傳,但父親沒有兒子,沒人接班。在他過世後,那一堆曾珍愛無比的家什被閑置于老家的閣樓上,落滿塵埃,再後來便送的送,丢的丢,剩下的不知所蹤。父親漫長的木匠生涯和輝煌過往,逐漸成為被淡忘在鄉村記憶裡的隐約傳說。

兒時,父親出去做工,不論是建房子,還是打家具,木匠的活計完成之後,就該輪到下一道工序的匠人粉墨登場了。

木工的下一道工序是漆工。一件美觀的家具離不開這最後一道手藝——漆藝。漆水的好壞、釉色的均勻直接關系到家具的增色。或者幹脆隻上一道清漆,保持木頭的紋理和本色,也是一道别緻風景。總之一個好的漆匠直接關系木匠手藝的最後呈現。

相對于木匠來說,漆匠是一項輕松活,但也絕非簡單。比如漆家具先要磨砂,然後打底漆,接着上二層色,最後再上一層色。這調色和上色也有很多講究,不同的師傅調出來的同一個顔色可能就有細微的不同。濃淡之間,手法之上下,不同的師傅水準的高低立見分曉。外行漆的家具粗糙不光滑、不均勻,還會起泡掉皮。内行人漆的家具油光水滑,錦上添花,美觀大方。不僅如此,在過去,一個真正的漆匠還得懂畫工。在那些用作嫁妝的碗櫃、衣櫃和箱籠上漆漆的時候,都是要描繪各種彩色花紋和圖案的。我家過去的老碗櫃、廚櫃和衣櫃上就繪滿琳琅滿目的各色花鳥蟲魚圖案。現在想來還常常令人驚歎,那哪裡是漆匠,明明是一個高明的畫匠呀!

是以再好的木匠也離不開漆匠的潤色,沒漆好,制作得再精良的家具也是明珠蒙塵。

父親一生簡樸,自家家具大多是他買回漆和刷子,自己親自操刀漆就。隻有當女兒出嫁之時,他才鄭重地請了跟他搭檔多年的春叔回來給我漆嫁妝。

春叔是父親木工生涯裡搭檔時間最長的一個漆匠。父親長年從事木工手藝,深得主顧們信任。每當木工的活完成,主家常常會要父親給推薦一個好的漆匠。父親跟許多漆匠合作過,每個漆匠跟父親相處都很愉快,從沒紅過臉。然而,跟他搭檔時間最長的要數春叔了。

春叔是我們同村的本家叔叔,年紀比父親小十來歲,個也矮一大截。春叔的身高大概隻有一米四,這對于一個男子漢來說已經屬于殘疾的範疇了。在農村,這種人不僅幹不了重活,還娶不上老婆。幸好春叔學就了一門好手藝,不僅能養活自己,還能補貼家裡。說起小矮人春叔漆家具,那可是一道獨特的風景。人家站着就能漆到的地方,他得扛來一條春凳,然後爬到凳子上,一寸一寸地仔細刷,刷完一塊再挪一下凳子。那踮起腳尖認真刷漆的樣子,像極了一個努力向上拔高的孩子。盡管春叔個矮,但因為實在,從不偷工減料,漸漸地,那些曾經和父親搭檔的漆匠們都不見了,換成了春叔一年四季跟父親搭檔。你還别說,這一胖一瘦、一高一矮的兩個人站在一起就像說相聲似的和諧,主家也特别信任他們兩人。

農村裡常說:“秤砣雖小壓千斤。”在父親的提攜下,春叔的活幹得越來越好,請他的人也越來越多。

小個子漆匠春叔一生未娶妻,卻有個個子高大,頭腦不甚發達的兄弟,還有個漂亮的弟媳。這個兄弟什麼也不會,卻娶了一個好妻子。兩口子因為不善營生,日子過得很是艱難,多虧了春叔常常把自己的工資拿來貼補他們兩口子。久而久之,村裡竟然傳出風聲,說春叔跟弟媳好上了。這下,老實巴交的春叔就是有一百張嘴也辯不清了,日子就這麼磕磕碰碰地過去了好多年。峰回路轉,到了五十歲那年,春叔的兄弟酒後失足跌了一跤去世了。于是,春叔幹脆就承擔起了養活兄弟一家的重擔。這長年累月受他照看的兄弟媳婦也就索性過了明路,兩個鍋子合到一起,兩家并作了一家。人人都說,這憨厚的小矮人春叔有福報,臨老了倒擁有了一個舒舒服服的家。

老人們常說,手藝在手,吃穿不愁。春叔的這一生,包括他這段奇緣的由來,還真離不開他那一手漆匠的好手藝啊!

