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娜·麥克萊恩(Donna McLean)的愛情故事,要從2002年說起。
那年9月28日,英國出現30年來最大的示威遊行,50萬英國人走上街頭,反對英國攻打伊拉克。

唐娜是這50萬人中的一員。她從小在一個政治氣氛濃厚的勞工家庭長大,成年後在倫敦戒毒所當護士,周圍的很多朋友都是工會官員、反種族主義活動家。
唐娜自己也是Unison工會的成員,是以出現在這裡沒有任何意外。
(唐娜·麥克萊恩)
遊行的大部隊緩緩走過皮卡迪利街,唐娜注意到有個男人靠着聖詹姆斯公園的欄杆,默默地看着自己。
工會的朋友介紹,這是卡羅·内裡(Carlo Neri),來自意大利的工會同志,一年前剛到倫敦。他有着和他們一樣的政治信仰,是個好人。
(卡羅·内裡)
和卡羅接觸後沒多久,唐娜感到自己着迷了。
那時的她30歲,剛剛結束了一段12年的感情,正處在情感脆弱期,突然出現的卡羅對她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他們擁有相同的政治價值觀、閱讀相同的書、喜歡相同的音樂。如此志趣相投的人,實在世間少見。
更重要的是,卡羅似乎也有些脆弱,他說他的父親一直對母親家暴,他恨自己保護不好母親。在母親去世後,他忍受不了和父親生活在一個城市,是以來到英國。
唐娜聽了很有感觸,因為她也有一個暴力的父親,童年過得不快樂。這段相似的經曆,讓兩人的感情迅速升溫。
6周後,卡羅就成為唐娜的男友,搬進她的較高價的電梯大廈。
如果“男友”是個職位,那麼卡羅拿到一定是進階證書,因為唐娜真的挑不出一點錯。
(唐娜和卡羅)
這個意大利男人熱愛做飯,每天早上,當唐娜還躺在床上睡懶覺時,他就做好班尼迪克蛋和荷蘭醬,喚她起來吃。
他還特别大方,不管是見唐娜的家人還是朋友,他都會精心準備好禮物,讨大家喜歡。
他很會社交,為人浪漫風趣,雖然在倫敦認識的人不多,但卡羅喜歡宴請唐娜的朋友們,這讓她感覺他是在努力了解自己,融入她的圈子。
卡羅也樂于助人,他的工作是鎖匠,發現唐娜較高價的電梯大廈的門不安全後,建議她換鎖。他也建議其他工會的朋友們換鎖,因為他是唐娜的男友,大家都信任他,是以很多人都換了。
當然,這也意味着,卡羅掌握了所有人的備用鑰匙。
第一次見面的三個月後,卡羅向唐娜求婚了。
那是在一場盛大的派對上,唐娜圈子裡所有的工會朋友、政治活動家都來了,卡羅穿着唐娜母親送的聖誕襯衫,和所有不認識的人打招呼。
派對的高潮,一首浪漫的情歌從音樂播放器裡響起,卡羅唱着歌,在舞池中央單膝跪下。
“你願意嫁給我嗎,唐娜?”
唐娜沒有料到這一出,她興奮地尖叫起來,高喊“是的!”。他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就像這世間無數對普通又幸福的新人。
(卡羅在意大利)
2003年的大部分時間,唐娜和卡羅過得非常好。唐娜的母親和妹妹很喜歡他,妹妹的大學畢業典禮請他參加,母親每到一個地方旅遊就買雪晶球,因為卡羅喜歡收藏它們。
在卡羅33歲生日那天,他帶唐娜去意大利的老家博洛尼亞市,提前過起蜜月。
他們之間也不是沒有障礙,在壁爐架上他擺了一些相框,裡面是他兒子和他姐姐的照片。兒子是他和前女友生的,每隔一周他都會去看他。唐娜想見見,但卡羅說前女友不會讓。
至于他姐姐,是個隐居在彼得伯勒市的怪人,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家裡酗酒抽煙,郁郁寡歡。
這些都令人在意,但他們離得太遠了,威脅不到自己,唐娜相信兩人會順利地在一起。
可在2003年年底,卡羅變了。
他變得心煩意亂、脾氣暴躁,開始不停喝酒,一邊喝一邊訴說他糟糕的童年。
在沒有任何通知的情況下,他會突然失蹤,曾經整整一周都聯系不上。後來他說,自己在意大利警察的車上小便,被捕入獄。
卡羅在意大利度過2003年的聖誕節,回來告訴唐娜,他的父親剛剛去世,在葬禮上,他聽自己的姐姐說了件駭人聽聞的事:原來,父親在她小時候性侵過她,導緻她精神崩潰!
