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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匠文選|錢鐘書:認識字的人,未必不是文盲

錢鐘書為《百年巨匠》第二季國學篇拍攝的巨匠之一。

錢鐘書(1910.11.21—1998.12.19),字默存,号槐聚。中國現代作家、文學研究家。1929年考入清華大學外文系。1937年獲牛津大學學士學位。曾為《毛澤東選集》英文版翻譯小組成員。晚年任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通曉多種外文,治學以貫通中西、古今互見的方法,融彙多種學科知識,探幽入微,鈎玄提要,在當代學術界自成一家。因其多方面的成就,被譽為“文化昆侖”,蜚聲海内外。代表著作有《圍城》《管錐編》《談藝錄》等。

巨匠文選|錢鐘書:認識字的人,未必不是文盲

在非文學書中找到有文章意味的妙句,正像整理舊衣服,忽然在夾袋裡發現了用剩的鈔票和角子;雖然是份内的東西,确有一種意外的喜悅。

譬如三年前的秋天,偶爾翻翻哈德門(Nicolai Hartmann)的大作《倫理學》,看見一節奇文,略謂有一種人,不知好壞,不辨善惡,仿佛色盲者的不分青紅皂白,可以說是害着價值盲的病(Wertblindheit)。當時就覺得這個比喻的巧妙新鮮,想不到今天會引到它。

借系統偉大的哲學家(并且是德國人),來做獨幕喜劇随筆的開篇,當然有點大材小用,好比用高射炮來打蚊子。不過小題目若不大做,有誰來理會呢?小店、國小校開張,也想法要請當地首長參加典禮,小書出版,也要求大名人題簽,正是同樣的道理。

價值盲的一種象征是欠缺美感;對于文藝作品,全無欣賞能力。這種病症,我們依照色盲的例子,無妨喚作文盲。

在這一點上,蘇東坡完全跟我同意。東坡領貢舉而李方叔考試落第,東坡賦詩相送雲:“與君相從非一日,筆勢翩翩疑可識;平時漫說古戰場,過眼終迷日五色。”你看,他早把不識文章比作不别顔色了。

說來也奇,偏是把文學當作職業的人,文盲的程度似乎愈加厲害。好多文學研究者,對于詩文的美醜高低,竟毫無欣賞和鑒别。但是,我們隻要放大眼界,就知道不值得少見多怪。

看文學書而不懂鑒賞,恰等于帝皇時代,看守後宮,成日價在女人堆裡厮混的偏偏是個太監,雖有機會,确無能力!無錯不成話,非冤家不聚頭,不如此怎會有人生的笑劇?

巨匠文選|錢鐘書:認識字的人,未必不是文盲

文盲這個名稱太好了,我們該向群眾教育家要它過來。因為認識字的人,未必不是文盲。

譬如說,世界上還有比語言學家和文學學家識字更多的人麼?然而有幾位文字語言專家,到看文學作品時,往往不免烏煙瘴氣眼前一片灰色。

有一位語言學家雲:“文學批評全是些廢話,隻有一個個字的形義音韻,才有确實性。”拜聆之下,不禁想到格利佛(Gulliver)在大人國瞻仰皇後玉胸,隻見汗毛孔不見皮膚的故事。

假如蒼蠅認得字——我想它是識字的,有《晉書·苻堅載記》為證——假如蒼蠅認得字,我說,它對文學和那位語言學家相同。

眼孔生得小,視界想來不會遠大,看詩文隻見一個個字,看人物隻見一個個汗毛孔。

我坦白地承認,蒼蠅的宇宙觀,極富于詩意:除了勃萊克(Blake)自身以外,“所謂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國”的胸襟,蒼蠅倒是具有的。它能夠在一堆肉骨頭裡發現了金銀島,從一撮垃圾飛到别一撮垃圾時,領略到歐亞長途航空的愉快。隻要它不認為肉骨頭之外無樂土,垃圾之外無五洲,我們盡管讓這個小東西嗡嗡地自鳴得意。

訓诂音韻是頂有用、頂有趣的學問,就隻怕學者們的頭腦還是清朝樸學時期的遺物,以為此外更無學問,或者以為研究文學不過是文字或其它的考訂。

樸學者的霸道是可怕的。聖佩韋(Sainte-Beuve)在《月曜論文新編》(Nouveaux Lundis)第六冊裡說,學會了語言,不能欣賞文學,而專做文字學的功夫,好比向小姐求愛不遂,隻能找丫頭來替。不幸得很,最招惹不得的是丫頭,你一擡舉她,她就想蓋過了千金小姐。有多少丫頭不想學花襲人呢?

色盲決不學繪畫,文盲卻有時談文學,而且談得還特别起勁。于是産生了印象主義的又喚作自我表現或創造的文學批評。

文藝鑒賞當然離不開印象,但是印象何以就是自我表現,我們想不明白。若照常識講,印象隻能說是被鑒賞的作品的表現,不能說是鑒賞者自我的表現,隻能算是作品的給予,不能算是鑒賞者的創造。

印象創造派談起文來,那才是真正熱鬧。大約就因為缺乏美感,是以文章做得特别花花綠綠;此中有無精神分析派所謂補償心結,我也不敢妄斷。

他會怒喊,會狂呼,甚至于會一言不發,昏厥過去——這就是領略到了“無言之美”的境界。他沒有分析——誰耐煩呢?他沒有判斷——那太頭巾氣了。“靈感”呀,“純粹”呀,“真理”呀,“人生”呀,種種名詞,盡他濫用。濫用大名詞,好像不惜小錢,都表示出作風的豪爽。