很多年過去了,父親早已過世,我回老家時,還看到過兩鬓斑白的小個子春叔。若不是鬓邊那絲絲白發,春叔看起來還是童顔不老。

散文部落丨陳建明:遍地手藝

在湖南,有一曲有名的花鼓戲叫作《補鍋》。說起這花鼓戲《補鍋》,是家喻戶曉,戲裡面那個手拉風箱吱吱響的小夥兒的就是我們這的補鍋匠。

補鍋匠又叫锔匠,補鍋的活歸屬于锔匠的活計,但锔匠的範圍更廣,上可補鍋接水壺底,下可修補壇壇罐罐和瓷器。在老家一帶,最常見的活就是補鍋底和接燒水用的镔鐵鋁壺底兒。那會人們生活大都節儉,常常一個鐵鍋漏了一個洞,就把鍋子側過來用不漏的一邊繼續炒菜。若是煮豬食的大鐵鍋壞了一個洞,聰明的主婦便用一團塑膠融化了從裡頭塞住那個洞,繼續煮。每當碰到這種時候,那些大娘大媽們便開始絮叨:“哎呦,那個锔匠師傅怎麼還不上門呢?再不上門就隻能提到他家去了。造孽呢,這十幾斤重的大鐵鍋叫我怎麼提得動呀!”

暑夏或暮冬之時,天氣晴好,大院的槽門口突然傳來兩下清脆的鐵擊打聲,接着是兩聲悠長的吆喝聲:“爐爐鏟哦——”

頓時,那些還在牆角昏昏打盹的女人們便立刻從迷糊中驚醒過來,慌裡慌張地沖到竈下,提出早已準備的破鍋爛壺趕緊往外面跑。那年代,誰家竈下沒有堆積幾個破了個洞的小炒鍋、漏了的大豬食鍋,或者穿了底的炊壺呢?這些東西在老锔匠的手裡可都能化腐朽為神奇呀!

說話間,各家各戶的女人們都将待修補的炊具拎出來排隊占地盤。隻見那老锔匠不慌不忙,氣定神閑地從哪裡拿出個小馬紮,往那一坐,身後的兒子早就将工具卸下來,慢慢地鋪開了場面。老锔匠眼神特别好,隻一眼,便将那些實在破得修不好的鍋子給扔了出來,其餘的便都攬在腳下:“這個,還有這個還行!”說着,架起爐竈開工。這補鐵鍋是得拉風箱燒火融鐵,若是接鋁壺就隻要直接将破的剪掉一截,然後接上新的鋁皮敲敲打打就成了。那會我們太小,光顧着玩,直到現在,我已完全記不清那些東西到底是如何在锔匠師傅的手下神奇地恢複完好如初的。記憶裡,我隻對一個接水壺底的活兒印象特别深。隻見那師傅将破了的水壺底兒均勻地裁下一截來,換上一截新的底,接着将接合處仔細地敲打融合,一個鋁皮壺的修補就大功告成了。

敲敲打打,修修補補間,那些原本隻能扔掉的破銅爛鐵又煥然一新了。那時,去鄉供銷社買一口大鐵鍋要十幾塊錢,一口炒菜的小鐵鍋、一個燒水的水壺也要十來塊錢。這些用具大部分人家都是“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反正隻要老锔匠一出手,不需要多少時間和工錢,就能變廢為寶,這實在是一件皆大歡喜的事情。我記得小的時候,家裡用來煮豬食的大鐵鍋就反複補過好多次。然而,補得最多最常見的還是鋁皮燒水壺。

當時,十裡八鄉,锔匠僅此一家,偶爾也會見到外鄉人走村串戶來接鐵皮壺底,但锔大鐵鍋什麼的還是得村裡的老锔匠出馬。

時間過去很多年了,我還對童年時代的老锔匠和他兒子小锔匠印象特别深,一是因為小時候我最喜歡看熱鬧,對這些熱鬧的場面總是不容錯過;二是因為當年,老锔匠家後來發生了一件人倫慘劇,轟動了全鄉,也徹底改變了他們一家的命運,直到現在還常令鄉人們在茶餘飯後唏噓不已。