“他說的那些内容實在太可怕了。”唐娜多年後在采訪中說,“因為他較長的描述了過程,看上去也很震驚,是以我相信了。”
卡羅說自己要搬出去靜一靜,因為知道他内心受創,唐娜沒有阻止。
之後幾個月,卡羅發短信說他想自殺,唐娜竭盡所能去幫助他。他還想和她見面,一周幾次,這樣持續了半年。
唐娜最後一次見到卡羅,是在2004年11月,兩人在周四的深夜,去倫敦市中心的電影院看一部關于婚姻破裂的意大利長片。
唐娜以為他會留下來,但卡羅讓計程車司機把她送走。兩周後,他寄來一封信,寫着他會永遠愛她,可惜無法在一起。
後來,有熟人告訴唐娜,卡羅搬回意大利了。她以為兩人不會再見面,但2006年,她遇到一個熟悉的陌生人。
在倫敦地鐵裡,她看到一個戴着棒球帽、穿着機車夾克的男人坐在自己對面。男人的頭發散亂,身上到處是樂隊勳章,看上去像是德國死亡金屬樂的粉絲。
這些都和卡羅不一樣,但從眼睛到臉到手,那人分明是卡羅的長相,唐娜對此困惑了很久。
直到2015年7月,唐娜才明白這背後意味着什麼。
那天,有個工會的老朋友邀請她參加倫敦的會議,在會上,唐娜發現卡羅被政治活動家和工會研究院确定為卧底警察!
警察,為什麼會潛伏在工會裡?
這實際上是英國倫敦警察廳的一項老政策,從1968年開始,警察廳安排了140多名警察潛入1000多個英國政治組織,用來監視組織動向,防止出現過于激進的行動。
警方潛入組織的方法有很多,最常用的是僞裝自己是盟友,還有和女活動家們談戀愛。
沒錯,欺騙感情也是警察會用到的手段,這還是2010年馬克·肯尼迪(Mark Kennedy)的案子爆出來的。
(馬克·肯尼迪)
一個化名叫麗薩的環保活動家和男友馬克·斯通(Mark Stone)交往6年,斯通是個激進的環保主義者,經常參加抗議活動,還和警察出現過沖突。
在環保圈子裡,斯通因為有錢出名,被稱為“閃電俠”,他一副浪蕩子的樣子也很讨女孩喜歡,在麗莎之前他有過很多環保女友。
(入戲過深的馬克·肯尼迪在抗議中被警方打傷)
2010年7月,麗莎和斯通在意大利度假時,麗莎獨自一人在他的箱子裡翻找太陽鏡,結果發現了一本舊護照,上面寫着“馬克·肯尼迪”的名字。
照片上是斯通的臉,旁邊還寫着他有一個孩子。麗莎找到斯通不怎麼常用的一部電話,發現有兩個孩子給他發過電子郵件,叫他“爸爸”。
(馬克·肯尼迪和麗莎)
麗莎質問斯通這是怎麼回事,他說他曾經是毒枭,孩子是老友留下來的。麗莎當時信了,但之後覺得太過荒唐,和朋友們找到孩子的出生證明,發現斯通的真實職業是警察,真姓是“肯尼迪”。
6年男友是卧底警察,這着實震驚了英國環保圈。
(卸掉僞裝後的馬克·肯尼迪)
除了麗莎外,環保活動家凱特·威爾遜(Kate Wilson)也被斯通騙了,她們打聽到有50多名女性被包括斯通在内的卧底警察欺騙感情,其中至少3人有他們的孩子。
(凱特·威爾遜和馬克·肯尼迪)
卧底警察的滲透手段都有一套流程,他們基本都是已婚的男性,在倫敦有房子,可以定期回家住。
為了騙取女活動家的感情,他們會編造出一套凄慘的童年故事,博取同情。他們還會提前了解她們的愛好和特長,假裝兩人有一樣的興趣。
成為男友後,他們盡可能多地和圈子裡的人接觸,靠着女友的人脈接觸組織核心,進而打聽機密消息,報告給警察廳。
(倫敦警察廳)
2012年,就有人懷疑卡羅也是卧底警察,
