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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築之思與低碳之美——哲學與建築的對話

建築之思與低碳之美——哲學與建築的對話

首都機場T3航站樓渾天儀

低碳、環保,既是經濟發展的理念,也是建設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重要主題。自“十八大”以來,中國的生态文明建設、綠色發展高品質發展取得了舉世公認的巨大成就。這些成就,離不開建築界的實踐,也離不開學術界的支援。而哲學與建築的對話,可以讓我們從思想層面、美學角度更深刻地了解建築之美與低碳的意義。

■劉方喜 金惠敏 張寶貴 劉武

劉方喜(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馬克思主義理論室主任):學術界現在講低碳,講環保,理論層面與社會實踐與生産實踐往往是脫節的,而從材料的角度來研究,我們就可以找到一個很真實、很有效的路徑。材料“再生”,使我想到馬克思這樣的論述:資本主義生産“破壞着人和土地之間的物質變換,也就是使人以衣食形式消費掉的土地的組成部分不能回到土地”(《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552頁)——這種描述關乎“循環經濟”,來自土地(自然)的材料不斷重新回歸土地(自然),就構成了一種“循環”和“再生”:馬克思講的是衣食材料,前現代的建築材料也是如此,其中根本無所謂“廢物”,房子爛了磚還可以繼續再蓋房子,不産生建築垃圾,木料爛了再“回到土地”而變成肥料,它是循環的,不僅在人類生活中也在人與自然之間循環——現代資本主義生産則打破了這種循環,于是才會産生越來越多的垃圾。馬克思、恩格斯還有“物質帶着詩意的感性光輝對人的全身心發出微笑”“自然界的本質的全部豐富性”之說,現代資本主義生産使“物質”喪失了這種“詩意的感性光輝”“本質的全部豐富性”——由此來看,相對于用于“蓋房子”,把再生材料用于雕塑藝術創作,建築廢棄之“物”獲得了真正的“再生”“複活”“解放”而重新閃耀着“詩意的感性光輝”——這也是我在欣賞張寶貴先生雕塑作品時産生的感受,而在這種“物”的解放中,雕塑藝術家作為“人”也同時獲得了“解放”——創造一種新的“材料語言”,其實也是在建構一種新型的“物”與“人”的關系,這對于思考人類與自然的未來命運有重要啟示。

恩格斯指出:“要不是每一個人都得到解放,社會本身也不能得到解放。”(《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0卷,人民出版社1971年版,第318頁)面對現代化以來自然萬物用完即棄而形成的巨量垃圾,我們今天也可以說:“要不是每一個物都得到解放,人本身也不能得到解放”——“人”的解放離不開“物”的解放,或者說,人類社會的解放離不開自然的解放。現代生産的一個重要後果是:不斷産生巨量廢棄物或垃圾并對地球生态造成嚴重破壞——當今許多生态主義者将此歸咎于“人類(主體)中心主義”或人類征服自然的沖動,似乎現代生産隻傷害了自然或物;而英國波蘭裔社會學家齊格蒙特·鮑曼《廢棄的生命》則揭示了問題的另一面:現代生産也造成了越來越多的“廢棄的生命”;赫拉利《未來簡史》預測:随着當今人工智能的進一步發展,未來将出現龐大的“無用階級”——現代生産不僅造成越來越多的“無用”之“物”或“廢物”,同時也造成越來越多的“無用”之“人”或“廢人”,并且兩者都面臨着被抛棄的命運。

建築之思與低碳之美——哲學與建築的對話

山東曲阜孔子博物館雕塑-鳳

張寶貴(中國亞洲經濟發展協會公共藝術委員會會長、中國雕塑企業工作委員會主任):我們用廢料做的雕塑放在首都機場,國家大劇院音樂廳的吊頂是我和農民一起做的。社會進步了,不然首都機場雕塑不會選擇變廢為寶的方法。大劇院音樂廳吊頂也不會選擇農民來完成,所有的進步在于改變,改變習慣、改變意識。我們趕上了好時候,我們是幸運的。

首鋼片區作為城市的重要一隅,同樣也牽動和影響着城市整體更新的方向和氣的社會習慣有關系。假如我們把已有建築的存在方式也看成是一張白紙,把城市中已有的“荊棘叢生”也認為是原點呢?如何面對和解決這些既有存在,就需要我們擴大視野,放下許多,所謂放下,更多是内心的。将一些既有的存在“視為空無一物”,改變已有的思維和定位,發現和學習如何去了解、利用、改造、親近并喚醒“原來”,其實這也是當代設計的一部分。我通過參加《文藝研究》的一些活動,在接觸學者的過程中掌握了一種方法,一種接近本質的邏輯思維方法,學習在困境中突圍。