那一年,老锔匠一家高高興興地給兒子小锔匠娶上了媳婦。這小兩口是媒妁之言結合的,按部就班地定親成親,并無深厚感情。結果新婚那天晚上,小锔匠強要圓房,新媳婦不肯,兩人扭打之間,一不小心,小锔匠竟然把新媳婦給掐死了。在民風淳樸的鄉村,這可是數十年難遇的天大的案子。正好碰上國家嚴打時期,小锔匠很快就被判處死刑,不久就執行槍決了。老锔匠受不了這個打擊,很快就垮了。他們這一戶曾經殷實的人家随着這場橫禍逐漸湮滅在人世間,就如同那消失的老手藝一般。很多年過去了,人們還時常懷念遠去的時光裡,那悠長悠長的“爐爐鏟,接炊壺底哦——”的吆喝聲。那聲音驚起一群鴉雀,真像老時光裡的一場舊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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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農村,家家戶戶養了牲畜,其中以養雞和豬最多,不閹的話,一到春天便發情。老家這有句土話叫作“雞公多了下寡蛋”,大抵就是這個意思。雞發情問題不大,若這架子豬日日騷動不長肉那就損失大了。這時,骟匠就粉墨登場了。

骟匠是歸屬于獸醫的一種行當。小的時候,我們那裡的骟匠,大抵是村裡的獸醫兼着,後面常常跟着一個背藥箱的徒兒。

骟匠師傅的藥箱裡有一個薄薄的手術包,裡面有些锃亮的小刀和鈎子。骟匠師傅進了門,往那一坐,手術包往膝蓋上一攤開。這時,旁邊早就有一溜兒提着雞等候的鄉親們了。隻見老師傅接過雞摁在膝上,照着肚腹下扯去一小撮毛,飛快地割一刀,再用鈎子鼓搗兩下,一隻雞就骟好了。這邊骟好扔到地上,那邊雞就跟平常一般活蹦亂跳。雞的生命力極強,易活。倘若是骟豬的話那得留神些,一隻豬至少也有幾十斤,得幾個人一齊按住。說時遲那時快,骟匠師傅待豬按穩了,眼疾手快地朝後腹一刀劃下去,然後将鈎子伸進去,一鈎一扯,飛快地割斷,再縫兩針就好了。每逢這時,豬疼得嗷嗷直叫。大院裡的孩子們以為殺豬了,一窩蜂跑過來圍觀,可繞地一圈也沒看到豬毛。待人們一松手,那豬又活蹦亂跳了,這才明白原來是在骟豬。直到現在,我還不明白,骟匠師傅骟豬的時候為什麼會從豬腹中掏出一截花腸來。而這種豬的花腸小炒入菜特别美味,是骟匠師傅們非常喜歡的下酒菜。

那時,鄉裡最拿手的老骟匠師傅是一位姓謝的老獸醫。隻要他出手,幾乎沒有手誤,骟雞雞活,骟豬豬走。有時,村裡偶爾來了陌生的年輕骟匠,不是骟死了雞,便是骟死了豬。雞如果沒有骟得好,可能會照樣打鳴,也可能扔到地上就蹬腿了。每當這時,主家的臉色就難看了,一些難聽的話語就蹦了出來。好在一隻小雞并不打緊,厚道的鄉裡人家并不會追究什麼。若是骟死了豬那就麻煩了,一頭豬可是農家一年到頭的收入指望。被骟壞的豬并不會當場死,至少要病恹恹地拖個兩三天才會死。等到這時,主家痛悔不及,賭咒發誓地将那個骟匠師傅罵到祖宗幾代上。

是以這骟匠雖然是對着牲畜下手,卻一點也不亞于醫生的細緻。尤其是骟豬,一般的老師傅輕易不會讓徒兒上手。

謝師傅那一手出神入化的手藝可以與一個高明的外科醫生相媲美。謝師傅生平教出了一個最好的徒弟,也以獸醫為業。但不知咋的,師傅和徒弟并不和睦。師徒兩人同在一個鄉,低頭不見擡頭見,卻經常唱對台戲。每逢師傅出馬,徒弟必避得遠遠的。徒弟年輕,腳步寬,箱子到了哪,師傅遠遠地望見,便會破口大罵“白眼狼”,外人一看還真以為是“教會徒弟,餓死師傅”。不久,這徒弟不知怎麼地,忽然染上了惡疾,大口大口地吐血而亡。人們都以為這下謝師傅算是冷眼看熱鬧了。沒想到,出殡那天,忽然來了一個人,他提着一根竹棍站在村口等着,邊哭邊罵:“義五把戲哎,我的徒弟啊!我教了你三年零六個月,怎麼就白教了呢!我教你超過師傅,可不是叫你比師傅走得早啊!從今後,我到哪裡去罵我的徒弟呢!”