“印象”倒也不少,有一大串陳腐到發臭的比喻。假使他做篇文章論雪萊,你在他的文章裡找不出多少雪萊;你隻看到一大段描寫燃燒的火焰,又一大節摹狀呼嘯的西風,更一大堆刻劃飛行自在的雲雀,據說這三個不倫不類的東西就是雪萊。

何以故?風不會吹熄了火,火不至于烤熟了雲雀,隻能算是奇迹罷。是以,你每看到句子像“他的生命簡直是一首美麗的詩”,你就知道下面準跟着不甚美麗的詩的散文了。

這種文藝鑒賞,稱為“創造”的或“印象主義”的批評,還欠貼切。我們不妨小試點鐵成金的手段,各改一字。“創造的”改為“捏造的”,取“捏”鼻頭做夢和向壁虛“造”之意。至于“印象派”呢,我們當然還記得四個瞎子摸白象的故事,改為“摸象派”,你說怎樣?這跟文盲更拍合了。

捏造派根本否認在文藝欣賞時,有什麼價值的鑒别。配他老人家脾胃的就算好的,否則都是糟的。文盲是價值盲的一種,在這裡表現得更清楚。

有一位時髦貴婦對大畫家威斯婁(Whistler)說:“我不知道什麼是好東西,我隻知道我喜歡什麼東西。”威斯婁鞠躬敬答:“親愛的太太,在這一點上太太所見和野獸相同。”

真的,文明人類跟野蠻獸類的差別,就在人類有一個超自我(Transsubjective)的觀點。是以,他能夠把是非真僞跟一己的利害分開,把善惡好醜跟一己的愛憎分開。

他并不和日常生命黏合得難分難解,而盡量企圖跳出自己的凡軀俗骨來批判自己。是以,他在實用應付以外,還知道有真理;在教書投稿以外,還知道有學問;在看電影明星照片以外,還知道有崇高的美術;雖然愛惜身命,也明白殉國殉道的可貴。

生來是個人,終免不得做幾樁傻事錯事,吃不該吃的果子,愛不值得愛的東西;但是心上自有權衡,不肯颠倒是非,抹殺好壞來為自己辯護。他了解該做的事未必就是愛做的事。

這種自我的分裂、知行的歧出,緊張時産出了悲劇,松散時變成了諷刺。

隻有禽獸是天生就知行合一的,因為它們不知道有比一己嗜欲更高的理想。

好容易千辛萬苦,從猴子進化到人類,還要把嗜好跟價值渾而為一,變做人面獸心,真有點對不住達爾文。

痛恨文學的人,更不必說:眼中有釘,安得不盲。不過,眼睛雖出毛病,鼻子想極敏銳;因為他們常說,厭惡文人的氣息。

“與以足者去其角,付之翼者奪其齒”;對于造物的公平,我們隻有無休息的頌贊。

來源|《釋文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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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制 | 厚軒

美術編輯 | 神奇海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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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我們

大型文化項目《百年巨匠》是中國第一部聚焦20世紀為中華文明作出突出貢獻的大師巨匠的大型系列人物傳記紀錄片,由中國文學藝術界聯合會、中央廣播電視總台、中國藝術研究院、中央新影集團、中國文學藝術基金會、百年巨匠(北京)文化傳播有限公司等機關聯合攝制。

《百年巨匠》是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中宣部“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傳承發展工程”,連續兩年入選中宣部(國務院新聞辦)“紀錄中國”傳播工程,是國家廣電總局“十四五”紀錄片重點選題規劃項目、慶祝建黨100周年重點紀錄片、“記錄新時代”紀錄片精品項目和紀錄片重點項目(2018),還是中央電視台重大主題主線宣傳暨重點選題項目,也是國家藝術基金、中國文學藝術基金會、中華藝文基金會、北京市政府文化創新發展基金、北京文化藝術基金、北京廣播電視網絡視聽發展基金、北京市西城區文化藝術創作扶持專項基金的資助項目。已獲得12項紀錄片大獎。

2013至2017年,《百年巨匠》第一季43位大師的拍攝已全部完成,分為美術篇、書法篇、平劇篇、話劇篇、音樂篇、文學篇。《百年巨匠》第二季57位大師的拍攝已于2018年啟動,增加了科技篇、教育篇、國學篇、建築篇、中醫篇、戲曲篇、電影篇,将以“百年·百人·百集”紀錄片、“百位大師特展”、“百部圖書出版”,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

拍攝完成的《百年巨匠》紀錄片,陸續在中央電視台(一套、三套、四套、九套、十套、十五套、發現頻道、國際頻道)、中國教育電視台、各省級衛視、海外電視台等國内外155家電視台播出,受到廣泛好評,屢創同類紀錄片收視率新高。《百年巨匠(國際版)》啟用8種語言向全球播出。

央視市場研究股份有限公司(CTR)2020年7月根據CSM全國測量儀統計結果,《百年巨匠》累計觸達閱聽人共102億人次。

《百年巨匠》系列叢書已連續三年被教育部、文化和旅遊部、财政部作為“高雅藝術進校園”學習讀本,發放到全國近千所高校。

《百年巨匠》已成為文化領域最高端的現象級品牌之一,并以其獨特優勢搭建起傳播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诠釋和展示文化自信、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重要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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