如果問我“城市更新”的未來趨勢為何? 我認為會題材豐富,不過一個重要内容是:綠色環保,變廢料為原料。面對30000平方米外牆闆,毫無疑問,這便是當代的“首鋼宣言”,因為綠色可持續是能與國際對話的“通行證”。這不是迎合,這是披荊斬棘,雖有風險,首鋼先行一步。很可惜,由于我們自身表達的力度不夠,沒能讓更多的設計師、業主乃至上司們注意到這一“語言”的可貴之處和重要性,我們需要把資訊發散出去,影響更多的人。建築除了設計和建造,還要學習傳達的方法,持續發聲,通過不斷的呼籲和研究,用鮮活的語言引起有關層面對于可持續環保材料的關注。這裡需要強調的是,環保是一種設計态度,是一種新的建造語言。在不久的将來,不管是藝術還是建築,能夠通過“材料語言”讓綠色、低碳和環保理念成為社會、城市乃至國家的精神導向。環保材料不再隻是一種物質,由表及裡,由此及彼,是一種更接近時代本質的方法。

金惠敏(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四川大學研究員):确實要推廣一種環保理念,這不是迎合時代。迎合是你在時代之外你去迎合,寶貴這位藝術家他本身就代表了某種潮流。你在創業起步階段,那是為了生存,因為要做原材料,如果你真正用銅,真金白銀,鍍金的也是非常貴的,這個造價負擔不起,是以一開始為了生存。但是慢慢發現可以利用這些廢舊材料,這些工業産生的大量垃圾,讓它們變廢為寶。你和時代本身取得了一種共振、共鳴。當年的工業革命也是一種時代的發展,你也是處在這裡面,你的創造和它是一種互相的作用,是“和而不同”的應和。孔子的“和而不同”有這樣一個區分,君子和小人的,君子是保持自己的立場,和對象之間保持互相之間平等呼應、對應關系;小人則是一味迎合一個東西。想與時代發生“應和”而非“迎合”的關系,那就必須投入時代大潮,而非隻是一個觀潮人。

劉方喜:我們仍然可以引用馬克思的話來說,“物質的原始形式是物質内部所固有的、活生生的、本質的力量,這些力量使物質獲得個性,并造成各種特殊的差異……唯物主義在它的第一個創始人培根那裡,還在樸素的形式下包含着全面發展的萌芽。物質帶着詩意的感性光輝對人的全身心發出微笑。”(《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163-164頁)什麼是“詩意的感性光輝”? 什麼是“物質的原始形式”? 我的了解就是物質内部所“固有”的、活生生的、本質力量,而人可以創造出“同人的本質和自然界的本質的全部豐富性相适應的人的感覺”(《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26頁)——物質的“詩意的感性光輝”,也展現了“自然界的本質的全部豐富性”。

劉武(藝術評論家、原《中國青年報》經濟部主任):這次探讨,正好可以就這方面重新來思考一些問題。剛才我看到有個評價,說“寶貴身上的朝氣猶如沼氣,一點就着”,其中“沼氣”這個詞激發了我的聯想。我的老家在湖南汨羅江,屈原投江的地方,那個地方在上世紀60年代末、70年代初的時候,是全國應用沼氣特别先進的地方,尤其農村搞得特别好。沼氣就是通過把糞水發酵産生的可燃燒氣體收集起來,廢物利用,用來燒水做飯。那個年代沒有天然氣、瓦斯,很多地方電都沒有,有電的地方還經常斷電,需要點煤油燈、蠟燭。農村原來可以砍柴,但後來封山育林,不能砍了,農民沒有東西燒了怎麼辦? 有人說可以利用沼氣,那時每家都有糞池,用塑膠薄膜覆寫在糞池上面,再用塑膠管引出裡面的沼氣就能點燃。