小時候,鄉村雖小,卻熱鬧祥和。村裡有一條青石闆茶馬古道,古道兩旁鋪面林立。我的同學文子家就住在這條古道上。文子的父親,一個駝背的中年男人,是我們村裡唯一的剃頭匠。

别處的剃頭匠挑着剃頭擔子四處行走,但駝子師傅從不出門。據說駝子年輕時也曾是一個清秀的少年郎,後來不知什麼原因殘廢了,便學了這一門剃頭的手藝。

駝子雖然不出門,但生意卻紅火。他為人诙諧有趣,剃頭手腳利索,價錢公道,那小小的門面裡常常擠滿了扯閑談的人。駝子師傅笑呵呵地一邊聽大家講白話,一邊抖甩着那件長長的圍兜,飛舞着剃刀,剃好了這個,下一個還未來得及停下嘴裡的笑話,便馬上搶着坐上去,一個笑話還未講完,頭上的一蓬亂草便已修剪一新。

來這理發的大部分是老少爺們,姑娘們大都是掄一把剪子自己在家裡鉸發,但是也有一些講究點的來剃頭鋪裡修剪。剛出生的嬰兒是一定要到剃頭鋪裡去剃第一次胎發的,剃的時候剃頭匠還要口中念念不停地說些“風吹夜長,長命百歲”之類的吉祥話。一般人家會笑吟吟地拱手道謝,碰上有錢人家還會大方地打賞一個小小紅包。

隻可惜我無從記得襁褓中的我是否在駝子店裡剃過頭發,打從記事起,我們姐妹四人的頭發便全部交給了母親的一把剪刀打理,一旦長長就齊耳朵“咔嚓”剪掉。那時,我是多麼恨自己不是個男孩子,可以像那些老少爺們一般正兒八經地坐到剃頭鋪裡去剃頭扯閑談,又暗自埋怨母親不肯給我們蓄起一頭長發。這是後話了。想那時,駝子師傅的店裡不僅有排着長隊剃頭的人,還有下象棋的,擺龍門陣的,看小人書的。駝子師傅還專門設了個小人書攤,那是我最眼饞的東西。為了能看小人書,我總是費盡心思跟文子打好關系。剃頭鋪也成了我童年流連忘返之處。

在很多年裡,我們村裡唯一的一家理發店就是駝子師傅的剃頭鋪。駝子師傅雖然身體殘疾,但憑着他的一手獨門手藝,硬是拉扯大了兩個兒女。說起駝子這兩個兒女,村裡還有些逸聞。有人說,駝子自從殘疾了之後,就失去了生育的能力。後來不知過了幾年,駝子嫂忽然就懷上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女兒。這女兒生下來眉眼挺似母親,卻完全不似父親,駝子照樣愛若珍寶。又過了幾年,駝子嫂再次開懷,這次得了個兒子。有好事人發現,這孩子長得清秀端正,不肖父親也不似母親。但傳聞歸傳聞,未必可信,誰家窩裡下的蛋自然歸誰。駝子夫婦将兩個孩子看成了命根子,誰也不敢當着他們的面說三道四。

後來,随着時間的推移,開理發店的人越來越多了。光馬路兩旁便挨挨擠擠地開了好幾家,而被遺忘在老青石闆街上的剃頭鋪卻鮮少有人光顧了,隻剩那些老一輩的人還念念不忘駝子師傅的手藝。有時,那些搬到外地去的人們回來了還要特地跑到剃頭匠去理個發。我的老父親便是如此,隻要在外地幹活久些,回來第一件事便是念叨着:“得去駝子那剃個頭了!”

那些令人難忘的家鄉老匠藝人還有許多,比如一個令我們歡欣雀躍的爆爆米花的師傅,常年挑着一個圓圓的爆米花爐子行走于鄉間,也行走于我們的整個童年。

許多年以後,那遙遠的大山、遙遠的鄉村記憶都已遠去,卻仍如一幕幕老電影,時時回放在我腦海裡,讓我時而忍俊不禁,時而又潸然淚下。刻在生命裡的記憶,就如同泥土的氣息,連同一個叫作故鄉的地方,成了流淌在我血脈裡一個永不磨滅的符号。

(選自《延河》下半月刊2021年11期)

陳建明女,曾在《北京日報》《散文選刊》等報刊發表過作品,現居湖南漣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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