3年後他們确認了,卡羅的真名是卡羅·索拉茨(Carlo Soracchi),一個能說意大利語的英國警察。
唐娜坐在會議室裡,感到天旋地轉,她原本以為兩人分手全賴卡羅的變态父親,沒想到,一切都是假的。
(卡羅·索拉茨)
她越是細想,越發現兩人的戀愛遵循那套模闆,悲慘童年、相同愛好、社交達人,還有最後靠姐姐的性侵案脫身。原來,故事從一開始就寫好結尾。
唐娜的妹妹還回憶起,在畢業典禮上,一演奏英國國歌,卡羅條件反射地站起來,直到周圍人叫他坐下去。
朋友們也想到,明明職業是普通鎖匠,卡羅卻像富二代一樣有源源不斷的錢,奢華的宴會和禮物随手就給,這财力分明來自其他人。
她們深入調查,發現(毫不意外的)卡羅和唐娜戀愛時已經結婚了,兩人剛認識那會兒,他妻子懷孕不久。相框裡的小孩不是他前女友的,正是他妻子的。
和唐娜分手後幾年,卡羅也和他的妻子離婚了,可能是他的妻子察覺到什麼。執行這種活動的警察是不能把“假裝戀愛”這種事告訴妻子的,是以他們兩頭騙。
卡羅的父親也沒有在2003年的聖誕節死亡,他到現在還活着,而且不是住在博洛尼亞,而是倫敦。
他的姐姐也根本沒被性侵,也沒酗酒抑郁。她是倫敦北部一家高檔熟食店的老闆,有一個英俊的丈夫和一個美滿的家。
整件事中,唯有他姐姐的事讓唐娜舒了一口氣,其他的一切讓她感覺活在噩夢裡。
(唐娜)
她不明白為什麼卡羅會瞄準她,她不是工會的進階成員,參加抗議活動也不算積極。
最大的可能性,是她的工會朋友很多,這一切是為了監視朋友們,而且她當時失戀不久,趁虛而入比較容易。
唐娜加入抗議卧底警察的組織,Police Spies Out Of lives,這個組織由被欺騙的女性構成,要求倫敦警察廳道歉賠償。
(Police Spies Out Of lives組織)
2018年,在律師的幫助下,唐娜打起官司。為了擴大影響力,她接受媒體采訪、做演講、出書,不停向警察廳施加壓力。
那年10月,唐娜在福克斯頓警察局做證據陳述,說了三個小時關于兩人關系的細節(這很困難,因為必須描述兩人的性生活),讓她差點崩潰。
在經過種種調查後,終于,倫敦警察廳在去年承認他們派卡羅設下情感騙局,向唐娜正式道歉,并支付賠償金。
(倫敦警察廳向被騙女性道歉)
這周二,被馬克·肯尼迪欺騙的環保活動家凱特·威爾遜也得到了倫頓警察廳229471英鎊的賠償。權力調查法庭認為警方以五種方式侵犯了她的人權,嚴重貶低和羞辱了她。
(凱特·威爾遜打赢官司)
因為此類案件太多,法官約翰·米庭爵士(Sir John Mitting)從2014年起上司了一項針對卧底警察的公開調查,目前還在進行中。今年5月将舉行下一場聽證會。
唐娜知道2025年她将再見到卡羅,因為他必須出庭面對公開調查。雖然可以問他問題,但她覺得沒什麼意義。
“這些人都是一流的騙子,就算我問了又有什麼意義呢?我不相信我最後能聽到任何真話。”唐娜說。
還好,卡羅的事沒有摧毀她對其他人的信任。
“它曾經重創了我,摧毀我的世界觀,但後來,我又慢慢恢複了。總的來說,我對人們還是非常信任的。至于那些壞人壞事,我相信有更多的好人在挑戰他們。
堅強的、鼓舞人心的進步分子會繼續前進,我們不會被打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