金惠敏:還有一個感想,你做這個一方面要有材料,現實地做一個東西,但是更主要還是在宣傳一種理念,是一種行為,同時也是一種藝術,應稱之為“行為藝術”。我認為寶貴的藝術作品應該作為一種公共藝術。上海大學原來搞公共藝術的研讨,我參加過讨論,談了一些對公共藝術的看法。公共藝術在公共空間裡面作用非常明顯,對大衆有潛移默化的影響作用,參觀、浏覽或一瞥的時候就是一種普及,你不是傳達一種很美的形象,而是傳達一種很美的理念,深入到無意識層次的。你剛才講話裡面提到要科普。實際上我們要潛移默化,移風易俗,在整個社會形成一種環保意識、環境意識,人與環境一體、人與自然一體的意識。但是,讓人轉向環保意識有時候需要一點引導、甚至強迫,需要強力推進。舉一個日常生活中的例子,北京昌平區要求小區每一個垃圾桶旁邊必須有一個人值守,24小時的,但是物業做不到這個,隻能把所有的垃圾桶撤銷了,撤銷以後每家把垃圾放在門口,既不美觀,也有氣味。現在呢,每家買一個小垃圾桶,養成一種對環境負責任的文化。區政府用強力措施,雖然有點不太合理,一個垃圾桶旁邊站一個人,一天24小時要值班,物業哪有那麼多人?! 是以有一些好的東西也是需要強力推進的。

張寶貴:解決這兩個問題,我覺得最重要的便是做好科普工作,讓更多的人從專業和技術的角度認識“低碳”,認識“綠色”。“雙碳”不該隻是個口号,而是切實的技術性問題,是個系統問題。可以列舉一些相關資料讨論一下。衆所周知,建材行業是大陸的碳排放大戶,水泥業則是其中重要一員,我們國家每年生産水泥20多億噸,生産1噸水泥的過程會排放将近1噸二氧化碳,從這個資料來看,有效削減水泥使用量,進而減少水泥的生産量,将有效降低大陸碳排放總量,這是貫徹“碳達峰碳中和”發展要求的一個重要内容。

金惠敏:我特别欣賞剛才張先生講的“世間本無廢物,廢與不廢不在物,而在人”,确實一個東西你把它宣布為廢品是從人的角度出發的,就是它對人有用沒有用。一個東西是不是廢品,在于人怎麼看,怎麼用。莎士比亞《哈姆雷特》有一句“人是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這是非常有名的一句話。工業革命以來,人成了自然的主人,成了衡量萬物價值的尺度。說好聽點,是張揚了人的主體性,但結果是破壞了環境,進一步也是破壞了人的主體性,因為主體包含了其環境。人不是一種孤立的存在,而是一種“間在”,是處身于與萬事萬物之關系中的存在。

劉武:說起低碳時代的廢物再利用這件事,我把綠色文創科普館展館中的作品整個細看了以後,整體有一個強烈的感覺,可以概括為一個詞,那就是一種“回歸”。為什麼叫回歸呢? 研究藝術方面的專家都知道,從最早的原始藝術來說,很多作品講實話就是随手使用的材料,比如西班牙阿爾塔米拉洞穴壁畫,是歐洲舊石器時代的作品,當時的人類想畫畫,用的所謂紙或畫布就是牆壁,畫畫工具就是泥土或者石塊,塗抹用的材料也是随機的,可能用的是牛骨、牛血或者其他動物的骨血等等。要說雕塑那就更典型了,現存最早的雕塑作品也出現在新石器時代早期,其中有石雕、牙雕、木雕、泥塑等,後來的文字也是先刻在牛骨、龜殼等上面的。從這些現象我們可以确信,藝術的東西其實就是自然的東西,隻是後來發展到一定程度我們才把它規範化、模式化。

像我們熟悉的油畫、國畫材料,最開始也不是現在用的這些。油畫最初畫在木闆、牆壁、布料等材料上,顔料來源于植物、動物或礦物中。國畫也同樣如此,畫在牆上、絲綢上、布上、木闆上,顔料也是從各種動植物或礦物中提煉出來,完全是天然顔料,沒有現代那種化工合成材料。到了後來,尤其是工業革命以後,好多東西就慢慢規範化了,被固定了,形成了某種思維定式,人們往往認為油畫隻能用畫布來創作,國畫也隻能用宣紙來畫,久而久之,就把創作道路弄得越來越窄,創作理念越來越狹隘,顯然這就限制了藝術的發展。

近些年來時興的現代藝術又在試圖打破這個東西,比如裝置藝術就非常典型,藝術家可以拿各種材料來創作藝術品,什麼木頭、石頭、鋼鐵、布料、廢紙等等都可以拿來做藝術原料。其實張先生的這些作品,也可以稱之為裝置藝術,它符合裝置藝術的一切特征:不拘一格的材料、立體的空間、材料的架構等等。顯而易見的是,裝置藝術家認識到原來那種藝術創作的局限性,是以他們選擇用各種各樣的材料來創作,打破固有的方法和意識,讓藝術回歸生活,回歸曆史,回歸從前的文化傳統。我們也可以看到,包括國畫現在也在打破框框,一些國畫家不再按照原有的方法去創作,他們試圖将國畫畫到其他材質的東西上面去,或者嘗試用别的材料來畫國畫,這其實都是藝術家有意識的一種回歸。非常有意思的是,很多理論家聲稱這些藝術家的創作是“實驗”,說他們是“實驗藝術家”。其實在我看來,這不是實驗,其實已經實驗過了,人家已經做過了,你隻是再回過去而已,把它重新弄過來而已。

張寶貴:“真”與“假”是沖突的,對立的,因為廢料變原料,大家說這是假的,我就這點談個觀點。所謂“真”和“假”一直困擾着人們,大家長期以來習慣強調材料的真實感。說實話,以我們現在的認識水準,仍無法分辨世界上很多事情的真假,材料領域同樣如此。我們崇尚“真”,真材實料固然是好的,然而,現在的我們正面對着全球資源危機。城市快速發展程序中有很多廢棄的材料,如果不利用,這些材料就會成為垃圾。這些廢磚廢瓦顯然不能直接變成“真的磚瓦”,我們能做的隻有将它們打碎,重新配比做成“假磚假瓦”“假的夯土牆”等等,但其中的屬性本源,孰真孰假,怎麼界定? 隻是着眼于材料的初次使用價值? 還是無限的使用價值?

我們除了服從于材料客觀存在、客觀審美,能不能主動起來讓材料不斷發生變化? 變化是一種真,變化是一種美,變化是一種當代語言。

劉武:這裡我說一個藝術家,德國的西格瑪爾·波爾克(SigmarPol ke),他是20世紀最“貪婪”的實驗藝術家之一。上世紀80年代,波爾克就直接放棄油畫布、蜂蠟等傳統原料,用刮、吹、抹、擦等手法,在塗滿樹脂的染布上再鋪滿各種劑料,讓整個畫面變得半透明,經過溫度、濕度和化學物質互相反應,令作品産生出奇異的新變化。此前,其最早的創意是在布面或俗氣的裝飾印花布上用點陣勾繪日常圖案,他先是用畫筆,然後再用網格闆和噴槍在日常使用的花布上進行創作,或者用橡皮制成印模在紙上布上點陣,畫面經三維方式疊層滿鋪裝飾結點構成閃爍、驿動。此外,他還随手拿來日常的報紙、畫報圖檔、連環畫,還有19世紀木刻作品集以及一些藝術大師作品的印刷圖等,将它們作為素材拼貼成自己的光怪陸離之作,讓拼貼的那些東西獲得了全新的與原物毫無幹系的意義。

不難看出,波爾克的作品就是着眼于打破業已僵化和固定的模式,采用人們意料之外的材料或手法去創作。從表面來看,似乎他是醉心于實驗,但從内在追求來看,他其實是回歸,就是回歸到人類最原初的狀态,把身邊的一切物件或廢材都當做可以制作藝術品的材料。2007年11月份,他的作品曾在北京展覽過,引起過國内不少藝術家的關注。他認為“藝術家的創作方式隻有全面地開放,才能夠将複雜的、全部意義已無法琢磨的,以及現實中隐匿的内涵,從潛在無限涵義的層面中剝離出來”,這樣才能達到“要表現的就要自然表現。作品不是方案的僵死再現,而是不斷追求不可預見性的延伸”。

劉方喜:我希望,在不久的将來,不管是藝術還是建築,能夠通過“材料語言”讓綠色、低碳和環保理念成為社會、城市乃至國家的精神導向。記得張先生說過,環保材料不再隻是一種物質,由表及裡,由此及彼,是一種更接近時代本質的方法,這是比較深刻的。

張寶貴:以前的雕塑大部分都是真材實料,他們成為了人類的藝術寶庫。以後也許會出現新的可能,大家開始用環保材料去做雕塑,進而表達一種探索,銅雕石雕是前人留給我們的一種記憶,環保雕塑也許會成為我們留給後人的一種新的記憶,當然,這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在這樣的過程中會出現很多的故事,除了雕塑,除了環保,也許七仙女會再一次下凡,因為人間又有了董永。

環保是一個口号,可以去喊。環保是一個理念,可以去說。環保是一個課題,可以取得經費。環保也是一個故事,正在悄悄地發生在四面八方。

(本版配圖為張寶貴先生部分代表作品,供圖:張寶貴)

來源:中華讀書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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